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8月11日(星期日)

“就是這部電話,完事了直接掛掉就行。”

負責若槻的護士如此說道,然後繃著臉轉身離開。護士是個身材微胖,但眼睛大而有神的京都美人。她一直都對身負重傷的若槻抱有同情,態度也和藹可親,這是怎麽了?

若槻道了謝,護著用三角巾掛在脖子上的右臂,坐在休息室的沙發上,然後拿起電話聽筒,通話處於保留狀態。

“喂,我是若槻。”

“……喂。”是阿惠的聲音。護士沒說電話是誰打來的,所以若槻吃了一驚。

“喂?阿惠?”

“你的傷,不要緊吧?”

“嗯,手術很成功,會好的。醫生說傷口是被鋒利的刀一口氣劃出來的,愈合起來反而快。”

“哦……我是看新聞知道的,嚇死了……”

“嗯……我也沒想到事情會變成這樣。”

若槻忽覺砸死菰田幸子時的觸感重歸握著聽筒的手心。

那像是一種柔軟的、質地類似於豆腐的物質,裝在薄薄的素燒瓶子裏。它是那樣脆弱,稍微用力一砸,便會碎得不成原樣。就是那樣一個東西,掌控著我們的一切。

“我很擔心你的傷勢,又怕你緩不過來……”

若槻幾乎沒有自己殺了人的感覺。菰田幸子的死留給他的,唯有生理上的不適和隱隱的苦澀。

他對自己能這麽想得開頗感驚奇。雖說菰田幸子多次行凶,手段殘虐至極,但她無疑和自己一樣是人。然而,“終結她的性命”令他產生的情緒波動,和把步甲蟲扔進裝有對二氯苯的毒瓶時一樣微小。他甚至對自己沒怎麽感受到良心的譴責產生了些許愧疚。

“我沒事啦。當時也沒別的辦法啊。不瞞你說,警察才找我問過話呢。雖然沒有目擊證人,但警察也知道她是個什麽貨色,說是應該會算我正當防衛的。”

“哦,那就好。”

阿惠如釋重負地歎了口氣。若槻能感覺到她的記掛,心裏暖洋洋的。

“不過你隻有一隻手能用,很多事都不好弄吧?”

“是啊,所以我媽在這兒找了個酒店住下,每天來醫院照顧我,都讓她別來了……”

“要是我能飛過去看你就好了……”

“哎呀,我挺好的,沒事。倒是你……已經不要緊了?”

“嗯。”

若槻心想,她是不是想起了在黑屋的經曆?再堅強的人碰到那種事都不一定承受得住,更何況是阿惠這種心思格外細膩的……

“我的想法沒變。”阿惠吸了口氣,幽幽道。

“啊?”

“我還是堅信,沒有人生來就是邪惡的。”

若槻被她說得有些啞口無言。

“你遭了那麽大的罪,就不恨她嗎?”

“我很怕她,也很恨她,甚至想殺了她。可就因為這個把她當怪物對待,那我就一敗塗地了。”

“哪怕她幹了那麽多傷天害理的事?”若槻半信半疑地問道。

“孩子會下意識地用別人對待他們的方式來對待這個世界。她肯定是從記事前就受盡了這樣的對待,所以隻會用那種方式活著。肯定沒有人教過她,傷人、殺人是不對的。”

看來,那樣恐怖的一段經曆也沒能改變阿惠的信念。若槻被她的堅強折服,同時也放下了心頭的大石。

“所以你還是覺得菰田幸子不是心理變態?”

“別用這個詞。我是不想說死者壞話的,但我總覺得那個金石才是真的心理有問題,他不過是把自己心中的邪惡投射到了別人身上。”

“你對他也太苛刻了吧?”

“你光顧著菰田夫婦,沒看清金石的真麵目。”

“真麵目?”

“真正危險的,反而是金石那樣的人。”

“啊?”

在這一連串的事件中,金石助教顯然是受害者。在若槻聽來,阿惠的說法著實不妥。

“我就知道你一時半刻也理解不了……因為我認識金石的同類,而且,他們是跟我很親近的人。”

阿惠說的是誰?若槻很是詫異。

“說起這個,我還得跟你道個歉。”

“啊?”

