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白森鎮3

“這還成個什麽衙門呀!”他想。

他氣忿得兩耳嗡地鳴叫起來,脊梁上掠過一道寒流,一下子暴怒地跳了出來,大聲喝道:

“他們幾個師爺哪去了?”

聽差正在那兒伸著兩手用勁地搬移著那在兩張歪斜的條桌之上高高地擺得很險的高大卷宗櫃。卷宗櫃在發抖,他的兩手也在發抖。櫃子已斜向他壓來了,他急得臉都漲紅,閉緊嘴巴竭力撐持著,想把它移攏去。

“你沒有耳朵了麽!我在和你說話!”施服務員簡直忿怒得想跳過去捶他一下。

聽差竭力忍受住上麵壓下來的重量,慢慢吃力地轉過漲紅的臉來,從牙縫裏透出兩個字:

“他們——”

嘩啦一聲,聽差立刻不見了。卷宗櫃像排山倒海似的撲下地去,無數的卷宗跳舞起來,好像騰起一道黑煙似的灰塵衝了起來,立刻擴張了勢力,占據了全個房間。全個房間就都籠罩在濃霧中了。

施服務員又氣又急,隻是在地上亂跳。

“委員,請你拉我一下!”在看不見的地方發出了這一個微弱的聲音。

施服務員這才跑過去了,首先把那個大的卷宗櫃搬立起來。這才看見一個灰人從卷宗堆裏鑽了出來,這就是聽差。他忿忿地指著聽差的鼻子大罵一頓。他知道這卷宗是頂重要的,趕快蹲下地去收拾。他一麵掉過頭吼道:

“弄出了禍事來,你還老爺似的站在那裏看什麽?收拾呀!你這家夥!”

聽差不敢說什麽,竭力忍住腰,背,肩,各處的疼痛,蹲下地去收拾。好一會兒施服務員站起來的時候,也變成了一個灰人。他看見那些滿桌滿地的灰,以及那些給灰塵封了的重重疊疊堆得亂七八糟的桌椅台凳等等,簡直氣得他想要打人或打東西。他馬上問著聽差:

“那些師爺呢?唔?”

“委員,他們交卸了,都搬走了!”

“什麽?唔?”

“我剛才聽見他們的聽差說的,說是他們後天就要跟陳監督回鄉去了。他們是陳監督帶來的。委員!”

施服務員完全軟下來了,明白了。原來這些人全要自己帶的!那麽怎麽辦呢?他感到了孤獨,感到好像受了欺侮似的,一股氣忿在肚子裏直湧。他又忽然問起來了(雖然自己也知道這話是不必要的):

“怎麽他們走了我都不知道?”

“委員,我看見他們搬走的,是委員同陳監督到學校去的時候。”

他忽然好像發現聽差的錯處似的大吼了起來:

“你在幹什麽的?怎麽我回來你都不向我報告?簡直不是東西!”

他在桌上咚咚咚捶了幾拳,但還是覺得很氣忿。他把兩肘撐著桌沿,兩掌捧著下巴,呆呆地望著桌上蓋滿灰塵的東西:清冊,賬簿,文件,許多許多亂七八糟的東西。他想起早上的交代情形來了,他們究竟交了些什麽,自己都像糊裏糊塗的。假使這裏麵有什麽不清,有什麽錯誤,那自己不是要負很大的責任麽?而自己已經是在“接收無訛”的“切結”上蓋了章的,那不是已擔了幹係,要代人受過麽?他想起了拴頸子的鐵鏈,想起了劉縣長指給他看過的自己隔壁的那間準備叫人打掃出來關陳分縣長的房間。那麽現在自己倒該被關在那裏麵了!他立刻恐怖起來,趕快抓過一本收發處的簿子來清查,翻看,隻見上麵一項一項地寫著:收,什麽文件一件;發,什麽文件一件,有些項下還注些莫名其妙的小字。他越看越麻煩起來,丟了開去。又抓了一本庶務處的收支賬簿翻了開來,這就更不懂了,什麽“收:什麽人的罰款多少;收:什麽廟繳來款項多少”……看了半天,不知這些錢究竟用到哪裏去了?翻到後麵,才看見支。支些什麽,該不該那樣支,收支相抵不相抵……越看越覺得走入霧中,不知方向。他於是又翻公物清冊,這才忽然給他發現不對來了。上麵有一項明明載明辦公條桌五張,但實際隻有三張,有一項載明椅子三套,但實際隻有兩套半。他於是覺得可怕起來了,轉過身來,忿忿地問道:

“他們交來的條桌是幾張?”

“三張,”聽差趕快放下手上的凳子說,“委員。”

“怎麽他這冊子上是五張?唔?”

“不曉得,委員。”

施服務員在桌上猛擊一拳,吼道:

“怎麽你剛才在接收,都不曉得?”隨即他又覺得這錯不在他,罵他是不對的。停了一會兒,又才說:

“哼!你去吧。去把他們的收發師爺給我請來!”

聽差嘟起嘴就出去了。剩了他一個人在屋子裏,隻有灰白的紙窗看著他這孤獨的影子。他厭煩地把麵前的清冊賬簿呀的推在一邊,忿忿地想了起來。他覺得劉縣長太把自己不當人了!請自己來幫他代理,不但不幫自己布置好一些同來的人:比如收發,庶務,文牘之類,而且他送他走的時候都絕口不提!安心讓他陷到這樣可憐狀態的絕境裏麵!

“這些東西豈是一個人辦得了的嗎?”他喃喃地埋怨起來了,“而且這還成什麽分縣長?簡直叫我來幫他當用人,一個人來給他保管公物,看守衙門!哼,我難道是看門的狗麽?而且每月的薪水他還要平分呢!”

他忿忿地在桌上捶一拳,把剛才陳分縣長的話全都想了起來:“是的,這劉縣長太渾蛋了!他是可以委任我,一麵請軍長加委的,如果那樣,我自己就可以弄一個場麵來!自己找些收發這些人來!但他隻是叫我來幫他賣力,看守衙門,而他名利雙收!天下還有這樣渾蛋的人嗎?難怪他還不叫我管法律訴訟!……好的,這勞什子我不幹就是了!”

他又覺得自己可憐起來,深深地歎一口氣,覺得自己帶著一番偉大的抱負來——怎樣改造,怎樣建設,怎樣把地方變成模範區域,而自己假使弄起來,一定是很容易的,但現在這一切偉大的理想都受了阻礙了!受了這樣一個昏庸官吏的愚弄了!他忿忿地睜大眼睛,就好像看見了那個可恨的昏庸的圓胖臉。他覺得非常地不平起來。

他喃喃地說著,舌頭都好像轉動不過來,他知道今天的話說得太多了,口渴得太厲害了。他忍不住喊道:

“聽差!拿茶來!”

