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白森鎮2

“喝,已經打退了!”

“怎麽呢?”施服務員感到一點失望,趕前一步奇怪地問,“怎麽我連槍聲都沒有聽見呢?”

劉縣長哈哈笑了起來:

“這些土匪不是大軍呀!見我們一來他們就嚇跑了!不過,”他一說到這裏,臉色就嚴重了起來,“那些匪向著白森鎮跑去了!唉,這陳分縣長平常不曉得他在幹什麽的!”

“是呀!”黃村長跟著進來,垂手站在旁邊插嘴說,“全村的人都在說陳監督通匪呢!”

“這怎麽行?”施服務員忿激地跳了起來,“我們應該追打到白森鎮上的。我已經在這兒弄了半天計劃了的!”他看著那桌上的地圖,心裏非常不舒服。

“嗬嗬,”劉縣長趕快向他搖搖手說,“這事情我覺得有點為難,我曾經考慮了一下:我們今天的打匪是突如其來的,事前沒有通知過他。假使我們趕過去,陳分縣長會慌了起來,他會反過來把我們當作土匪打也說不定的,那我們就糟糕!因為那白森鎮是在山上,居高臨下,很討厭的!”

“雖然很討厭,可是這種事我們不能馬虎呀!”

劉縣長的胖臉立刻顯得很嚴重,把嘴唇湊到他耳邊去,悄聲說:

“我覺得這事情很難處,老弟!假使我們進到白森鎮上,一定會使陳分縣長很難堪。因為人家說他通匪,不管有沒有這回事都倒給坐實了。自然我不應該顧慮到這些,但我覺得應該顧慮到軍長的麵子,因為我們都是軍長委下來的人呀!而且他還是參謀長的親戚!”

施服務員很詫異地看著他,心裏想:“嗬!原來一般人所謂的世故深,顧慮多的庸碌官吏就是這樣的人物呀!這種人作起事來真是誤國誤民!”他不服氣地把兩手一拍,和他的悄聲相反大聲地叫了起來:

“即使他的親戚是軍長算什麽呢?難道參謀長能包庇他這樣嗎?”

“噯噯,”劉縣長故意怔了一下,現著遲疑似的臉嘴,用右手撫摸著腮幫子閃著眼睛。

“不過……”他又遲疑地說。

“有什麽不過不過呢?”施服務員見他那樣多“世故”的顧慮,更加忿激起來了。他覺得軍長派他來服務,而且自己也抱著理想來服務,現在就正是“建樹”的時候了,在這兒應該爭取自己意見的勝利。但為了避免引起麵前這人對自己反感,他就把聲音放低下來帶著要求似的口吻說:

“好,你覺得為難,那麽你讓我帶著團丁追去吧!你以為怎樣?”

劉縣長這才真的感到為難了:“假使這‘孩子’真的蹦出去,那事情反而討厭了!”他摸著胡須尖遲疑地慢吞吞地說:

“可是你……”同時心裏想隻有“那件事”來解救了,於是焦急地望了門外一眼。

“那有什麽?你既不便去,又不讓我去,我覺得……”

劉縣長恐怕他在眾人的麵前說出不方便的話,於是趕快做出高興的樣子在他肩上一拍道:

“好!這也很好!那麽我就借重了!”

施服務員心裏又好笑了。從劉縣長那變化無窮的態度中,他覺得完全看穿他的把戲了。“他怕死!”他想,“這才是重要的!什麽軍長的麵子不麵子都是鬼話!好,我去就是!”

他忽然大吃一驚了,隻聽見一片嚷聲在大門外邊騰了起來。幾個人都立刻緊張著眼睛掉頭去望著門外。但看不見什麽,隻聽見一片亂嚷的聲音:

“大老爺伸冤囉……”

“大老爺伸冤囉……”

男人和女人的聲音在中間混雜著,哭號著。接著是團丁和聽差們大聲吆喝:

“不準叫!”

“不準闖進來!”

“你進來,我就要打了呀!有什麽事情!說!”

“大老爺伸冤呀!我要親自見大老爺呀!”

劉縣長立刻感到輕鬆了,站開來大聲喊道:

“什麽事?”

一個聽差跑來說他們是來喊冤的。

“放他們進來就是!”

馬上就見十來個農民苦皺著被太陽風雨變得黑紅的臉,有的頭上包著一片破布,有的光著頭現出頂上盤的辮子,把門口堵得黑壓壓的一擁地進來了,連聲喊著“大老爺伸冤”,都陸陸續續跪下地去。兩個有著絡腮胡子瘦得臉骨棱凸的農民跪在最前麵,雙手捧著寫好了的狀紙頂在頭上。劉縣長用嘴唇一指,黃村長就立刻接過那兩份狀紙來送到他手上。他對著鼻尖翻了開來,皺著眉頭鄭重地一行一行看了下去,漸漸忿怒起來了,鼻孔不斷地發出聲音。施服務員驚異地張開嘴巴把他望著。最後他很生氣地把兩件狀紙向施服務員的手上塞去,忿忿地說道:

“哼,這簡直……你看,這這這……真是!”

施服務員著急地等了半天,以為他大概要很凶地叫出什麽關於那狀紙裏的意義來了,但一聽完,卻等於沒有聽。他一接著狀紙,就趕快貪饞地看了起來,才知道兩件都是控告陳分縣長的狀紙:一件是白森鎮的二十個村民的聯名,一件是黃村的三十個村民的聯名。文體和罪狀都差不多,罪狀列舉十大條:通匪,敲詐,非刑逼供,誣良為盜,縱差苛索,勒逼捐款,收受賄賂,強賣槍支,強買民馬,助強抑弱。他覺得這“助強抑弱”和“敲詐”兩條其實都可以包括上麵好幾條的,但為了湊夠十條,也許才這樣的吧。

“這真太不成話了!”他看完的時候忿忿地說,“真是該死!”

地下的農民們立刻又一片聲喊了起來:

“大老爺伸冤呀!”

劉縣長長歎一口氣,搖一搖頭,道:“咹,你看這種事真難辦!我從前就告誡過他幾次。這種事情,你看,我要不向軍長報呢,當然不對,但要向軍長報呢,人家又說我正縣長排擠他!你看,難不難!”

“這有什麽為難?應該要給軍長報去就給軍長報去!”施服務員看見他當著在訴苦的人民麵前還在那樣什麽“為難”不“為難”的,於是更覺得這“世故”的胖臉庸碌而討厭了,那臉上還有著一層油汗。

“不過……”劉縣長還在遲疑著的樣子,眼光直看著他。

施服務員於是忿忿地說了:

“好,你既然為難,那麽我幫你給軍長轉去就是了!我倒不怕他什麽親戚不親戚!正義應該做,我們就做!”

“對了!”劉縣長立刻心裏高興地想,還用手摸著胡須,故意閃著眼睛遲疑了一會兒,隨即笑道:

“你轉去也好,不過……”

“怎麽不過?”

黃村長指著地下的農民們說:

“你們聽見了嗎?監督接了你們的狀紙了。這位委員也給你們伸冤!”

於是十幾個人頭馬上就在地上磕點起來。

施服務員全身都緊張了,感到自己就是正義的化身,高興著今天能夠為人民作點有益的事業。他叫他們起來,不要磕頭了,而且很興奮地挺起胸脯把手向他們一揮:

“好了,你們去吧!你們的狀紙我要給你們轉到軍部去的!”