“你最近不是給我家打過好幾次電話嗎?我昨天才聽父母說起……”

“你說這個啊……那也是因為你受的刺激太大,還沒恢複好。”

“才不是呢,那都是借口。他們隻是想拆散我們罷了。”

“畢竟鬧出了那種事,伯父伯母會那麽想也是情有可原……”

“不是的,根本就不是因為那些!”阿惠的情緒好像有點兒激動,“我父母希望每一件事都能按他們的想法來。他們希望我永遠都不要長大,最好一直都跟洋娃娃似的,穿著帶花邊的漂亮衣服,邁著小碎步走來走去。”

“但……那也是因為他們太寵你了吧。”

“才不是呢……我從頭跟你解釋。”阿惠深吸一口氣,洪水決堤般敘述起來。

“我父母的婚姻幾乎就是一場政治聯姻。年輕的企業家,娶了城市銀行分行行長的女兒,他們對彼此沒有任何感情。據說結婚以後,他們的關係也一直都很冷淡。旁人生怕他們離婚,就催他們趕緊要孩子,不是都說孩子是婚姻的紐帶嗎?可那些人有沒有想過,被活活當成紐帶的人過的是什麽日子?我總是被兩邊拉扯著,感覺人都快被撕裂了。”

“你是夾在父愛和母愛中間左右為難吧。”

“也不是。我父母隻是在拿我博弈,看誰能隨心所欲擺布我。我當然盼著父母能夠和睦相處,所以心裏一直都很痛苦。我總是提心吊膽的,生怕聽了一個人的話,就會傷害到另一個人。可他們不需要擔心這個問題,因為他們本就沒有愛過任何人。”

“但他們總歸是愛你的吧?”

“不。對他們來說,我不過是棋盤上的一枚棋子,所以他們不容許我有自己的想法。我準備來京都上大學的時候,他們也是百般阻撓。這次的事情,也隻是他們刁難的借口罷了。”

在親子關係有問題的家庭長大的孩子,往往很容易鑽牛角尖。若槻認為阿惠的說法肯定有曲解和誇張的成分,但回想起與她父母通電話時感到的寒意,有些細節又確實對得上。

“我對金石助教的第一印象就不太好。聽他發表了一些見解之後,我就意識到他跟我的父母是同一類人,對人抱有冷酷偏見的人,都會散發出相似的氣場。”

“怎麽聽起來就好像伯父伯母有某種人格障礙似的。”

“沒有啊,他們都是很普通的人。也許加個‘幾乎’會更準確一點兒吧。問題在於,他們都有一種病態的厭世主義思維,對人生和世界抱有深不見底的絕望。他們會把那種漆黑的絕望投射到自己看到的所有東西上,絕不認同人的善良與上進心有可能讓世界變得更美好。”

若槻沉默不語。

“也難怪他們會帶著超乎必要的惡意去看待世間的所有事物。為了保護自己,他們玩弄起了巧妙的手段。他們不跟任何人構建情感紐帶,也不依戀任何人,如此一來,即使遭遇背叛,也不會受到傷害。而且他們會給所有威脅到自己的東西貼上邪惡的標簽,這樣就能在關鍵時刻毫不心疼地將其排除。在我看來,有人格障礙的人一眼就能被看出來,問題並不大。真正在毒害社會的,反倒是這種看似普通的人。”

若槻有點兒心虛,隻覺得阿惠好像是在指摘他的冷酷無情,也許他是為了保護自己免受殺人帶來的良心苛責,下意識地將菰田幸子劃出人的範疇。確實,任何一個人都可以通過這種心理層麵的小手腳輕易轉變為殺人犯。這也許比金石所謂的心理變態者的存在更加可怕。

“……隻有在這種情況下,他們才會團結一致。把自己的情緒放在一邊,為了共同的利益攜手合作,別提有多默契了。在高中的世界史課上學到合縱連橫的時候,我最先聯想到的就是父母。”

阿惠一反常態變得健談。若槻忽然想起了金石引用的那句話——通往地獄的道路,是善意鋪就的。他也不知道是不是真有那樣的諺語,但這也算是厭世主義的極致了。不過反過來興許也說得通——惡意造就的圍牆,也能發揮出防波堤的作用。因為對父母的抵觸,阿惠在心中築起了一層堅硬的“殼”。也許就是這層“殼”在機緣巧合下保護了她,沒有讓她因為在黑屋的那段可怕經曆受到嚴重的心理創傷。

