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會見

那天被帶走後不到24小時,何利鋒就被正式刑事拘留了。

照理說這消息通知的對象是江詩媛,紀佳程不應該知道才對。多虧了何利鋒留下的《委托書》,紀佳程在何利鋒被抓的第二天就公對公地前往滬東經偵支隊(滬海市是直轄市,區公安局下轄的是“支隊”,而非其他的地級市那樣,區公安局下轄的是“大隊”)了解情況。得知何利鋒被正式拘留後,紀佳程回了律師事務所。他把何利鋒已經簽字的《委托合同》和《委托書》遞給沙靚靚,吩咐:“登記一下,罪名填‘侵犯商業秘密罪’。到張歡那裏領會見介紹信。”

他把那個裝錢的信封扔給沙靚靚:“律師費交到財務處去,記得開票。另外馬上去搶號。”

所謂搶號,指在微信小程序“看守所律師會見網上預約”係統裏搶看守所會見的預約號,自2020年以來,各個看守所都收緊了律師會見的數量,由原來的排隊改為預約搶號,一是避免聚集風險,免得大量本地或外地律師在門口聚集排隊;二是看守所裏麵本來就人員密集,大量看守所外麵的人進入,意味著風險變大。又要保證安全,又要保障會見權利,看守所也算是絞盡腦汁了。

沙靚靚點著頭,開始在事務所的管理係統裏登記案件。至於領介紹信和搶號的事不用她動手,她隻是斜了一下眼,身邊的程溪就像個兔子一樣躥走了——有追求者在,女孩子總是能找到偷懶的理由。

看守所大多設在城市郊區比較偏僻的地方,在導航上輸入“某某看守所”,基本上找不到位置,隻有輸入具體的××路××號才會顯示結果。滬東看守所也是如此,交通很不方便,如果沒車,坐公交下車後要步行很長一段距離。

2020年之前,到滬東看守所會見是個苦差事,由於會見需求多,會見房間少,為了保證能夠及時會見到嫌疑人,每天早上六點就有律師跑到看守所門前排隊。如果有哪個律師八點多才到,基本上今天就會見不成了。最辛苦的時間是酷暑時節,早上六點多就熱得渾身是汗,不論男女律師都排著隊,拿著案卷、扇子、硬紙板、小風扇給自己扇風,衣服濕漉漉地貼在身上,隨便一低頭:咦?哪位的假睫毛濕淋淋地掉在地上了。再一回頭:哎呀媽呀,大姐你眼影都淌下來了!

這樣的辛苦連警察都看不下去了,考慮到律師們風吹日曬很辛苦,看守所就貼心地在門前建了個棚子,裏麵放了幾排長椅供律師們休息。願望是美好的,現實是殘酷的,晚到的律師經常無視在棚子裏坐著的先到的律師,直奔窗口排在前麵。這種不講武德**裸插隊的行為總是會引發口角,甚至引發律師之間的互毆。兩三個衣冠楚楚的律師互相撕扯叫罵,君子變成無賴,淑女變成潑婦,口出汙穢之言,口出芬芳之語,打得劈裏啪啦,打得頭發散亂,打得形容狼狽,打得體麵全無。旁邊圍著其他律師,滿臉笑容看戲者有之,一本正經拉架者有之,評頭論足者有之,好不熱鬧,連看守所門口的警察和保安都伸著脖子在窗口裏看熱鬧,象征性地咋呼兩聲:“好啦,好啦,哪能格副麵孔啦?勿要傷了和氣!”

這樣的景象現在已經不複存在了。由於要搶號預約才能會見,律師們不用早上五六點餓著肚子出門往滬東看守所趕,也談不上排隊。程溪搶到的是上午10:30—11:30的號,所以紀佳程從容地吃了早飯才慢悠悠地出門。到達看守所時大約10:15,他遠遠看到沙靚靚坐在棚子下的長椅上,有個家夥在一邊上躥下跳——不是程溪是誰?

