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鷹,不與人分享秘密

司各特·菲茨傑拉德邀請我們去他家,跟他的妻子塞爾達及小女兒一道吃午餐。他們家租住了一套帶家具的公寓,位於蒂爾西特路14號。那套公寓房我記不清是什麽樣子了,隻記得裏麵陰暗、密不透風——那兒幾乎可以說是家徒四壁,隻擺放著一些司各特早期的作品,裹著淺藍色的皮革封麵,書名是燙金字體。司各特還給我們看了厚厚的一個賬簿,上麵記載著他每一年發表的短篇小說以及拿到手的稿酬,記載著他的作品拍成電影所得的版權稅,還有他單行本書籍的銷售所得和版稅數額。各條各款都記載得一清二楚,就像輪船上的航海日誌一樣。司各特出示賬簿時顯得很自豪,但那種自豪感卻是非個人的,宛若博物館的館長在出示館裏的寶貝。司各特情緒激動、熱情,讓我們看他的進項,就好像讓我們欣賞一道迷人的風景。其實,他家的風景並不迷人。

塞爾達宿醉未消,狀況很差。頭天夜裏他們去蒙馬特爾參加晚會,結果吵了一架,起因是司各特不願開懷痛飲。他告訴我他決心好好寫東西,寫出點名堂來,所以不能痛飲,可是塞爾達卻覺得他大煞風景、敗壞興致。塞爾達當時就用這兩個詞損他,於是他揭了塞爾達的短。塞爾達矢口否認說:“沒有的事,純屬子虛烏有,完全是捕風捉影,司各特。”可後來,她好像想起了什麽,便哈哈付之一笑。

我們去做客的這一天,塞爾達看上去狀態不太好。前一陣到裏昂遇雨拋車,她到發廊燙頭發,結果把漂漂亮亮的一頭深金色的頭發給燙壞了。這時的她眼神疲憊,一張臉繃得緊緊的、拉得長長的。

她對我和哈德莉表麵上和藹可親,實則心不在焉——她早晨才離開那個晚會的會場,而現在她的一大半心思好像還在那兒。她和司各特似乎都以為我和司各特從裏昂回巴黎的途中玩得非常愉快,這叫她感到眼紅。

“你們倆出去,過的是神仙一樣的日子,我留在巴黎和朋友們一起高興高興也是天經地義的事情。”她對司各特說。

司各特是個無可挑剔的東道主,但飯菜味如嚼蠟,雖說有葡萄酒能烘托一點氣氛,然而情況並沒有多大改善。他家的小囡金發碧眼,臉蛋胖嘟嘟的,體態勻稱,看上去十分健康,說的英語帶有濃重的倫敦口音。司各特解釋說給她請了個英國保姆,希望她長大了能像黛安娜·曼納斯夫人[119]那樣說話溫文爾雅。

塞爾達有一雙鷹一樣的眼睛,嘴唇薄薄的,舉止和口音帶著南方腹地的色彩。你注意觀察她的臉,就會發現她的一顆心已經離開了餐桌,去了那場晚會的會場—— 當她的心思又回到餐桌時,目光茫然,眼神像一隻打瞌睡的貓一樣,接著便強裝笑顏(笑意由嘴角的細紋顯露出來,但瞬間便消失了)。司各特熱情洋溢,高高興興地款待客人,塞爾達望著他,見他在喝酒,不由笑容可掬,鼻子眼都是笑的。後來我才明白她為什麽那樣笑了——她情知司各特一喝酒便寫不成東西了。

塞爾達妒忌司各特的成就,隨著我們跟他們熟識,便看出這種情況形成了一種固定不變的模式。司各特決心不去參加那些通宵達旦的酒會,每天做些體育鍛煉,有規律地寫作。可是,他一旦專心寫作,寫得順風順水的時候,塞爾達就會發牢騷,說日子過得枯燥乏味,接著便拉他去參加聚飲的晚會。他們會吵嘴,然後又和好。喝了酒,他便和我一起長途散步,出一身汗使酒性發散出來。他倒是蠻有決心的,說一定要腳踏實地幹一場,重打鼓另開張。可是,舊戲又會重演。他非常愛塞爾達,同時也吃塞爾達的醋。我們倆散步的時候,他屢次三番地跟我講述塞爾達和那個法國海軍飛行員的愛情故事。不過,自那以後,塞爾達再也沒有過風流事件,他的醋意也就不那麽濃了。今年春天,塞爾達交上了一些女朋友,這使他心裏又醋意大發。去蒙馬特爾參加酒會,他生怕自己喝得人事不省,也怕塞爾達迷醉於酒鄉。其實,“人事不省”一直就是他們的護身符。久經酒場的他們喝一點烈酒或者香檳,全然不在話下,可是他們會裝著醉倒,睡得像孩子一樣香甜。我親眼見過他們“人事不省”的樣子—— 不像喝醉了,倒像是被麻醉了。遇到這種情況,他們的朋友(有時會是出租車司機),就把他們扶到**去。小兩口醒來時,會顯得容光煥發、興高釆烈,因為他們沒有喝多少酒便“人事不省”,身體並沒有受到傷害。

