第十章 希·望

特別護士對躺在病**,陷入深度昏迷的女患者,有著淡淡的好奇。因為工作關係,她總能接觸各色各樣的人,但卻是第一次碰見這個病曆上隻寫個“藍”,下頭卻密密麻麻寫滿多年來複診內容的女子。

她麵容平靜,表情釋然,嘴角有朵小小的笑紋,仿佛身處天國,滿心歡喜,人世間再無任何人事物值得她留戀。

每天有許多知名人士前來探望“藍”,坐在她床邊,向她細細訴說。希望她能聽見他們能發自心底的呼喚,因而睜開眼睛,清醒過來。

美麗而優雅的女子,放流暢清澈如水的鋼琴曲,並親自拉小提琴伴奏給藍聽。那琴音,**澎湃如洶湧的潮水;年輕英俊的電影明星在她床前讀大段、大段的台詞,全是內心獨白,感人得讓聞者鼻酸不已;冷峻幹練、還有些痞氣的神秘男子,指手劃腳、口沫橫飛的講述驚險刺激的故事;身價不菲、坐擁千萬家財的年輕繼承人,深情款款、風雨無阻地來探望她……還有還有。

他們每一個人所做的,不過是希望躺在**的藍聽了,能燃起對生命的渴望,進而產生求生的欲望。

這樣多的名人頻繁出入這家醫院,已經引起媒體注意。不少記者都在向院方打聽,究竟是什麽重要的人物入院,竟可以讓這些各行業知名人士一起放下纏身事務,前來探望。甚至還有狗仔隊扮成病人和醫院的工作人員試圖混進監護病房一探究竟。外頭據說小道消息甚囂塵上。

但,沒人能從醫護人員嘴中探得一點消息。

上一次擅自透露藍的情況給陌生男子知道的張似苓醫生同三位護士已經被醫院革職並且吊銷執照,永不錄用。張醫生更是受到嚴厲的懲戒,據說藍的監護人有意要采取法律途徑,所以她立刻被有權有勢的張家在第一時間送到國外去避風頭了。

經此一事,哪裏還有人敢將藍的消息拿來八卦?

而“藍”,隻是平靜微笑著,卻怎樣也不醒來。

特別護士按例檢查病人身上連接的一切儀器,確定運作正常後,在一旁坐了下來,翻開手旁的小說。她的好奇心,也僅止於此。不可以和瀕危病人建立起超越雇傭關係的感情,這是當年她們跨出學校大門時,前輩們的耳提麵命。

許多年輕特護,在麵對護理對象走至生命終點一日時,情緒低落甚至崩潰,因為她們與護理對象的感情,超越了主雇關係。

而她的這位年輕病人,倘使仔細追究,一定有傳奇般的故事罷?可是她不想知道。特別護士神思遊離,手邊的書,久久也未翻動一頁。

驀然,一道陰影投在她身上,將她的思緒拉回。她抬起頭,看見透明長窗外,一個身穿黑衣的男子,背光而立,看不清楚他的麵貌表情,隻看見一雙幽亮的眼,哀絕慟絕,一霎不霎地注視著病**的藍。

在這樣的深夜,竟仿佛是死神的化身。

可是不知道為什麽,護士本能地知道,他不是來帶藍走的,而是希望她活下去。

因為半個月來,這個男人是她所見過的,最接近於絕望的虔誠的人。

他隻是一動不動地靜靜凝望著藍,貪婪的、專注的、哀傷的……那眼神,如此地複雜,也如此地強烈,在幽靜暗夜裏,透過玻璃長窗,輻射開來。

護士輕輕放下書,起身拉開門,走進外頭的會客室。

“先生,探視時間已經過了,請明天白天再來罷。”她低聲說,明知不可能,卻還是怕驚擾了躺在**的藍。

男子轉過頭來,一張輪廓清臒深刻的臉,沐在暖色燈光下。他是英俊的,因為憂鬱,更多了一股讓人無法抗拒的吸引力。

聽見護士的勸說,他淡淡頷首。“謝謝。”然後轉身離去。

第二天,他沒有來。護士有些意外,她還以為又是一個情深無悔的癡人呢,卻原來不是。隔了數日,又是午夜,萬籟俱寂時候,男人又來了。仍站在玻璃窗前,一語不發地,獨自佇立良久。當她忍不住想勸他回去時,他又走了。

就這樣日複一日又過了半月,白天在正常時間來探望藍的人,竟無一知道,每到深夜,還有一個男人,在絕望地守候著,等待藍蘇醒過來。

而,藍的情形,日益惡化。說惡化,未免誇張,她隻是身體機能漸漸衰竭,一點一滴在沉睡中走向死亡。她的臉上始終帶笑,平靜地麵對死亡的微笑。

護士很無奈,生與死,對藍來說,都是痛苦的選擇罷。但她可以理解藍為什麽想死,因為死亡的痛苦隻是一時,遠比讓周圍的人感受到她永無止境的痛苦要來得短暫。

窗外,那個憂鬱男子又來守望。

護士站起身,走出病房。“她的情形每況愈下,一開始對外界的刺激還有腦波反應,現在,她已經放棄。也許,她一直在等一個讓她戀戀人世的理由,而你或許就是那個理由。”

男子向護士點頭。“謝謝你。”

這是護士第一次聽見他的聲音,優雅醇厚,帶著深刻的痛楚和無邊的哀傷。

隻這一聲,已讓人覺得情到濃時無怨尤。

男子遲疑一下,請求。“我是歐陽真澄,請問可以讓我和藍獨處一會兒嗎?”