沙靚靚手裏拿著杯星巴克咖啡,身邊還有個紙袋,紙杯的封口處全是口紅印。看到紀佳程,她和程溪都站了起來。

“你怎麽來了?”紀佳程問程溪。

“這不是遠嗎?我開車把靚靚送過來。”程溪厚道地說,“我上午跟老板請假了。”

這小子是知道滬東看守所地方比較偏,特意請假開車來送自己的女神。與程溪合租的室友有一輛二手車,他經常借來開,盡管車比較破,沙靚靚也不介意有這麽個不用走路的方式。長椅上的咖啡和紙袋裏的東西肯定也是他買的,這個人做事一向做全套,不光當司機,還給女神把早餐解決了。

“時間差不多了,進去吧。”

沙靚靚掂了掂手裏的咖啡,遞給程溪說:“來不及喝了,幫我扔了吧。一會兒我搭師父的車回所,你趕緊把車還了上班去。”隨後很狗腿地接過紀佳程的包。兩個人在門口登記律師執業證,紀佳程從玻璃倒影裏看到程溪拿著沙靚靚喝剩的咖啡喝起來了。

這小子一定以為這樣子就算間接接吻,不知道沙靚靚看到沒有。紀佳程看了看沙靚靚,發現這位姑娘嘴角微微上翹。

穿過第二道鐵門,在武警處查驗了證件,穿過第三道電子門,提交會見介紹信和委托書,警官進行查詢和批注蓋章,寄存手機和電腦,隨後兩個人進入監區,按照警官在介紹信批注的監室找到了何利鋒所在的第七監區。向鐵門後麵的管教提交了介紹信後,他們就到指定的會見室進行等待。

他們麵前是一扇玻璃,玻璃後麵的房間裏有一把固定好的椅子,再後麵是一扇門,玻璃兩側的上方均有多個監控攝像頭。沙靚靚鋪開筆錄紙準備記錄,等了三四分鍾,鐵門一開,一位警官帶著何利鋒進來了。

也就兩天不見,紀佳程差點沒認出何利鋒來,因為他剃了光頭,黃色的號褂子裏麵是深色的厚秋衣,下麵是一條運動褲,踩著拖鞋,配上臉上的胡楂,成了典型的犯人模樣,完全顛覆了之前的理工男形象。一般人被關進看守所都會有情緒波動,何利鋒卻表情平靜,居然對著紀佳程微微一笑,仿佛自己正在家裏接待來做客的好朋友。

警察把他的雙手銬在固定椅的橫欄上,向紀佳程指示了呼喚鈴的位置就出去了。等鐵門關閉,何利鋒笑道:“您來得比我預想得快,我果然沒找錯人。”

“你早就知道會有這一天?”紀佳程哭笑不得地說,“連委托書都提前準備好了。而且你怎麽知道我一定會接這個案子?”

“我會看人,”何利鋒咧嘴笑著說,“第一次見到您,我就知道您值得信任。”

“給我個準話。”紀佳程問,“你真的侵犯人家的商業秘密了嗎?”問完這句話,他又補充道:“當然你也可以不直接回答,畢竟這裏是有監控的。”

“我知道。”何利鋒說,“我給您準話:沒有。”

紀佳程之所以說“這裏是有監控的”,是因為會見室裏理論上存在被監聽的可能。當然這種案子被監聽的概率很小(看守所和經偵是兩個不同的部門,不會幫經偵辦案)。

“那你怎麽會提前準備刑事案件的委托書啊?”紀佳程問,“還是專用格式的委托書,你早就知道自己可能會被抓?”

“我說自己早有預感,您信嗎?”

“有點懷疑。”紀佳程坦率地說。

“家裏情況比較複雜。”何利鋒苦笑一聲說,“反正我沒犯罪。”

“再複雜你也得跟我說,”紀佳程說,“了解案情,咱們才能找出路子。”

在他們說這些沒有營養的話時,沙靚靚在筆錄紙上填寫著時間、地點等信息。紀佳程看沙靚靚填得差不多了,就對何利鋒道:“咱們開始吧?”

“好的。”

沙靚靚首先核實了何利鋒的身份信息,釋明“今天向您詢問了解一些問題,希望您如實陳述,說假話、做偽證會導致對您不利的法律後果,您明白嗎?”在何利鋒確認“明白”後,紀佳程對案情的詢問正式開始。

“小何,了解這次涉嫌什麽罪名嗎?”

“侵犯商業秘密。”

“知道這個罪名是怎麽回事嗎?”

