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三章

後古曆六萬三千六百三十二年,九月十五。

這一日後世回憶起來,發生了許多大事。

佇立仙界之巔六萬年之久的大澤山在這一日滿門傾頹,真神上古和白玦之子元啟也是這一日在大澤山覺醒,晉升為神。

還有一件事兒,比這兩件重要得多,卻未昭告三界,三界的仙妖們隻從一些不同尋常的跡象裏尋找到了一點兒征兆。

元啟晉升為神的那一天,仙妖結界的乾坤柱和上古界門同時消失,上古神界和下三界的所有聯係和通道被徹底塵封,除了那道由天地法則衍生而出的問天路。

上古有聞,凡真神降世,上古神界皆會閉界千年,以整界之力蘊養真神,千年之後,界門才會重開。

乾坤柱和上古界門消失的那一日,下三界們的仙妖們便知道,上古神界裏真神誕生了。

隻是不知道,乾坤台上誕生的那一位,是新的真神,還是歸來的白玦真神。

上古神界的事兒下三界一向可望而不可即,猜測議論了幾番後便把重心轉到了三界中來。

自元啟在大澤山晉神已經過去了半月有餘,元啟入神後,並未隨長闕回歸清池宮,反而和禦風驚雷等上仙去了天宮。

狐族王侄鴻奕屠戮大澤山的罪行罄竹難書,十一位上仙便做主定了鴻奕死罪。因鴻奕已是半神,唯恐狐族再生事端,天宮定下十五日之後在青龍台對他行天雷之刑。

九天玄雷,挫骨揚灰,仙族眾人對鴻奕,可謂不留半點情麵。

算算時日,三日之後,就是天雷之期。

大澤山已亡,古晉入神後留下的混沌之力代替了仙靈陣法將整個大澤山籠罩,無人能再入大澤山。阿音無處可去,便跟著元啟一起回了天宮。

鴻奕在鎖仙塔,收於禦風上尊的風靈宮中。她有太多疑惑,曾入風靈宮請禦風上尊讓她入鎖仙塔見鴻奕一麵,但禦風麵帶難色地拒絕了。

鴻奕已是半神,阿音妄入鎖仙塔,誰都不知道會發生什麽。如今元啟身份大明,整個天宮待阿音亦同樣尊重有加,並不因大澤山覆滅而怠慢於她。

隻是阿音再也沒有身在大澤山時的歡快和自在,從回天宮的那一日起,她便再沒有見過古晉。

不,如今或許應該喚他,元啟。

真神上古和白玦之子,生而為神的神君。阿音從未想過,那個在大澤山照拂他長大的阿晉,會是這樣的身份。

仙界最卑微的水凝獸,神界最尊貴的神之子,他們仿佛一日之間成了最雲泥有別的存在。

景陽宮門前,阿音駐足良久,見殿裏頭的燈晝夜長明,忍不住喚住了出殿的仙侍。

“阿晉……”阿音頓了頓,壓下心底的酸澀,重新開口:“元啟殿下還沒休息嗎?”

宮內的仙侍見是阿音,客客氣氣,極是守禮:“見過阿音女君。殿下剛用了晚膳,昆侖老祖正巧來訪,這時候正在和殿下弈棋。女君可是想見殿下,容我進去通稟……”

“不用了,我隻是問問,既然殿下有客,我改日再來。”阿音有些尷尬地立在景陽宮前,朝仙侍搖搖頭,失落地走了。

半月前,禦風將元啟迎回天宮。元啟身份特殊,在天宮自擁一殿,雖不處理仙族政事,但凡是數得上號的上仙們,日日皆來拜訪,唯恐落了後。

阿音想知道大澤山究竟發生了什麽,為什麽鴻奕會在入神後屠戮山門,宴爽和青衣未醒,她唯一能求助的,隻有元啟。

但如今的元啟,阿音輕輕歎了口氣,她卻連見上一麵都需要通稟。

可到底是見不到,還是不敢見,連阿音自己都說不清楚。

大澤山那一山的屍骨讓她無法麵對元啟。

她總是會想,如果當初不是她在九幽煉獄裏救下阿玖,不是她執意帶阿玖回山養傷,不是她在大澤山最危難的時刻重傷昏迷、阿晉為她離山煉製化神丹,是不是所有悲劇,都不會發生。

兩位師兄不會死,大澤山也不會滅亡。

她無法麵對大澤山的覆滅,也同樣不想去麵對成神後的元啟。

不麵對,是不是她的阿晉,就不會消失?

景陽宮裏,昆侖老祖贏了元啟半子,又寒暄了半晌,戀戀不舍地告辭了。

待送了昆侖老祖出宮,長闕猶疑了一下,回書房朝元啟回稟。

“殿下,剛才阿音女君來過了。”

阿音日日都會來,但景陽宮門庭若市,訪客從未停歇。其實以元啟的身份,這些上仙們他可以不見,但不知為何,凡有上仙來覲見,他從未推脫,就像是刻意在躲避那人一般。

果然,元啟握書的手一頓,微微沉默,還是問出了口:“她走了?”

