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同情婦女
我們黨所領導的政策,無處不體貼,實現根據馬列主義徹底解放全人類的半數—婦女,毛主席在《湖南農民運動考察報告》中也指出過:“中國的婦女除了受政權、族權、神權的束縛以外,還要受夫權的束縛。”所以在解放區時代,各級黨和政府,一切工作做得好的,都和男女一齊發動的偉大政策分不開的。但在資產階級的社會,沿著封建社會遺習,而壓迫婦女與壓迫勞苦大眾,剝削童工,同為少數人服務,供資產階級利用的同一道理。所以,在東北剛剛解放的時候,我聽到一支極好的歌曲,歌頌共產黨的功績,我極愛它,歌詞的頭兩句就是:“沒有共產黨,就沒有新中國。”那時國歌還沒有定出來,每於大會開始,就唱著這個從人民心裏傾瀉出來的精練出來的詞句。在東北召開的解放後第一次婦女代表大會要我講話的時候,我也通過自己的體會,首先唱出沒有共產黨,就沒有婦女的解放的話來。事實證明,今天人民公社的存在,就是徹底解放全民,連婦女在內的很雄辯的證明。
魯迅一開始執筆,就執著喚醒人民,尤其對被壓迫人民的自覺運動。對農民、婦女、兒童的不合理待遇鳴不平。這僅隻是提出問題,引起注意,然積壓幾千年,在魯迅活著的幾十年中成為他一生黑暗的重擔,到解放後才見光明了。現在僅舉魯迅對婦女方麵約略談論一下。我們從1918年的《熱風》時代起,幾乎每本著作都有關於婦女問題的文章,粗粗一翻閱,就看到:
《熱風》:(1918—1924)
《隨感錄四十》:
愛情是什麽東西?我也不知道。……
但從前沒有聽到苦悶的叫聲。即使苦悶,一叫便錯;少的老的,一齊搖頭,一齊痛罵。
……
可是東方發白。人類向各民族所要的是“人”,—自然也是“人之子”—我們所有的是單是人之子,是兒媳婦與兒媳之夫,不能獻出於人類之前。
可是魔鬼手上,終有漏光的處所,掩不住光明:人之子醒了,他知道了人類間應有愛情;知道了從前一班少的老的所犯的罪惡;於是起了苦悶,張口發出這叫聲。
但在女性一方麵,本來也沒有罪,現在是做了舊習慣的犧牲。我們既然自覺著人類的道德,良心上不肯犯他們少的老的的罪,又不能責備異性,也隻好陪著做一世犧牲,完結了四千年的舊賬。
做一世犧牲,是萬分可怕的事;……
……
……我們要叫到舊賬勾銷的時候。
舊賬如何勾銷,我說,“完全解放了我們的孩子!”
魯迅叫出了幾千年封建婚姻下無數男女的悲哀的呼聲;用他自己的處方來說:“也隻好陪著做一世犧牲。”但也明白:這“是萬分可怕的事”,因而寄希望於下一代“完全解放了我們的孩子”。
光是“叫”沒有用的,至多隻能引起注意,如果舊社會的製度不鏟除。真正化悲哀為力量的是革命,是新的婚姻法在革命勝利後產生了。我們青年今天,一些人因為記不起那個時候(僅僅幾十年前),中國的舊社會是什麽樣子的了,因而有些人就說:魯迅的著作看不懂。其實所謂不懂,就是實生活感的不同,因隔膜之故所致耳。
《呐喊》:(1918—1922)
《明天》裏麵的單四嫂子
《墳》:(1907—1925)
《我之節烈觀》
《娜拉走後怎樣》
《論雷峰塔的倒掉》
《堅壁清野主義》(反對禁止婦女出遊,要走解放的路)
《寡婦主義》
《華蓋集》:(1925)
《公理的把戲》(寫女師大問題)
《這回是“多數”的把戲》(同上)
《華蓋集續編》:(1926)
《記念劉和珍君》
《彷徨》:(1924—1925)
《祝福》裏的祥林嫂
《傷逝》裏的子君
《離婚》裏的愛姑
《而已集》:(1927)
《憂“天乳”》