隻有屋子嗡嗡地回響他一聲,立刻又歸沉寂。他才記起聽差出去了。他於是站起來,到屋角的一桌上堆滿東西的縫隙間抽出自己帶來的熱水瓶,搖一搖,沒有聽見水聲的**動,拔開塞子一看,水瓶肚子對著他的眼睛不斷地發出嗡聲,裏麵是空空洞洞的。他於是跑到廚房去了,一個馬蹄形的土灶上嵌的鐵鍋也不見了,土灶破得一塌糊塗,泥土散滿一地,這顯然是鍋也被他們取去了。一個立方的石水缸在破灶旁邊張著空洞的大口望著他。“哼!連水都沒得喝,連飯都沒得吃!”他這麽一想,才覺得今天從早起接收交代忙了半天,還不曾吃過一口東西,肚子已餓起來了,好像腸胃在裏麵打架似的發出咕嚕嚕的聲音。

“哼,當一個分縣長,連飯都沒得吃呢!”他發呆地站了一會兒,不斷地這麽咕嚕著。

他恨恨地咬一咬牙又走回來了,剛剛要到門邊,他忽然驚得一跳了,隻見一個穿得很襤褸的人從裏麵跑出門來向著外麵飛奔出去,簡直來不及看清那人是什麽麵孔,他立刻開了快步趕了出去,那人慌得把抱著的一個包袱丟在地下就跑掉了。他把包袱拾起來一看,正是自己的衣裳包袱!他更加氣忿了,再追了出去,已不見了人影。他又隻得走了回來。那拘留所裏麵被關著的兩個犯人正在向他吃吃笑了。他氣得暴跳起來,吼道:

“笑什麽!”橫著眼睛看了他們一眼,就氣衝衝地走進房間來了。

“哼,笑話!分縣長還要親自去趕賊!他媽的!”

隻見聽差一個人回進來,他就大怒地問他:

“那收發師爺幹什麽不來?”

“委員,他說他要吃飯了!”

“放屁!……你問過他那辦公桌沒有?”

“問了,委員。他說是五張,不錯的。有三張是好的,有兩張已經破成一塊塊的木頭了。哪,他說就堆在那屋角裏的就是。”

施服務員順著聽差的手指看過去,果然那兒有一大堆奇奇怪怪的破木塊。

“幹嗎已經變成了破木塊還要算兩張辦公桌?”

“委員,他說那還是前幾任移交下來的呢!因為這是公物,就是爛成灰,都還要一任一任地移交下來,無論什麽衙門都是這樣的。他說那清冊上是注明了的。”

施服務員趕快去翻清冊,果然注了一行小字道,“兩張破爛,前任移交。”他想那半套椅子大概也是這樣了,看清冊,也果然注了一行小字。但他更加不舒服起來了:

“哼,我來做分縣長,不但沒有飯吃,而且去趕賊,而且還要來保管這些破木頭呢!”

他已決定不要幹了。

就在這時候,陳分縣長高高興興走來了,剛一到門口,就把眉毛一揚,笑嘻嘻地喊道:

“施監督,你吃過飯哇?剛才很對不住,令價到敝寓去的時候,我們正在吃飯。我真是好久沒有這麽舒舒服服地吃飯了,今天才痛痛快快地吃它一頓。……我想還是我自己來吧,你有什麽疑問,請你問我好啦!”

“你去你的吃飯!你吃飯幹我什麽事?”施服務員心裏不舒服地想,立刻一跳地迎了上來喊道:

“陳監督,你來得正好!我想要走了。好在你的交代我還沒有接清,我想我回城去,還是叫劉監督來同你直接辦理吧!”

陳分縣長故意怔了一下,揚起眉毛看著他:

“為什麽?難道我的交代不清嗎?”同時大有心事地向門外邊暗暗飛了一個眼色。

“不是不是,”施服務員趕快分辯說,“你看吧,就隻我一個人,沒有收發,沒有庶務,沒有文牘,這樣麻煩的交代,我一個人怎麽辦?而且我一個人還像一個什麽衙門嗎?”

“這簡直太不成話了!”陳分縣長在桌上一拳,吼道。施服務員大吃一驚地望著他,以為他在發自己的脾氣了,但一看,又不是。而陳分縣長則在不斷地說下去,“老哥,我真是替你太氣忿了!天地間還有這種心腸狠毒的人嗎?簡直不是人!是狗!”他毒毒地向著縣城那方指了一指。他見施服務員快意似的看著他,他於是更加強調地說下去:

“老哥,你我都是軍部出來的人,都是青年,都是有血氣的!我實在看不慣這些老奸巨猾!當你接完交代,送我出去的時候,我就替你很吃驚,想:‘怎麽呢?怎麽隻有他一個人接事?他一個人接下來怎麽辦?’所以我趕快把飯吃了就趕來看你了。老哥,這劉監督不但利用你了!而且把你害了!”他一麵說著,不斷地用手勢加強語氣,一麵注意地看著施服務員臉色的變化,他的聲音漸漸提高,施服務員臉上的忿怒也漸漸增強起來了。

“真的,他隻叫你一個人來,簡直是叫你幫他看守衙門的!這種人還有心肝嗎?現在我要請問你,他請你一個人來,一個月是多少薪水?”

“他說,”施服務員憤怒地把手一揚,“第一個月是一百四,第二個月對分。”

“這簡直狗屁!”陳分縣長又在桌上一拳,“我告訴你,這兒分縣長用的收發,庶務,文牘以及聽差都是沒有另外規定的。你想,把這一百四十元提一大半出來開銷,自己還落得幾個?不吃飯嗎?不穿衣嗎?不應酬嗎?他請了你來給他賣力,竟還有臉和你說對分!嚇!”

“我決計不幹了!”施服務員堅決地說。見他對自己這麽同情,索性要求他,“好,請你幫忙我,讓我回城去,他自己來吧!”

陳分縣長笑了一笑,他想是時機了,就一麵向外邊暗飛一個眼色,但一麵仍然說:

“老哥,我很同情你。可是我實在愛莫能助。因為那樣在法律上是不容許的!總之,你應該趕快把場麵想法撐起來,因為這是冬防期間呀!”

一個人在門外邊出現了,慌慌忙忙地,上氣不接下氣地說道:

“施監督,土匪來了!”

施服務員大吃一驚,全身都在恐怖裏緊張了,趕快問:

“什麽?在哪裏來了?”

陳分縣長也做著慌張的樣子搶著問。那人慌忙地說:

“正在大山腳下搶過路商人!說是離鎮上隻有六七裏路!”

“那,那,怎麽辦?”陳分縣長緊張地把施服務員望著。那意思好像說:“你是此地的監督嗬!這要該你負責任的嗬!”

施服務員急得隻抓頭皮,但覺得既然在此刻是自己的責任,也隻得去走一趟了。

“好,我去一去吧!”他硬著頭皮,竭力顯出自己曾經受過訓練的態度來,但心裏卻在發抖。他馬上叫聽差去叫李村長派那十個團丁帶好槍彈在衙門前集合,並給自己把馬牽來。

十個穿便衣背槍的團丁在街心散亂地站成行列,街上的人們都立刻慌張起來了,互相擁擠著,推送著,黑壓壓地站在街兩旁圍著看。施服務員的心裏非常忿恨和慌亂,但見眾人都在吃驚地看他,他又竭力昂起頭來,挺著胸,很莊嚴地站在行列前點了名,便在一個團丁手上拿一支槍來,自己背上,又拴好子彈帶,很神氣地兩手抓鞍,一腳踏上馬鐙,但馬卻跳起來了,把他甩到旁邊,幾乎跌下地去。他頓時羞得滿臉通紅。一個團丁跑來抓住馬籠頭,一個來扶他,他說:“不要。”自己爬了上去。於是隊伍在前麵走了起來,他勒著馬緊緊跟著,在眾人眼前昂起頭雄赳赳地走去。一出了鎮口,望著樹林夾道的大路走去的時候,他才有點後悔起來了:

“唉唉,人家負名義拿錢,而我冒險幹嗎呢?況且匪人有多少?我們這十一個人去夠不夠?假使他們人多呢?假使一個子彈飛到我的頭上來呢?怎麽辦?豈不是冤枉?……”

