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間椅子

每天上午十點鍾,佳子送走做公務員的丈夫後,就能享受一段自由的時光了。她會到自己和丈夫共用的書房寫長篇小說,這篇小說將在《K》雜誌的夏季增刊號上連載。

作為一名美女作家,佳子近來名聲大振,更勝過擔任外務省[1]書記官的丈夫。常有素不相識的人慕名寫信給她,差不多每天都會有好幾封這樣的信。

今天早上,佳子像往常一樣坐到書桌前,先讀那些素不相識之人的來信,然後開始寫作。

凡是寫給自己的信,不管多麽單調乏味,佳子都會讀一遍,這是她作為女子的溫柔體貼使然。

由簡到繁,她先看了兩封信、一張明信片,最後隻剩一封厚厚的信,好像裝了稿件。以前也經常有人毫無預兆地向她投稿,大多寫得拖遝而無味。不過,佳子還是打開了這封信,想看看題目是什麽。

裏麵是一摞紙,如她所料是稿紙,還裝訂起來了。稿紙上看不到題目和作者的名字,讓人莫名其妙。開頭便稱呼“夫人”,奇怪,這真的是一封來信嗎?她很困惑,向下掃視了幾行,一種相當可怕的預感隱隱浮現在心頭。出於好奇,她忍不住繼續讀了下去。

夫人:

我和夫人素不相識,還請夫人不要介意我如此冒昧地給你寫信。

夫人忽然看到這些,必然會十分驚訝,可我犯了太多可怕的罪行,不能不向夫人坦白。

我已經徹底告別人世間幾個月了,像真正的魔鬼般度日。世界這麽大,我所做的一切卻無人知曉。我可能不會再回到人世間了,除非發生了什麽意外。

不過,我的心情近來有所改變,這種改變很奇妙。我的處境如此悲慘,我必須為此懺悔。夫人隻看到這裏,肯定會吃驚、困惑。夫人若想知道我為何會有這種心情,為何非要對著夫人懺悔,就請一定把這封信看完。

好了,該從何說起呢?我下定決心,要為夫人寫下這件極為詭異的事情。此前我拖延了很久,因為人間這種常用的溝通方式讓我很難為情。然而,猶豫並沒有什麽用。總而言之,我就按照時間順序寫吧!

我生來就是個容貌醜陋的男人。夫人,請您務必記住這一點。如若不然,若我覥著臉請求跟您見麵,您應允了,那我在長期的墮落生活中變得更加醜陋不堪的容貌就會暴露在您麵前,而您一點兒準備都沒有,就將會大受驚嚇,說不定還會反應過度。對我而言,這種結果是不堪忍受的。

我是個多麽不幸的人啊!我醜陋外表下的內心滿懷熱情,但外人對此一無所知。形同怪獸的容貌、窮苦木匠的身份,這些都被我拋之腦後。我做著各種美夢,每個夢都那麽遙不可及。

若有富貴的出身,我可能會有錢玩各種遊戲,忘掉醜陋帶來的哀傷。若有更高的藝術天賦,我可能會寫出優美的詩,忘掉人間的枯燥無味。可我沒有半點兒天賦,我的父親隻是個卑微的木匠,我隻能子承父業,靠打造家具養活自己,真是悲哀。

老板很看重我,經常把高級訂單交給我負責,因為我做的椅子能讓最吹毛求疵的客人都挑不出毛病來。根據高級訂單做椅子的艱辛是外界無法想象的,客人要麽要求在椅子靠背或扶手上雕刻十分複雜的花樣,要麽對坐墊的彈性、各處的尺寸都吹毛求疵。不過,為此付出這麽多精力後,完成訂單時的快樂也是其餘一切都無法比擬的。在我看來,這就像藝術家完成一件佳作時的心情,這樣說可能很自大。

我每次做好一張椅子,都會試坐一下。這是我枯燥的木匠生涯中唯一感到驕傲且滿足的時刻。以後會有哪位高貴的紳士或美麗的女士坐到這張椅子上呢?那家人花這麽多錢定製椅子,家裏一定很豪華,能配得上這張椅子。他們家的牆上會掛著著名的油畫,天花板上吊著龐大且絢爛如寶石的水晶吊燈,地板上鋪著昂貴的地毯,椅子所配的桌子上擺著漂亮的西方花卉,盛放的花朵散發出濃鬱的香味。沉浸在這種想象中,我覺得那座豪華的房子仿佛變成了我的。這給了我一種難以名狀的愉悅,哪怕這愉悅轉瞬即逝,也不妨礙我沉浸其中。