他立刻拿筆尖蘸了墨寫一封信,連狀紙一同裝進信封裏,交黃村長馬上交郵掛號加快寄去。

劉縣長見人散盡了的時候,輕輕拍著他的肩頭笑道:

“你們青年辦事的精神的確很不錯,說做,馬上就做,我很佩服。自然,這件事太嚴重了,而我的處境確是有點困難。你轉去當然比我轉去要好得多。不過這回假使沒有你在這兒,我也要給軍長轉去的!”

施服務員隻是高傲地笑一笑,心裏想:“別說那許多風涼話好吧!你們這些世故深的人辦得了什麽事!”

他們回進城裏的時候,劉縣長完全在勝利的愉快中沉醉而且興奮了,像喝了無數瓶甜美的葡萄酒似的,整天胖臉上油光光的。施服務員在自己的房間裏老遠就聽見他和司法官庶務們隨時在玻璃窗裏發出高聲的談笑。司法官們都走開了的時候,施服務員出現在天井邊,劉縣長還一點也不疲倦地,又忍不住請他到自己的房間裏來,隔著辦公桌對坐著,喝著濃濃的香茶,講著陳分縣長的事情。講到緊張的時候,他立刻禁不住偏了臉故意問施服務員道:

“據你看來,軍長對這事情會怎麽辦?”

“當然撤職査辦!”

“那麽我這衙門裏又要添一個犯人了!”劉縣長把兩手一拍,忘我地哈哈笑了起來,“不,不,是犯官!”他立刻修正道。同時覺得自己從來是講涵養的,這樣放肆露骨地談笑不大好,但心裏太痛快,就像煮沸了的滾油似的,總是向上波動,向上跳舞,實在忍不住,仍然說下去,“犯官自然不好把他關到監牢裏的羅!我已經想過了幾回,怎麽辦呢?假使有一天軍長的密電忽然來說:‘仰該縣長,即將該分縣長逮捕拘押,聽候另令法辦。’那麽怎樣辦呢?”他故意張大眼睛望著施服務員,但不等他回答,他已伸出食指指向玻璃窗外斜對麵的一間房間,施服務員順著那指尖望過去,就正是自己房間的隔壁。

“你看吧,”劉縣長笑著說,“我看隻好把那房間叫人給他打掃出來了!門口給他派兩個背槍看守的團丁。自然,我想腳鐐是不好給他上的,你以為怎樣?”

施服務員同意地點一點頭。

“可是不上腳鐐又有點不放心呀!”劉縣長又哈哈笑起來了,“而他的吃飯自然不好同牢裏一樣的,那當然該我掏腰包的羅!哎呀,我想著想著有點難過起來了!我們從前都是常常見麵的熟人,現在忽然要叫我把他關起來了!如果他在對麵的窗口伸出頭來說:‘喂,劉監督!你早呀!’唔,這情景太殘酷了!”他馬上拿兩手就把眼睛蒙了一下,好像真的就看見那難堪的情景似的,心裏真的難過了一下,但他生怕這愉快給暗淡下來,立刻把這拋開,又哈哈笑起來了。

“好,我要請問你,”劉縣長又說,“據你看來,軍長會委什麽人來接替?”他說到這裏,就把兩手伏在辦公桌沿,胖臉湊前一點,兩眼含笑地緊盯住施服務員。從那眼色看來,好像說:“你有希望嗎?”

施服務員的心裏立刻咚地跳一下,好像被一把鐵錘在後腦一擊,是重重的一擊,有些發昏了。這實在是從來不曾想到過的,這簡直是第一次,一種那樣奇怪的念頭居然像草似的在心裏生長了起來:“也許是該我的吧?因為這回是我報告去的!”他不由自主地想。

“不知道。”他慚愧地紅了臉。他實在忍不住了,倒反過去問他:“不過,你看呢?”

“據我看來,你大概很有希望吧?”劉縣長玩笑似的,但心裏忽然也希望能夠這樣,一方麵考慮到這樣的人容易對付;另一方麵自己的身邊又少了一個掣肘的人物。為要加強這個想念,他於是更加確定地說道:

“我看一定是這樣的!”

施服務員完全緊張了,心裏別別別的好像有個皮球似的在那裏亂跳。腦子裏忽然又接著來了一個念頭:“想不到我在畢業之後不久,居然要在所有同學之上了!”

他回到自己的房間躺上床去,頭落在枕上,全身都好像感到泡在溫水裏似的發熱,那一個思想固執地緊緊抓住他。他拿兩手彎在枕上緊緊抱著頭,漸漸地開始計劃起來了:一到了任,首先第一步就著手調査戶口的工作,把白森鎮管區內的人口先有個確實的統計;第二步就把他們平均地劃分出來,分成若幹個單位,每個單位抽調出若幹人來訓練;第三步就派他們回去辦平民學校,訓練所有的人民;第四步……第五步……

他越想越興奮起來了,居然想到軍長傳令嘉獎,說他是頂好的模範,而且提升他為管理全縣的縣長了,於是父親母親都接到任上來。

劉縣長每回和他在天井邊遇見,兩個老遠就發出會心的微笑。

“軍長的回電該快來了吧?”劉縣長掩不住自己的高興,大聲說。

“我看是該快來了!”施服務員也掩不住自己的高興,大聲說。

“那麽我們這裏又要多一個犯人了!”

“那自然羅!”

終於軍部裏的電報來了,劉縣長一從端正站著的聽差手上接過來的時候,高興得手指都發抖了。馬上站在辦公桌邊,在玻璃窗射進來的光線中拆了開來,隻見那電報紙上由左至右橫行地譯好了幾行字——

劉縣長鑒陳分縣長著即撤職遺缺本部遴選幹員接充剋日首途來縣至該員未到任前仰由該縣長暫行兼代 軍長×印

他看到“撤職”這兩個字,非常地高興,嘴嘻開幾乎要笑起來了。但仔細一看,卻怎麽也找不出“逮捕”“查辦”這些字,他的笑立刻收斂了。他想這一定是參謀長幫他的忙了,心裏感到了一陣慌亂。即到看見“暫行兼代”幾個字,他完全軟了,兩手垂下來了。他全身無力地坐到虎皮椅子上。他想:“這簡直糟透了!大事去了!放虎歸山了!現在不能辦他,他倒可以從從容容弄些證據到軍部去搗我的蛋了!而且更糟的是還要我去‘暫行兼代’呢!”他不由得忿怒地在桌上一拍,喃喃地說起來了:

“哼,‘兼代’!這簡直是拿大蠟燭給我坐![3]要是給我長久兼代下去,那未嚐不好,但這頂多不過一個月!交代還沒有接清,馬上又要交代出去!陳分縣長是要去的人,他在交代上玩我一點花頭我就吃不消!而且他一定要幹的!那麽撤職査辦的倒不是他,倒是該我來了!這算什麽?這是什麽辦事?這簡直明明叫人坐蠟燭!”他對於軍長漸漸不平起來了,在桌上又是一拍,氣憤地說:

“這種軍人政治簡直是太‘那個’了!他們就從來不體念我們官吏的苦衷!”

他知道命令是不能違抗的,感到了非常痛苦。正在皺緊眉頭的時候,眼前忽然來了一道光,立刻發現一個可以免除這災難的辦法了,因為他看見施服務員正在天井邊興奮地笑著向他走來,老遠就大聲地喊:

“監督,電來了麽?”

“來了來了!”他趕快變得高興地說,胖臉腮都笑得聳了起來。立刻請他坐在旁邊,很坦然地把電報送到他手上。施服務員拿著一看,頓時不笑了,嫉妒地看了劉縣長一眼,訕笑地說道:

“給你道喜!這真是又騎馬又坐轎的喜事!”