眼前大塊大塊的山,一峰連一峰地高了上去,顯出各種各樣的峭壁,峭壁上好像伸出許多手臂來似的脫光葉子的枯樹猙獰地骨出著。看來簡直一切都顯得非常凶險,惡狠狠地把他望著。路兩旁枯枝的樹林,給風搖擺著,在竊竊私語,其中隱藏著可怕的惡兆。如果有一個人從那樹林裏跳了出來,一槍打來,他連取下肩上的槍都來不及,就一定會滾鞍下馬,而這又是亂跑的劣馬,一定會被它拖著腳蹬,像掛了腳的血屍在亂石路上亂跑,……他就好像看見了自己的腦袋倒栽著碰著亂石飛拖過去……而這死屍說起來僅是劉縣長用的人!他於是越加恐怖起來了,全身的熱血都集中到腦裏來,使他發昏,而肚子更餓了,幾乎連手捏轡索的力氣都沒有。他於是堅決地決定,這次回鎮去決定不幹了。他見路邊一家草屋,有幾個人站在門口緊張地望他,他下意識地覺得要保持尊嚴,又振作精神昂起頭來,但立刻他大吃一驚了,臉上狠狠地挨了一下。他勒著馬定睛一看,隻見一枝橫伸出來的樹枝在鼻前抖動,他才明白,剛才就是這東西打自己的。他低下頭穿過樹枝去,隻見那十個團丁已跑得較遠了,一路還在嘰哩咕嚕地講著話。他就鞭馬追了上去。剛剛轉了一個大彎過去的時候,隻見遠遠的樹林邊忽然出現一大群人,肩上都橫著一根東西在緩緩地走來,但突然一下子停下了。他慌得全身都發起抖來,臉上好像被潑下一桶石灰水似的頓時慘白,兩眼都充了血。他想這一下可完了,慌忙滾鞍下馬,迸出非人似的喊聲:

“散開!”

立刻恐怖地感到:這就要開火了!樹林丫枝上麵的灰暗天空頓時都變成恐怖的慘象。他用發抖的手從肩上拿下槍來。

“監督,那不是!”有一個團丁忽然說。

施服務員獸似的張著充血的眼睛打斷他的話:

“什麽不是!我叫你們散開!”他著急著這些沒有受過訓練的家夥真討厭。

“真的,監督!那好像是些過路客商。”另一個團丁也說。

施服務員這才慌張地從一株樹幹後邊走出來了:

“什麽?那,那,那不是?”

他定睛一看,果然是一群挑擔子的客商,在樹林旁擠成一堆,一字兒放下箱子行李在地上。他又跳上馬鞍,同著的團丁們趕上前去的時候,那些客商們也嚇一大跳,臉都變成土色。有的人發抖地拱著手哀求道:

“先……先生呀!東西你們拿……拿去就是了!我們都是做小生意的……”

團丁們都笑了起來,向他們說:

“我們是來打土匪的!”

客商們才透出一口氣來,但還懷疑地緊張著眼睛望著他們。

施服務員跑上來的時候,忿忿地罵道:

“你們這些人走路都不好好地走!鬼鬼祟祟的!哼!”

他忽然記起《水滸傳》上那些強人常常假扮客商,心裏更加懷疑起來。他試著去抓著一口篾箱的繩子一提,那箱子麵前的一個客人馬上就跪下去了,手卻拉著箱底。他吃驚一跳,奇怪地想:“這家夥要幹什麽呢?在摸軍器嗎?”他於是叫了一聲:

“搜!”

這個命令一出,團丁們都興奮起來了,馬上亂紛紛地跳過去摸他們的身上。頓時所有的客商都發起抖來了。站得稍遠靠著樹林後的一個客商,見一個團丁向他跑來,他想身上帶的一筆錢可完了,趕快摸出一塊銀元來塞到那團丁手上,但站在樹林外邊在搜著另一個客商的另一個團丁已一眼瞥見了,丟下那原是空袋子的客商,馬上跑了過來,向那個客商做一個鬼臉。那客商嚇得發抖,趕快又摸出一塊銀元來悄悄塞在他手上。他於是隨便在他身上摸一下,掉過臉去說:

“搜過了!”

而那邊的團丁們正忙著解所有挑子上的繩子,箱子都揭開來了。那幾個客商擔心地一麵緊緊捏著錢袋子,一麵哭喪著臉看他們翻著箱子裏的貨物。

施服務員見確是客商,這才放心地噓出一口氣來。但看見他們那種惶恐可憐的樣子,心裏感到非常不安,惶愧,覺得非常憐憫他們。當另一個撲的一聲跪下地去打拱作揖地哀求道:

“先生先生,你們拿東西就是了!饒了我們一條命吧!”

他感到更加難堪,覺得這太殘酷了,叫團丁們立刻住手。他一麵痛苦著;但一麵又竭力為這痛苦找適當的安慰:“我是在盡職。”

於是他問他們在火山腳一帶可有匪?他們馬上七嘴八舌地戰戰兢兢地回答:他們剛從大山上下來,後麵也還有一群客商,都沒有遇著匪。

團丁們都興奮地把施服務員緊張地望著,說:

“監督,我們再前去看看?”

“算了,不必去了!”施服務員趕快說。

團丁們都現出失望的樣子,懶懶地排起行列來。施服務員又爬上馬背。押著隊伍回頭走去。他很奇怪:“怎麽的?難道剛才來報的人是看錯的?還是造謠的?”他竭力想記起那個人的麵貌,但怎麽也記不起來。他想:“假使是別人使的壞,造謠,那就可怕了!想不到這地方竟如此險惡!”但他又想,誰來造謠?又想不起這根源來。一想起剛才自己那種恐怖的情形,他覺得有點害羞,臉都熱了。但他又想:“假使剛才真的遇著的是匪人怎麽辦?而此地周圍出匪是著名的,有著馮二王這樣的人物。現在剛剛才接手,就鬧這樣一個虛驚,將來不知還要鬧多少?而自己又隻是一個人!”他覺得自己帶來美麗的幻夢在這現實的釘子上一碰完全粉碎了。他馬上恨起劉縣長來,堅決地說道:

“我一定不幹了。”

隊伍剛剛一到了鎮口,隻見有幾個小孩子在棚子邊探頭探腦,突然向鎮裏麵跑去,一麵喊:

“施監督打匪回來了!”

街上的人們都立刻高興起來,退讓到兩旁的階沿,在交頭接耳地談論著,指手劃腳地講著。一見隊伍進了街,都拿緊張而嚴肅的眼光望著他們,有些人還恭敬地垂著手。施服務員還仿佛看見一個包布包頭的人在向那花白胡子的周老先生說:

“我們這裏真是從來沒有過這樣的監督,親自去打匪!”

周老先生認真地點一點頭。

他又非常興奮起來了。立刻雙手捏緊轡索,昂起頭來,肚子前的斜皮帶白銅扣都特別光輝起來。他又覺得雖然受了一場虛驚跑了一趟,倒想不到反而得到滿鎮人民對自己起了這樣大的敬意。他的心裏又活動起來了:

“這倒好,我在人民中可以建立起威信來了!如果幹下去,那不是可以做得出很好的成績?”他這麽猶豫著,已到了分縣署前。下了馬來,站在團丁們的行列麵前,使兩旁老百姓都可以看清和聽清的樣子揮起右手,大聲地向團丁們訓了一陣話,同時嘉獎了幾句。

“敬禮!”一個團丁喊。所有團丁都趕快立正。

他的肚子裏正在嘩啦啦地響了下去,但他竭力忍住,挺著胸脯,鄭重地向行列點一點頭,又昂起頭向兩旁老百姓們掃一眼,這才挺起胸脯走進去了。

但他一麵走,一麵又漸漸頹唐下來了,望望門房,門房仍然空空洞洞的,沒有一個人。還是隻有拘留所裏麵兩個犯人在縮著一團發抖。進到裏麵的天井,仍然是空空洞洞的,就隻有自己的皮鞋後跟像對自己嘲笑似的在石板上發出無力的空洞的響聲,孤零零地。他實在疲倦起來了,目前重要的是希望在一把椅子上坐下來舒舒氣再說。他兩步搶到當作大堂的門口,隻見房門卻緊緊關住,他用力一推,隻聽見喀啦的一聲,一看,門扣上原來掛了一把大鐵鎖。他立刻暴怒地跳起來了,大聲地喊道:

“聽差!”