《三閑集》:(1927—1929)
《鏟共大觀》(敘述反動統治者對革命者砍頭示眾“暴露女屍”借以威嚇群眾)
《朝花夕拾》:(1926)
《阿長與山海經》(寫一個女工的故事)
《故事新編》:(1922—1935)
《補天》(女媧的故事)
《奔月》(嫦娥的故事)
《二心集》:(1930—1931)
《新的女將》(反對專以女人做點綴品)
《集外集》:(1932)
《〈淑姿的信〉序》
《南腔北調集》:(1932—1933)
《關於女人》(反對把一切社會罪惡都加在女人頭上)
《關於婦女解放》(為解放思想、經濟、社會等而奮鬥)
《上海的少女》(反對早熟風氣)
《準風月談》:(1933)
《男人的進化》
《花邊文學》:(1934)
《女人未必多說謊》(指出楊貴妃、妲己、褒姒替男人伏罪)
《論秦理齋夫人事》(論婦女自殺)
《且介亭雜文》:(1934)
《阿金》
《且介亭雜文二集》:(1935)
《論人言可畏》
《且介亭雜文末編》:(1936)
《女吊》
以上所錄的各篇,集合起來,為魯迅關心婦女、解放婦女提供的具體意見是很完備的。內容有婚姻、家庭、寡婦、新女性等問題。尤其在1933年間,國難嚴重,魯迅在《關於女人》的文章中特別指出:“似乎女人也特別受難些……凡是和女性有關的,都成了罪狀。”他一針見血地說出:“其實那不是女人的罪狀,正是她的可憐。這社會製度把她擠成了各種各式的奴隸,還要把種種罪名加在她頭上。”又說:“私有製度的社會,本來把女人也當做私產,當做商品。……把女人看做一種不吉利的動物……同時又要她做高等階級的玩具。”這種不公平,不合理的待遇,就是:“西漢末年女人的‘墮馬髻’‘愁眉啼妝’,也說是亡國之兆。其實亡漢的何嚐是女人!不過,隻要看有人出來唉聲歎氣的不滿意女人的裝束,我們就知道當時統治階級的情形,大概有些不妙了。”(以上引文見《南腔北調集》:《關於女人》,此文為魯迅與瞿秋白商量,由秋白執筆寫成的)
以這樣的思想為根據,魯迅就大膽地站起來替婦女說話,甚至替楊貴妃、妲己、褒姒翻案,指出她們冤枉地幾千年來在一些史學家替專製王朝辯護,說他們的江山,是被這幾個女人毀掉了的一篇無恥讕言。
人們隻要一讀《祝福》中的祥林嫂及《離婚》中的愛姑形象,是多麽活躍在紙上,令人沉痛其遭遇而寄予莫大的同情呀!
關於《集外集》裏《〈淑姿的信〉序》,有人疑是魯迅給他的小姨而作的,其實不確。乃是一不相識之人名程鼎興的托費慎祥把《淑姿的信》送來求作序以便出版,以表示他懷念之情。從表麵看來,是一番好意,但從他對待淑姿的信裏觀之,則是一個薄幸郎君,使淑姿齎恨以歿的。魯迅深為淑姿抱不平。照此線索,複案序文,則迎刃而解全文了。因是男方要求,魯迅不便直斥,故隱約其詞:以花之失蔭而遭寒比,又以女方頗欲振奮,而終於隕顛於實有,來訴出其悲痛。後又述說淑姿抱著美好的夢步向人生,然而來日大難,銜哀不答。忽而得病了,糾紛也釋,以至於死。到“中國韶年,樂生依舊”句則簡直痛責程鼎興了。“則有生人,付之活字”,以生人對活字,不但駢文之工整,臻於上乘,而且運用新文詞於古文中,實亦難得。更其具有深意的是印書者的程某,不過一生人耳。實可說與淑姿毫無關係,是種分析,透木不止三分了。末二句:“分追悼於有情,散餘悲於無著”的“分”字、“散”字,與“有情”是讀者,而出書的人就可以**自地以為無憾,其實是“無著”了也。魯迅寫此文煞費苦心,因費君之請,有不便推卻之勢,要是別人,也許璧還算了。但既要他寫,也還是有分寸的,不能隨便讓女性受委屈,這是魯迅萬不得已而出此的。寫完這篇序文,魯迅自己亦十分欣賞,說可以交卷了。稍稍研究魯迅的舊文學根底的,都曉得他沉湛於六朝文的功夫頗深,這回是因為要痛責程生,用文言文中之駢文出之,令讀者須費一番體會。這時魯迅還不禁稱道是舊文學的好處,可以含蓄其詞。全篇文字也鏗鏘入調。我們兩人曾美讀一番,所以至今還留有深刻印象。