“呃呃,不敢當,不敢當!”劉縣長謙虛地點一點頭說,“咹,軍長對我是太厚愛了,我真是不知道要怎麽說才好。”他微笑著,把頭仰靠在椅背頂上,安靜地看著施服務員的臉,注意著他的變化。

“那麽你什麽時候去接事?”

劉縣長立刻皺起眉頭了,兩眉之間那片肉皮都擠成川字,搖一搖頭說:

“唼,我正愁著。現在正是冬防期間,事情特別多。我這裏的公事已經堆得辦不清,還到白森鎮去接事,那簡直要透不過氣來了!雖然每個月可以多收入一百四十元。”他為要加重這語氣,特別對著施服務員的眼睛全伸出兩手的指頭來揚一下之後,又單把右手伸著四個指頭來揚一下,“可是一個人究竟隻有這許多精神呀!不過,我有點奇怪,軍長怎麽沒有委你去?”

施服務員的圓臉立刻通紅,連耳根頭都紅透,不說話,隻是輕微地歎一口氣。

劉縣長看出他的意思來了,索性再逼進一句,很認真地睜大眼睛:

“據我看,如果軍長委任你去兼代,是最適當不過的。照我看來,你的才能,比陳分縣長高超得多了,不說去任分縣長,就是任縣長都是綽綽有餘的!”

施服務員非常感動了,眼睛不轉地望著他,好像說:是呀!他於是對這社會感到不平起來:像陳分縣長以至眼麵前的劉縣長這些人和自己比較起來算得什麽呢?但他們竟是縣長或分縣長,而自己竟是每月三十元的服務員!但他隻是歎一口氣,苦笑地說道:

“我們才畢業不久呀!而且照年齡說起來……”

“年齡算什麽呀!”劉縣長非常認真地說,“甘羅十二還要為丞相呢!何況一個分縣長!你去幹是再適合不過的!”

施服務員見他這麽一層一層逼進,好像知道他的什麽意思,但一看他那泰然的圓胖臉上閃著兩隻平靜的眼睛,又見得並不像。他有點惶惑起來了,臉更紅了起來。心裏好像這麽說著:“你這玩笑開得多麽殘酷呀!”

劉縣長看準他的眼色,停了一會兒,又把胖臉一偏,帶著很認真的谘問的口氣說道:

“我們還是來談這件事吧。你幫我想想,老弟,你看我怎麽才好呢?事自然要去接的,可是我忙不過來呀!”

“你有什麽忙不過來呢?”施服務員苦笑地說,“去接了就是了呀!”

“但我這裏哪能放得手呢?”

“這裏你交給司法官幫你弄弄不是一樣麽?”施服務員見他說得那麽誠懇,覺得剛才自己的那種思想太可笑了,而且有點無聊,於是也認真地給他出主意了。

“但我想請一個人幫我去接就行了,我想司法官……”劉縣長一麵說,一麵銳利地探視他的眼光,見他怔了一下,而且有點惶惑,他於是抓緊機會說下去了:

“不過呢,司法官也很忙呀!你看我簡直離不了他。收發師爺也不行,庶務師爺更走不得!唉唉,老弟,”他突然把聲音放低下來,“我想同你商量一下,打算請你……”

施服務員全身都緊張了,兩眼頓時發光了。

“我想請你幫我一下忙,薪水每月一百四,我們兩個對分。你看怎樣?”為要使他答應得爽利,索性再扯一句謊道:“軍長雖是委了人,不見得很快就來的,這一去大概可以幹好幾個月呢!”

施服務員開頭非常高興,但聽到後來,突然遲疑起來了。心裏覺得他這麽坐著不動,平白地就享受那一半,未免又太不對了!他答應了去幫他接事,但同時提出來考慮:在第一月剛剛接事,預想一定很忙,開銷也一定大,他希望在第二個月來平分。劉縣長馬上拍拍他的肩頭,慷慨地笑了起來:

“好,好,就這樣吧!你老弟肯幫我的忙,那我還連這點小事都不答應嗎?好,我馬上就給你寫一封去陳分縣長那兒接事的信。我想他也一定得了電報,準備好交代的了。頂好你明天就上路吧。不過,”他馬上非常事務的臉色嚴重起來,“我有件事要先向你說明:分縣署應辦的事情,隻是屬於‘違警’方麵,凡關於法律訴訟的案件都應送到我這裏來,以明職權。雖然你去是幫我的忙,你在那兒辦事也就是幫我辦事,但這種職權還是應該分清,以免人家說閑話。你以為怎樣?”

“那當然是這樣。”

施服務員興奮得很,第二天,他穿著藍灰色的軍服,掛著斜皮帶,披著一件黑呢外套,騎一匹黃馬,馬屁股後跟著一個他在家鄉帶來的聽差,在白森鎮外的亂石路的斜坡上出現了。馬跑了半天,已經很疲倦,鼻孔喘噴著白汽,它那打著閃閃的四腳不願意再走似的慢慢移著。

施服務員的胸脯鼓動著,張著鼻翼飽飽地吸了一口新鮮空氣。他覺得從前那次來的時候,隻感到這地方的偏僻,窮苦,腐敗和荒涼,但此刻豎直在這馬背上一望,奇怪得很,眼前的景物都好像變得親切了起來似的。隻見這矗立在一個突出來的山邊並不寬大的平地上的白森鎮,瓦屋連綿不絕似的互相擁擠著,延伸著,白的牆壁,灰的瓦楞,都非常耀眼。鎮的周圍給一圈白樺樹林包圍著,雖然已都脫盡葉子,向著灰暗的天空舒服地伸著無數丫枝,但都覺得很自然而且可愛。在鎮的左方,是窪下去幾十丈深的土黃色的盆地,中間一條彎曲的小溝蛇似的爬行著;溝兩旁疏疏落落散著二三十家草屋,屋頂上在冒出模糊的炊煙,好像玩具似的;羊群在那些人家旁邊散著無數的白點和黑點,一口風送上來一陣咩咩的聲音。鎮的右方漸推出去是一些更高的山巒,一峰連一峰高了上去而且漸漸遠去,現出淡色的弧線,在灰暗的天幕下閃亮著一點雪光。這一切看來都覺得別有一種風味,莊嚴而且雄壯。同時也就感到自己就要是這地方的主管人物了。

“是的,我要把這個地方建設起來的。”他在馬上一麵看,一麵想,“主要的,要使得人民全都有智識,豐衣足食。那山下水溝兩旁的人家,要使他們懂得在溝邊多植些柳樹和桃樹,春天一來,夾岸都是桃紅柳綠。草房子自然好看,但要使他們的生活提高,應該改換成瓦屋,中間建一間平民學校。農民們從田裏做了莊稼回來,放下鋤頭,就抱著書本到學校去……”他忽然嚇得一跳了,幾乎一個倒栽蔥栽下馬來,因為其時馬的前蹄在那亂石頭路上的石縫裏陷住了,前兩腳就自然而然跪了下去。他臉色發白,趕快兩手抓緊馬鬃,這才沒有栽下去。聽差趕快跑上前來抓著馬嘴的籠頭,把馬頭向上拉,但馬隻是把嘴筒翹起,從鼻孔很響地噴著白色的水蒸氣。“這路是太不行了,”施服務員兩手緊緊抓住馬鬃趴在馬頸上想,“將來得改造過,修成很平坦的馬路,可以在上麵跑汽車。”

“起來!”聽差提著馬嘴,漲得臉紅地喊。馬仍然無力地望著聽差,噴著白汽。

有兩個人從鎮口出來了,一到了馬的旁邊就站著,張開嘴巴呆看。施服務員立刻親切地望著這兩個人,是兩個曬得黑紅的做莊稼似的漢子,右邊的一個年青一點,兩眼很靈活,臉上的皮膚隻有些微的褶皺;左邊的一個就簡直滿臉都是褶皺,像一個風幹的香橙,兩眼顯得呆滯。都在頭上包了一圈黑布,身上穿著才及膝頭的藍土布的長衣。“這就將要是自己所管轄下的人民了!”他想。

那年青的一個關心地皺著眉頭,伸手指著聽差說:

“請這位先生下馬來呀,馬才好起來的。”

“不錯,這些人民也很聰明,教育起來也很容易的。”他一麵想,一麵說:

“好,我下來吧!”