回答他的隻是院子裏寒冷而空洞的“嗡”的回聲。

“聽差聽差!”

回答他的仍然是院子裏寒冷而空洞的“嗡”的回聲。

他氣得暴跳起來,在整個大院子裏亂跑,亂喊,亂轉,但回答他的仍然是院子裏麵寒冷而空洞的“嗡”的回聲。他又餓,又冷,又急,又氣悶,又疲倦,氣忿忿地兩手叉腰站著,好像要做體操的姿勢,兩腮鼓起著。——他不知道要怎麽辦才好!

“唉,難道僅僅一個自己身邊的聽差都也跑了嗎?我的命就這樣盡嗎?這樣一個分縣長還幹得出什麽嗎?……”

他傷心地在台階沿邊坐下了,兩手捧著頭,絕望地望著那灰色的天空。天空陰沉沉的,板著一個愁眉不展的麵孔,一朵雲層壓住一朵雲層,死板板地,好像要哭出來的慘象。他覺得周圍的一切都是灰暗。那曾經寄予過他以美麗的幻夢的青空嗬!那帶著歡喜的蔚藍的青空嗬!現在也給這濃厚的灰色雲層包裹著了!他不禁深長地歎了一口氣。

他頹然地垂下頭來,對麵會客室空洞的窗口瞪著他,滿天井的破石板和臭水窪瞪著他。他覺得這衙門對自己已一點也不感興趣,而且討厭,成了自己非常可怕的重負。但他又不能丟了就走開,一種法律的責任就像一條繩子似的拴著他的頸子,死死地把他縛牢在這麽大而空虛的衙門裏。他覺得憤慨而且滑稽。

“這算什麽?簡直連一條狗都不如了!”他忿忿地想。

好一會兒,才看見聽差嘴裏嚼著什麽跑了回來,他立刻向他跳起來大罵道:

“你這東西!哪裏去來!”

他在他身上就打了幾下。聽差嚇得不敢動,慌忙地說,“剛才在李村長那兒弄了點東西吃來,因為肚子實在太餓了!”聽了聽差的話,他又覺得這聽差也實在可憐,“跟著我這‘分縣長’來,竟還要餓肚子,這太笑話了!”但他又覺得這聽差也笨得可恨,“連我的飯都不去幫想辦法,倒先把他的弄來吃了!”

他於是再向自己堅決地說一遍:

“這回是真的下個決心不幹了!”

他等聽差開了房門,馬上坐在辦公桌邊就氣忿忿地寫一封信。他把信交到聽差手裏嚴厲地說道:

“把這信馬上去給李村長,叫他馬上派一個人飛速送給劉縣長去!叫劉縣長馬上趕到白森鎮來自己接交代!叫他明天馬上來!媽的,我馬上不幹了!”

聽差跑進李村長的房門,見李村長正坐在一個屋角裏通紅的火爐邊烤火,那方臉映得通紅,連小眼睛小鼻子都看得很清楚。他把信遞到李村長的手裏,把施服務員的話重說一遍的時候,李村長大吃一驚了。

“怎麽?他要劉縣長自己來?那可糟了!劉縣長如果自己來接事,那我可完了!”他想起黃村長時常造他的謠的事情來,全身都戰栗了。“不行不行,他不能走!陳監督叫我暫時躲起來不見他,現在可不能不出麵了!”他發呆地望著自己手上拿的信,想。信都給火映得通紅。他見聽差又在催促他,他仰起臉來說:

“好,你請回去吧!我馬上就派人去!”

他拿起信就走,一麵想:

“管他媽的,陳監督已經是要走了的人了,我還聽他的話幹什麽?隻害了自己。去找他商量也無益而且也不好,我莫如叫地方上人出麵來挽留他,在陳監督麵前我隻裝著沒有我。那麽我隻好找周老先生去了!”

他跑到周老先生家的門口,隻聽見從靠街的一個窗孔洞傳出周老先生念書似的在和誰談話的聲音:

“……的確,有施監督在這裏,我們可以放心地安居樂業了,他今天出去禦駕親征,真是非常難得……”

他慌慌忙忙跑進門口,忽然看見坐在周老先生對麵烤著火的就是自己從前在陳分縣長那兒暗暗擠掉了的黃七。那回事情就飛快地在他腦裏閃了一下:那時黃七做了村長還想把柳長生管山爺廟穀的執事奪過去,他就和柳長生暗中聯合起來,黃七於是倒掉了。見黃七掉過麻臉來看他,他不由得在門檻邊怔了一下。但他隨即又覺得事情太嚴重,已顧不得許多了,立刻慌慌張張地喊了起來:

“老先生,老先生,這新監督不幹了!要走了!”

“什麽?”周老先生吃驚地站起來望著他。黃七也吃驚地望著他,但仍然不動地烤著火。

“那怎麽可以?那怎麽可以?”周老先生顫動著花白胡子著急地說,一麵心裏著急地想:“如果他一去了,地方上就會不安,那麽那幾個學生明天就不會來了!而於是自己該領得的廟穀也跟著完了!”

“那怎麽可以?”他舉起煙簽子指著李村長的鼻尖,噴濺著唾沫星子不斷地說,“我們這白森鎮的天下安危,都係於他一人之身上,那怎麽可以?”

“是呀是呀!我也是這麽說!”李村長獲得了有力的讚同,高興地說,“所以我想隻有找你老人家想辦法了!我想還是隻有你老人家出來代表全鎮老百姓去挽留他了!”

“好,我去挽留他!”周老先生慌忙放下煙簽子說走就走。剛剛走到門檻邊,他又掉轉身來,興奮地舉起右手來說:

“前年那回打仗的時候,朱監督要跑,也是我代表去挽留他的!我,我去挽留就是了!”

立刻他就轉身走去了。李村長也跟著跑去了。

黃七張開嘴巴看了一會兒,心裏想:“嘻,奇怪得很!也許這回又可以有什麽掉在自己的身上來了吧?”他也跟著他們的後麵到衙門口去了。

周老先生走進分縣長室,呆板地站在施服務員的麵前,恭敬地捏起拳頭拱一拱手。施服務員請他坐下。他小心地又拱一拱手,吊著半邊屁股坐在椅子上,斜側著身子念書似的說了起來:

“聽說監督要掛冠而去,這實在使全鎮居民不勝之大驚。以監督之英明,今天出去禦駕親征,是全鎮居民盡皆知曉的。今白森鎮天下之安危,均係於監督一人之身。今監督忽然要去,居民均惶恐萬分。現在就由教員代表來挽留監督,請監督還是住下……”他一麵說,一麵聽見自己說出來的文雅的句子都非常得體,心裏感到一種高興。

施服務員聽他說完,非常感動,想不到自己真的得了人民的擁護。但他看看自己這亂七八糟的屋子,覺得自己還是住不下去,於是忿然地把兩手向兩邊一分,說:

“周老先生,你看我怎麽住得下去?你看,劉監督太對不起我了!他請我來接事,就隻我一個人,收發也沒有,庶務也沒有,文牘也沒有,你叫我人怎麽辦!這許多接收下來的亂七八糟的東西,你看吧……”他伸出右手向著房間裏的周圍一指。

周老先生看了那重重疊疊擁擠著的桌椅台凳,卷宗賬簿,宮燈彩帳,堆得擠滿房間。他一時說不出話來。最後他想了一想,又恭敬地說:

“教員代表全鎮居民來挽留監督,監督還是不要走的好……”

“這是你們的好意。可是我沒有人呀!你看這還像一個什麽衙門?……除非有人,不,不,可是我是走定了!”