這虛無縹緲的想象變得越來越嚴重。我這個又窮又醜的木匠,在想象中變成了坐在自己親手打造的豪華椅子上的翩翩公子。時常會有美麗的姑娘溫順地坐在我身旁,帶著羞澀的笑容聽我講話,有時還會握著我的手,說著甜蜜的情話。

可這快樂的、美妙的、粉紅色的夢每次都會被喚醒,喚醒我的要麽是鄰居大娘尖銳的話語聲,要麽是周圍生病的孩子的號啕大哭聲。於是,我重回現實,再次看到了現實中那醜陋的灰色身體,看到了醜得可憐的自己,跟夢裏那個翩翩公子判若兩人,那個美麗的姑娘也已無處尋覓。我周圍都是些年輕的保姆,她們每天從早忙到晚,精疲力竭,根本懶得理我。隻剩下我費盡心思打造的椅子,就像美夢殘存的碎片獨自留在那裏。然而,椅子很快也將被運到一個完全不同的世界中去。

因此,我每次打好一張椅子,都會不由得產生空虛感,難以用語言來形容。隨著時間的推移,這種無法言明、讓我極度痛恨的情緒變得越來越沉重,超出了我的承受範圍。

“就算死了也好過繼續過這種卑微至極的生活。”我開始鄭重思考這件事,堅持不懈地思考,哪怕在工作期間敲擊鑿子或錘子、攪拌嗆人的油漆時也沒閑著。“但是等一下,連死都不怕了,還怕找不到別的出路嗎?比如……”我逐漸走上了旁門左道。

剛好有客人送來訂單,指名要我做一批寬大的扶手皮椅,這對我來說是全新的嚐試。椅子做好後,要送去我所在的Y市的一家酒店。酒店老板是外國人,原先總是從本國運家具過來。我的老板為了得到這筆訂單,跟對方說,日本也有木匠能做出水準堪比進口家具的好東西。結果老板如願以償。我知道這個機會很難得,全身心投入其中,毫無保留。

看見椅子的成品時,我感覺它們太完美、太迷人了,由此產生了空前的滿足感。我又像過去那樣從一組四張椅子中搬出一張,安心地在鋪著木地板的明亮的房間裏試坐。好舒服的椅子啊!沒有一處不是完美的,將安樂椅中的“安樂”一詞表達得淋漓盡致:鬆軟得恰到好處的坐墊,保持原色的灰色皮革的觸感,傾斜角度適中、輕托後背的厚實靠背,還有兩側弧線優美且飽滿的扶手。

我沉醉了,坐在椅子深處,滿懷深情地撫摩著圓潤的扶手,再次陷入了想象。我的想象連綿不絕,色彩斑斕仿佛彩虹。這真的隻是想象嗎?我懷疑自己發了瘋,因為我的想象簡直太逼真了。

一種奇妙的想法闖入我腦海中。這可能就是人們所說的魔鬼的低語吧!它荒謬、離奇,宛如夢境,卻對我充滿**,讓我無法抗拒。

我最開始隻是想一直跟我精心製作的漂亮椅子在一起,它到哪裏,我就到哪裏。恍惚中,我的想象展開了翅膀,居然聯想到一個長期藏在心中的古怪想法。哦,我竟然想將這怪想法付諸實踐,實在瘋得離譜。

為了實施我匪夷所思的計劃,我趕緊把四張椅子中我認為最完美無瑕的那一張拆開重做。

這張龐大的扶手椅坐墊下麵並不是四條腿,而是一個包裹著皮革的箱狀物,靠背、扶手都做得又厚又大,內部所有中空的部分都彼此相通,可以神不知鬼不覺地藏一個人。椅子內部的空間當然是用堅固的木頭撐起來的,為了更加舒服,還安裝了很多彈簧。可我要製造更多的空間,就要做一些恰如其分的修改,讓坐墊下麵可以容納腿,靠背內部可以容納上半身和頭。人要藏在椅子裏,在其中保持坐姿即可。