那滿臉褶皺的一個卻說:

“來,我們幫他拉!”

馬見他兩個向頭前走來,嚇得向上一掙,施服務員正在一麵準備下馬,一麵想:“我一定要把教育普及起來,這才是根本——”他還沒有“根本”完,馬已一跳起來,連人帶思想把他甩下鞍去,他這才叫了一聲,從幻想裏驚醒,嚇得臉色刷白,幸而還兩手緊緊抓住馬鬃,算是沒甩躺到地上,但他趕快蹲下身去,抱著了在那將要改造成馬路的亂石上跌痛了的腳尖。

那兩個人在旁邊出聲地笑了。

施服務員好像感到傷了他的尊嚴,臉紅起來,心裏非常不舒服。於是站起來,挺起胸脯,跳上馬背。馬好像生了氣似的,竄著頭就亂七八糟地向鎮口跑去。

鎮口有一個木柵子,已經朽了,隻剩了一個架子,兩扇柵門已經生滿苔蘚,破敗地倒放在兩邊的牆根。架子上麵的橫梁上有一條橫木有一端已脫了釘子,斜斜地吊了下來,和上麵的橫梁成一個折角三角形。那橫木的方楞已經破碎,顯得烏黑地吊著。他想:

“在這樣的冬防期間,這樣的柵子是不行的,將來得把它改造過。而且那吊下來的橫木容易打著頭……”

他這樣想著的時候,馬已跑到柵子,嗬呀!橫木已逼到額頭。他趕快伏下身子,那橫木這才打他頂上滑過,他就跑進柵子去了。轉一個彎,街道就在眼前呈現出來。

街道很狹窄而且很短,一轉彎過來就可以一直看到鎮尾,看來隻有四五百人家,兩邊屋簷對著屋簷不過一丈多寬,暗灰的天空用很微弱的光線照著街路,街上在刮著冷風,沒有一個人,就隻有些草節,雞毛和紙片在貼近地上的破石板飛跑跟著揚起來的塵土。街道兩旁的人家都緊緊地關門閉戶。就隻一家的門前豎著給死人做法事的旗杆,階沿上燒著錢紙,門裏麵在響著和尚念唱的聲音和鐃鈸銅鑼的聲音。

“這市鎮太不像了,做買賣的也沒有!”他想,馬在亂跑著,“我應該怎樣把它興旺起來,像一個樣……”

忽然幾個和尚敲著鐃鈸銅鑼走出街來了,咚咚喤喤的,接著是一陣炮仗被拋出街心砰砰訇訇地爆炸起來。馬吃驚地一跳,倒轉頭就跑。他慌得趕快抓緊轡頭,好容易才勒住。他想:

“這太不成了!幾乎又把我甩下馬去!這裏人的迷信還是這樣深!將來我一定要破除他們的迷信……”

在一家旅館前下了馬來的時候,他決定地想道:

“是的,我一定要好好地來它一下!”

旅館主人是一個年青小夥子和一個老婆婆。那老婆婆,滿臉褶皺,拐著小腳兒跟著她兒子在門口把他迎接著,問他是做什麽的。他毫不遲疑地說:“來分縣署接事的!”他一麵想:“這裏女人還都是小腳,這都是沒有知識的緣故,將來也要改造她們的腳。”但他還沒有想完,那老太婆已拐著小腳兒馬上帶著消息跑到隔壁幾家鄰舍講去了,很快地挨家挨戶都傳開了,而且很快就傳進分縣署裏去了。

陳分縣長正在忙做一團,在準備辦移交。他坐在辦公桌邊,打紙窗透進來的灰白光輝照著他昨夜失了睡眠今天又忙了大半天的灰白猴子臉。皺著眉頭,兩眼貪婪地在看手上翻著的清冊。

在墨盒下壓著一個紙條,上麵有一行字道是:

“此仇不報非丈夫!”還有“劉”字和“施”字,已被點上兩點重重的紅點,這算是判了死刑的記號。

他忿忿地看那紙條一眼,又心慌地翻起清冊來,一麵咬牙切齒地咕嚕著:

“好!你兩個狗東西幹得我好!隻要我在這裏走得脫,回了軍部的時候,就要叫你兩個認得我老子!……”

背後的一間庶務室,在不斷地響著算盤聲,的的打打地,總是那麽焦躁地厭煩地響著。前麵的一間文牘室,不時聽見文牘在轉動身子,壓得竹椅察察發響,或者嘴裏咕嚕著翻響著卷宗櫃。收發師爺在外邊大聲地講話,有時忿怒地罵著差人:

“不行不行!你們一定要趕快去!限今天辦好來!我們就要交代了!”

這些聲音都討厭地刺著他的耳朵,使他感到焦躁和忿怒,忍不住又向那紙條瞪一眼,並且拿起紅筆來再又重重地向那“劉”字和“施”字點了兩點,算是又處了一次死刑。隨即他又焦躁地拉一本收支賬簿來翻看著。他一邊看,又一邊心慌地想著在交代時必然要遇到的可怕的挑剔和為難,因為那劉縣長是一個辦這種事情最辣的熟手!他想到了那可怕的監獄,心裏就更加慌亂了。

“唉唉,偏是這狗東西來接我的交代!”

他剛剛一看見自己的聽差慌慌張張跑進來向他說:

“監督,接事的已經到鎮上了!”

他蒼白的猴子臉立刻慌得更加蒼白,眉毛不再揚起,而是緊逗著,發怔地看了聽差一會兒。他不願再講話來浪費時間,馬上就慌慌張張地抓起一本簿子跑進庶務的房間去了。

庶務是一個長臉,也慌張地斜側著身子把他望著。他把賬簿擺在庶務的麵前,兩眼閃呀閃地一下又看著賬簿,一下又看著庶務的臉,著急地用食指重重地在簿子上點動著:

“你看,這一項廟款你還沒有彌補好,那老家夥一眼就會看出漏縫來的!這一筆罰款你也要把它改寫過才好!我看這事情不能再遲了!快些!”

他立刻又慌慌張張地跑出去了。在天井邊看見那戴圓氈帽的收發師爺正在和兩個差人說話,他趕快向他招招手道:

“來來來!”

收發師爺一到麵前,他就皺起眉頭問他:

“那梁大貴的槍錢繳來沒有?”

“還沒有呀!監督!”

“快快快!老哥,我看隻好你親自去跑一趟了!要不然,這錢我們就沒有希望拿了!去!快些!”

他把他的肩膀一推,又慌慌張張地轉身。廚子把一張揩布在肩上一搭,趕快搶前一步說:

“監督,開飯來啦?”

“忙什麽!”他不停步地怒聲向廚子一吼,就慌慌張張向文牘的房間跑去了,在門口忽然碰一個滿懷,胸口撞得砰一聲。一看,正是光著頭的文牘手上捧著一卷宗的公文,麻臉嚇得青白,在小心地按著他自己也撞痛了的胸口。但大家都沒有工夫說痛的話,隻是皺皺眉,就向裏麵走去了。

一會兒,他走出文牘的房間來,就煩惱地猛抓了一陣頭皮,一麵嘴裏喃喃地埋怨著:

“唉,簡直糟透!這許多案件他平常不曉得在幹什麽的!臨時才來問我!亂七八糟!”