“……最近他們編出各種莫名其妙的借口,安排我跟我爸公司的年輕員工見麵。兩個平時勢同水火、互相憎恨的人,偏偏在這種場合互相遞眼神,串通一氣,用意簡直不能再明顯了。光是在一旁看著,我都覺得惡心。”

不經意間,阿惠說出了這麽一番讓若槻不能置若罔聞的話。若槻用若無其事的口氣問道:“感覺那人怎麽樣?”

“我可討厭了。雖然是東大畢業的,可一看就是那種混運動隊的人,皮膚曬得黝黑,身高大概一米八,肩膀很寬,頭發梳成整整齊齊的三七開,每次見麵都擺出一副開朗陽光的樣子。”

若槻不禁擔心起來,阿惠不會是看上那人了吧?

“不過他既然能被我父母看中,搞不好那些表象都是裝出來的。反正無論如何,我都不會再由他們擺布了。我的人生我做主,選誰做人生伴侶,也是我自己說了算。”

“嗯。”若槻頓感暖流湧上心頭。

“我再過一陣子就回去,你耐心等著吧。”

“真的?可伯父伯母那邊……”

“無所謂,我都下定決心要跟他們劃清界限了。”

“你能這麽說……我當然很高興,但還是再跟家裏好好談一談吧……”

“用不著。不好意思啊,光說我了。”

“沒事,感覺你比我想象的精神多了,我也放心了。”

“也說說你唄。”

“嗯……”

若槻環視休息室,所幸周圍隻有一個老太太在打瞌睡。

因手臂受傷大量失血後,若槻一直都有點兒貧血,腦袋也暈暈乎乎的,但他無論如何都想把這件事告訴阿惠。

“我解決了一個問題。一個對我來說挺大的問題……”

“什麽問題?”

“跟我過世的哥哥有關。其實你早就察覺到了吧?”

“……嗯。”

“什麽時候發現的?”

“我早就覺得是有什麽隱情了,不過直到你提起小時候抓蟲子的往事,我才意識到事情跟你哥哥有關。”

“為什麽?”

“當時我問你是不是一個人去的,你糾結半天才說是跟哥哥一起去的,不是嗎?我問昆蟲的昆字是什麽意思的時候,你也是欲言又止,到頭來還是沒回答我。於是我就去翻了翻漢日辭典,這才知道昆有兄長、哥哥的意思。”

“哦……”雖已相識多年,但若槻還是再一次驚訝於阿惠的聰穎。

“我哥哥上六年級的時候,從公寓樓頂跳下來死了。這些年,我一直都認為哥哥是被我害死的。”

若槻告訴阿惠,他當年因為校霸的威脅,不敢把哥哥受欺負的事情告訴任何人。阿惠一聲不吭,耐心聽著。

“但我漸漸冒出了一個念頭,也許真相並不是那樣的。這個念頭還得從我去黑屋救你那天說起。”

“怎麽說?”阿惠自是一頭霧水。

“我在漆黑的廚房裏看到了一個很大的空籠子,連土佐犬都能塞得下的那種,搞不好就是用來關金石助教的……”

若槻意識到自己險些說出會讓阿惠想起那段恐怖經曆的話,連忙切入正題。

“那時,我突然產生了一種似曾相識的感覺,又覺得那不單單是錯覺。然後我就突然想起了很久以前看到的一幕——夜晚的公寓陽台上,放著一個空籠子。當然,那個籠子比黑屋的小多了,也就鳥籠那麽大。籠門是開著的,裏麵什麽都沒有。而且我看到那個籠子的時候,恰好是哥哥出事的那天晚上。”

“家裏是不是養了什麽小動物?”

“我哥哥養了一隻花栗鼠。他很喜歡小動物,會用葵花子喂它,在籠子裏鋪好紙,清理糞便……每天都照顧得可細心了。遇到煩心事,心裏難受的時候,他都會坐在陽台上,盯著花栗鼠看。”

“……然後呢?”