獨處?護士猶疑,這不符合醫院的規定。這樣的病人,稍有差池,就會死亡,不是沒有發生過家屬趁院方不注意,拔掉維生儀器的事。

歐陽真澄笑了,即使那笑容是如此憂鬱。

“我不會再傷害她,如果可以經由我的死亡換取她的生存,我會毫不猶豫。”他潔白的牙齒在性感的唇後一閃而沒。

護士內心天人交戰良久,才輕輕點頭。“五分鍾。”

“謝謝。”歐陽真澄再次微笑,禮貌的,也是疏離的。

站在甄藍床邊,看她插著鼻飼,纖細瘦弱的手臂上遍布針眼,真澄心如刀絞。在他不知道的時光裏,她還承受過多少比這更甚的痛苦?

這半個月來,他忙於處理公司事務。優那律、西西等人雖然不至於在公事上為難他,可是,公事以外,是沒人給過他好臉色看。而且,父親病了,那種心灰意冷似的懶散,大有天子從此不早朝的架勢。他要一力支撐突然降到身上的責任,還要麵對外界的紛紜猜測,又要出麵應酬,忙得沒時間來探望藍。

雷淨聞曾經私下來向他道歉,看著她消瘦許多的麗顏,他不知道該說些什麽。她任性的愛有錯嗎?愛本來就是自私的,隻是——

“不要向我說對不起,Tina。你該道歉的對象,由始至終,不該是我,你找錯人了。”他這樣對她說。

他看見雷淨聞原本明媚的眼裏染上輕愁,紅唇顫抖著,仿佛有什麽話要對他說,卻最終沒有。

真澄沒有安慰她,隻是靜靜看她強忍眼淚,昂首。“再見,歐陽大哥。”然後,雷淨聞挺胸離開。

他沒有和她說再見,再見,對他們,是太不過不堪的事。

這是他的慈悲,如果他安慰她,隻會令她痛苦一生,而不隻是一時。

他還去監獄,見了母親最初的戀人——害藍終生坐在輪椅上的男子。

那男人已經滿頭白發,臉上皺紋叢生,可是眼神卻異常平靜清澈。見到真澄,甚至還露出淡淡的微笑。“你與令堂,貌似以極。”

“為什麽?”這是真澄唯一疑問。

“怨恨。”男人始終淡然平靜,“恨令堂娘家嫌貧愛富,恨令尊橫刀奪愛,恨命運待我不公,恨這世間的一切。當你們幸福快樂時,我的妻子早逝,唯一的兒子罹患絕症,所以,我才鋌而走險,想綁架你,勒索贖金,救治病危的兒子。

真澄捏緊拳頭,那麽藍呢?她該去恨誰?

男人微笑。“我錯了,既傷害了無辜,也錯過了小兒生命中最後一段時光。一子錯,滿盤皆落索。再回首已是百年身。”也,永遠,錯過了他今生最愛的女子。

真澄搖頭,知道錯了有什麽用?他也知道錯了啊!可是,他卻幫不了藍,一點兒也幫不了。

“我已悔改,但不求寬恕,直到死亡來臨,我的罪才能得以洗清。”男人平靜地起身,走出監獄會客室。

真澄知道,他是真的求取了心靈的平靜,才能如此從容地麵對他,並說出那番話的。那麽他自己呢?此時此刻,麵對昏迷不醒的藍。他能做到平靜嗎?他能得到救贖嗎?

有那麽一刻,他隻想這樣無言地靜靜陪她到地老天荒。

可是,他不甘心嗬!

輕輕執起甄藍的一隻手,貼在他臉頰上,他凝視著她無暇純潔的容顏。少了冷淡自持,她看起來更加柔弱嬌小。

我有時幾乎是恨你的,藍。真澄在心中說,恨你明明知道我的愛,卻輕易判我出局;恨你隱瞞事實真相,什麽也不告訴我;恨你心硬似鐵,冷眼看我苦惱無措;恨你私自認定我有罪,卻不讓我懺悔。你知道你有多狠、多絕情嗎?

真澄突然捏緊她的手,仿佛要捏碎她的掌骨。

“醒來!寧甄藍,你給我醒來!醒來繼續微笑著拒我於千裏之外啊!繼續睥睨我啊!你怎麽不醒來?!醒過來啊!我們去世界盡頭,去看日出日落,去聽雨觀雪……”

眼淚,無聲滴落在白色床單上,真澄卻沒有發現自己哭了。

“告訴我,為什麽?!這就是你所謂的體貼嗎?讓所有活著的人承受失去你的痛苦,這就是你的體貼嗎?你醒來啊!回答我啊!如果你放棄回來的念頭,我就追隨你而去,上窮碧落下黃泉,你別想拋下我!我不管歐陽氏,不管雙親,什麽也不管,隻要你放棄,我就和你一起死!”