一麵腳步不停地又向庶務的房間跑去了。他就這樣忙著,穿花似的跑著,心裏著急著,到了回到自己的辦公桌前的時候,他已滿額頭都沁出了汗水珠。紙窗上灰白的光輝照著他那很難看的臉。他疲倦了,坐下來了,那張紙條的字又映入他的眼簾:

“此仇不報非丈夫!劉,施!”

他氣忿忿地一把就抓來撕得粉碎,拋了開去,立刻又全神貫注地埋頭査看著清冊。他已沒有別的思想,就隻是一個尖銳的念頭,像一個鍾裏麵的錘子似的單純地響著:

“要快!要沒有漏洞,拚命地幹完了這些再說別的!”

聽差送進施服務員的一張名片和一封劉縣長的信來了。他一把接過手來,一看,非常吃驚了:

“這家夥來幹什麽呢?難道他告倒了我,還要到白森鎮來監視我,再打我一個‘下馬威’嗎?”

他這麽一想,脊梁上立刻掠過一個寒噤。他又想到了那可怕的監獄。隻是奇怪的是劉縣長怎麽沒有親自進衙門來,倒是送一封信來?他立刻拆開信來了。緊張地,兩眼貪婪地看著信紙。一會兒,他的嘴角閃出微笑來了。到了看完的時候,他幾乎要快活得跳起來了。

“他是幾個人來?”他興奮地轉過臉去問。

聽差趕快端正地說:

“隻有他一個人,監督。”

“不,我是問你,他是幾個人到鎮上來?”

“是呀,隻有他一個人,監督。”

陳分縣長終於忍不住跳起來了,一跳就跳進文牘的房間,他把兩手一拍,眉毛一揚,高興地喊道:

“王師爺!是那娃兒來接事了!好了好了,這下子放心了,可以馬馬虎虎了!”

文牘師爺立刻緊張地向他麵前迎來,庶務師爺在那邊聽見也跑來了,收發師爺也跑來了,都緊緊地圍著,搶著把鼻尖伸到信紙上。不一會兒,幾張臉都快活起來了。

“好,”陳分縣長把手在空中一揮,說,“我們來吃飯好了!媽的瞎忙了大半天,肚子都叫起來了!”他馬上就叫聽差去把飯擺起來。

“監督,那施委員在會客室等你呢!”

“忙什麽呀!”陳分縣長向他喝道,“難道他沒有屁股嗎?讓他多坐一會兒再說!”他立刻掉過臉去,眉毛一揚,拍了王師爺的肩頭一下笑了起來:

“這娃兒來得太好了!你看我要老老實實耍他一下!——去趕快把飯擺來呀!”他又掉過臉去催那剛走出門的聽差說。

他實在太快活,幾乎想唱起歌來了。

“來來來,大家到我房間去吧!”

他走在前麵,三個跟在後麵,一同到了他的房間。好像變把戲似的,不知怎麽一下,三個都忽然看見他的手裏已拿著一個酒瓶了。

“現在好啦!”他笑著,拍了王師爺的肩頭一下,因為他們是在中學時的同學。旁邊兩個都嫉妒地看了王師爺的肩頭一眼。陳分縣長在這時的兩隻小眼睛都又靈活起來了,狡猾地轉動著,眉毛自然而然地揚了起來,那有點彎曲的尖鼻子都發了光,薄嘴唇俏皮地不斷開合著:

“好啦!現在可以輕輕鬆鬆地滾蛋啦!明天我們大家都又是老百姓啦!人生幾何,快樂無多!還不來快快活活一下,幹嗎?來,你,王師爺,你是會喝酒的!你喝一杯!”他拔了瓶塞,倒在一個杯子裏,酒花在杯口浮**起來。“你,沈師爺,你也是喝酒的!我知道今天你的收發處忙得一塌糊塗,辛苦了你!”他望著收發師爺倒了一杯,另外又倒一杯遞給庶務師爺,“你,老表弟,你雖然不會喝酒,也來這一杯吧!”接著他又給自己倒一杯,高高地舉了起來,興奮地演說似的說起來了:

“朋友們!這一回你們同我從家鄉老遠來幫我的忙,都辛苦了你們啦!我姓陳的總算還問心無愧,大家都算並不空囊而歸。不幸的就隻是我這回受了這個打擊!可是我,”他立刻用左手的食指指著自己的鼻尖,加重著語氣,“我說過,我姓陳的也並不是好惹的!看著吧,我總有一天要叫他們認得我!來,大家來幹一杯!”

“好!痛快痛快!真是半個月來沒有這樣痛快過了!成天就為那要來的事情擔心著。現在也終於來了!好了!這算什麽,我們去幹新的!”

他看見麵前的三個——這從昨天一得到軍長的電報起,就被自己催促著抱怨著的三個,在幾分鍾以前大家都惶恐地擺著一個難看的麵孔,而現在一下子都開心了,快活了,一切愁眉苦臉的神色都變把戲似的頓時不見了,嘴邊都閃出了微笑,他不禁哈哈笑起來了。

聽差又跑進來說:

“監督,那施委員又在催了!”

他立刻大怒地掉過臉去喝道:

“忙什麽!你叫他等等就是!”

聽差嘟著嘴又跑到會客室來了。

施服務員坐在一排茶幾椅子的第一張椅子上,皺著眉頭見那聽差跑了進來說,還請他再等一等,他心裏立刻非常不舒服起來,忿忿地想:

“哼,這些人總喜歡擺官架子!一種很封建的臭味!”接著他又想起來了:“如果我來呢,我決不,有人一來會,我馬上就出來。這會客室一定要重新布置過,像這樣麵對麵靠壁擺一堂茶幾椅子太舊式,應該在這屋子當中擺一張小餐桌,鋪一張白布,白布當中擺一瓶花,這四把椅子都擺在餐桌周圍。這窗子外麵還栽點花,使會客的時候,可以聞著一種芳香……”

他站起來走到窗邊向外一望,窗外的一個長方的大天井亂七八糟的,遍地是灰塵,有些石板已經破成兩塊或三塊,有一角還不見了石板,成了一個窪,積著一攤死水,反映著灰暗的天光,很難看的。

“這天井一定要把它新修過,叫人經常打掃幹淨,周圍擺些花盆……”

他一望天井對麵,是一連三個房間,中間的一間設著公堂,當中一張方桌,方桌靠前一麵掛有一張紅桌圍,上麵還擺著筆架和簽筒;左邊的一間有一排紙窗,柱上貼著一張條子:“收發處”;右邊的一間也有一排紙窗,柱上也貼著一張條子“庶務處”。幾個頭上纏布包頭的差人在那當中的一間公堂穿花似的跑進跑出。有一個差人牽著一條鐵鏈的一端,另一端是拴在一個穿短衣的人的頸子上的。他拉著那人到了對麵房間的時候,戴著氈帽的收發師爺就在那裏出現了,在指手劃腳地向他們大聲吆喝地說著什麽,好像吵鬧似的。

他心裏又忽然癢徐徐地想起來了:

“這都將要是自己管轄下的人們了!可是一個辦公的地方應該嚴肅,不能要他們像那樣吵鬧似的。我將來一定要給他們規定起一個新的規則來,連收發師爺都在內……至於鐵鏈之類是應該廢除的……”

剛才看見的那個聽差又在對麵門口外出現了,兩手捧了一碗湯進去。

“這渾蛋!這前任把他們慣得太放肆了!好,我接事以後一定要好好地約束他們……”

又隔了好一會兒,這才看見陳分縣長老遠就揚起眉毛笑嘻嘻地走來了。一進門來,就把兩手一伸請他坐下,爽朗地笑了起來:

“哈哈,好極啦!好極啦!你來接事!我真是非常歡迎!你老哥是學政治的,正好到這兒來施展施展!”他說得非常起勁,到了末尾,就把兩手在空中搖動了一下。

施服務員立刻高興起來了,謙虛地微笑地說:

“哪裏哪裏,我自己是很淺學的。還望你這有了經驗的前任不客氣地指教指教,因為這接事的手續我是一點也不懂的。”

“哈哈,彼此彼此。自然有些你不知道的我要向你說。”陳分縣長立刻認真地皺起眉頭把臉伸向他問:

“你的紅告貼出來了嗎?”

