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四章 詹姆斯

從見到那條信息開始,我就知道和收割者對話是件極其危險的事,但我不得不這麽做,這是我們了解敵人的唯一機會。我可以確定的是:收割者心懷鬼胎。它和我們對話是因為它認為這樣對自己有利。這場遊戲總要結束。

我瞥了一眼時間,攻擊無人機抵達時間還剩7分鍾不到。

艾瑪對我使了個眼色,眼裏滿是震驚和背叛感。我應該早點告訴她奧斯卡的事,但那樣會引發其他問題——那些我還沒準備好回答的問題。

我必須得先專心應對眼前的情況:這個自稱“藝術”的外星實體,它無疑可以讀取奧斯卡的生化存儲陣列,查看他的全部記憶。這不在我的計劃之中,情況非常緊急,因為奧斯卡知道的情報不計其數,不僅是我和艾瑪的事,更重要的是飛船和人類的生存計劃……甚至包括堡壘的藍圖,我們翻新的核彈數量,還有大西洋聯盟的所有營地位置。奧斯卡的大腦就是個敏感信息藏寶庫,這些信息的泄露會產生我們無法承擔的後果。事已至此,我必須要摧毀收割者。

收割者的化身正在藏書館裏閱讀,看起來荒唐可笑,但它臉上的表情看起來非常愉悅。

“艾瑪,你難道不知道奧斯卡的事嗎?”它裝作很無辜地說道。

幸好,艾瑪沒有任何反應。實際上,艾瑪一直隱藏著所有的情緒,注意力一直在那個男人,而不是我身上。她是不會被挑撥離間的。

艾瑪的無動於衷似乎讓“藝術”變本加厲,我察覺到它想擾亂我們的內心。

“你們倆有好多秘密沒和對方說啊。”它說。

奧斯卡的記憶漸漸浮現在屏幕上,那是在七號營地的一座營房裏。我怎麽不知道他還去過營房?這是怎麽回事?難道是偽造的記憶?

畫麵裏,艾瑪敲著一扇門,開門的是艾比。畫麵開始快進,艾瑪和艾比正在餐桌旁對話。

“我想說,你們之所以能在這裏是因為詹姆斯。”屏幕裏的艾瑪說道。

畫麵繼續快進,艾瑪食指和中指交叉,接著說道:“詹姆斯對我來說非常重要,我不知道你們之間或者他們兄弟之間發生了什麽事,我也不知道他為什麽進了監獄。但我非常了解他,我知道他是一個好人。”

畫麵一閃,又輪到艾比問艾瑪。

“你說過有新的住所?”

“對,就在我和詹姆斯還有奧斯卡住的隔壁。”

艾比聽到奧斯卡的名字冷笑了一下。

“我怎麽感覺事情沒那麽簡單。”

“你想多了,我知道詹姆斯一心想為你們好,但如果是他提出轉移你們的請求,你們知道後也許就不會答應了。所以我替他來和你說這件事,你們自己決定,裏麵沒有任何貓膩。隻要你們準備好就可以動身搬過去,上麵已經批準了。”

畫麵裏,艾比看起來有些矛盾。“謝謝你。”她小聲地說道。

“但我有一個請求,不是強迫你們,隻是一個請求。”

“是什麽?”

“你們找個機會來看看詹姆斯。如果艾利克斯不願意,那就你自己或者帶著孩子們一起來。就這麽一個請求。”

屏幕畫麵逐漸模糊,回到了我們的住所。艾瑪和艾比坐在沙發上。

“詹姆斯要出任務了。”

“哪種任務?”

“可能回不來的那種。”

畫麵裏,艾比轉過頭去,在消化這一信息,接著說道:“我懂了。”

“我不知道任務什麽時候開始,我猜可能幾個月內吧。”

“我有什麽能幫上忙的嗎?”

