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和帕斯金[70]邂逅於圓亭咖啡館
那是個美好的傍晚。我筆耕不輟,寫了一天的稿子,此時離開鋸木廠附近的公寓,穿過堆放著木料的院子,然後隨手帶上大門,橫穿街道,走進門麵正對蒙帕納斯林蔭大道的那家麵包房的後門,在麵包爐冒出的香味中穿過店堂走到街上。白天已接近尾聲,麵包房屋裏屋外都點上了燈。我踏著初降的暮色走在大街上,來到圖盧茲黑人餐館外麵的平台前,留住了腳步。餐館裏的餐巾架上配有一些圓木環,圓木環上掛著紅白格子圖案的餐巾,在等待著食客進去就餐。我看了看用紫色油墨印出的菜單,發現這天的特色菜是卡蘇萊[71]—— 一看那菜名我就垂涎欲滴,覺得饑腸轆轆。
餐館老板拉維格尼先生跟我搭話,問我寫作進展如何,我說寫得十分順利。他說一大早就看到我在丁香園的平台上寫作來著,因為我那麽投入,他也就沒有跟我說話。
“你當時的樣子就像獨自待在深山老林裏,旁邊一個人也沒有。”他說。
“我寫作的時候就像一頭瞎了眼的豬。”
“難道沒有身處深山老林的感覺嗎?”
“有一種身處灌木叢裏的感覺。”我說。
我說完就沿著大街走掉了,一路欣賞著商鋪的櫥窗——那春天的黃昏和街上的行人讓我感到心情愉悅。街上的那三家主要的咖啡館裏人頭攢動,裏麵有和我一麵之交的人,也有我可以與之深談的人。出入於這些咖啡館的當然還有我不認識的人,一個個衣冠楚楚、風度翩翩。在這華燈初照的傍晚,人們匆匆忙忙找個地方喝上幾杯,吃上幾口飯,然後回家去**,盡**。在這幾家主要咖啡館裏的人可能也在做同樣的事,或者隻是進來坐一坐,喝上幾杯,聊一聊天,秀一秀恩愛。我喜歡的那些人在街上一個也沒有碰到,他們可能都去大咖啡館裏消磨時光了——在那兒,他們可以消失在人群中,沒有人會注意到他們;他們可以獨斟獨飲,也可以和朋友在一起慢斟慢飲。那時候的大咖啡館收費很便宜,都備有上好的啤酒,開胃酒價錢公道、明碼標價,價目表就放在和酒一起端上來的小碟子上。
這天傍晚,我有千般好心緒,卻沒有了創作的念頭—— 反正我問心無愧,對得起這一天。原來十分想去看賽馬,卻悶在屋裏埋頭苦幹,而且收效頗豐。不過話又說回來,我即便想去賭賽馬,也隻恨錢囊羞澀(雖說隻要下功夫,錢還是有得賺的)。那時還沒有開始對參賽馬實行唾液檢驗,以及其他檢測人為刺激參賽馬的措施,所以給參賽馬服用興奮劑的做法層出不窮。你可以觀察那些服用過興奮劑的馬,權衡利弊,可以在圍場觀察它們的狀態,然後根據自己的判斷(有時這種判斷是“超感覺”的)做出決策,將一筆根本輸不起的錢押上去。然而,對於一個需要養家糊口,又需要全力以赴學習寫作以便有所作為的年輕人而言,這絕非陽光大道。
不管用任何標準衡量,我們家都是赤貧戶。所以,我經常故伎重演以節省開支,常謊稱自己要去赴飯局,實際跑到盧森堡公園裏待上兩個小時,回家後卻對妻子繪聲繪色地描述那頓飯是多麽豐盛。當你二十五歲的時候,而且生就一副重量級拳擊手的身材,少吃一頓飯也會餓得你發暈。不過,你的觀察力亦會因此變得敏銳。這時我發現原來我筆下的人物有許多是大胃王,一個個都極其貪吃,對食物有著強烈欲望,大多還都渴望喝上一杯美酒。
我們常在圖盧茲黑人餐館喝上好的卡奧爾葡萄酒,有時喝四分之一瓶,有時喝半瓶或者一整瓶,一般都兌入大約三分之一的蘇打水。在鋸木廠附近的家裏,我們則喝科西嘉葡萄酒,這種酒聲望高、價錢低。那可是地道的科西嘉葡萄酒,兌上一半蘇打水,也可以品到濃濃的酒香。在巴黎,那時你幾乎不用花什麽錢就可以生活得很好,偶爾餓上幾頓飯,不添置新衣服,就能省下錢來買幾件奢侈品。
話說我走在大街上,來到名流咖啡館時,見哈羅德·斯塔恩斯[72]在裏麵,便拐過頭往回走,因為我不願見他,知道一見麵他準會談賽馬的事情。想起賽馬,我當然感到心情愉悅,可是我剛剛發過誓,絕不再賭賽馬了。沐浴著暮色,我滿懷著潔身自好的心情走過勞特爾多咖啡館時,見裏麵座無虛席,不由對那些吃貨嗤之以鼻,嘲笑他們貪吃的惡習以及追歡尋樂的本性。跨過林蔭大道來到圓亭咖啡館,發現裏麵也坐滿了顧客,隻不過那些顧客大多是完成了工作之後來放鬆的。
那裏有幹完了活兒的模特兒,有作畫一直到天黑的畫家,有好歹完成了一天工作的作家,也有酒鬼以及其他種類的人,有些是我認識的有頭有臉的人,有些純粹是來湊熱鬧的。
我站在德朗布爾大街的人行道上猶豫著,不知該不該進去喝上一杯。帕斯金和兩個姐妹模特兒正坐在一張桌子旁,看見我在那兒,便衝我招了招手,於是我就走過去坐在了他們身邊。帕斯金是個出類拔萃的畫家,此時已微醉,但並未失態,隻是有意喝高了些,頭腦仍清楚。那兩個模特兒又年輕又漂亮。其中的一個模特兒黑黑的,嬌小玲瓏,身材非常漂亮,如弱柳臨風,卻有幾許**的形態。另一個有點孩子氣,舉止呆板,但有閉月羞花之美,顯出一種稚氣將消的姿色。她雖然不及姐姐那般婀娜多姿,卻也非他人可比。
“兩姐妹一個好一個壞。”帕斯金說,“我這兒有錢。你想喝什麽?”
