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遠處電話響起,JJ猛地抬起頭。不單單是她,眾人不約而同朝鈴聲方向看去。鈴聲微弱遙遠,但絲毫不顯虛幻。從老式的鈴聲判斷,應該是電話不是手機。這聲音荒涼寂寥,讓人心中隱隱作痛,也不禁讓他們唏噓,曾經熟悉的世界近在咫尺可又遙不可及。

“電話在哪兒?”歹徒問托尼。

“在我辦公室裏。”

“是無線的嗎?”

“是的。”

“去,把它拿過來。”

托尼費力起身,歹徒示意他停住。

“你要是接了後果自負。”

托尼迅速走下台階,雖說是小步疾走,但依然風度翩翩。JJ不太適應他的新澤西口音。在她心目中,隻要他一張口,肯定活脫一個高端美發沙龍裏的發型師。不過經曆了凡此種種,適應他的口音這種小事已經微不足道了。電話聲音逐漸清晰。幾秒之後,托尼重新出現在下層。他匆忙走上台階,把電話遞了過去。歹徒看了看來電顯示,然後又拿給托尼看了看。

“這號碼你認識嗎?”

托尼搖搖頭。

“估計是警察或者FBI吧。是時候該露個麵了,對吧?”

托尼一言不發。電話又響了兩聲然後停了。當啷一聲,電話被丟到了旁邊的桌子上。

“好了,各位,站起來吧。”

這次沒人再敢猶豫,紛紛起立,像機器人一樣四肢僵直。艾德·理查茲最後一個站起來,他目光呆滯,萎靡不振。娜塔莎·洛維特也沒好到哪兒去,臉上寫滿了負罪感。

“我要你們挨個走過來。領頭羊先生,就從你開始吧。”

理查茲夢遊一般走上前去,在那堆衣服邊站定。歹徒從口袋裏抽出一支紅色馬克筆,摘下蓋子,撥開他的劉海,在他前額寫下了大寫的ED[1],紅色的筆跡仿佛血跡一般。接下來是娜塔莎,歹徒在她前額寫了NAT,紅色印記與黑色皮膚混在一起,基本很難辨別。

JJ不敢動彈也不敢抬頭,她眼神一直落在歹徒旁邊的衣物上。一堆是鞋子,一堆是衣服,她不禁想起先前看過的奧斯維辛集中營舊照片,照片裏受害者的物品都整整齊齊地擺放在倉庫地麵上,鞋子、眼鏡、手提箱、牙刷等等。她目光移開,再次看到了海沃德和會計的屍體,它們仿佛被丟棄的垃圾,四肢淩亂扭曲,呈詭異的角度,眼睛睜得大大的,空洞無物還一眨不眨。JJ簡直要崩潰了。

輪到JJ了。他擺擺手讓她過來。區區六步卻好像有好幾公裏。JJ一路低著頭,她呼吸急促,耳朵裏一片嗡嗡聲。站定之後,歹徒挑起她的下巴,直至目光與她相遇,然後撩開她的頭發露出前額。他動作出人意料地輕柔,但JJ仍然覺得很不自在。她再次聞到了他的須後水味以及渾身的汗臭味兒。她不知道他能否感覺到自己的恐懼。

“你叫什麽?”

“喬迪·約翰遜。”她默然答道,毫無感情,毫無波瀾。

歹徒在她前額寫上JODY。她感到筆尖在皮膚上劃過,油膩膩,亮閃閃,潮乎乎。這味道讓她想起了在伊利諾伊州的求學時代。那是天真爛漫的歲月,大家關心的都還隻是你喜歡哪個歌手,你想跟誰談情說愛。她怎麽就變成了現在這個樣子呢?

輪到西蒙了。這位超模小心翼翼走過去,歹徒上下打量了一番,然後問了她名字,西蒙磕磕巴巴地回答了。如果JJ沒記錯,她的挪威口音之前可沒有那麽明顯,或許是因為害怕。

“你是工作人員?”

“不,我是個模特。”

“我不記得在預約名單裏看到過你的名字。”

JJ頓時蒙了。西蒙肯定會出賣金,然後歹徒會把他揪出來殺掉,或許回過頭來還會順帶把西蒙也殺了。倘若是這樣,那JJ就要背負兩條人命了,因為正是她讓亞曆克斯今天帶著西蒙來的。

“她跟我一起來的。”

JJ不假思索地脫口而出。JJ現在隻能祈禱,希望西蒙沒那麽蠢,如果她說錯話,那JJ就活不成了。歹徒目光冰冷,仔細審視著JJ。“就是這樣了,”她心想,“他隨時都有可能發現我在撒謊,然後就會開槍殺了我。”

“我可以解釋。”托尼說。

JJ轉過身來看著他。他想幹嗎?他倆好像都瘋了。她張開口,準備說點兒什麽,歹徒示意她打住。

“不,我想聽聽。”歹徒轉向托尼,“包括屍體在內總共十六位顧客,可是預約名單裏隻有十五人。怎麽回事?”

“我欠JJ一個人情。”托尼因為鼻子受傷聲音都變了,口齒也不甚清晰,“她昨晚打電話來,說想帶西蒙一起來,我說沒問題,所以把她的名字加上了。”

“這人情看來不小。我可聽說,進阿爾菲的門比進天堂還難。”

“確實人情不小。”

“想說說嗎?”