我很快就把椅子修改好了,這是我最擅長的工作。為了方便在椅子裏生活,我在皮革的一端留了縫隙,便於呼吸、聽聲,這縫隙很難被外人發現。我還在靠背內部頭所在的位置旁邊裝上小型置物架,放入水壺、食物和一個大大的橡皮袋子,滿足自己所需。我又做了其餘很多工作。到了最後,隻要有足夠的食物,我就能安然藏身於椅子中兩三日。椅子內部的空間儼然變成了一個小房間。

我把衣服脫下來,僅餘一件襯衣。我掀開椅子底端的蓋子,從這裏鑽進去。眼前黑得伸手不見五指,呼吸困難,十分可怕,就像走進了墓穴。細細想來這兒的確是墓穴,鑽進椅子就像穿上了隱身衣,從此在人間銷聲匿跡。

老板很快派人過來,用大貨車拉走這四張椅子。跟我一起住在這兒的學徒對我的事一無所知,跟來的人說了些客套話。工人往車上搬椅子時抱怨:“這玩意兒也太沉了。”我非常恐慌,好在他們並未疑心什麽,因為扶手椅本身就很沉。貨車不久便“轟隆隆”響起來,振動帶來的奇異感覺深入我體內。

一路上,我都有些惴惴不安。當天下午,我藏身的扶手椅被順利安放在酒店裏麵的一個房間。之後,我得知這是酒店大堂,而非包廂,顧客們可以在大堂等待、看報紙、吸煙。這裏就類似於休息室,人來人往。

趁著周圍沒人時悄悄鑽出椅子,到酒店各處偷東西,是我做出如此詭異之舉最重要的目的,這點夫人應該已經猜到了。世間居然會有人藏在椅子裏,簡直太荒謬了,怎麽會有人相信呢?我可以隨心所欲到各個房間去,像影子一樣。一旦惹出什麽事,我就躲進椅子裏,沒人知道我藏在這兒。那些蠢笨的人四處搜尋,我就靜靜待在椅子裏做看客。夫人有沒有聽說過生活在海邊的寄居蟹?其形狀酷似大蜘蛛,若四周無人,就會出來肆無忌憚地活動,一旦聽到腳步聲,就極為迅速地縮回殼子裏,伸出長滿絨毛、令人作嘔的前肢探聽敵人的一舉一動。我就像寄居蟹一樣,隻是用椅子取代殼子作為秘密據點,並將肆意活動的地點從海岸轉移到了酒店。

我沒想到這個計劃竟然實施得非常順利,多虧了我的奇思妙想。我到酒店的第三天,就偷到了一大筆錢。我被以下幾點徹底迷住了:偷東西時那種緊張、享受的情緒,順利偷到東西時無法形容的歡喜,以及看到大家在旁邊大叫“他在那兒”“他在哪兒”時的快活。可惜時間有限,我不能事無巨細寫下來。

接著,我又找到了一種獨特的消遣,它帶給我的快樂是偷東西的十倍甚至二十倍。我之所以寫這封信,正是為了說明此事。

這還要從我藏身的椅子被放到酒店大堂時說起。酒店老板總會在椅子送過來後試坐,但當時我聽到周圍一點兒動靜都沒有,多半沒有人。不過,我剛剛才到,不敢從椅子裏出來,風險太大了。在很長的一段時間內—也可能隻是我自己覺得時間很長—我動用所有注意力聆聽周圍的動靜,連一絲聲響都不放過。

不久,隱隱有沉甸甸的腳步聲從走廊傳來。腳步聲在椅子前四五米處停下來,隨即響起了摩擦聲,聲音很低。由此可見,地板上可能鋪了地毯。男人粗重的喘息聲迅速逼近,我很驚訝。隨即感到一個人坐到我膝頭上,並微微彈動了幾下。此人身形巨大,好像是歐美人。我的大腿跟他肌肉緊實、渾圓的屁股隔著單薄的皮革緊貼在一起。他的寬肩剛好倚在我胸前,厚厚的雙手按在椅子扶手上,下麵就是我的手。他開始抽雪茄。透過皮革的縫隙,我嗅到了男人身上強烈的體味。