“放走花栗鼠的不是我,也不是我媽。因為我媽最怕長得像老鼠的小動物,絕不會去碰那個籠子。所以這意味著,是我哥哥在死前打開了籠子。”

“……他是想在走之前讓花栗鼠回歸大自然?”

“我覺得不太可能。真是這樣的話,他應該會把花栗鼠帶去森林這種更合適的地方,然後再放生。畢竟在新村的陽台放生,花栗鼠也活不下去啊。”

“那是怎麽回事呢?”

“我猜他並不是放走了花栗鼠,而是花栗鼠自己溜走了。當時哥哥很難受,想跟花栗鼠玩一會兒排解一下。也許是他剛打開籠門,花栗鼠就躥了出去。之前也有過類似的情況,於是哥哥拚了命想把它抓回來……”

“一路找去了屋頂?”

“應該是的。我們家的公寓樓有點兒年頭了,表麵有很多凸起的混凝土塊,花栗鼠很容易就能爬上屋頂。我哥哥肯定是找去了屋頂,然後看到花栗鼠跑到了鐵絲網外麵。”

“那豈不是……意外事故嗎?”

“要確認是不是事故,其實容易得很,甚至不需要查當年的報紙。因為我媽是銷售代表,她給我哥買了我們公司的保險。所以我隻要用電腦查一查記錄,就能找到一個叫死因代碼的東西。這些年我一直都不敢查,但前些天,我終於鼓起勇氣,查了一下。”

“結果呢?”

“死因代碼是482,指代意外墜落。慎重起見,容我補充一下,意外墜落是不包括自殺的。”

阿惠歎了口氣。

“原來都是誤會……可你怎麽會生出那樣的誤會呢?”

“哥哥出事以後,我就跟得了自閉症一樣,認定一切都是我的錯。我沒跟任何人聊過哥哥的事情,連報紙上的報道都沒看過。因為那段日子過得太煎熬了,直到現在,我都不太能回憶起當時發生了什麽,”若槻輕吐一口氣,“昨天,我找我媽問了問。她說,警方斷定哥哥是為了抓回逃跑的花栗鼠翻越了鐵絲網,結果腳下一滑摔了下去。她還以為我肯定是知道的,大概壓根兒沒想到我為這件事糾結了那麽多年。”

“那真是太好了,這下就能徹底擺脫困擾你多年的負罪感了。”

“嗯。”若槻突然意識到了這意味著什麽。

“你什麽時候回來呀?”

阿惠撲哧一笑:“怎麽突然問起這個了?”

“我想你了。”

“真討厭,感覺你是別有用心呀。”

“哎呀,別問那麽多,趕緊回來吧。”

“看情況吧……”

若槻被阿惠吊胃口的語氣惹急了,喊道:“還不懂啊?我是饞你了啊!”

忽然,他感到有一道目光落在自己身上。抬頭望去,隻見剛才那位護士不知在什麽時候回到了休息室,看著他目瞪口呆。

若槻羞紅了臉。

8月23日(星期五)

若槻將斜挎包掛上左肩,走出公寓。分部的驚魂一夜後,他的生活發生了很大的變化。由於目前隻有左臂能用,他放棄了騎山地車上班,改坐地鐵,從禦池站坐到四條站。

他用眼睛的餘光瞥著禦池站畫廊中展出的藝術品,乘自動扶梯去往地下。

萬幸的是,菰田幸子造成的傷口沒有感染,一周左右就順利愈合了。

前半程是從千葉飛來的母親伸子在照顧,後半程由阿惠接班。多虧兩人的精心照料,若槻得以在第二周出院。但由於傷處至今隱隱作痛,所以他還纏著繃帶,也會不時服用止痛藥。

若槻過上了滴酒不沾的日子,因為喝酒不利於傷口恢複,這也是他生活的一大改變。考慮到在短短一個月前,他還埋頭狂奔在通往酒精中毒和肝硬化的道路上,說那一夜改善了他的健康狀況倒也未嚐不可。