“如果非要我講我也沒辦法,不過我不太願意。”

“很尷尬是嗎?來吧,讓我們聽聽吧。”

“有人散布消息,說我因為找男妓被抓,喬迪出麵擺平了這事兒。”

“她還真是善良。果真是這樣?我要聽真話。”

“一點兒不假。”

JJ一動不動。男妓一事不假,不過西蒙的故事最多算是半真半假。JJ前一晚的確給托尼打過電話,不過她是要給西蒙和亞曆克斯安排桌位。托尼答應了,不過顯然預訂信息裏沒有他們兩個。她屏住呼吸,祈禱托尼不會被拆穿,他站出來保護她和亞曆克斯,JJ從沒見過他這麽勇敢,也從沒見過他這麽傻。

歹徒盯了托尼一秒,然後轉身盯著西蒙。JJ不敢看她,甚至連瞥一眼都不敢。她猛地又想到,歹徒進來時西蒙是坐在下層的。一旦他記起來可就都玩完了。

JJ感覺自己心怦怦直跳,血脈賁張。她沒什麽信仰,不過還是默默祈禱了一番,這至少沒什麽壞處。媽媽偶爾參加天主教禮拜,JJ偶爾被拉著同去,主要是聖誕節和複活節的時候。甚至早在湯姆去世前,她就說自己隻算半個天主教徒,之後,她就永遠跟上帝說拜拜了。不過她還記得如何祈禱。她也知道負罪感為何物。

歹徒再次動了起來。“完了,”JJ心想,“有人要遭殃了。”不過他沒有伸手拿槍,反而往前挪了一步,在西蒙前額上寫了SIMONE。他瞥了一眼JJ,然後示意西蒙退下,叫下一位過來。西蒙毫發無損地回到原地,JJ這才如釋重負地喘了口氣。

凱文?唐納修是最後一個。這位製片人年近花甲,身體狀態並不是很好,他麵色蒼白,眼窩深陷,瘦削得肋骨清晰可見。JJ估計他得了癌症。歹徒問了他名字,寫上KEV,然後讓他退下。

“都坐下吧。”

JJ坐了下來。她雙手交叉放在大腿上,省得雙手不聽指揮,拚命想擦掉頭上的墨跡。這些字母蝕刻進皮膚裏,好像愈合期的文身。她想抹掉這些,一點兒痕跡都不要留。

她猛地意識到,自己可能不經意間救了金的命。歹徒說看過預訂名單,那金的名字到底在不在上麵?如果在,那歹徒又有沒有留意到?或許會吧,畢竟金現在可是紅得發紫。如果名單上真的有金,那歹徒會留意到他沒在嗎?還是可能會的。就餐決定是最後一刻安排的,這顯然幫了他們,對於歹徒而言,金或許根本就不存在。

JJ偷偷環顧四周。理查茲狀態很糟,這也難怪,那位會計因他而死,他沒有觸動扳機,可比自己動手還難受。他進退兩難,可最後還是做了決定。那麽他為什麽要選娜塔莎呢,因為她是女性,還是因為他認識她?又或者名人跟名人惺惺相惜,也許就這麽簡單。

之前她認為,歹徒是隨機選擇了娜塔莎和會計,不過現在她開始懷疑。這是他第二次選中娜塔莎,也許是巧合,但這個解釋依然很牽強。如果不是巧合,為什麽選娜塔莎,又為什麽選擇會計?也許她是妄加揣度,但即使如此,這個問題還是值得考慮。

如果不是巧合,那就意味著娜塔莎已經成為目標。這是有可能的。如果事先看過預訂列表,那麽對午餐客人進行背景調查簡直輕而易舉。花上三十分鍾穀歌一下,在場各位的信息必將了然於心。正如維斯納曾經告訴她的,知識是唯一真正重要的力量。如果歹徒一直在調查他們,那就意味著這是某種程度的預謀事件,他的動機也就有跡可循了。

JJ略微仰頭瞥了一眼。歹徒騰空一張桌子,然後從背包裏拿出一台筆記本電腦。他隔著麵罩搓了搓臉,然後從背包裏拿出一瓶藥,他倒出幾片幹吞了下去。

接下來的幾分鍾,他目不轉睛地盯著屏幕,好像其他一切都不複存在了。JJ看不到屏幕,但聲音聽得一清二楚。他在瀏覽各大新聞頻道,有CNN,Fox和TRN。她還能捕捉到英國記者的聲音,這就意味著消息已經傳遍世界各地。JJ倒沒覺得意外。顯然,好事不出門,壞事傳千裏。

所有的頻道都在播送一模一樣的故事。洛杉磯一家高檔餐廳發生恐怖襲擊,一名自殺式襲擊者挾持了多名人質,可能多達四十人。洛杉磯警察局和FBI已經奔赴現場,並且正在同歹徒進行談判。雖然基地組織已經聲稱對此次事件負責,但也可能與先前巴黎巴塔克蘭劇院的ISIS襲擊事件有關。這些又進一步引發公眾對人質們目前的悲慘處境大膽猜測。

JJ越聽越覺得難以置信。記者們根本都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麽。沒有談判,人質根本不到四十名,跟基地組織和ISIS也沒有半點兒關係。記者忙著填補空當,把猜測包裝得跟事實似的。經過他們的炒作渲染,消息隻能越來越失真。最令她擔心的是,媒體的觀點可能說明,警察或許也是同樣的思路,隻可能更扭曲,更聳人聽聞。新聞業的亂象她太了解了。這隨即產生了兩個問題:

警方的想法是怎樣的?

更讓人擔心的是,他們多大程度地偏離了事實?

[1]Edwards名字的縮寫,以下同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