周老先生搖搖花白胡子無可奈何地退了出來。施服務員隻送他到房門口,抱歉地說:

“對不住,我不能送你到大門口了。因為我一個人也沒有,聽差出去幫我買吃的去了,你看,我當分縣長還要看守房間呢!”他感到滑稽地苦笑了一下。

周老先生走出天井,李村長就把他迎著,緊張地問他:

“怎樣?”

周老先生隻是頹然地搖一搖花白胡子。

李村長著急了,再問他:

“可還有辦法沒有?”

“沒有呀!”周老先生又搖一搖花白胡子,“他說他一個師爺也沒有,住不下去。他說‘除非有人’,你看怎麽辦?”

李村長忽然覺得從周老先生身上想出辦法來了,立刻靠近他的身邊,悄悄地說:

“他沒有人,我們不是也可以照前年那樣,把全鎮人都叫來給他推幾個人出來?前年打仗的時候,朱監督下麵的人都跑了,不是大家把你推出來管過兩個月的事?我們也來他一下?”

周老先生頓時高興地好像從夢裏醒過來了。他猛然記起了那一次的事:從那次起,所有鎮上的親戚朋友老遠看見他走來就恭敬地站在旁邊,讓他摸著花白胡子走了過去。他立刻說:

“好!那麽你趕快去打鑼吧!”

黃七見周老先生走出衙門來,趕快跑到他身邊,向他打聽了消息,他立刻心裏跳了一下,慌慌忙忙跑回去了,馬上提了一小塊臘肉跑進周老先生房裏來。見沒有別人,就把臘肉塞在周老先生的手上,把嘴巴湊近他耳邊悄聲說:

“這是我給你老人家送來的。”

周老先生連忙接著,會意地笑了笑:

“好了好了,我曉得就是!你趕快叫人們都到平民學校去吧!”

銅鑼當當當地從鎮口敲到鎮尾,人們都頓時在街上出現了,互相問著,議論著,陸陸續續地向平民學校走去。有些人莫名其妙是怎麽一回事,見別人走去,就也看熱鬧地跟著別人走去。

“喝,去嗬去嗬!”黃七站在街頭向人們叫著。立刻,他跳進一家人家屋子裏去拉出一個人來:

“張二伯,去呀!去看看究竟是什麽事呀!”

於是街上一片嚷聲,人們都走去了。

陳分縣長在屋子裏大吃一驚,“這是怎麽一回事?”他正在這麽想著的時候,隻見李村長向他走來了。李村長站在他麵前,竭力隱瞞了自己和周老先生出的主意,隻說人們聽見說施監督要走,大家都要挽留他了。陳分縣長吃驚地跳了起來,他這才覺得糟糕透了!剛才對施服務員不過開了一個小玩笑,想不到竟相反地使他得到這樣的一個好處!他冷笑了一下,想:

“好的,我就要使你同劉縣長兩個打破頭,弄得你們兩個都有下不了台的時候!”

他立刻同李村長向平民學校走去。隻見大殿上黑壓壓地擠滿了亂七八糟的兩三百人,幾排條凳通通坐滿,有些人就坐在條桌上,沒有坐的就在旁邊和後麵亂擠著。大家都在竊竊私語,交頭接耳,有的在大聲地咳嗽,吐痰,有的在擦鼻涕,有的在笑,有的說把他遮住了,看不見,亂哄哄地形成一片嘈雜的聲音。黃七站在旁邊,叫別人不要說話。周老先生見有幾個人被後麵的人們擠出前來,就怒聲地喊道:

“你們在擠什麽!又不是看社戲!這是什麽地方!大家好好地退後去!”說著,就跑上前去,伸出兩手把那幾個人推到後麵去。有一個十幾歲的大孩子又被擠出來了,他立刻一把抓住,向人縫中就塞了進去。那幾個人就忿忿地向他睜大眼睛。那邊人堆裏麵,不知是誰打了誰的一個嘴巴了,啪的一聲,一個孩子哭了起來。周老先生立刻怒喊道:

“唉,這是什麽地方!哭些什麽!”

陳分縣長見施服務員已在那裏,挺起胸脯,昂著頭,圓臉上表現著滿足似的微笑,坐在黑板下麵方桌邊的一把椅子上。他忿忿地想:“哼,這家夥居然會收買民心呢!”他就坐到他旁邊的椅子上。施服務員掉過頭來悄聲地向他說:

“我要走了!不知怎麽聽說他們要挽留我。”

“是是是,好極啦,好極啦!”陳分縣長故意把眉毛一揚,哈哈笑了起來。

周老先生在人們麵前指手動腳地弄了一陣,人們這才靜下來了。像完了一件大事似的,拍拍兩手,退後兩步,這才呆板地垂著雙手,向眾人動著花白胡子發出念書似的聲音說道:

“今天叫大家來,不為別的緣故。隻因陳監督‘高升’了,而施監督‘恭喜’才半天,說是也要走了!然而我們白森鎮的天下安危,皆係於施監督一人身上。在此匪風四起之時,施監督是斷乎走不得的!因為我們白森鎮從來就難得遇到過這樣能夠禦駕親征的好官。所以請大家都來挽留挽留……”

“我們挽留……”

“挽留……”

有的人就隻喊了一聲:

“施監督!”

周老先生停了一下,呆板地望著眾人,等到人聲漸漸平靜下去了,剛要接著說下去,誰又在人叢中發出一聲:

“挽留!”

“嘖嘖!不要吵!”周老先生厭煩地瞪了那人一眼,這才真的平靜下去,又開始動著花白胡子說起來了:

“此刻現在,目下眼前,舊監督同新監督都在這裏了,我們就請兩位監督教訓教訓。”馬上他拿起兩隻手掌放到胸前,又嚴肅地說道:

“現在請大家鼓掌。”

下麵有一半人拍起來了;有些人不滿意他,不高興拍;有些人不好意思拍,旁邊人用肘拐推了他們一推,於是也都跟著拍起來了,倒也覺得今天竟敢於在兩個監督麵前拍手倒也好玩。

陳分縣長站起來了,舉起右手來就要說話,但下麵還在啪啪啪地盡拍。他又隻得把手放下來。以為要拍完了,又把手舉起來,下麵還在拍。周老先生於是把兩手垂了下去喊道:

“請大家止拍。”

拍掌的聲音這才漸漸少了下去。周老先生就恭敬地用倒退的步法坐在旁邊。陳分縣長開始說話的時候,下麵還有幾個小孩子頑皮地拍了幾聲,他終於瞪了他們一眼,這才真的清靜下去了。

“各位,”他舉起右手來說,“我到這裏來,已半年了!我自己想來,對地方還算問心無愧,(下麵人叢中的黃七和另外幾個受過罰的人卻不服地暗暗扁一扁嘴)今天我是交卸了!不過,你們知道我交卸的原因嗎?”他把眉毛一揚,望了眾人一下,隨即用手向外一指,“我在這裏辦了團防,”又用手指著背後的黑板,“我在這裏辦了學校……”

“他講得多漂亮!”施服務員坐在旁邊望著眾人想著的時候,陳分縣長那聲音漸漸好像離他耳朵遠去了,“是的,我來就會弄得更好!……麵前這些民眾將來能夠像這麽一堂地訓練起來……”

