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敬業與樂業 (1 )
八月十四日在上海中華職業學校講演
我這題目,是把《禮記》裏頭“敬業樂群”,和《老子》裏頭“安其居,樂其業”那兩句話斷章取義造出來。我所說是否與《禮記》、《老子》原意相合,不必深求,但我確信“敬業樂業”四個字,是人類生活不二法門。
本題主眼,自然是在“敬”字“樂”字,但必先有業才有可敬可樂的主體,理至易明。所以在講演正文以前,先要說說有業之必要。
孔子說:“飽食終日,無所用心,難矣哉!”又說:“群居終日,言不及義,好行小慧,難矣哉!”孔子是一位教育大家,他心目中沒有什麽人不可教誨,獨獨對於這兩種人,便搖頭歎氣說道“難,難!”可見,人生一切毛病都有藥可醫,惟有無業遊民,雖大聖人碰著他,也沒有辦法。
唐朝有一位名僧百丈禪師,他常常用兩句格言教訓弟子,說道:“一日不做事,一日不吃飯。”他每日除上堂說法之外,還要自己掃地,擦桌子,洗衣服,直到八十歲,日日如此。有一回,他的門生想替他服勞,把他本日應做的工悄悄地都做了,這位言行相顧的老禪師,老實不客氣,那一天便絕對的不肯吃飯。
我征引儒門、佛門這兩段話,不外證明人人都要正當職業,人人都要不斷的勞作。倘若有人問我,百行什麽為先,萬惡什麽為首?我便一點不遲疑答道:“百行業為先,萬惡懶為首。”沒有職業的懶人,簡直是社會上蛀米蟲,簡直是“掠奪別人勤勞結果”的盜賊。我們對於這種人,是要徹底討伐,萬不能容赦的。有人說,我並不是不想找職業,無奈找不出來。我說,職業難找,原是現代全世界普通現象,我也承認。這種現象應該如何救濟,別是一個問題,今日不必討論。但以中國現在情形論,找職業的機會,依然比別國多得多。一個精力充滿的壯年人,倘若不是安心躲懶,我敢信他一定能得相當職業。今日所講,專為現在有職業及現在正做職業上預備的人——學生——說法,告訴他們,對於自己現有的職業應采何種態度。
第一,要敬業。“敬”字為古聖賢教人做人最簡易直捷的法門,可惜被後來有些人說得太精微,倒變了不適實用了。惟有朱子解得最好,他說:“主一無適便是敬。”用現在的話講,凡做一件事便忠於一件事,將全副精力集中到這事上頭,一點不旁騖,便是敬。業有什麽可敬呢,為什麽該敬呢?人類一麵為生活而勞動,一麵也是為勞動而生活。人類既不是上帝特地製來充當消化麵包的機器,自然該各人因自己的地位和才力,認定一件事去做。凡可以名為一件事的,其性質都是可敬。當大總統是一件事,拉黃包車也是一件事,事的名稱,從俗人眼裏看來有高下,事的性質,從學理上解剖起來並沒有高下。隻要當大總統的人信得過我可以當大總統才去當,實實在在把總統當作一件正經事來做,拉黃包車的人信得過我可以拉黃包車才去拉,實實在在把拉車當作一件正經事來做;便是人生合理的生活,這叫做職業的神聖。凡職業沒有不是神聖的,所以凡職業沒有不是可敬的。惟其如此,所以我們對於各種職業,沒有什麽分別揀擇。總之,人生在世是要天天勞作的,勞作便是功德,不勞作便是罪惡。至於我該做那一種勞作呢?全看我的才能何如,境地何如。因自己的才能境地做一種勞作做到圓滿,便是天地間第一等人。