成天躺著不動,性欲自然高漲。奈何阿惠以“影響傷口恢複”為由吊著他,搞得他頗有些欲求不滿。

最麻煩的莫過於洗澡的時候,得用塑料袋把右臂整個裹起來,再用膠帶把口子封死。坐進了浴缸,也得時刻提防右臂沾到水,好不費神。

單手洗澡還讓若槻參透了一個事實,要想把左臂洗幹淨,光用左臂是絕對不行的。他嚐試了各種笨辦法,好比把毛巾鋪在大腿上,用左臂去摩擦等,效果都不太好。如今他已徹底死心,打算等右臂完全好了再說。

在他出院後,八卦節目的記者在分部周圍蹲守了好一陣子,一見到他就把話筒塞到他麵前。但無論記者問什麽,他都一言不發,所以這幾天已經不見記者的人影了。

到分部後,他在電梯口遇見了以阪上弘美為首的女職員。她們跟他打招呼,他也點頭致意。又是一個尋常的早晨,與出事前別無二致。

今天是他回來上班的第五天。在值得紀念的第一天,阪上弘美代表分部的所有同事遞給他一束鮮花,大夥的掌聲將他包圍。

到了第三天,一切似乎都歸於正常,隻剩下了僅有一隻手能用造成的不便。不過他的工作還是以審核文件和蓋章為主,所以隻能用左手倒也不至於太過頭疼。

看樣子,就算那天晚上他慘死在菰田幸子手下,最多也就是辦公桌上放三天花而已。要不了多久,他就會被同事們拋之腦後,好似被忙碌的日常工作掩埋了一般。

他不禁想起了高倉嘉子。

就在他住院的時候,人們在左京區的寶池公園發現了高倉嘉子傷痕累累的屍體。電話背景中的雜音果然來自叡山電鐵。據說她的葬禮辦得相當隆重,昭和人壽總部的社長都率領多名高管出席了。若槻沒能參加葬禮,所以在出院的第二天就去了高倉嘉子和保安的墓前,悄悄獻了花。

若槻走出電梯時,在總務室門口遇見了橘課長,他負責的是麵向企業的銷售業務,隻見他腋下夾著幾本今天剛上市的寫真周刊。

“是若槻主任啊,這個看了沒?”一見到若槻,橘課長立刻興高采烈地翻到折了角的那一頁給他看。

那是一篇關於菰田重德的報道。

據說在菰田幸子身亡的幾天後,重德從醫院樓頂跳了下來,企圖自殺。因為醫院建得不高,他傷得不重,但抑鬱等症狀嚴重惡化,目前已被轉去了精神科病區。

報道附了一張重德躺在病**眺望窗外的照片,天知道是怎麽拍到的。

若槻瞥了一眼照片便移開了視線。

橘課長大概是堅信若槻肯定感興趣,熱情地幫他翻到下一頁。

隻見頁麵上印著兩張人像照片。一張是個長相粗獷的男人的正麵大頭照,看著像證件照。另一張的主角是個身材豐滿的年輕女人,正在花園模樣的地方和小狗嬉戲。兩人的眼睛都被打上了馬賽克黑條。

“總之查到現在,那堆屍體裏就隻有這兩個人確認了身份,其餘的還不知道是誰呢!”

雜誌上稱,男的是菰田幸子的前夫,遇害時三十歲。女的遇害時年僅二十四歲,據說隻是碰巧去黑屋推銷化妝品而已。

“除了之前曝光的,警方高度懷疑菰田幸子還殺害了三個親生的孩子。除了菰田和也還有三個哎!據說每一次都是為了騙保。其中有兩個孩子投的是別家的壽險,但另一個貌似是在我們公司投的。”

白川義男,六歲……若槻記得這個名字。他用圖書館的機器查過這個名字,也在舊報紙上找到了相關的報道。

“你也真夠倒黴的,碰上了這麽個怪物。”

確實是倒黴吧。他也好,小阪重德也罷,還有其他人……可他們究竟有多倒黴呢?

百萬分之一,十萬分之一,還是千分之一?在今天的日本,遇到菰田幸子這種人的概率到底是多少?

走近總務室時,葛西恰好放下電話。見轉向自己的那張臉全無血色,若槻吃了一驚。

“早上好,出事了?”