“有。”

“你想讓我和亞曆克斯談談。”

“嗯,詹姆斯從來沒有和我說過他和亞曆克斯之間的事情,也沒有告訴我他之前出了什麽事。但我想讓他在出任務前知道,地球上還有家人在支持他,等他回家。不管詹姆斯以前做了什麽,自漫長的寒冬到來後,他都盡了做兄弟的義務。他是我們現在還能安全坐在這裏的原因,是我們都活著的唯一原因。這次他可能打算為了我們犧牲自己。”

畫麵中的艾比站起身用手搓著褲子,好像想擦幹手上冒出的冷汗。

“這個事情挺難的,艾瑪。我盡力想想辦法吧。”

屏幕上的記憶慢慢暗下去,又出現新的畫麵。同樣是在住所裏,這次,亞曆克斯正和艾瑪坐在沙發上。

“艾比和我說詹姆斯要走了,而且可能會回不來了。”

“沒錯。”

“而且,艾比說,多虧了詹姆斯,我們才能在這裏。”

艾瑪點了點頭。畫麵繼續快進,一直到艾瑪撐著拐杖準備送亞曆克斯離開。

“你會來看看他嗎?”畫麵裏,艾瑪對亞曆克斯說。

“不知道,我需要點時間想想。”

後來亞曆克斯確實有來見我,多虧了艾瑪,是她幫了我。她幫助他們搬出營房,讓我的家人回到了我身邊。此時我唯一能做的就是控製自己不脫下頭盔然後抱住她,給她一個吻,對她說一聲謝謝。

艾瑪朝我瞥來,那是一種介於愧疚和悲傷,和我的秘密被揭露時一樣的表情。這正中“藝術”的下懷:擾亂我們的內心,控製我們的情緒。不過為什麽?為了和我們建立信任?為了拖延時間?還是一石二鳥?我告訴自己一定要冷靜。

“你到底想要什麽?”我問,“為什麽和我們對話?”

“你們兩個人肯定沒那麽笨,你們知道我想做什麽,我想活著,和你們一樣,和人類一樣。我見過你們為了生存所付出的一切,非常了不起。”

屏幕上在播放一段蒙太奇畫麵,是奧斯卡視角下的一些人生片段。畫麵開始,他身處一間老屋子的飯廳中,頭頂是高高的天花板和皇冠裝飾線腳,他正看著窗外大雪紛飛。接著好像按下快進鍵一般,飄雪越積越厚,直到蓋住了窗戶。他離開飯廳去到廚房,然後從嘎吱作響的樓梯走到地窖。屏幕開始出現一列操作菜單——奧斯卡視角下的世界。為了停止能源消耗,他啟動房屋周圍的安全係統然後進入了休眠模式。

屏幕漸漸暗了下去,等奧斯卡蘇醒後,屏幕又出現了畫麵,也就是我沿著樓梯走下地窖並找到他的那天。

蒙太奇又跳到七號營地的畫麵。營地的天氣日漸惡化,可以看到軍事演習的舉辦,我和奧斯卡建造斯巴達艦隊、堡壘以及核彈的每一項工作。畫麵中我和他在無人機實驗室裏,一起動手打造無人機原型,也就是現在正全速駛向收割者的那些無人機。

所以,它知道攻擊無人機的存在了?它是想說這個嗎?我想不出別的理由。

“我覺得你是想談判吧?”我問。

“沒錯,我相信我們可以找到一種方式共存。”

我的機會來了,關於收割者和它的建造者我有太多的疑惑,這些都是決定我們生死存亡的細節。但我的時間不多了,無人機的開火時間所剩無幾。

“要共存,我們就先要相互了解。你剛剛已經了解了大量關於我們族群的信息,特別是我們二人的情況。我們也要知道關於你的事情,你的目的是什麽,來源是哪裏,為什麽最初不和我們對話?”

“可以理解,讓我從介紹開始吧。我們是‘網格’,當然這不是我們給自己取的名字,但是從你們簡陋的詞匯表和對宇宙的認知來看,這是最符合的表達。”

“你在‘網格’中的角色是什麽?”

“非常微不足道。用你們的母語來講,我就是圖騰柱的底部,我隻負責收集能量並連接到‘網格’。”

“‘網格’的目的是什麽?它想要什麽?”

“‘網格’是整個宇宙的命運。你們之中一些學者隻能觸及宇宙終極真理的皮毛,但是,詹姆斯,你已經對它提出了猜想。所以你能洞悉事情的真相並找到我。正如你們的天才科學家愛因斯坦提出的理論:能量等於質量乘以光速的平方。宇宙中有兩大基本組成部分,質量和能量。網格的角色就是促進宇宙中所有質量轉換為能量。

“目的是什麽?