魯迅隨時、隨地、隨事維護婦女權益,對婦女問題,可謂關切備至了。
但是否凡屬婦女,都博得他的同情呢?這卻未必。你看他之責斥楊蔭榆是多麽不容情。他之批駁寡婦主義是多麽痛徹透辟!凡這些,無非一個目的,是本著黨的精神,凡被壓迫者都給予援助。《記念劉和珍君》的一篇文章,是盡量揭露劊子手們的凶殘,更極力鼓舞繼起者的力量,尤其剛剛抬出頭來的青年婦女。他隻有極力稱讚,是具有獎掖深意的。
在《記念劉和珍君》的末尾有這樣感歎動人的含有教育意義的話:
“我目睹中國女子的辦事,是始於去年的,雖然是少數,但看那幹練堅決,百折不回的氣概,曾經屢次為之感歎。至於這一回在彈雨中互相救助,雖殞身不恤的事實,則更是為中國女子的勇毅,雖遭陰謀秘計,壓抑至數千年,而終於沒有消亡的明證了。倘要尋求這一次死傷者對於將來的意義,意義就在此罷。
“苟活者在淡紅的血色中,會依稀看見微茫的希望,真的猛士,將更奮然而前行。”(見《華蓋集》續編)
果然,繼“三一八”之後的“一二·九”大運動,前仆後繼的青年男女的不屈不撓,機警沉著的行動,更加奮勇的英雄氣概,答複了魯迅的期望。而抗日至解放戰爭的漫漫長夜中,中國青年男女,在中國共產黨和毛澤東主席領導下,更放出萬丈紅光,為新中國、新世界在亞洲開一新紀元。
魯迅凡有表現於文字的,從行動中往往也一致,是統一的。他反對婚姻壓迫,我們試讀一下《離婚》中的愛姑,是個多麽聰明伶俐、能幹巧辯的婦女,但一碰到“七大人”們,就有理也說不清了。像這類女人的運命,是多麽可憐,可憐到任人宰割的程度還不知道對付方法,因為兩方麵所用的語言並不一樣,然而法律條文在“七大人”口中一個字也無須說出就輕易地斷下離婚了。這潛默的或顯著的惡勢力如果不徹底推翻,中國婦女將個個沉入深淵底下,見不到天日!
魯迅也曾用他微弱的力量,拯救過一個女人。那是在1928年的時候,我們有了孩子,就希望有一個得力的保姆照顧他,以便我們得以專心做另外工作。經同鄉介紹,說有一個婦女正合適,她名叫阿花。我們聘請下來了,工作十分滿意。做起事來,又快又好,並且一麵喝山歌,哼哼哈哈的,一麵又幹活,把孩子哄得蠻適意,我們也更重視她的能幹。在閑談家常中,曉得她被丈夫虐待、毒打,才逃出來工作的,這不就是活生生的典型婦女受到壓迫的實例嗎?像這樣能幹的婦女,勞動力又好,而丈夫還不知愛惜,人間不平事,哪有像這樣的。忽然有個人敲門或前後門有什麽情況,每一風吹草動,看見阿花就喪魂失魄似著了鬼迷般不知如何是好的直往樓上竄,如此狀態對小孩是不利的,而且越演越頻繁起來了。讀者還記得祥林嫂見了癩痢衛二的驚駭不可名狀的一幕吧,實大有過之無不及,我們算在眼前重見這真人真事,如何驚破了一個女子的膽,就像兔子被獵人追趕下的戰戰兢兢情況,那楚楚可憐之狀,實為同情者所不忍卒視。這風波不止一次的演出來,自然難免被我們知道。上海房子是前門正對別人後門的,有一天,從我們家裏看到對麵後門廚房裏人影綽綽,似有什麽事情要發生的樣子,我們抱著自掃門前雪的態度,沒有理會。但敏感的阿花麵色發白急匆匆跑到跟前,像大禍臨頭似的上氣不接下氣的說:“不好了!那死鬼(她丈夫)就在對門,要是被搶去怎麽辦?”