如今,他們已經喪失了這種“護身符”。塞爾達的酒量現在比司各特的大。不管是在這年春天結識的朋友們麵前,還是到什麽地方去,司各特生怕她醉倒。司各特並不喜歡到那些場所去,也不喜歡那兒的人。跟那些人在一起,他必須過量飲酒,必須控製自己的情緒,姑息遷就、忍氣吞聲。有時他喝酒是為了保持清醒,可末了還是會爛醉如泥,弄得他根本沒有時間寫作了。

他一次又一次想振作起來投入寫作之中,可每一次都會以失敗告終。他將自己的失敗歸咎於巴黎(其實,這座城市是作家從事創作的最理想的地方),認為他和塞爾達應該到一個別的什麽地方去,在那兒重新開始生活,過上幸福的日子。

他想到了裏維埃拉[120]。那時的裏維埃拉還沒有大興土木,到處是風光旖旎的蔚藍色海洋和連綿的海灘,一片片鬆林以及埃斯泰雷勒山脈的群山緊緊依偎在大海的旁邊。他記憶中的裏維埃拉就是這個樣子(他和塞爾達最初發現那個地方時,避暑的人群還沒有蜂擁而至)。

接下來,他向我鼓吹裏維埃拉,推薦我們兩口子來年去那兒消暑,告訴我們行程應該怎麽安排,還說要為我們找一個價錢便宜的住處。他說到了那裏,我們每天可以發奮寫作,休息時遊遊泳,躺在沙灘上曬曬太陽,把皮膚曬成古銅色,午餐和晚餐前各來一杯開胃酒,說塞爾達一定會過得很開心。塞爾達喜歡遊泳,潛水潛得特別棒——那樣的日子哪會不開心!塞爾達開心了,就會允許他寫作,生活就會走上正軌。反正夏天一旦來臨,他和塞爾達就帶上女兒到那裏去。

關於他的寫作,我勸他要寫就寫好東西,千萬不要委曲求全去迎合低俗的要求(他親口對我說他曾這麽做過)。

“你已經寫出了一部優秀的長篇,”我對他說,“就不要再寫亂七八糟的東西了。”

“那部長篇小說銷路不好,”他說,“我必須寫短篇小說,而且必須是能暢銷的短篇小說。”

“那就盡量寫優秀的短篇,敘事盡量開門見山。”

“這正是我努力的目標。”他說。

但事與願違—— 他要真能寫出點東西來,就算他走運的了。塞爾達不願招蜂引蝶,自稱不屑搭理那些獻殷勤的男子,可又對這種事情很感興趣,這就叫司各特吃醋了,弄得他隻好寸步不離跟著她。這樣的生活毀掉了他的寫作,而塞爾達最妒忌的正是他的寫作。

那年的暮春和初夏,司各特殫精竭慮想寫出東西來,但也隻能斷斷續續地寫一點。我每次見到他,他總是笑容滿麵,有時顯得有點過於高興,幽默風趣、妙語連珠。遇到煩心的事,他就講給我聽,我勸他一定要堅持寫作,因為他生來就是當作家的料,寫作就是天命,至死方休。他聽後就自我解嘲,說點俏皮話。我覺得他隻要能持之以恒,便不會有什麽問題。經過努力,他終於寫出了一篇佳作《闊少爺》。我堅信他能寫出更好的東西,後來這一點果然應驗了。

那年夏天我們去了西班牙。我動手寫一部長篇小說的初稿,9月回到巴黎後完稿。司各特和塞爾達一直待在昂蒂布海角[121]。那年秋天我在巴黎見到他時,他大大變了樣。他在裏維埃拉沒有做到使自己清醒起來,而今不論白天還是夜晚都喝得醉醺醺的。對他來說,寫不寫東西已經無所謂了。喝醉了,他就跑到聖母院大街113號[122]去—— 白天喝醉白天去,夜裏喝醉夜裏去。他開始以非常粗魯的態度對待地位比他低的人或者他認為比他低的人。