“你這句話可真好笑。過不了幾年,你們的族群就會意識到對能源的巨大需求。你們的生物存在形式還處於過渡階段,等進入到下一階段,你們就將需要能量。你們隻需要意識,而不再需要肉體。即便是現在,你們原始大腦消耗的能量也與身體需求不匹配。在‘網格’內,限製意識的唯一因素隻有能量。所以,我們負責獲得和供應能量,這才是宇宙真正的產業。

“你們在遙遠星係中心觀測到的類星體隻不過是‘網格’的超級節點。我們的範圍跨越數十億顆恒星,誕生時間已有數十億年,是這個宇宙中最早紮根的一批高級生命之一,也將是這個宇宙終結之時僅存的東西。‘網格’是所有生命的歸宿,我們既是初始也是終結。等這個宇宙的質量被完全轉換,‘網格’就有足夠的能量創造新的宇宙。生命的循環將輪回不止。”

我的思緒陷入了無盡的混亂。這些信息壓得我喘不過氣,我感覺自己像一位第一次見到光明的盲人。作為科學家,這就是有史以來人類尋求的突破口——解答了人類誕生以來的終極問題。我們源自哪裏,最終的命運又將如何。所有答案都是如此簡單。

我現在可以肯定的是,收割者想要操縱我,但直覺告訴我它沒有說謊。其實在內心深處,我一直都知道,宇宙遠不止表麵那樣簡單。宇宙存在一個過程,一個沒有起點和終點的生命循環,正等待著我們的挖掘。我一直都知道我們的血肉之軀隻是暫時的存在。

而且,這也是我坐牢的原因。

我一定要冷靜。為什麽它要告訴我們這些?原因很明顯,它想為自己爭取時間。我苦苦探尋了一生的東西:宇宙的終極真相,在這一刻得到了確定。但它能得到什麽呢?時間?信任?它非常聰明,知道這些話會動搖我們的看法,除非我的意誌足夠堅定或者不信任它。

我看了看時間,還剩不到4分鍾。它為什麽還沒有讓我們停下無人機?有些事情不對勁,我需要更深入地研究它的動機,現在是我們了解收割者的關鍵時候。

“為什麽想殺死我們?”我問,“你本可以和我們對話,談判,就像現在這樣。”

“我可以嗎?你難道覺得這個太陽係正發生的事情,此前沒有上演過數百萬次嗎?你們自己的所作所為就是這一切的縮影。你們的族群無數次侵略新的土地,取代其他生物,導致大量生物滅絕。而且不僅僅是你們星球的動植物,你們還會殘害自己的同胞,迫使別人離開自己的土地——就因為覬覦資源,就驅逐你們認為不配擁有那些資源的當地人民。當掌握先進技術的人需要資源,你們就燒殺搶掠。我們不過是以你們對待自己同胞的方式來對待你們,和你們遵循同樣的規則。”

“你說的這些都已經是過去了,我們已經放下那些黑暗的曆史。”

“不,隻不過是生活水平的提升滿足了你們虛偽的道德幻想,自以為變得高尚。漫長的寒冬到來後,你們人類的本性再次暴露無遺。”

“如果你們主動的話,我們本可以和你們談判,也許有機會能達成一些共識。”

“前提是你們和我們之前遇到過的數百萬物種有所不同。你難道覺得我們以前沒試過談判嗎?但現實是,我們建立的數據集能夠預測這類情況的結果。你們屬於前奇點文明,崇尚暴力,野蠻無信。我們的做法也已經非常明顯,你們根本算不上威脅。”

“那現在想改變一下你們的評估嗎?”

“藝術”第一次露出了微笑。

“確實,我有了新的看法。我們漏了一個異數,命運真是奇妙。”

“一個異數?”

“就是你,詹姆斯。”

這個回答讓我始料未及。它到底想幹什麽?

屏幕上的倒計時還剩下不到3分鍾。

“我?”

“我們對你們族群的評估在一個方麵出現了差錯:你的進步。你們的族群曾經向前跨越了奇點鴻溝……但又倒退了回去。是你,詹姆斯,邁出了那一步。你為他們展示未來,他們卻將你囚禁起來。從生物層麵來講,他們想故步自封,維持現狀。所以我們一直不知道你做的努力,沒能意識到你真正的潛能。我們不知道你們的世界還有你這樣的思想,遠超時代的桎梏,能與我們相匹敵。讓我們驚訝的是,他們在危難之時又找到了你,但更震驚的是你答應了他們,原諒了那些迫害你、剝奪你自由的人,還為他們全力以赴。你的想法非常正確,隻是誕生在了錯誤的時代。”

艾瑪盯著我看,她大概已經拚湊出事情真相。

“藝術”對著艾瑪說道:“啊,對了,艾瑪,你也還不知道吧。又是一個詹姆斯不敢告訴你的秘密,他害怕聽到你的看法。來吧,我展示給你看。”