真澄猛地攫住她的肩膀,一邊搖撼她,一邊語無倫次,狂亂地嘶吼咆哮。

“你舍得拋下所有愛你、關心你的人在這紅塵濁世嗎?”

他害怕,怕就此失去她,怕來不及陪她走過餘生。

特護聽見咆哮響動,連忙進來,試圖阻止他。

“先生,對不起,請你出去!病人的情況太脆弱,禁不起你如此劇烈的刺激。”

“不,甄藍,你醒過來!”真澄不放棄地搖晃著甄藍,想喚醒她。

特別護士心中懊惱,這個男人,竟是個危險的瘋子。

“先生,你再不走我就叫保安了!”

嗶——嗶——

儀器上,心電圖曲線突然劇烈地起伏,然後,驀然歸於一條綠色。

永無止境般的直線,在寂靜的夜裏,似通往地獄的通道。

“不!”真澄駭然驚覺,屬於藍的生命脈動,消失了。

特別護士不知哪裏生出來的力氣,一把拽開真澄,按響床頭的急救鈴。“出去!如果不想失去她,就立刻給我出去!”她冷冷命令。

真澄機械式地走出病房,雙手捂著臉,頹然坐在長椅上。

醫生來了,護士來了,院長來了,所有人,都來了。

在這樣的深夜裏,沒有交談,沒有指責,沒有埋怨,所做的,是驚人一致的祈禱。他們,隻能祈禱。

祈禱,天降奇跡,不要奪走裏麵女子的生命。

祈禱,給她戀戀塵寰的理由,不錯過下一個日出。

祈禱,命運善待她,給她足夠的愛與信任,勇敢地活下來。

突然,病房的門被人大力拉開,護士推著甄藍的病床,急匆匆出來。

“醫生!”眾人齊齊起身。

“請別攔住急救通道。”醫生護士匆忙而去,沒有人多做一秒停留。

留下甄藍的特別護士,麵對一群焦慮的人們。

“她的心肺功能本已虛弱,這一次則徹底衰竭。”特別護士遲疑,不知怎樣告訴他們更大惡耗。“急救已不能令她醒來,醫生要切開她的氣管,安插一部呼吸機,並且在心髒植入芯片,靠電流刺激來維持基礎生命體征……”

她不忍再說下去。這樣做的話,甄藍同活死人,並無二致。

歐陽遙聽聞,當即老淚縱橫。

他可憐的甄藍,苦命的甄藍,她什麽也沒有做錯嗬!

“我出去抽支煙。”俞書亞淡淡道,轉身走開。

優那律眸光一閃,無聲無息地跟上去。

站在醫院中庭裏,俞書亞抬頭仰望,墨色的夜空,竟不見一點繁星,幽沉得如他此時此刻的心境,沒有一絲光明。

“約書亞。”優那律踱至他身後。

俞書亞沒有回頭,他不想讓優那律看見他眼中的那抹痛苦。

那樣沒有尊嚴的活著,是甄藍最最不願意的。

可是,他們終於要眼睜睜看著她就這樣靠一堆冰冷的儀器維持沒有意識的生命嗎?

“你,要放棄了麽?”優那律問他,也問自己。

俞書亞不做聲,默認。

剛才護士的話,言猶在耳。

除非天降奇跡,不然,藍今次真要隨死神而去了。將她渴望自由的肉體同靈魂悉數綁縛在一堆冰冷機器中,不得解脫,太痛苦,那決不是藍想要的生活。

而,讓他們看著她在器械幫助下,維持一個毫無知覺的殘**軀的煎熬,更不是藍所樂見的。

“我們,能不放棄嗎?”良久,俞書亞自語般地問。

優那律輕輕太息。

“讓她去罷。”蒼老而低沉的聲音,自兩人背後傳來。歐陽遙原本硬朗的身體,竟似一夜間垮了。然後,他蹣跚走遠。他要去陪藍,走過生命中的最後一段時光。即使痛苦,即使悲傷,至少,有他這個老頭子陪同。

由遠而近,又傳來救護車淒厲的嗚咽聲,隨之,伴著急救人員簡潔有序的病況介紹。

“……傷員十八歲,在車禍中被卡車碾過骨盆,心跳四十,血壓五十,還在下降中,伴有顱內出血的跡象,盆骨粉碎性骨折……血型”雜遝人聲模糊了最後的話語,“……RH陰性……”

俞書亞和優那律幾乎同時眸光閃爍,互相對望一眼,俞書亞撚熄手中香煙,“我去看一看。”

優那律點頭。

她從無一刻,似現在,希望上帝聽見了他們的祈禱。

天空,劃過一顆紅色流星。

仿佛昭示著,今夜,注定有一個生命,須得隕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