“……別的事情我還辦了許多許多!這是大家曉得的!但我現在忍了就是了,我到軍部去才慢慢地和他算賬!”陳分縣長說到這裏,就從衣袋裏掏出幾張狀紙來,高舉在眾人眼前。施服務員這才從幻夢裏驚醒了,吃驚地把他望著。

“看吧,”陳分縣長指著那狀紙說,“這就是我的憑據,人民告他貪贓枉法,通匪害民的證據。不過,我要說,他不但害我,他還害了施監督,”他望了眾人指了施服務員一下,“他請施監督來代理,不但不派人來幫助他,反而要和他對分他的薪水,天地間還有這樣渾蛋的人嗎?”他忿激地把手在空中打了一下,同時望了施服務員一眼,施服務員見他這樣幫助他,立刻很興奮了,而陳分縣長又接著說下去:

施服務員更興奮了,見他下來的時候,非常感激地看了他一眼,就站起來,挺起胸脯,左手插在褲袋裏,右手舉了起來,自己覺得這個姿勢很好看,於是說:

“是的,陳監督的確是很冤枉的!我到這裏來都清楚地看見了!這劉縣長是太狠毒了!”他一麵覺得背後的陳分縣長一定很高興,但又覺得他們既然還要劉縣長給自己加委,假使這亦給劉縣長知道了,那豈不糟糕!但他也隻得說下去了:

“總之,我現在是不能不走!請大家想想看:我來當一個分縣長,收發也沒有,庶務也沒有,文牘也沒有,就是我一個,孤家,寡人……”

一陣大笑聲立刻在下麵哄了起來。

周老先生站起來,臉色蒼白地動著花白胡子說:

“我們一定不讓施監督走!施監督沒有人,我們地方上給監督舉幾個人出來辦事就是了!我們來盡義務……”

黃七在人叢中站起來說:

“我看就請周老先生出來幫監督辦事。”

立刻,冬瓜臉的柳長生也在稍遠的人叢中站起來說:

“我看李村長也算一個。”

周老先生停了一下,笑道:

“這也使得。我就來盡這個義務,既然大家公舉了我。”他見黃七在著急地張大嘴巴看他,他於是又說,“不過我們兩個人也不夠,我看黃七也來一個。”

柳長生非常不高興,立刻推了推他旁邊的一個人叫他站起來反對,叫他推自己。那人笑了一笑,害羞地搖一搖頭。他於是隻得自己站起來了。

“夠了夠了,”周老先生馬上向他擺擺手說,“現在還請施監督頒示。”

柳長生又隻得坐下了。

施服務員在這一個突然變化的形勢中非常驚喜了,莫名其妙地向眾人望著,心裏卻非常高興:“好,現在場麵是可以撐起來了!而且還是盡義務的呢!那麽我每月可以淨得一百四十元了!而人民都很好,懂得運用人民的權利……”他一麵很興奮,但一麵還有什麽不滿足似的說:

“你們看,我今天從接事到此刻天都快黑了,我還連飯都沒有吃呢!鍋灶也沒有,廚子也沒有,說一句笑話,我連米都還沒有呢!你們看,像我今天這樣子,怎麽住得下去?”

周老先生搶著說:

“有有有,監督一定走不得!廚子有辦法,我去把我家周老麽喊來幫監督的忙就是了!”

“米也有辦法!山爺廟有的是穀子,叫柳長生拿點出來就是了!”

大家回過頭去望這說話的人,又是黃七。稍後的人堆裏忽然也喊出一個激烈的聲音來了:

大家一看,正是冬瓜臉的柳長生。

李村長也站起來了,說:

“那穀子是……”

周老先生馬上向他們舉起雙手攔住他們兩個的話頭,慌忙說道:

“今天我們是在講國家大事!不許鬧小閑話!你,柳長生,你記得不,你上半年算給我的學穀還少一升呢!”

眾人也都快意地掉過頭去向柳長生喊道:

“算了吧!算了吧!這是什麽地方!”

柳長生就忿忿地漲紅著一張冬瓜臉坐下去了。

最後,周老先生向眾人說道:

“好,陳監督的話說得好,我們要一勞永逸,我們大家馬上就給劉監督上一個呈文去,請他加委。”

眾人都異口同聲地說:

“由你做就是了!”

施服務員感到從來沒有過的愉快,出乎意料地一切都有了!而且還要請加委,而且是人民的公意呢!

當天就在分縣署裏的辦公桌上就看見周老先生寫好呈文,由李村長拿去挨家挨戶畫押,派人送進城去了。並且看門的也來了,差人們也來了。周老先生,李村長,黃七都在幾個房間開始布置起來。

施服務員愉快而疲倦地躺在**。到了半夜的時候,周老先生恭敬地垂著兩手來請了,他跟著出去,隻聽見差人們一聲喊:“下來啦!”立刻人們都整齊地立正,他就莊嚴地坐在大堂的公案上,兩旁排著差人,下麵跪著一個人犯。他叫犯人站起來,不要跪,說明跪是奴隸性。接著又向他作了一篇演說,說明犯罪是如何如何不好。犯人立刻感動了,說以後再不做了。他一下子非常高興地笑了醒來,一睜開眼睛,原來自己還躺在**,竟是一個夢。隻見麵前的紙窗已發白,辦公桌上的文件簿冊都已看得非常清楚,原來是第二天的早晨了。他一點不遲疑地就爬起床來。

下午周老先生們都辦完公回去的時候,聽差送進一封信來了,雙手遞到施服務員手上,說是劉監督派一個聽差騎一匹快馬飛送來的,馬已拴到後門給喂草料,並給聽差吃飯。

“好,你去叫他吃飯吧!馬也給他喂喂!”施服務員高興地說。

他興奮得很,心都別別別地直衝喉頭地跳起來了,直衝喉頭,好像喝了燒酒似的感到微醺。

“哈,加委這樣快就來了!”他微笑地想著,一麵用發抖的手指拆開信封,抽出信來,一看,他的眼睛好像伸出無數的手爪來似的要把每個字不遺漏地抓住。但立刻他的兩眼發直了,呆住了,發昏了,尤其是那幾行特別嚴重的話像一把鋒利的尖刀似的直刺到他的心上——

“……仆嚐以足下為純潔之青年故敢以茲事相托然所托僅係襄助性質非代理也今足下竟置法令於不顧自稱代理大張紅告仆誠不知足下之用心何為也並據可靠方麵傳來消息足下與撤職舊任互相結托煽動民眾當眾詆毀仆之名譽並要挾其公呈請求加委更不勝驚訝絕倒矣又據昨日客商過此謂足下率大隊團丁攔路搜查形同搶劫此間傳說紛紜城市囂然似此情形仆實難代人過受隻得聽候軍長裁處耳頃仆已另托司法官前來接替希即交出……”

“哼,這狗東西!”