魯迅這才留心細看,對門廚房裏確有不少人。原來那家也是用的同鄉人,阿花的丈夫就有那麽長的手腳,從鄉下出來到上海,想到上海劫回阿花。這創紀錄的一幕,演出時必然轟動鄰裏,而我們的一家,就在這批人指指點點,嘁嘁喳喳下鬧了一大半天。後來還是魯迅向他們說:有事大家商談,不要動手動腳的。經這一解說,他們也覺得上海不比鄉下,知難而退了。不記得是對方還是魯迅方麵,找到在鄉間的一位士紳,來商談這一問題,原來一見麵才知道那士紳就是以前在北京大學讀書,和魯迅時常來往的魏福綿。熟人相見,自然無話不可談,而況他又比較知道魯迅之為人的,他就說:“阿花的丈夫,原本想來搶人回去的,但既然東家要留下她(他意思是魯迅歡喜要收下她),就聽從貼補些銀錢,好另行置一頭家便是了。”魯迅聽了大笑,原來有這等誤會。但問阿花,一口咬定不願跟丈夫回去,情願離婚。就在魏福綿調解下,魯迅替她付出一百五十元賠償費,以後陸續用工資扣還,這事就此結束。過不兩月,阿花就別去了,以後情況不知。總而言之,她是脫離了樊籠,遠走高飛地不再挨打受罵了。那時的社會,有幾個人有機會才遇到魯迅為之解圍!千千萬萬婦女卻常以淚洗麵呢?春雷爆響,巨光閃耀,人民的尤其婦女的救星中國共產黨和毛主席出現於新中國,才真正徹底解救了婦女,從幾千年沉沉欲睡的社會奮起。如果說,中國人民感謝黨和毛主席,則中國婦女更其加倍地感激黨和毛主席,愛戴他,活菩薩一樣供奉他,愛之如神明一樣信服他,我們真正翻身了!
就拿我個人來說,舊社會的黑影就像魔掌一樣時刻籠罩在頭上。一生下來就被母親厭惡,要把我送給本家,自貼撫養費也在所不惜,因為迷信說我要克父母的緣故。父親因此也想著不要我了,生下三天就許給人家,那家的父親是孔教會中人,就這一點其思想腐敗反動,頑固可知。我從小隨著三個哥哥在私塾讀書,就模糊地曉得有“彩鳳隨鴉”的辭句而對婚姻不滿。到十二三歲時就向家人表示過反抗,被大哥知曉同情我。到十五六歲的某一天,那家的人來了,我衝出去,表白了我自己的不願意,當著父親嚴厲的斥責“出去”,而終於把自己意思說完才走。那是受了當時舊民主主義的辛亥革命人辦的報紙《平民報》的影響而發的。
平日裏每一想到終身大事,就不禁悲從中來。孑然獨處,就想好好讀書,先把自己底子打好了,就什麽事都會應付了。就這樣,我從家內一直跑到外麵,凡孤女兒舊社會所給予的冷遇,都像嚐五味子一樣無不品嚐到了。但我自具一個奇怪想法,就是廢物利用法。譬如一個人,活著總可以做些事,這就於人有益,不關事之大小吧,總可以隨時隨地的去做些工作。所以做學生時就積極去加入遊行、請願;其實是消極的,不是為了遊行、請願本身,乃是為廢物利用。對自己可以說無大希望的。這思想發展下去,對魯迅也如此。我同情他“陪著做一世犧牲,完結了四千年的舊賬”而拚命寫作,於寂寞中度過一生的境遇,而又自覺我比他年紀輕些,有幸運解除婚約的痛苦。因我之幸運,更覺他的遭遇不幸而同情起來了。這也許是我們基本上思想的一致:反抗舊社會。我的廢物利用思想,到現在還存在著,倒不是新社會還有黑暗的一角在保留,卻是更其熱愛這個新社會了。甚至想到:屍體也可供醫學生研究,作解剖資料,然後化成骨灰,也不要什麽保存了,免占了許多地方。就隨便像其他骨灰一樣作肥田粉好了,這是我的一點點報答這可愛的中國、可愛的大地、可愛的農業、可愛的幫助中國人民解放事業的黨所領導一切的辦法:把一切徹底的、無保留的獻給黨,這是我唯一的心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