一天,他帶著小女兒來我家串門(那位英國保姆休假,由司各特照料女兒)。走進鋸木廠的大門,來到公寓樓的樓梯前時,那孩子說她想小解,於是司各特幫她脫褲子。公寓樓的房東住在我們下麵的一層,見狀便走過來說:“先生,前麵樓梯的左邊有一個廁所。”“那又怎麽!小心別讓我把你的腦袋塞進便池裏!”司各特厲聲說。

那年整個秋天他都非常難於相處,不過在沒喝酒的情況下,他總算開始寫作了,寫一部長篇小說。我難得看到他不喝酒—— 但隻要他沒喝,就總是那麽和藹可親,樂嗬嗬地開開玩笑,有時還拿自己當笑柄。一旦灌幾口黃湯,他便跑來拿我尋開心,以幹擾我的寫作為樂,就像塞爾達對待他那樣。這種情況持續了好多年,而在那許多年裏我沒有比司各特(不喝酒時的司各特)更忠誠的朋友了。

1925年秋季,他想看我的長篇小說《太陽照常升起》的初稿,我不願讓他看,結果惹惱了他。我解釋說我必須通篇改寫一遍,否則狗屁都算不上,在這之前,不便談論和展示。我們準備去奧地利福拉爾貝格州的施倫斯,等那兒一下雪就去。

在施倫斯,我修改了前半部手稿,大概是在第二年的1月修改了後半部。之後,我把稿子拿到紐約讓斯克裏布納出版公司的主編麥克斯韋·帕金斯過目,而後返回施倫斯對全書進行潤色。直至4月底我完成了修改潤色,把經過刪減的稿子寄往斯克裏布納出版公司,司各特才得以見到了這部書稿。記得為此我還跟他開過玩笑,說他一旦遇事就焦慮不安,非得幫人一把才行,可我潤色稿件並不需要人幫忙。

住在福拉爾貝格州,我專心修改《太陽照常升起》的手稿時,司各特他們一家離開巴黎,去了下比利牛斯山的一個礦泉療養地。塞爾達病了,因為喝了過多的香檳而引起常見的腸道不適,當時被診斷為結腸炎。司各特停止了喝酒,開始著手寫作。他邀請我們6月份去朱安雷賓[123],說要給我們找一座租金不貴的別墅,聲稱這一次絕不會再酗酒。他說我們將會像過去那樣過快活日子,一起遊泳,保持身體健康,皮膚曬得黑黑的,午餐前喝一杯開胃酒,晚餐前也喝一杯。他說塞爾達的身體已康複,他們一家都很好,他那部小說進展順利;《了不起的蓋茨比》改編成話劇上演,賣座不錯,他由此拿到了一筆錢,還會賣給電影製片廠,所以他無憂無慮;塞爾達成了賢妻良母,一切都將會井然有序。

5月,我獨自一人南下去馬德裏寫書稿,後來去巴約訥[124]搭乘火車,坐在三等車廂裏返回朱安雷賓,路上餓得心發慌——都怪我把錢揮霍一空,最後一頓飯是在法國和西班牙邊境線上的昂代伊吃的。司各特為我們租的別墅很雅致,他家的租屋就在不遠處,非常漂亮。看見妻子把房間布置得漂漂亮亮,家裏高朋滿座,我心裏樂開了花。原先飯前隻飲一杯開胃酒,這次連飲數杯。當天晚上,別墅管理方為我們舉辦了一個歡迎晚宴,規模很小,隻有麥克利什[125]夫婦、墨菲[126]夫婦、菲茨傑拉德夫婦以及住在別墅的我們倆。晚宴上沒人喝烈性酒,隻飲香檳,氣氛非常歡快。這兒顯然是個寫作的好地方,應有的都有了,隻差靜下心來了。

塞爾達有著閉月羞花的容貌,皮膚曬成了金色,嫵媚非常,一頭秀發呈深金色,待人接物熱情友好。她那鷹一般的眼睛清澈而靜謐。看得出他們家風平浪靜,最終一切都會轉好。誰知就在這時,她朝我欠過身,說出了心中的一個秘密:“歐內斯特,你不認為阿爾·喬森[127]比基督還偉大嗎?”

當時誰也沒有拿這當回事,覺得這不過是塞爾達與我分享了一個秘密而已,就像一隻鷹與人分享什麽東西那樣。豈不知鷹是不與人共享秘密的!司各特再沒有寫出好作品來,直到他發現塞爾達精神錯亂,情況才有所改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