“什麽紅告?”施服務員莫名其妙地把他望著,趕快問。

陳分縣長心裏笑了一下:“這傻瓜連什麽是紅告都不曉得!好,這簡直是給我送到手上來的玩意!”他於是更加把眉毛一揚,非常誠懇地說起來了:

“哦!是這樣的,凡是新任一到,就要馬上把到任的紅告貼出來。是用大紅紙寫的,貼在衙門的外邊。”他轉過頭伸手向門外一指,施服務員跟著他的手指看了一下,他又接著解釋說:

“這東西是重要的。要這樣,老百姓才知道:哦!新監督來了!而舊任也才好交印。”

“不過,”施服務員遲疑了一下,“可是我不是正式委任,不過是來幫劉監督的。”

陳分縣長故意怔了一下,用右手在薄嘴唇上拍了一拍,好像是要點頭地說:“哦!”但他並沒有點頭,忽然非常不平地跳起來了,兩手很響地一拍:

“怎麽的?怎麽劉監督不是正式委任你?”他認真地把睜大的眼睛逼著他,見他也很吃驚,於是就歎了一口氣,“咹,這劉縣長太對不住你了!那麽他對你是怎麽看法的?”他仰起胸口來,把兩手向兩邊一攤。

“其實他是該正正式式委任你的!”他又把上身彎向前比著手勢說起來了,“他一個人隻有一個身子,不能兼做兩個縣長呀!哈,這真想得好!你來給他賣力,他負名義而且拿錢,這是怎麽講法的?而且,你,我,他,”他把手向施服務員一指,又向自己一指,再就指了開去,“都是軍長下麵的人,怎麽他卻把你當作他的人使用?咹,這真是太看不起人了!”

施服務員見他那麽誠懇而認真地替自己不平,說出那一番道理來,“是的,我來賣氣力,而他負名義,還要分一半錢,他是有些太那個了!”他惶惑起來了,有點後悔:當答應他的時候,沒有詳細和他談判過。他忍不住輕微地歎一口氣。

施服務員想了一想,覺得這完全不錯,簡直是劉縣長太看輕自己了!但他忽然想起一件事情來,說:

“不過軍部已委人來了!據劉監督說幾個月後就可以到。”

陳分縣長馬上搖搖手,斬釘截鐵地說:

“那是沒有的事!那來電上雖是這麽說,不過是例行公事的話罷了!你想想看,既然軍部已委人來,不過十來天光景的路,馬上就叫那新任來接任好了,又何必多費這一道周折?何況這是冬防期間,你想想看,一交一接,一接一交,就要白費很多時間,勞民傷財,而地方上的什麽事情都就停頓了,你想想看,這不是不近情理嗎?軍長的那通電報也不過是敷衍敷衍的官樣文章罷了!但你想想看,你現在隻是來給他幫忙,沒有負名義,將來照你的辦法把地方治好起來,向軍長報去的時候,算你的?還是算他的?”

這一番話,好像劈麵潑來一桶冷水似的,施服務員的一切美麗的夢想都破碎了,消失了,忽然開朗地清楚起來了!覺得自己受騙了!他立刻氣忿忿地站了起來,道:

“好,我回去!他這樣太不行了!”

陳分縣長見第一步已經奏了功效,立刻很有把握地就來進行第二步。他馬上爽朗地哈哈哈笑了起來。施服務員臉紅了,見他不說話,隻是笑,而且還用兩手拍著。施服務員弄得難為情起來,問他:

“你笑什麽?”

但他還好像忍不住似的竭力大笑著。施服務員有點懊惱起來了,但又覺得那笑裏麵藏有什麽奧妙似的又趕快問他:

“你究竟在笑些什麽呀?”

陳分縣長突然不笑了,很誠懇地拍拍他的肩頭道:

“嗬嗬,對不住,對不住!老哥,請你不要多心。我首先要請你原諒我,我才說……”

“好,你說吧,沒有關係。”

陳分縣長好像帶著很神秘的樣子,揚起眉毛看了他一眼,這才說起來了:

“老哥,我雖然蠢長你幾歲,但我覺得你剛才的話究竟太天真了!”

“為什麽?”施服務員皺起眉頭。

“你老哥是學政治的,怎麽這點都不明白?”陳分縣長表示尊重他似的加重自己的語氣望著他,“這是公事呀!他委托了你,你接了他的信,這就算是你接受了他的委托,互相在法律上承認了。你現在已把信給了我,我已接受了你的信,互相在法律上又承認了。如果你這麽突然說走就走了,嗨嗨,老哥,這法律上的責任恐怕你負不起吧?”

施服務員完全呆了。這實在事前不曾想到的。但生怕麵前的這人笑話自己不懂公事,於是也故意笑了起來道:

“自然自然,你也隻好這樣。”陳分縣長連連地說,心裏好笑著自己已經抓緊了籠頭。

大家於是又坐下來,歸到交代的問題來。

“不過你還是要把紅告貼出去,我才好交印。”陳分縣長又事務似的偏了臉說,“因為這是規矩。要不然,老百姓會莫名其妙我們在幹些什麽的!”

“自然自然。可是我來幫忙的,好不好貼紅告?”

“當然可以呀!”陳分縣長又把眉毛一揚笑起來了,“你是學政治的人,當然比我清楚的羅!這一個問題,雖是一方麵對上的,但主要是對下的呀!隻要人民承認了你,對上的問題就好辦了呀!何況你又是來全權代理的?你在紅告上可以這麽寫,”他立刻舉起右手的食指來在左掌心寫著,一麵說,“‘代理分縣長施’。就這樣!這是正正堂堂的事,一點也用不著考慮的。”

這把“分縣長”的頭銜和自己的姓連起來,還是第一次突然地聽見,施服務員全身都震了一下。他的腦子裏完全被這逼來的念頭塞滿了,好像塞滿了海綿似的,沒有一點縫隙再思索別的什麽事。就像喝醉了酒般地笑了起來道:

“好,就這樣吧。”

第二天一早起來,他就準備去接事。叫聽差跟著走出旅館門口,隻見街兩旁的人家雖仍然照常關門閉戶,但街上已有十幾個人來來往往,最多的是向著衙門口走去。有一個二十歲光景的年青人,頭上包一大圈布,身上穿著藍布棉袍,一臉的笑,伸手拉著另一個也是穿著棉袍的人大聲說:

“麻哥!喝,施監督的紅告都貼出來了,走,我們看去!”