夫人,若您能從我的角度加以想象,就能明白這是怎樣一種荒謬的處境。處在一片漆黑中,我身體僵直、腋下冒汗、頭腦空白,我實在是太害怕了。

這一天接下來的時間,各種顧客接連在我膝頭上落座,但無人發覺椅子裏藏了一個我。他們相信自己坐的是軟乎乎的坐墊,沒人發現那竟是活人的大腿。

皮革底下的世界一片漆黑,人在其中動彈不得,很是詭異。我在其中感受到的人類是一種奇怪的生靈,不同於我平時看到的他們。人類變成了聲音、呼吸、腳步聲、衣服鞋子的摩擦聲、幾塊圓滾滾且有彈性的肉,僅此而已。拋開視覺不管,隻借助皮膚的觸感,我就能把每個人分辨出來。有的人觸感如同腐壞的魚肉,是那些胖子;有的人則剛好相反,觸感如同屍骨,是那些瘦子。再加上後背彎曲的弧度、肩胛骨的寬度、胳膊的長度、大腿的粗細程度、尾椎骨的長度,不同的人不管身材多相像,都是有區別的。要區分不同的人,除了相貌、指紋,渾身上下的觸感也能作為依據。

女性同樣如此。人們通常都會關注一個人長得美還是醜,可這個問題對藏身椅子裏的我來說算不得什麽。**裸的身體、聲音、味道,是椅子裏的我所能感知的一切。夫人,我的描述實在露骨,還請見諒。

我在椅子裏,對第一個坐上椅子的女人的身體產生了強烈的愛慕。我聽到了她的聲音,判斷她是個外國姑娘,正處在青春年華。大堂剛好沒人,她低聲哼唱著美妙的歌曲,邁著歡快的腳步走進來,好像在為某件事而欣喜。來到我藏身的椅子旁,她一下子坐到我身上。她的身體那麽豐腴、那麽柔軟。忽然間,她哈哈大笑起來,手腳亂舞,身體上下彈動,好像被網住的魚,真是莫名其妙。隨後的半小時,她一直坐在我膝頭上,一會兒唱歌,一會兒和著歌輕輕舞動沉甸甸的身體。

這可真是件不得了的大事,完全出乎我的意料。女人在我心目中是神聖乃至可怕的,我連正視她們的勇氣都沒有。眼下,我卻跟一個素不相識的外國女孩兒在一個房間裏,坐在同一張椅子上,兩個人的身體隻隔著一層單薄的皮革,身體的溫度已融為一體。而她如此的安心,把身體的重量全壓在我身上,鬆弛、自由、毫不拘謹,完全是獨處時才有的狀態。更有甚者,我可以做任何想做的事,包括抱緊她,在她豐滿的脖子後落下一個吻。

這個發現讓我大吃一驚,從此以後,我徹底沉浸在了這個神秘的感官世界中,偷東西反而變得不那麽重要了。我想命運給我的歸宿就在這張椅子裏。處在光明的世界中,我這種醜陋、怯懦的人永遠無法擺脫自卑,隻能過著羞恥、淒慘的生活。然而,改變生活環境後,我卻能跟那些漂亮的姑娘親密接觸,聽她們說話,觸碰她們的皮膚。在光明的世界中,我根本無法走近她們,更別說跟她們說話。而我付出的代價不過是忍受椅子內狹窄的空間,這並非什麽難事。

所有未曾親自體會過的人,都無法了解藏身椅子中的愛情的特殊和迷人之處。這種愛情人世間根本不存在,其隻涉及觸覺、聽覺、嗅覺,誕生於一片黑暗中。難道這便是來自魔鬼國度的情欲?由此可見,我們根本無法想象,人世間那些不為人知的角落裏正在發生什麽匪夷所思、駭人聽聞的事。

我的原計劃是偷到東西後就從酒店逃走,但現在卻被這種罕有的快樂深深吸引,我想在椅子裏藏一輩子,不想逃走了。

每天晚上,我鑽出椅子在酒店各處活動時,都小心地避免發出任何聲響,因此一直平安無事。我在椅子裏度過了好幾個月,沒有遇到任何意外,我自己都覺得難以置信。

每天二十四小時,我都要保持胳膊、腿彎曲著,躲在狹窄的椅子裏。我全身上下都麻痹了,站都站不起來,從大堂去廚房時隻能爬著去,好像癱瘓了一樣。可我寧願忍受這種折磨,也不要放棄這奇妙的感官世界,真的好像是瘋了一樣。

有些人會在酒店住一兩個月,好像把這裏當成了自己家。可酒店終歸是酒店,顧客流動性很大。隨著時間的推移,我不得不經常改變美麗愛情的另一半。這些數不清的、像夢一般的情人留在我記憶中的是觸感,而非通常情況下的外表。