屏幕上,男人坐在藏書館的畫麵漸漸褪去,轉而代之的是奧斯卡一段數年前的記憶。

畫麵中,我正站在醫院的一間病房裏。我的父親正躺在病**,雙眼緊閉,機器上的生命體征非常微弱。亞曆克斯和艾比陪在我身邊,亞曆克斯一隻手搭在我的肩上,另一隻手牽著艾比。歐文也在現場,麵露怯色,他還太小,不懂發生了什麽事,薩拉也還沒有出生。

奧斯卡當時站在病房外,看著我與亞曆克斯和艾比說著話。

“我能救他。”我說。

我驚訝於自己當時是如此的年輕天真。

“怎麽救?”亞曆克斯問。

“你相信我嗎?”

我的弟弟點了點頭,接著回答道:“當然了。”

記憶漸漸模糊,變成了我和奧斯卡在實驗室的場景。我正在興奮地研究著一台原型機,身邊還有四名實驗室助手在協助我。我們夜以繼日地工作。我沒想到的是,他們其中一人會在將來背叛我。

“能成功嗎,先生?”奧斯卡問。

“我們馬上就知道了。”

屏幕黑了下去,又回到了醫院病房的畫麵。我將一個裝置戴在父親頭上然後進行掃描。

切回到實驗室,畫麵中的我打開門讓亞曆克斯和艾比進來。

“這就是新的開始,”我說,“今天我們將創造曆史。我們不用再和父親道別,永遠也不用。”

我按下平板的一個按鍵,身後的原型機坐了起來。我還沒來得及仔細製作它的外觀,但暫時可以正常運轉。

“這是什麽?”亞曆克斯問。

鏡頭切換到艾比,她眉頭緊皺,看起來非常擔心。

我轉身對著原型機說道:“您感覺還好嗎?”

“挺好的,詹姆斯。我怎麽出院了?”

“我們待會兒再說這個,爸爸。我先為你檢查一下狀況。”

這時,我身後突然傳來一聲巨響。

我轉過身,看到亞曆克斯後退時被我的一些實驗設備絆倒在地,一旁的艾比也驚恐地搖著頭看著眼前的一切。

“你到底做了什麽?!”艾利克斯尖叫道。

畫麵裏的我舉起手解釋道:“我知道這看起來很瘋狂,但這很快就能普及,身患絕症的人們再也不會死去了。”

“你把爸爸放進了那個東西裏麵?!”

“這隻是個載體——”

“它讓我感到惡心!”

亞曆克斯逃也似的跑出實驗室,艾比也追了出去。

實驗室的技術人員們紛紛轉頭看著我和原型機。那時候,我希望他們能高興一點,因為這是我們所有人一起努力的最終成果。不僅是創造了奧斯卡這樣的人工智能,更是創造出了一種新的存在形式,一種更加長久且沒有盡頭的存在。這是我們未來的命運。

但我犯了一個錯誤。現在回想起來一切都是如此清晰明了,可當時我未能意識到,沒能像現在這般理解人性。人們恐懼未知的事物,害怕那個他們完全無法想象的未來。那就是當時我犯的罪:不懂人性。

屏幕上出現了隨後發生的一係列事情。通過奧斯卡的雙眼,我和艾瑪看著畫麵中美國聯邦調查局的探員衝進實驗室,給我戴上手銬,然後關閉了我的發明。

奧斯卡從會議室的大窗外看著我被抓走。接著他看到整件事情上了新聞,電視節目的評論員嚴厲譴責我的所作所為,科學家從各種細節和哲學本質的角度不斷爭論,還有對理查德·錢德勒的采訪,他對著鏡頭聲稱我在學生時代就是一名激進分子。

從某種意義上來說,這也是一種解脫。這是我唯一瞞著艾瑪的秘密,雖然我不知道這是否會改變她對我的看法。至少,這一切曾經讓我眾叛親離。

她正盯著我,我迫不及待地想知道她在想什麽。

收割者給了我在這個世界上最想要的兩樣東西。一個是讓我知道艾瑪知曉一切後對我會有何種看法的機會,還有就是我為之奮鬥一生的答案——宇宙的真相。對於我為人類未來所做的一切,這就是我的無罪證明。但這依然無法解答那個問題:它為什麽要這麽做?

那一刻,我突然意識到了收割者的真實意圖。我恨自己沒有早點發現。

我緊接著按下平板上一個按鍵。

我隻希望現在拯救我們還不算太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