“大概知道一點。”

“這個罪名是這樣的,”紀佳程解釋道,“按照法條的規定,侵犯商業秘密罪是指下麵幾種情況,隻要情節嚴重就構成犯罪:第一種是以盜竊、賄賂、欺詐、脅迫、電子侵入或者其他不正當手段獲取權利人的商業秘密;第二種是披露、使用或者允許他人使用以前項手段獲取的權利人的商業秘密;第三種是違反保密義務或者違反權利人有關保守商業秘密的要求,披露、使用或者允許他人使用其所掌握的商業秘密;第四種是明知前款所列行為,獲取、披露、使用或者允許他人使用該商業秘密的,以侵犯商業秘密論。至於量刑,情節嚴重的是三年以下有期徒刑,並處或者單處罰金;情節特別嚴重的是三年以上十年以下有期徒刑,並處罰金。”

“這個情節嚴不嚴重怎麽認定?”何利鋒問。

“按照最高檢和公安部的規定,造成50萬元到250萬元的損失就算是情節嚴重。”紀佳程說,“不過實踐中,30萬元以上被抓的也不少見。‘情節特別嚴重’一般認為是250萬元以上。”

“他們是怎麽認定我造成的金額損失的?”

“目前還不知道。”紀佳程說,“不過既然抓人,說明警方認為掌握的初步證據足以證明你涉案,並且損失不低於30萬元。所以今天我是來了解你掌握的案情的。”

“哦。”

“你知道是誰報案的嗎?”

“承辦跟我說了,是江浦實業。說白了就是我嶽父以江浦實業的名義舉報我的。”

“我再問一遍:你是否侵犯過江浦實業的商業秘密?”紀佳程問。

“我剛才說了,沒有。”

“警察訊問你的時候,肯定談到你侵犯了什麽商業秘密了吧?”

“談了,是一份圖紙。”

“什麽圖紙?”

“是關於機電設備的設計圖紙,”何利鋒說,“名字叫‘單線多導式多用途一拖N加裝管理模塊係統’。”

“單線多導一拖什麽模塊係統?”紀佳程重複道。

“單線多導式多用途一拖N加裝管理模塊係統。”何利鋒重複道,“確實有點拗口,您就叫它‘加裝模塊係統’好了。”

“這個加裝模塊係統是新技術嗎?”紀佳程問,“有什麽用?”

“是新技術。其實這個加裝模塊係統的圖紙是一係列圖紙的一部分,所有的圖紙組合起來,就是一種新型清潔機器的設計圖紙,這種新機器可以說領先現有市場上主流清潔設備至少十年。”何利鋒說。

聽到“領先十年”這樣的論述,紀佳程心裏微沉:開發新技術新機器需要巨額資金的投入,領先市場十年則代表巨大的收益前景,侵犯這樣的商業秘密,足以讓任何一個公司與侵權者不死不休。

“承辦警官圍繞的就是加裝模塊係統的圖紙嗎?”

“主要問了這個。不過他們還要求我好好想想,是不是還侵犯了公司別的商業秘密。”

這說明不了什麽,經偵可能隻針對加裝模塊的圖紙進行了調查,但也有可能是在調查他別的“罪行”,畢竟刑事拘留後最長有30天的調查時間,如果檢察院批捕,經偵還可以繼續調查幾個月。不排除後續增加其他“犯罪事實”。這個時候必須抓案子的核心,於是紀佳程問道:“我剛才問你是否侵犯過江浦實業的商業秘密,這個問題有兩個含義:第一,涉案圖紙是不是江浦實業的商業秘密?第二,你是否侵犯過?你先回答我,這個什麽加裝模塊圖紙屬於江浦實業嗎?”

“不屬於。”何利鋒回答。

“為什麽?”

“因為這是我畫的。”

紀佳程和沙靚靚對視一眼,從彼此驚愕的表情上確認自己沒聽錯。隨後他身子微微前傾,問道:“這個係統的圖紙是你畫的?”

“對。”何利鋒回答得非常坦然。

“畫和設計是兩個不同的概念。”紀佳程問,“是你設計的嗎?”

“是我設計的。”

圖紙的設計者侵犯了這張圖紙的商業秘密?這是什麽路數?紀佳程覺得這背後一定有隱情,追問道:“圖紙申請專利了嗎?”

“申請了。”

“以誰的名義申請的?”

“我個人的名義,已經申請下來了。”

這就更不對了。如果連專利都是何利鋒自己的,又何談侵犯商業秘密呢?紀佳程越發疑惑,於是他讓沙靚靚記下專利名稱,打算回去查詢一下。

沙靚靚向何利鋒核實著專利名稱的每一個字,紀佳程往後靠在椅子上,用指尖輕輕敲著額頭。按理說經偵費了那麽大力氣,不應該會出現這樣的低級失誤,所以他對何利鋒的話也不敢完全相信。江浦實業既然敢報案,經偵既然敢抓人,說明他們確認這圖紙屬於江浦實業的商業秘密,那麽這專利又是怎麽回事?除非——這個專利侵犯了江浦實業的商業秘密;或者這個專利本身應該是江浦實業的。

紀佳程厘清思路,恢複了詢問:“小何,你設計這個什麽加裝模塊係統,是不是參考了什麽別的設計或者圖紙?你的這個設計與江浦實業的一些設計圖有沒有共通之處?”