“嗯……你過來一下。”葛西桌上擺著一遝文件,那是身故理賠的申請材料,附有報紙相關報道的複印件。

“眼熟吧?就是我們在菰田幸子襲擊分部的那天受理審核的那份。”

若槻想起來了,是那起縱火導致房屋全毀,妻兒三人葬身火海的案子。三人共有十一份保單,其中兩份投保未滿一個月,保額共計七千萬日元。

若槻剛準備找下鴨的站長了解情況就出了事,所以從那天起,他就再也沒參與過這件事。

“這事我也找下鴨站長問過,但他起初死活不說真話。昨天我把他叫來分部,麵對麵談了很久,他總算老實交代了。原來這兩單是客戶主動去的下鴨站,說是想買不返還本金的消費型保險,而且附加險什麽的一概不要,要求把保額盡量做高。”

“那豈不是很可疑嗎?新單的人怎麽就沒在那個時候嚴格審核呢?”若槻問道。

“因為下鴨站那個月業績慘淡,分部總經理跟外務次長他們肯定給了站長很大的壓力。所以站長才讓銷售代表謊報軍情,號稱客戶是經人介紹才來的,說什麽都要把合同簽下來。”

保險公司的站長時刻麵臨著巨大的業績壓力。分部每個月都會召開站長大會,若槻也旁聽過幾次,被會場那非比尋常的氣氛嚇得不輕,那場麵直讓人聯想到傳銷組織和宗教團體的集會。

業績好的站長享盡吹捧,而沒有達標的站長則慘遭集體炮轟。被罵作“不中用的飯桶”,連人格都被全盤否定,都得咬牙忍著。據說在其他分部,還有總經理抬腳踹人、下跪反省之類的事情。

想及此處,若槻就不忍心再責怪耍小花招的站長了。

“這把火是從簡易保險燒起來的,畢竟他們審查嚴格是出了名的。於是我們公司也接到了協查請求。一查才知道,簡易保險、其他壽險和互助保險的保額加起來足有三億多日元。”

若槻看了看申請材料,簽約人與受益人都是宮下龍一,生於1963年,今年三十三歲。

“這人是幹什麽的?”

“說是當過鋼筋工,但現在是無業遊民一個。單算簽約後的頭一筆保費,每個月都要近三十萬,據說交的錢都是問高利貸借的。”

不適的觸感掃過背脊,右臂的傷口一跳一跳地疼。

“這不,我剛接到宮下的電話,那叫一個氣勢洶洶啊……他質問我們為什麽不給錢,說是這就過來討個說法。要是談下來的結果不能讓他滿意,他就讓我們吃不了兜著走。他住得很近,大概再過十分鍾到十五分鍾就到了。內務次長今天去綾部了,隻能委屈你這個大傷初愈的跟我一起去會會他了,行嗎?”

“好。”

連身經百戰的葛西都臉色發僵,處理菰田幸子一事時,他都沒怎麽露出過這樣的表情。

人壽保險到底是個什麽東西?走回工位的若槻捫心自問。

日本的壽險投保率高居全球第一,因為這套係統與日本良好的治安和愛存錢、工作勤勉的國民性實現了完美的契合。隨著平均壽命的延長和日本經濟的穩步增長,各大壽險公司自是春風得意。然而,好日子似乎已逐漸淪為黃粱一夢。

因為日本全社會麵臨著如美國正在日益深化的道德淪喪一樣的危機。輕視精神價值、金錢至上的風潮,思考力與想象力的衰退,對社會弱勢群體缺乏關懷等,種種問題的前兆,早已在財險領域萌芽。甚至有說法稱,騙保占了財險理賠金額的半壁江山,這種情況蔓延到壽險隻是時間問題。

這將導致保障成本的大幅上升,最終讓全體國民為之埋單。

這僅僅是世紀末和過渡時期特有的現象嗎?還是說,這是全社會正朝著不可逆轉的悲慘結局邁進的信號?

人們曾一度以為,道德風險,即起因於人類心理的危險會隨著社會的進步不斷減少。然而,現實正朝著截然相反的方向發展。造成這種現象的原因,真的是被死去的金石和部分社會生物學家炮轟的福利製度嗎?若槻實在沒覺得,日本當前的福利製度有那麽體貼弱勢群體。

還是說,這一切都是在暗示我們,農藥、食品添加劑、二英和電磁波等形成的環境汙染,正從各個角度逐漸侵蝕我們存在的根基,也就是基因?