耳朵嗡地鳴響起來,一朵黑雲似的東西照著眼睛撲來,他就伏在桌上了。

“完了!我這下可完了!”他心裏在這麽不斷地絕叫著,“唉唉,好險惡呀!這渾蛋……”

忽然嘩啦啦鐵鏈響了一聲,他立刻嚇得發抖了,他以為是來捉他的。抬起慘白的臉來一望,什麽也沒有,但隨即他就聽見了是一個差人在外邊那間當作公堂的屋子裏收拾公案,在把鐵鏈丟在地上。那鐵鏈的聲音尖銳地威嚇著他。聽見那差人走出去了。他就又把頭埋在桌上的手裏。但那鐵鏈子的形狀就緊緊扣在他的腦裏,固執地在他眼前晃動,他看見了一間黑暗的監獄,沒有一線光,黑洞洞地,四方上下都沒有一條縫,但看得見黑暗在顫動,在冷笑,在包圍著他,在向他壓下來,好像一座無比火的黑山,他覺得身體在往下沉,往下沉……

他絕望地害怕起來。

“不行,不行,總得想個辦法,總得想個出路!”但什麽出路?自然一走就拉倒!可是城裏能不能去?他會不會馬上就把自己扣押起來,關在那他曾經打算關陳分縣長的那間天井邊的屋子裏而且還派兩支槍看守?他一想到陳分縣長,忽然把他的思想緊緊抓住了。他記起昨天陳分縣長當眾拿出來的幾件人民控告劉縣長的狀紙,而陳分縣長是就要回去的,參謀長又是他的親戚!他的腦子裏好像忽然開了一條筆直的路似的,那思想一直就順著滑了前去。一種報仇的念想在他心裏怒發出來。他想隻有這麽來一下了。他現在才覺得陳分縣長才是真正誠懇的,坦白的……

“找他該不成問題吧?”他想。

門簾一響,他又發抖了。趕快抬起頭來一看,陳分縣長居然在門口出現了。他高興地趕快站起來,仿佛今天才覺得那蒼白的猴子臉非常順眼,特別有著一種親切的感覺。

“嗬嗬嗬,你辦公嗎?”陳分縣長把眉毛一揚,照例笑嘻嘻地說,身體很靈動地一飄地就進房來了。

施服務員臉紅了一下,但覺得自己應該保持自重,不能太輕率,便笑道:

“是的,正在辦公。”同時主人地把兩手一擺:

“請坐!”

陳分縣長卻不坐下去,向背後門簾那兒飛了一個眼色,隨即說道:

“我不坐了,我是來向你辭行的!”

施服務員吃驚地望著他:

“你就要走麽?”他想他不坐怎麽辦,“你請坐一坐呀!忙什麽呢?”

“不,我不坐,”陳分縣長又向背後飛了一眼。

施服務員幾乎想伸手去拉他一下,但他立刻大吃一驚了,門簾邊忽地赫然地出現一條梢長大漢,頭上包著一大圈青紗的大包頭,身穿一件青緞麵的皮袍,手上提著一支套筒馬槍,口裏喊道:“監督。”他慌張一看,這人是一張油黑的長馬臉,一個鷹鉤鼻子,兩邊漆黑濃眉,一雙細小的眼睛。他不由得怔了一下。

施服務員著急地把這大漢望著,身上的汗毛都倒豎起來,他知道那幾個來幫忙辦事的都早已回家休息去了,連聽差也不曉得到哪裏去了。就隻自己一個人,竟突然來這麽一條大漢,這究竟是什麽樣的人?他膽怯地問:

“我不認識你,你是?”

“我就是馮二王。”那大漢說。

這好像一個震天響出的驚雷似的,施服務員立刻呆了,膝蓋有點微抖起來。竟不料這家夥居然在自己麵前出現了!原來這就是劉縣長所說的和陳分縣長通的馮二王!他記起陳分縣長剛才時時向背後看的情形來,忽然明白是怎麽一回事了。但是他來幹什麽?難道是來搶劫嗎?他懷著一團疑惑和恐懼,呆呆地張開嘴巴望著他,說不出一句話。

“我有點事來找監督的!”馮二王把提著的馬槍從左手移到右手。

施服務員恐怖地趕快看著他的槍,見他仍然是提著,並沒有端起來,稍稍放了點心。他想到了逃走,從眼梢看一看那扇門,“能夠一下子把門砰的一聲關上,從後門跑出去就好了!”他想。可是他知道這是不可能的,也許自己還剛剛跑兩步,他已經開槍了,他竭力鎮壓著心的慌亂,膽怯地問:

“你找我什麽事,你?”

“我們坐下來談吧!”馮二王說,因為他要比手勢,就像拿棍子似的拿著槍指了他房間一下。

施服務員更吃驚了,“這房間怎麽可以讓他坐?而且他要在房間裏幹什麽?”但見他拿槍是那麽輕便,又把他奈何不得。他隻得做出很大慨的樣子來伸手一讓說:

“好,請吧!”他竭力不讓自己先轉身,等他先走進來。馮二王輕輕地把槍一提,大踏步就走進來,直直地好像一通石碑似的就在椅子上坐下,施服務員的腦子裏還閃了一瞥跳出房門就逃的念頭,但他看見馮二王在不放鬆地看他,知道是逃不了的,索性大方地但小心地跟著轉身,不敢看他的臉,隻看著他的槍,在他對麵椅子上坐下,心裏非常著急:

“假使別人知道了怎麽辦?”

“監督,”馮二王把左腿架到右腿上,把馬槍夾在胯當中,用兩手抱著槍筒,開始說起來了,油黑臉上一點表情也沒有,“監督來恭喜了,我今天才來給監督道喜!”

施服務員趕快做一個笑臉,但是太勉強,變成了一個慘笑,說:

“不敢當,不敢當!”

馮二王的嘴角笑了一下,兩眼防備似的向門簾那兒看了一下。施服務員卻又大吃一驚了,疑心著那門外還有什麽人,也跟著他望了門簾一下。但門簾是靜靜地垂著的。

“我知道監督是很精悍的人,”馮二王又定定地看著他冷冷地說,“知道昨天監督還帶了十根‘糖’[4]出去一趟。”

“因為知道監督是很精悍的,我們也不想在這地方再‘起坎’[5]打擾監督,想把‘棚子’[6]搬到別的地方去。不過弟兄們少盤川,想找監督幫忙幫忙,就隻這一回。現在就請監督幫我們把這支槍賣了,弄幾個錢,我們就好‘高升’[7]。”他一麵說,一麵就把槍提了起來。

施服務員驚得呆了,見他把黑洞洞的槍口直挺挺地對他胸口抵過來,以為他就幹了!這一下可真的完了,立刻就預防地準備要提起兩手來。但見他隻是把槍在桌上擺下了,這才放下心來。他皺一皺眉頭,蒼白著臉子,囁嚅地:

“我怎麽可以幫你賣?”

“你當然有辦法的!”馮二王說,把右手在桌上一點,“譬如你寫一個朱單,指定一家富戶,派一個差人送去叫他買買,就說在此冬防吃緊時期,該富戶應備槍一支,以防萬一。”

這辦法好像比他還熟悉似的,施服務員覺得這太笑話了,趕快說:

“沒有這辦法。別人怎會買?”

“有這個辦法!”馮二王把兩眼斜瞬著他,堅決地說,“劉監督常常用這辦法。別人是不敢不買的!”

施服務員想到自己明天就要滾蛋了,還來管你這什麽麻煩事情!他隻得小心地把臉伸前一點,說明道:

“我並不是此地的正式分縣長,明天是就要走了,另外有一個新的人要來的!我怎麽可以幫你賣?”

“監督不是才‘恭喜’嗎?”馮二王仍然堅定地臉不動地說,“怎麽就會‘高升’。我不能相信的。監督,我告訴你,這是輕而易舉的,隻不過請你寫一張朱單,派一個差人,又不是你出錢!我們都是江湖上跑的人,說一句是一句,決不為難監督的!”

施服務員想,即使自己是正式分縣長也不能辦,何況明天自己就是要滾蛋的人!他於是又小心地向他解釋:

“真的,我明天就要走了!即使能夠幫你賣,時間也來不及。”

“來得及的!隻要你馬上寫好朱單,叫一個差人去,今晚上,就可拿得錢來,明天我們就好上路!”