“沒有,完全沒有。”何利鋒斬釘截鐵地說,“這個設計是超前的,沒有什麽現有的設計可以參考或者借鑒。江浦實業的研發部也就是在現有機器上左改改右改改,實際上沒有什麽研發人才,這種圖紙他們哪裏設計得出來?”

“也就是說,你不可能抄襲江浦實業的任何設計圖紙?”

“絕對不可能!”何利鋒說,“我這話敢負法律責任。”

負什麽法律責任,你這不已經被抓進來了。紀佳程想。如果何利鋒所述屬實,江浦實業的商業秘密沒什麽可抄的,這個案子就更令人疑惑了。

“你是學什麽專業的,”紀佳程問,“能設計出這麽超前的模塊係統?”

“我是夏江理工大學的碩士,主修的就是機電專業,不是自誇,我的水準在國內算是不錯的。”何利鋒笑了,用最誠懇的口氣說著自誇的話,“碩士畢業後我去麻省理工學院待了兩年,本來可以拿到博士學位的。”

“為啥沒拿到?”

“家裏出了點事,中斷學業回來了。”

這番話在紀佳程的耳朵裏就腦補成了“在國外鬼混兩年,沒拿到學位”。他追問道:“關於你的專業能力,有沒有什麽人能夠證明?”

“哦……”何利鋒難得地皺起眉頭,“我在麻省理工學院的教授是Dr. Delano D**IES,他應該會願意為我出具證明……”

“要國內的。”

“那……您到夏江理工大學查查吧,我的導師是方式寧,”何利鋒遲疑地說,“他應該也能證明我的專業水平。”

“好。”紀佳程記下方式寧的名字,接著問,“你設計的這個模塊係統真的領先市場十年?”

“這個比較複雜。”何利鋒斟酌著說,“我就舉個例子來說吧,您用過家用的那種吸塵器嗎?”

“用過。”

“就拿家用吸塵器舉例子,”何利鋒描述道,“吸塵器的工作原理就是裏麵有個電機,高速旋轉,把空氣吸進來,因為吸的速度快,裏麵的沉箱產生真空,灰塵被吸進來,留在過濾網上。說白了,就是用電機往裏頭吸空氣。”

紀佳程點點頭。

“家庭的清潔需求有很多方麵,”何利鋒說,“比如吸塵,比如拖地,比如空氣消毒、空氣清新、除濕、防蟎、機器自清潔……要想把這事全幹了,您可能就需要好幾樣東西,比如除了吸塵器您還需要買空氣消毒的東西、空氣除濕的東西。您要先吸地,再拖地,再噴空氣清新劑啊什麽的,非常麻煩……”

“現在不是有洗地機嗎?既可以吸又可以拖的,還能自清潔。”

“沒錯,但是功能的增加帶來的是體積的增加,以及價格的增加。”何利鋒說,“人總是在追求便利化和高效率,所以我認為可以同時使用多個功能的多用途清潔設備是未來的方向。比如,一個小巧的清潔設備,能夠在洗地的同時,自動進行空氣消毒、空氣清新;把它放在那裏通上電,就可以設置定時為房間裏除濕或者加濕……最關鍵的是,這樣的設備價格還不貴,隻是一個普通的吸塵器的錢。”

紀佳程暗暗咂舌,問:“你說的這個設備,跟你設計的模塊有關嗎?”

“當然有關。”何利鋒說,“單線多導式多用途一拖N加裝管理模塊係統就是設備的核心、中樞和大腦。全靠它把這麽多功能聚集到一起。就拿掃地機器人來說吧,安裝了單線多導式多用途一拖N加裝管理模塊係統的掃地機器人會留出端口,隨時把新的模塊往上一插,它就增加了新功能。”

“我是不是可以這麽理解,”紀佳程說,“安了你這個係統的設備,可以隨時插點東西,變成另一個用途的設備?或者兼具多種功能,可以同時使用的設備?”