金石在若槻麵前描繪了一幅荒涼的未來景象。

由於罪犯太多,所有的監獄爆滿,刑事審判也因為耗時太久喪失了原有的功能。城市居民幾乎無法在夜間外出,新村小區化作貧民窟,公共設施因汙損變得麵目全非,無法使用。

隨著老齡化社會的全麵到來與犯罪率的飆升,財政支出直線上升,不見拐點。再加上猖獗的偷稅漏稅行為和寄生蟲一般的政府官僚,國家財政遲早會崩盤。不,說財政已經崩盤了也許並不誇張。而在這樣一個喪失秩序的黑暗社會中,會有各路心理變態者上躥下跳。

在金石看來,他們才是最適應新社會環境的先進物種,而且他還預言,我們的社會終將被他們吃幹抹淨。

那是病態的厭世主義織成的幻影嗎?

又有誰敢斷言,那棟充滿屍臭的黑屋不會是社會未來的模樣?

阿惠堅信世上沒有天生的罪犯。她認為,惡劣的環境與幼兒時期遭受的心理創傷才是犯罪的溫床,給人貼標簽是大錯特錯。

若槻早已下定決心,相信阿惠。

人壽保險是一套旨在對衝人生風險的係統,以統計學思維為父,以互助思想為母。

絕不是對人頭的懸賞。

二十多分鍾後,電梯一陣轟鳴。

直覺告訴若槻——來了。他不禁周身一顫,也許他即將接待的,也是菰田幸子的同類。

很久以前在電視上看到的科學節目中的一幕突兀地浮現在若槻的腦海中,那是一部由外國電視台製作的紀錄片,以螞蟻為主題。

畫麵中,無數螞蟻在樹枝上瘋狂奔走,那好像是一種棲息在樹洞中的螞蟻。它們鑽進巢穴,拚命往外搬運卵、幼蟲和蛹,一副大難臨頭的樣子。

鏡頭一切,原來“大難”是一條長相奇怪的毛蟲,形似倒置的橡皮船。那是擬蛾大灰蝶的幼蟲。灰蝶家族的許多成員與螞蟻建立了共生關係,唯獨擬蛾大灰蝶會襲擊樹上的蟻巢,將卵、幼蟲和蛹吃得幹幹淨淨。

擬蛾大灰蝶的幼蟲沿樹枝徐徐逼近,為了守護家園,蟻群拚死進攻。然而與螞蟻相比,毛蟲的體形是那樣巨大,還披著厚實的皮膚,螞蟻根本傷不了它。再加上它的足部宛如披著橡皮船的突起,螞蟻的大顎根本無法攻擊到它。

對螞蟻而言,這種生物就是終極噩夢的化身。隻見那大而長的身軀上下起伏,用無數對足牢牢抓住樹枝,以緩慢卻紮實的“步伐”逼近蟻穴。

蟻群采用密集隊形,試圖在毛蟲麵前築起最後一道防線。對方卻不以為意,直衝過來。螞蟻用自己的身體構築的防線被輕易衝散,七零八落地被甩下樹枝。

結局已是顯而易見,連減緩毛蟲的行進速度都是奢望。其餘的螞蟻再抓緊時間,都不可能運走所有的卵、幼蟲和蛹。

肉食性的毛蟲終於抵達蟻穴。它將頭悠然探入洞中,扭動身軀,將上半身拱了進去。然後驅動奇形怪狀的口器,對著螞蟻們沒來得及帶走的卵、幼蟲和蛹大快朵頤……

電梯停了,梯門開啟。

一個身材極其高大的男人走了出來,身高肯定遠超一米九。

葛西頂著一張慘白的臉站了起來,若槻緊隨其後。

那人縮了縮脖子,推開玻璃門,邁入分部。他吊起的雙眼,射出異常強烈的眸光。

他傲然昂起腮幫鼓起的粗野下巴,睥睨總務室的角角落落,眼睛一眨不眨。負責櫃台業務的所有女職員瞬間仿佛全身麻木,一動不動。

在與他視線相交的一刹那,若槻的血壓驟然升高,心跳激烈如擂鼓。

也許真正的噩夢,才剛剛拉開帷幕,若槻心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