施服務員的心裏又震動一下,非常興奮起來,用著熱烈的眼光看他們兩個拉拉扯扯地走去。他走到衙門外邊,隻見在一個牆壁下黑壓壓地擁擠著二十來個人,都仰起腦袋,在看著壁上貼著的一張大紅紙寫的告示。有的人還在一個字一個字地念著。

“哦,他們都認識字呢!”施服務員高興地想。

忽然人叢中誰喊了一聲:

“新監督來了!”眾人都旋風似的掉過頭轉身來,詫異而嚴肅地把他望著。

他立刻自然而然地挺起胸脯來了,昂了頭,目不斜視,直衝衝就走了進去。大門裏左邊的一間房裏坐著幾個差人和一個門房,都向他恭敬地垂著手站立起來,他看了他們一眼,非常高興地進去了。

陳分縣長揚起眉毛笑嘻嘻地在天井邊把他迎著:

“哈哈,好極啦,好極啦!果然你已來啦!”

立刻把手一擺,請他到自己的房裏去。馬上交代的手續開始了。他剛坐在辦公桌邊,收發師爺把幾份交代清冊和幾大本收發簿子雙手捧著給他擺在麵前。他覺得從今天起這收發師爺就是自己的人了,親切地看了他一眼,是一個戴了一頂氈帽的圓盤臉,看來還並不討厭,他就翻開清冊和簿子看了起來。他剛剛注意看清冊上列的項目,陳分縣長就向收發師爺遞一個眼色,轉過臉去,又向庶務師爺望一眼。收發師爺馬上把簿子在施服務員正看著的清冊上一放,向他說起來了:

施服務員立刻又看收發簿,剛剛看了一行,庶務師爺又把幾大本收支賬簿在他麵前擺起來了。一會兒,文牘師爺也把卷宗清冊送來了。麵前立刻堆起一大堆,一張辦公桌都擠滿了。他已來不及細看這兩個人的麵貌,陳分縣長就請他到天井去接收槍支。他於是站起來,同著陳分縣長並肩走出去,隻見一個人上前來,恭敬地躬身說道:

“給施監督道喜!”

施服務員一怔地站著,細看這人,是一個方臉,小鼻子,小眼睛,是一張不好看的麵孔。身上穿著一件青布麵的皮袍,垂在腿邊的手上拿著一頂瓜皮小帽。

陳分縣長向這人一指說:

“這是李村長。他把團丁帶來了。”

施服務員想,原來這也是自己直接管理下的人。頓時覺得那方臉也並不難看了。

李村長立刻退讓在旁邊,跟在後麵走去。

一看見天井當中站了一排十個團丁,施服務員心裏有一股說不出的味兒,不知是高興呢,還是不舒服。原來那十個團丁都沒有戴軍帽,穿軍服,頭上都包著一大圈黑布或灰布,有的穿一件長袍,有的穿一件短褂,有的簡直穿得很襤褸,像叫花子似的。而他們各人手上拿著的槍倒是烏亮的。

“這太不像樣了!”他想,“將來一定要給他們把軍服弄整齊點,以壯觀瞻。而且我要親自訓練他們的軍事……”

團丁們裏麵有一個喊了一聲:

“敬禮!”所有團丁都趕快立正。

他又興奮起來了,很有精神地向他們在帽簷一舉手,還了禮。看完了槍支之後,就很莊嚴地昂了頭向著他們演說起來,最後他說:

“以後大家要把服裝弄整齊點。我們來重新整頓整頓。”

“這很好,這很好,”陳分縣長在旁邊等他演說完,忍不住笑了一笑,向他說:

“老哥,你不要看輕這幾個人呢!他們都很會打槍呢!從前這裏都隻是私槍。這幾支槍還是我來才置起來的呢。好,你老哥來整頓整頓一下。”

兩個又回到房間來了,忽然嚇了施服務員一跳,原來才一會兒的工夫,想不到房間裏已被各種東西堆擠得滿滿的了,幾張條桌和方桌,兩張櫃子,好幾把椅子和凳子,一個又高又大的卷宗櫃,櫃麵約莫一丈見方,裏麵密密層層塞滿卷宗,櫃旁邊還有幾盞宮燈,一大疊彩帳和旗子……就好像搬家似的,重重疊疊地堆滿一屋,而那立體的卷宗櫃卻矗立在兩張歪斜的條桌上麵,一搖一搖地,看來要撲下地來的樣子,非常危險。另外好幾起賬簿清冊,把一張辦公桌也占據得滿滿的。

“好,現在我們就來正式交代了!”陳分縣長竭力忍住笑,拍拍他的肩頭說,“這衙門裏的東西已經通通在這兒了。”

“這接交代竟是這麽麻煩的!”

弄了大半天,這才把清冊通通都對看完,他才輕鬆地透出一口氣來。

“好了,”陳分縣長把眉毛一揚說,隨即拉他過來指著卷宗櫃,“現在我們來看看別的吧。說句天理良心話,這卷宗櫃以前是沒有的。不要緊,不要緊,你不要動它,不會倒下來的!說句天理良心話,這還是我來了之後自己掏腰包做的。我現在也把它搬不走,現在送給你了!”他把腰包一拍,馬上睜大了眼睛望著他。施服務員覺得自己現在已是主人,應該對他特別表示一點好感,於是趕快說道:

“謝謝。”

陳分縣長又把他引到公堂上去了。公堂上仍然擺著一張大方桌,掛著紅桌圍,上麵擺的筆架,簽筒,朱匣,這回才看清楚都是錫做的。方桌後麵還擺著一張特別高的椅子,地上則是打屁股的大板子,小板子,以及打嘴巴的皮板子,和拴頸項的鐵鏈子。

“這也是從前沒有的!”陳分縣長指著那簽筒筆架說,“這也是我來以後,自己掏腰包做的。連鐵鏈這些也是我來做的。我拿去也沒有用,也隻好送給你了。”

“謝謝。”

“我還要給你看看我在這裏的建設呢。”

施服務員又跟著去看他的建設。

在一間修補過的破廟門邊的門枋上,掛著一塊刷了白粉的長木牌子,上麵一行黑字道是:

“白森鎮平民學校。”

“這也是我掏腰包做的。”他又指著牌子說。

進了廟裏,剛走到一間大殿旁邊的時候,施服務員忽然吃了一驚,因為那裏麵忽然嗡的一下好幾個聲音突地叫了起來,是些念書的聲音,在這些聲音裏,同時響著一片板子啪啪啪地敲打桌子的聲音,接著是一個粗蠻的聲音吼了起來:

“趕快讀!”

他們一走近門邊,就看見一位花白胡子的老先生坐在一張大方桌旁邊拿著板子在說話,在他背後壁上則掛著一張破舊的黑板。地上橫橫地擺著四列條桌和條凳,有六個光腳片的小孩擠在一角坐著,埋了頭,一麵偷眼看外麵,一麵讀著:

“趙錢孫李周吳鄭王……”

“人之初啞性本善啞……”

“……”

一片聲音非常嘈雜。一個癩頭小孩在伸手扯另一個小孩的袖子,那老先生馬上氣衝衝地走去了。照著癩頭啪啪打了幾板子,癩頭立刻流出膿血。之後,那老先生就趕快向門邊嚴肅地迎了過來。

“這也是我掏腰包做的。”陳分縣長指著那些桌凳說,“老哥,你不要看這點點家具,也費了很大的力呢!這地方從來就沒有過學校,還是我來了才興起來的。這也都送給你了,你將來好來普及教育。”接著他就玩笑似的在他肩上一拍,笑著說:

“走,進去,我也把這位教員交代給你。”

施服務員正在出神地看著那肮髒的六個小學生,想著:“這太不像樣了!而且這教育也太舊!這麽野蠻地打人也不行的。我第一步大概就要先從這裏整理起來,首先要設置許多很整齊的桌凳,要滿堂都是大點的學生……”忽然覺得肩膀上一拍,這才驚醒了,隻見陳分縣長把眉毛一揚,笑嘻嘻地喊道:

“周老先生,你們的新監督來了!”