“來半升黃啤。”我用法語對侍者說。
“來一杯威士忌吧。我有的是錢。”
“我愛喝啤酒。”
“要是你的確愛喝啤酒,那就該去利普飯店,那兒的啤酒好。我猜想你一直在寫東西。”
“是的。”
“順利嗎?”
“希望如此。”
“很好。我為你感到高興。日子是不是還過得那樣有滋有味?”
“是的。”
“你多大了?”
“二十五歲。”
“你想不想幹她?”他朝那個黑美人姐姐望了一眼,笑眯眯地說,“她需要有人幹她。”
“你今天大概已經跟她幹夠了。”
那女子輕啟櫻唇,衝我嫣然一笑說:“他一肚子壞水,但待人厚道。”
“你可以把她帶到畫室去幹。”
“請不要說髒話。”那位金發妹妹說。
“誰跟你說髒話啦?”帕斯金問她。
“沒人說。但這是我的忠告。”
“咱們還是放鬆一下吧。”帕斯金說,“一個嚴肅認真的年輕作家和一個熱情友好、聰明機智的老畫家在一起,身邊有兩個年輕貌美的姑娘陪伴,生活該是多麽美好呀。”
我們坐在那裏,姑娘們啜著飲料,帕斯金又喝了一杯兌水白蘭地,而我則喝著啤酒。但是,除了帕斯金以外,誰也不覺得輕鬆愜意。那位黑美人姑娘焦躁不安,有意側過臉去展示她的側影,讓光線投射到她的鵝蛋臉上,把裹在黑色羊毛衫下的酥胸露給我看。她的頭發修剪得很短,又亮又黑,像個東方女郎。
“你擺了一天的姿勢,”帕斯金對她說,“現在是在咖啡館,難道你還要重操舊業,展示你的羊毛衫不成?”
“我高興這樣。”她說。
“你看上去就像個爪哇玩偶。”帕斯金說。
“眼睛可不像,”她說,“我的眼神要比玩偶的複雜得多。”
“你的樣子就像是小可憐,一個**的小玩偶。”
“也許吧,”她說,“但我是個充滿了活力的玩偶,比你更具活力。”
“咱們走著瞧,看誰更具活力。”
“好呀,”她說,“那就證明給我看。”
“今天是不是沒有證明給你看?”
“哦,你說的是那種事。”她說著轉過臉來,讓最後一縷落日的餘暉照在臉上,“怪都怪你太癡迷於作畫。”隨後,她對著我說道:“他愛的是油畫布,但也喜歡幹一些不尷不尬的事情。”
“你要我畫你,給你錢,還要我幹你,以便讓我的頭腦保持清醒。除此之外,你還想讓我愛上你,”帕斯金說,“你這個可憐的小玩偶。”
“你喜歡我,不是嗎,先生?”她問我。
“非常喜歡。”
“可惜你的塊頭太大了。”她沮喪地說。
“上了床,每個人的尺寸都是一樣的。”
“這話不對,”她的妹妹說,“我不願再聽你們說這種話了。”
“聽著,”帕斯金說,“要是你認為我愛上了油畫布,那明天我用水彩來畫你。”
“咱們什麽時候吃晚飯?”她的妹妹問道,“在哪兒吃?”
“你陪我們一起吃好嗎?”那黑美人姑娘問我。
“不了。我要陪我的légitime[73]一起吃。”那時,巴黎人喜歡用légitime,而現在他們喜歡用régulière[74]。
“你非得走嗎?”
“非得走而且想走。”
“那就走吧。”帕斯金說,“你可別愛上打字紙啊。”
“要是愛上了,我就改用鉛筆寫。”
“那我明天改畫水彩。”他說,“好吧,孩子們,我再來一杯,然後到你們想去的地方吃飯。”
“去北歐海盜飯店吃。”黑美人姑娘說。
“我也想去那兒。”她的妹妹敲邊鼓說。
“好吧。”帕斯金同意道,“晚安,年輕人。祝你睡得好。”
“祝你也一樣。”
“她們搞得我睡不成,”他說,“連合眼的工夫都沒有。”
“今天夜裏叫你睡個好覺。”
“你是說在北歐海盜飯店酒足飯飽之後嗎?”他咧嘴笑了笑,帽子扣在後腦勺上,樣子像一個19世紀90年代百老匯舞台上的人物,而不像他本人—— 一個討人喜歡的畫家。他懸梁自盡之後,我總會想起那天晚上他在圓亭咖啡館的形象。人常言:栽什麽種子結什麽果。我認為:那些笑對人生的人是優良種子,植根於沃土,澆灌的是高級肥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