“對!”何利鋒說,“而且應用廣泛,不僅是家用清潔,還可以應用於商場、超市、機場、車站的大型清潔設備。您看現在不是有很多商場需要定時清潔地麵後,用拖把或者噴壺對地麵和空氣進行消毒嗎?安裝了我這個係統,加裝了具體的模塊,開著掃地車走一圈,地也拖了,消毒也完成了,效果比人工的好多了。”

紀佳程聽明白了。他仿佛看到超市裏的員工在駕駛一輛掃地車,車上安裝了個什麽模塊,一邊掃地,那模塊一邊給空氣消毒、除濕……

這樣的設備顯然比功能單一的傳統清潔設備更省事,如果不貴的話,肯定更受歡迎。

“你剛剛說模塊係統隻是一部分,還有其他部分,其他部分在哪裏?”

“在這裏。”何利鋒想指指腦袋,可是手被銬在橫欄上,隻好反過手來,遠遠地指了指自己。

“在你腦子裏?”

“對。”何利鋒說,“成熟的圖紙全在我的腦子裏。不過我還沒畫出來呢。”

“也就是說,有爭議的隻是這個模塊係統的圖紙,對嗎?”

“對。”

這叫什麽侵犯商業秘密?紀佳程越發疑惑。事出反常必有妖,按照何利鋒描述的版本,經偵妥妥地辦了個錯案。

“照你這個說法,這東西就應該是你的啊,他們為什麽說是他們的?”

“因為我也算是江家的人,可能他們覺得我的東西就應該是江家的。”何利鋒說。

“我能不能問點私密的問題?你和江家是怎麽回事?”紀佳程問。

“這個說起來難為情。”何利鋒低下頭,有些羞於啟齒。不過他還是答道:“不怕您笑話,我是江家的上門女婿,江詩媛是我妻子。我跟她——關係不太好,所以我搬出來了。”

上門女婿,說白了就是贅婿,北方叫倒插門兒。雖然已經是二十一世紀了,但是大部分男人對於當上門女婿還是有所顧忌,覺得麵子上過不去,在外麵就更加不願說自己是贅婿,感覺矮人三分。現實中大部分上門女婿在妻子家的地位不高,被妻子娘家人欺負後忍氣吞聲是常態,何利鋒和妻子鬧翻了敢離家出走,倒是蠻硬氣的。

“你和蟲蟲媽媽又是什麽關係?”

“我借住在她家裏。”何利鋒說,“這事說起來很複雜,她婆婆以前在我們家做事。我可以對天發誓,我和杏園姐是很清白的關係。不過我承認我確實很喜歡她,如果有一天我恢複了單身,我一定會追她。”

這是把出軌說得清新脫俗。紀佳程腦海裏閃過江詩媛那精致美麗如同女神一般的麵孔,以及李杏園頭發淩亂、出汗的額頭上沾著麵粉的臉。人首先是視覺動物,愛美之心人皆有之,一百個男人在江詩媛和李杏園之間做選擇的話,九十九個男人會投票給江詩媛。何利鋒放著女神嬌妻不要,卻喜歡一個長相普通,還帶著一個孩子的餛飩店老板娘,不知道是口味獨特,還是受了天大的委屈?

不過,蘿卜青菜,各有所愛。紀佳程對何利鋒的話雖然腹誹,卻不評價。他隻是個律師,是收了錢來提供服務的,評判客戶的人品不在他的工作範圍內。何利鋒的陳述讓他回憶起那天的情景,便問道:“江詩媛知道李杏園的存在嗎?”

“知道。”

“她來鬧過嗎?”

“哦……這個和我這案子有什麽關係?”何利鋒問。

“有關係。”紀佳程說,“我想評估一下江家對你現在的態度,特別是江詩媛對你的感情。假如江詩媛來鬧過,就說明她是愛你的,那就有調和的餘地。我可以努力和他們溝通,比如達成和解方案,或者請他們出個諒解書什麽的。”

“紀律師,您就放棄吧。”何利鋒苦笑道,“調和不了的,江家對我才沒什麽感情呢。之前我離家出走了一年多,他們都沒來找過我,有我沒我沒什麽兩樣,我在江家本身就是個擺設。”

“他們對你不好嗎?”

“也說不上好不好。”何利鋒道,“把你當透明人,邊緣人。我就這麽說吧,吃飯的時候如果你去了,也有你的碗筷,可是你忘了時間的話,他們也絕不會主動叫你。平常見了不會搭理你,說話做事就像你不存在一樣。有時候談一些重要的事,他們也不趕你走,就那麽看著你,一聲不吭,直到你自己知趣走開,他們才談事情。這種感覺就是——嗯,你就是個多餘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