長闕點頭:“阿音女君回了鳳棲宮。殿下,阿音女君必是有事,明日一早我就去請阿音女君過來……”

“不用了。”元啟搖頭,“她應是為了鴻奕而來。”

不知是不是長闕的錯覺,當元啟口中道出鴻奕兩字時,他總感覺到一股鐵血之意。

無關仇恨,怕是隻有對一個人漠視到極致,才會有這種情感。

長闕在清池宮曾照拂元啟百年,從未見過當年那個驕縱憨態的小神君眼底有過這種情緒。

大澤山滿門,終究對小神君太重要了。

那日大澤山上小神君晉神,以神力封印大澤山後執意來天宮,怕也是想親眼看著鴻奕受到雷刑,給大澤山滿門一個交代。

長闕歎了口氣,想起一事,又道:“殿下,這幾日上仙們都在傳,說乾坤柱和上古界門消失,神界怕是有真神降世了。”

元啟臉色稍緩,眼底波瀾微動,但又極快地抑製住那抹期待和激動,應了聲:“知道了,千年之後,上古界門重啟,自然便會知道乾坤台裏歸來的是誰。”

長闕麵露愕然:“殿下,您不回神界?”

雖然上古界門消失,但如今元啟已是上神,擁有了撕裂界麵回上古神界的能力。他以為元啟在天宮親眼等到鴻奕伏誅後,便會回神界。如今聽這意思,難道他還要留在下三界?

元啟並未回答,隻沉聲吩咐:“將來的事將來再說,下去吧。”

長闕心底疑惑,卻隻能應是,退了下去。

書房內,燭影瑩瑩。長闕的話在他耳邊回響,阿音獨自離宮的背影幾乎每個瞬間都會在他眼底浮現。但大澤山滿殿屍骨,總會壓住他心底那抹柔軟和懷念。

他看著燭光,有些晃神。忽然之間,燭光湧動,一道金光拂過,書房被一道神光籠罩,元啟被刺得睜不開眼,再睜眼時,他已經站在了一方樹林裏。

豔陽天,桃林灼灼,溪水潺潺。

古桃樹下那個白色身影熟悉而陌生,無論是幼時的清池宮,還是無憂無慮的大澤山,他足足期待了兩百多年。

可他沒想過,他麵對世間磨難成神這一日,會是他回來的那一天。

這所有的一切是冥冥中注定嗎?

我終於懂了您當初的選擇,可這一切,代價太大了,父神。

元啟眼底澀然,幾度張口,幾度停下,望著桃樹下的人影沒有上前。

許久,一聲歎,輕不可聞,卻又伴著落花流水靜靜響起。

那白衣神君轉過身,望著不遠處眉目相似的青年,眼底拂過歉疚。

他不是當年淵嶺沼澤裏冷漠的真神,也不是瞭望山裏一心期盼元啟破殼的青澀上君。現在的他,慈和而睿智,強大而溫情。

他走到元啟身前,抬手將他肩上的枯葉拂過,欣慰地開口:“你長大了。”

兩百多年了,白玦作為一個父親,終於將他曾經最遺憾的一塊情感拾回。

白玦開口的瞬間,元啟肩膀微動,他努力抑製著顫抖的身體。

他想去擁抱眼前的人,卻在缺失父親的歲月裏沒有學會如何去宣泄情感。

一聲歎息響起,他還未回過神,已經被擁在寬厚的懷抱裏。

“父神。”

微顫的聲音響起,足足兩百多年,白玦終於等到了這一天。

他眼眶微澀,放開麵色泛紅有些窘然的兒子,道:“你母親很擔心你。”

元啟退後兩步,他明白白玦出現的含義,但如今,他有自己必須做的事。

見元啟不語,白玦心裏明了:“你想好了?不回神界?”

“是,父神。”元啟迎上白玦的眼,“我雖然化神,但還有太多事沒有完成,我不能回去。”

白玦看著他眼底的堅毅和執著,點頭:“你長大了,無論你做什麽決定,我和你母親都不會幹涉。上古界門已經關閉,我初降神界,神力未成,今後千年,不會再下三界。除非你入神界,否則我們父子,怕是沒有再見之期。”

“我知道。”

“將來所有的路,隻能靠著你一個人去走,孩子,那很難。”

“我知道。”

“會害怕嗎?”

“父神,那六萬多年,您怕過嗎?”

“沒有。”白玦靜靜望著他,“但很孤單。”

元啟看著白玦,嘴角揚起入神以來的第一個笑意。

“我也不怕,再孤單也不怕。您連六萬年都等過來了,我也一定能做到。”

白玦臉上拂過淡淡笑意,他在元啟肩上拍了拍,神力淡去,人影緩緩消失。

一道金光閃過,元啟再睜開眼時,仍是坐在景陽宮的書房裏,一切恍若從未發生。

他看著手中那片枯葉,眼底湧過溫情。

十三萬年的等待和錯過,他那一雙父母,終於得了圓滿。

他起身走向窗邊,望向鳳棲宮的方向,心底微歎。

他這一生,不知道還能不能有圓滿的一日。

鳳棲宮裏,阿音去看了昏迷的青衣,便如往常一般守在了後殿的宴爽床前。

宴爽傷勢極重,後背肩上傷痕入骨,連仙藥都無法抹去,隻能靠著自身的仙力緩緩療治。

阿音看著她身上的傷口,自責又難過,但心底始終藏著深深的疑惑。

宴爽身上的這些傷痕招招斃命,毫無人性,傷她的真的是阿玖嗎?

恰在此時,一陣冷風吹過。窗簷被卷開一道縫隙,阿音服了化神丹,仙力今非昔比,她猛地起身,望向窗邊的方向,冷冷喝道:“誰在那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