一些人身材精瘦、肌肉結實,強壯得像一匹小馬;一些人身體十分靈活,妖媚如蛇;一些人脂肪很厚,圓滾滾的,且彈力十足,好像皮球;還有一些人肌肉發達,完美無瑕,如同希臘雕塑般健美。而所有女人的身體都獨具特色,充滿**。我從各種女人身上得到了各不相同的感受。

曾有一個歐洲大國的大使(我從服務生的閑聊中聽說了此人的身份)坐過我的膝蓋。他是個了不起的人,拋開政治家的身份不談,還是一名詩人,在全世界都很有名。能跟這麽了不起的人親密接觸使我非常自豪。他坐在我身上,跟幾個本國人聊起來。大約十分鍾後,他們走了。他們具體聊了些什麽,我當然一無所知。不過,他每次打手勢,就會縮緊溫度遠高於普通人的肌肉,給我的觸感好像在撓癢癢,對我產生的刺激簡直無法用言語形容。

我忽然想到,如果手持利刃,從皮革背後冷不丁朝他的心髒刺過去,結果會怎麽樣?一定會讓他就此倒下,命喪黃泉。這會在他本國和日本政壇引發多麽可怕的軒然大波?報紙上又會刊登出多麽煽情的新聞?他死後,除了會對日本與他本國的邦交造成惡劣影響,還會給全世界的藝術發展帶來巨大損失。而我能輕而易舉做到這樣一件大事,我因此覺得很驕傲。

酒店還曾迎來某位來日本訪問的外國著名舞蹈家。她坐到了我這張椅子上,不過隻有一次。她帶給我的感受跟大使相似。除此之外,我還從她身上得到了一種美好的身體觸感,這是我從未體會過的。我在這絕世之美麵前,沒有閑暇生出任何齷齪的念頭,隻有虔誠與讚美,好像對著一件藝術品一般。

我還經曆過很多事,或詭異或奇妙或恐怖。可是把這些全都詳細描繪出來會很拖遝,我寫這封信並不是為了這個,還是說正題吧!

我的命運在我潛藏在酒店數月後出現了轉折。基於某些原因,酒店老板要回國,把整家酒店轉讓給了日本的一家公司。新任老板為了賺更多的錢,準備將酒店改建為針對普通消費者而非有錢人的平價旅店。有些陳設派不上用場了,比如我這張椅子,就被他送到一家大家具店準備拍賣。

我聽說此事後,一度非常失望,還想回到現實中開始全新的生活。我不用再過以前那種窮困的生活了,因為我偷了很多錢。然而,仔細想想,我從這家外國人開的酒店離開後,除了失望,還會有新的可能。我這幾個月對數不清的女人產生了愛慕之情,可她們全都是外國人,她們的身體再美妙、再讓我喜愛有加,都無法讓我獲得精神滿足。我逐漸意識到,日本人隻可能愛上自己的同胞。現在我這張椅子要被拍賣了,我期待買主會是日本人,椅子會擺在日本人的家中。不管怎麽樣,我下定決心暫時留在椅子裏。

在舊家具店裏,我艱難地熬了好幾天。好在我這張椅子在拍賣中很快找到了買主。也許是因為椅子本身很華麗,即使舊了,依然很吸引眼球。

買主是一名政府官員,家在另外一座城市,距離Y市很近。從舊家具店去他家,需要走幾公裏。途中卡車顛簸得很厲害,躲在椅子裏的我受盡煎熬。不過,這種煎熬比起我得償所願找到一個日本買主,根本不值一提。

他家是一座西式小樓,看起來很不錯。我這張椅子被搬進了書房,書房的麵積很大。年輕美麗的女主人用這張椅子的頻率遠高於男主人,這讓我尤為滿意。接下來的一個月,我跟女主人朝夕相伴。除了吃飯、睡覺,她一直待在書房裏寫作,柔軟的身體始終坐在我身上。

我不必詳細描繪我對她的深情。在此之前,我從未跟任何日本人有過這種親密的接觸,更何況是身體那麽完美的日本女人。何謂真正的愛情,我終於有了體會。在酒店的那麽多經曆,跟這種體會相比什麽都不是。因為我隻有對著這位女主人,才萌生了這種想法,即我要想辦法讓她感知到我,不能僅僅躲在暗地裏撫摩她。