“糟糕!”施服務員愁得眉頭打結地想,“自己越說越攏到自己頭上來了!”他堅決地但又和聲地對他說:

“的確,這個我實在沒有經驗,不曉得怎麽做法。”

“這有什麽難?寫一張朱單,派一個差人就是。”

“可是這種辦法是沒有的。”

“有的,劉監督他們常常都是這樣做的。”

馮二王卻向他扳著指頭數了起來,

“柳長生,王福官,張家老爺子……”

施服務員急得抓了一通頭皮,自己簡直糟透了,越說越攏到自己的頭上來了!他又隻好小心地說:

“真的,我是明天就要交出的人,實在負不起這樣的——”但他大吃一驚了,還沒有說完的話都吞了回去,抓著頭皮的手就在後腦上停住,張開了嘴巴,因為其時馮二王微怒似的橫了他一眼,說:

“監督不肯幫忙?那,好!”手就動一下。

施服務員以為他也許要幹了,慌得趕快說:

“不,不,不是不肯幫忙!”

馮二王笑了一下:

“那麽就請你寫朱單吧!”

“可是我實在沒有這個職權呀!”施服務員要想竭力矜持著,但卻又顯出一點哀求似的聲音說了。

“那也好。監督既不肯幫忙,我們也‘高升’不成了!弟兄們如果在地方上有點不規矩的地方,那也請監督原諒!”

施服務員以為他就要走了!心裏高興了一下,但見他說完之後卻並不動,連槍都不摸一摸,仍然石碑似的坐在那裏,臉上一點表情也沒有。最後又見他說道:

“監督,你還是幫賣了吧!”

他不願意再說話,於是大家就都沉默了。隻有那烏黑的槍杆在桌上閃光。窗上的紙也漸漸暗下來了,屋角已變成了黑暗,就隻辦公桌一帶還有點微弱的光線。看這家夥不答應他是不會去的樣子。但他隻覺得不知怎樣好。

馮二王拿起桌上的空杯子來看了看。施服務員趕快討好似的說道:

“你要茶麽?”

“呃,想喝點茶。”

但糟糕的是熱水瓶卻在施服務員背後隔一丈遠的一張桌子上!他隻是掉過頭去看看,不敢走過去。“假使我一轉過背,他就給我一槍呢?”他想。

“好,我自己來吧!”馮二王站起來了,就像自己家裏人似的泰然地走過去,拿了熱水瓶。施服務員趁勢摸了一下槍,馮二王卻掉過臉來隨便地說:

“別摸,裏麵有子彈的嗬!”

施服務員又趕快縮回手來,而且也知道了那裏麵居然有子彈,心裏更加怕起來了。

“咹,這裏麵沒有水,不喝了吧!”馮二王又坐回椅子上。門外的地板忽然響,他馬上把槍抓住,眼睛看著門簾做著防禦的姿勢。

當這一刹那,施服務員心裏更慌了,假使是另外的匪徒呢?假使把門簾一拉開,也是幾個拿槍的在門口出現呢?那——嗬呀!簡直想也不敢想。假使是別人呢?假使給人家看出來自己把一個匪頭子請到屋裏來?那……傳了開去,那自己就從此完了!糟糕嗬!他的心別別別地直跳,捏著一把汗,用著恐怖的心情緊張地等候著。那腳步漸漸響近來了,馮二王把手放在槍機上了,施服務員全身都要爆炸了。

“你跑到哪裏去啦!有客來都不曉得倒茶!”

馮二王趁這時候掉過平靜的臉來說:

“喂,監督,這槍究竟怎麽樣?”

施服務員急得滿頭是汗,生怕聽差注意到,趕快說:

“好,好,請等一等。”

聽差拿起水瓶出去的時候,馮二王又說:

“好,那麽就請監督馬上寫朱單。”

“呃,呃……這……這……”

馮二王見他遲疑著,索性把辦公桌上的紅筆給他放在麵前,搗開紅匣,鋪一張白紙,一麵說:

“監督,不能再耽擱了!我還要趕快去通知一下弟兄們!如果這樣拖下去,別人來看見,你也不好,而我呢,倒也不在乎!”

施服務員逼得沒辦法了,索性橫了心,明天反正就要滾蛋的,這地方又不是自己的!索性做他媽一個順水人情吧,免得下不了台,脫不了危險!他於是拿起筆來,同時心裏很痛苦地感到:自己已經全身墮在非常濃黑的黑暗裏麵了!感到了一種絕望了的悲哀。寫到數目的時候,他問:

“多少?”

“一百元!”

他也隻得寫上了。“媽的,反正明天滾蛋完事!”他心裏一個聲音這麽絕叫著。

“誰?”他提起紅筆問。

“柳長生!”

他寫好了的時候,馮二王等著他叫聽差拿去,派一個差人送出去了,才向他約定明朝來取,就昂昂地站起來,走出去了。

施服務員氣得直頓腳,在辦公桌上狠狠地打了幾拳,鼓起兩眼瞪著門簾好一會兒,就倒上床去了。他忿忿地痛罵著逼他這樣做的渾蛋!他罵著陳分縣長,他罵著劉縣長。他痛苦得很。但他為了要原諒自己,要為自己的罪惡找一條出路,他竭力不想起自己的無能和沒有果斷,沒有堅決的勇氣,隻是深深地歎一口氣:“唉,這是多麽殘酷的社會嗬!一個如我似的青年,竟使我作出這樣的事情來!唉,天呀!”

聽差跑進來了,慌忙地喊他:

“委員,剛才外邊有幾個差人在向劉監督那裏來的聽差說,剛剛來過的,就是馮二王!”

“什麽?”施服務員嚇昏了地跳起來。眼前已看不見人,隻看見一片濃黑。他定一定神,這才看見聽差的臉。但他覺得如果承認了是不好的,怔了一下,趕快分辯地說:

“不是,那不是!那哪裏是馮二王?他們幹什麽要這麽亂造謠?”立刻他又問他,“那聽差還在這裏嗎?”

“委員,在的。他剛才還在後門邊喂馬呢!”

他兩隻手爪互相抓緊了,指甲陷進皮肉裏,他咬緊牙齒站著,竭力要使自己不昏倒才好。但他終於掙不住,又慌亂地倒上床去了。

“監督監督!監督在哪裏?”

施服務員又趕快從**爬起來了,還沒有等周老先生說出來,他全身都戰栗了,已經清楚地覺到:大禍臨頭了!

“監督,糟糕了!街上的人個個都在講監督通匪!說是陳監督說的,說他在你這裏碰見的!說是就是那馮二王!許多人都跑到我家裏去鬧,門檻都要踢穿了!那柳長生簡直在我家裏罵起來了!說是監督賣匪槍給他!監督,這是怎麽一回事?”

施服務員用兩隻手爪竭力抓扯著頭發,恨不得兩把就全都把頭發扯下來。他說不出話,兩眼直怔起來。

忽然從街上傳來一片銅鑼聲,喤喤喤地響亮起來,越來越響亮了,接著是一片人們的喊聲。

施服務員的思想都飛跑了。鑼聲不斷地直逼進他耳鼓,喤喤喤喤……他隻感到一陣緊一陣的心的刺痛,直僵僵地站在那裏。

李村長也跑來了,在門口就喊:

“監督,不好了!柳長生他們把黃七也打了!頭都打出血來了!領著一大群人跑來了!”

一陣騷亂的人聲越逼越近衙門來了。沸反盈天的叫嚷,好像天崩地塌一般。天呀!這是怎樣的禍事呀!施服務員隻是在房裏亂跳了。聽差跑進來,到他耳邊慌忙地悄聲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