怎樣才能把一種勞作做到圓滿呢?唯一的秘訣就是忠實,忠實從心理上發出來的便是敬。《莊子》記痀瘺丈人承蜩的故事,說道:“雖天地之大,萬物之多,而惟吾蜩翼之知。”凡做一件事,便把這件事看作我的生命,無論別的什麽好處,到底不肯犧牲我現做的事來和他交換。我信得過我當木匠的做成一張好桌子,和你們當政治家的建設成一個共和國家同一價值,我信得過我當挑糞的,把馬桶收拾得幹淨,和你們當軍人的打勝一枝壓境的敵軍同一價值。大家同是替社會做事,你不必羨慕我,我不必羨慕你。怕的是我這件事做得不妥當,便對不起這一天裏頭所吃的飯。所以我做事的時候,絲毫不肯分心到事外。曾文正說:“坐這山,望那山,一事無成。”我從前看見一位法國學者著的書,比較英法兩國國民性,他說:“到英國人公事房裏頭,隻看見他們埋頭執筆做他的事,到法國人公事房裏頭,隻看見他們銜著煙卷,像在那裏出神。英國人走路,眼注地上,像用全副精神注在走路上,法國人走路,總是東張西望,像不把走路當一回事。”這些話比較得是否確切,姑且不論,但很可以為敬業兩個字下注腳。若果如他們所說,英國人便是敬,法國人便是不敬。一個人對於自己的職業不敬,從學理方麵說,便褻瀆職業之神聖;從事實方麵說,一定把實情做糟了,結果自己害自己。所以敬業主義,於人生最為必要,又於人生最為有利。莊子說:“用誌不紛,乃凝於神。”孔子說:“素其位而行,不願乎其外。”我說的敬業,不外這些道理。
第二,要樂業。“做工好苦呀!”這種歎氣的聲音,無論何人都會常在口邊流露出來。但我要問他“做工苦,難道不做工就不苦嗎?”今日大熱天氣,我在這裏喊破喉嚨來講,諸君扯直耳朵來聽,有些人看著我們好苦;翻過來,倘若我們去賭錢,去吃酒,還不是一樣的淘神費力,難道又不苦?須知苦樂全在主觀的心,不在客觀的事。人生從出胎的那一秒種起,到咽氣的那一秒鍾止,除了睡覺以外,總不能把四肢五官都閣起不用,隻要一用,不是淘神,便是費力,勞苦總是免不掉的。會打算盤的人,隻有從勞苦中找出快樂來。我想天下第一等苦人,莫過於無業遊民。終日閑遊浪**,不知把自己的身子和心子擺在那裏才好,他們的日子真難過。第二等苦人,便是厭惡自己本業的人。這件事分明不能不做,卻滿肚子裏不願意做,不願意做,逃得了嗎?到底不能,結果還是縐著眉頭,哭喪著臉做去,這不是專門自己替自己開頑笑嗎?我老實告訴你一句話,凡職業都是有趣味的,隻要你肯繼續做下去,趣味自然會發生。為什麽呢?第一,因為凡一件職業,總有許多層累曲折,倘能身人其中,看他變化進展的狀態,最為親切有味。第二,因為每一職業之成就,離不了奮鬥。一步一步的奮鬥前去,從刻苦中得快樂,快樂的分量加增。第三,職業的性質,常常要和同業的人比較駢進,好像賽球一般,因競勝而得快樂。第四,專心做一職業時,把許多遊思妄想杜絕了,省卻無限閑煩惱。孔子說:“知之者不如好之者,好之者不如樂之者。”人生能從自己職業中領略出趣味,生活才有價值。孔子自述生平,說道:“其為人也,發憤忘食,樂以忘憂,不知老之將至雲爾。”這種生活,真算得人類理想的生活了。
我生平最受用的有兩句話,一是“責任心”,二是“趣味”。我自己常常力求這兩句話之實現與調和,又常常把這兩句話向我的朋友強聒不舍。今天所講,敬業即是責任心,樂業即是趣味。我深信人類合理的生活總該如此,我盼望諸君和我同一受用。
注 釋
(1)本文為1922年8月14日在上海中華職業學校的講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