我盼望女主人能發現我藏在椅子裏,更有甚者,還盼望她能愛上我。我應該如何向她做出暗示呢?若直接告訴她有人藏在椅子裏,她必然會大吃一驚,把這件事說給男主人、仆人們聽。若真是這樣,一切就都完了,我會因此犯下重罪,受到法律嚴懲。

因此,我決定盡可能給女主人舒服的感覺,讓她愛上我這張椅子。跟普通人相比,她的感官應該更敏銳,否則不會走藝術這條路。若她能感知到椅子的生命,將椅子當成活物而非死物,對其滿懷喜愛之情,我就滿足了。

我每次都盡可能溫柔地接住她落下來的身體。若她疲憊了,我就移動膝蓋,偷偷幫她調整坐姿。若她昏昏欲睡,我就化身為搖籃,輕輕搖晃膝頭。

近來,女主人好像對我這張椅子產生了很深的感情,也不知是我的付出得到了回報,還是我的幻覺。女主人會蜷縮在椅子裏,情意綿綿如同在母親懷抱裏的嬰孩兒、在戀人懷抱裏的年輕姑娘。她的身體在我腿上移動時那副楚楚動人的樣子,好像已經在我眼前呈現出來。

我的感情變得越來越熱烈。最終,哦,夫人,我有一個心願,卻難以實現。我想跟我愛的人見一麵,說幾句話。若能得償所願,我情願去死。唉,我為此痛苦不堪。

夫人,您應該已經猜到了,您就是我愛的人。我如此唐突,罪不可恕,但還是請您寬恕我。您丈夫從Y市的舊家具店買下我這張椅子後,我這個可憐蟲就愛上了您,不斷向您獻出我的愛。

夫人,您能不能答應跟我見一麵?除此之外,我一生別無他求。請您可憐可憐我這個醜八怪,哪怕是給我一句寬慰的話語!我如此醜陋、如此齷齪,沒有資格產生更多奢望。這是這個處境悲慘的男人最後的請求,請您答應我吧!

昨天晚上,我偷偷跑出您家,寫了這封信。畢竟直接在夫人麵前提出這樣的請求,實在太冒險了,而我又如此膽怯。

您看這封信時,我正在您家附近踟躕。因為滿心憂慮,我的麵色一片慘白。

我的請求實在唐突,但您若願意答應,就請在書房窗台的石竹上放一條手帕。我看到手帕,就會到您家門口,假裝是一次普通的拜訪。

伴隨著這一滿懷熱情的期盼,這封奇怪的信畫上了句號。

佳子讀到中間時,就生出了一種可怕的預感,深感恐慌。她忍不住站起來,從書房跑進日式臥室,躲開那張令人作嘔的扶手椅。她想幹脆撕了這封信,不想再讀下去。可她實在放不下,又接著讀了幾行。

預感成真了。哦,這簡直太可怕了,居然有個陌生男人藏在她每天坐的扶手椅裏!

“啊,多麽恐怖啊!”

她全身顫抖,無法停止,好像被澆了一盆冷水。過度受驚的她不知所措,難道要檢查一下椅子嗎?她如何應付這麽可怕的事?就算他已經跑了,他吃剩下的食物、他身上的髒東西肯定也還留在椅子裏。

“夫人,您的信。”

佳子大吃一驚,扭頭看到女仆拿著一封信,好像是剛送過來的。佳子接過信,沒有多想。可在拆信之前,她無意間瞥到信封上寫著她姓名、地址的字跡,跟那封荒謬的信如出一轍。她大受驚嚇,手指一鬆。

她不知應不應該拆開這封信,遲疑了很久。最終,還是拆開信讀起來,心裏七上八下的。這是一封簡單而奇異的信,讓她又一次大吃一驚。

請老師不要介意我如此冒昧地給您寫信。我向來非常喜歡老師的文章,先前給老師寄去了我寫的稿子,文筆青澀。老師若能看一看,並不吝賜教,我將深感榮幸。我因種種原因,在寫這封信之前,先把稿子寄給了老師。老師可能已經看完了,有何感想?若老師能對我的作品有所感觸,我會非常高興。我將稿子上的文章取名為《人間椅子》,但是有意省略了題目沒有寫出來。

望老師不吝賜教。先此致謝,不盡欲言。

[1]外務省,日本政府中負責對外關係事務的最高機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