那老先生已恭敬地竄著頭迎了上來,雙手捏做一個拳頭拱了一拱。

“這是你們的施監督!”陳分縣長指著施服務員很正經地給他介紹說。施服務員立刻全身都震了一下。

“哦,監督!”周老先生非常恭敬地動著花白胡子當中的嘴唇說,又拱了一拱,隨即就垂下兩手斜側著身子站在旁邊,接著又念書似的說下去:

“監督到這裏來恭喜了,教員還沒有親來叩賀,不勝抱歉。”

“周老先生是地方上很有名望的。”陳分縣長馬上笑嘻嘻地替他介紹履曆道,“這是地方上唯一的名儒,能看風水,兼習醫術,並且還能夠扶乩,也熟悉公事,前年此地打仗的時候,前任分縣長跑了,後任還沒有來,他曾經保管衙門代理了兩個月。”

“哪裏哪裏。”周老先生立刻非常高興,但又竭力謙虛地拱了一拱,說。

施服務員完全興奮了,圓臉都發出微紅的光,這一切對於自己都是新的,人們都對自己一式地低頭,他這才更加清楚地感到:自己真的是這地方唯一在上的分縣長了。

回到分縣署,進了房間的時候,他簡直興奮得把右手一舉說起來了:

“據我觀察起來,這地方的人民都很良善,我想將來建設起來,大概總很容易的。”

“不錯不錯,”陳分縣長認真地拍拍他的肩頭說,“你老哥來,還有什麽說的呢?”他馬上簡直稱起他為“政治家”來了。“政治家的眼光究竟不同凡俗的,一眼就能看出政治的症結。好,我預祝你這大政治家的成功。”他見施服務員完全感動了,立刻趁勢問他:

施服務員高興地點一點頭說:

“都清楚了!”

陳分縣長馬上就拿出一張“接收無訛”的“切結”來擺到他麵前,請他蓋章,以了手續。施服務員這才忽然清醒了,原來他問的“清楚了麽?”竟是交代這回事。這遲疑地想了一想,似乎清楚了,似乎又不大清楚。但怎樣不清楚呢?又想不起來。他最後的解決辦法是,反正這些都是三個師爺經手的,他們當然清楚,將來隨時問他們就是。“馬馬虎虎!”他想。於是在“切結”上蓋了章。

“好,現在我們已‘公事畢,然後私事’。”陳分縣長收了“切結”,抱出幾十本書來,放在辦公桌上,指著道:“這《六法全書》也是我買的,但我帶去也沒有用。”

“那麽也送給我麽?”施服務員知道他又要這樣說了,玩笑地搶著說。

“不,不,”陳分縣長急得臉紅起來,“這個不好送。老哥,因為我已兩袖清風了,”他為要遮去自己的著急,特別加重了手勢,把兩袖甩了一甩,“老哥,說給你不要笑話,我這回真的連盤川錢都不夠了。我想賣給你。”

施服務員遲疑地把他望了一望,就翻起書來。

“這東西是很重要的嗬!”陳分縣長認真地湊近臉去,指著書說,“沒有這法寶你就審不來案子。你買吧。我買新的時候是二十塊,現在彼此都是好朋友,讓價點,十塊錢賣給你。”

施服務員懷疑地抓了一通頭皮,笑道:

“不是說分縣長不能管關於法律訴訟的案子麽?”

“誰這麽說的?”

“劉監督說的。”

“這簡直放他的狗屁!”他一提到這個就忍不住忿怒起來了。

“你想想看,一個分縣長每個月一百四十元,除了收發,庶務,文牘,聽差,廚子,這些開銷下來,還剩幾個?不問點案子,難道去喝風嗎?我隻曉得從來的分縣長都是這樣的!法律上都規定了的!”他說得太興奮,簡直滑口說道,“說給你老哥聽,劉監督就是為這件事和我鬧別扭的!但在法律上他拿我沒辦法,才用出卑劣手段來打倒我的!老哥,你也是被他利用了嗬!”

施服務員大吃一驚,臉像火磚似的通紅起來。想起那一封在黃村長家裏轉給軍長的信來,心裏立刻恐慌了。“莫非他也知道了麽?”他著急地想。覺得有點很難受,有點對不住麵前的這個可憐的“倒了台”的人,他一時說不出話,隻昏亂地把他盯住,怕他再把那事說下去。

陳分縣長卻非常誠懇地說起來了:

“老哥,我說句真心話,這事情劉監督太對不住你了!他請你來幫他代理,連訴訟都不管,那還成什麽分縣長?他才多麽舒服呀!你幫他賣力,而他名利雙收,這的確是聰明的辦法!哈哈!哈哈哈哈!”他仰起頭大聲笑起來了,“你想想看,既然隻管‘違警’案件,那就索性叫做警察所好了,又何必要叫做分縣長?”

陳分縣長一個一個地把銀元在桌上敲打一通,有一個的聲音有點啞,他又把它用拇指尖和食指尖夾著,提在嘴上一吹,馬上就提到耳邊聽一聽。他說:

“銀元是好銀元,可是請你調一調。因為是好朋友,我已經讓你一半的價錢了。”

“好了,”他一手捏著調過的銀元,一手伸了出來握著他的手說,“老哥,我真是輕鬆了!真是‘無官一身輕’了!後天就要走了!祝你的前途無量。好,我們再見吧!”心裏卻在高興地說:

“這一下我才慢慢地叫你前途無量呢!”

施服務員望著他詫異地說道:

“你到哪裏去?”

“怎麽,你已搬進來,我已搬出去了呀!”

施服務員這才恍然大悟,原來早上看見的這房間裏的床鋪已不見了,他於是一直把他送到大門外,覺得自己已經是這裏的主人,很莊嚴地點了頭之後,還客氣地說:

“沒有事請到我這裏來坐坐。”

他一轉身,看見這自己住下來的衙門非常愉快。想象著:一進了自己的房間,坐在辦公桌邊,師爺們都就要來圍著他這主人請示此後的辦事機宜和施政方針。但他跨進大門的時候,發現門房裏看門的不見了,幾個先前在那裏麵坐著的差人也不見了,非常清靜,就隻門房斜對麵靠進去一點一間雀籠子似的木條攔成的拘留所裏麵關著兩個叫花子似的人犯,在冷得縮做一團發抖。他生氣起來:“這些差人一點規矩都沒有!這成什麽樣子?假使這些犯人越獄跑了呢!”他這麽想著,決定去叫收發師爺把他們叫來,向他們訓一次話。他一路很莊嚴地高聲喊著:“沈師爺!”但隻有空洞的天井嗡地回應了他。他奇怪,怎麽他也不見了?他走到收發處一看,裏麵桌椅板凳都沒有了!空了!就隻有一架孤零零的床架子在一個屋角四腳孤立著;壁上粘著一些破爛的紙條被風吹飄著。他忽然詫異起來了:“這是怎麽呢?難道收發師爺也走了?”他於是跑到庶務室去,裏麵也隻是一架空床架子,滿地撒得是鋪過床的稻草。他又跑到文牘室去,裏麵的地上就全是稻草。隻聽見瓦楞上呼嘯著風聲,呼呀呼地一陣響過去,外麵的樹枝也發出搖擺聲。這簡直是一個打擊,一個悶棍的打擊。他立刻呆了,完全頭昏了。忽然淒涼地覺到:偌大一個衙門,和早上的熱鬧對照起來,現在簡直寂然了,真是如入古廟,寂靜好像張開了空洞的大口,要吞噬了人。他呆呆地站了一會兒,單隻聽見自己辦公的房間裏有著窸窸窣窣的聲音,那是自己的聽差在那兒收拾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