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青玉案

夜色深深。老何提著燈籠,一路沉思著走過洛城雲麾將軍府那寂靜的回廊,拐了幾個彎後來到幽雅的思北居。

淮南節度使、雲麾將軍周全的府邸守衛森嚴,思北居是周全處理事務和讀書的地方,一般人很難來到這個地方,當然像老何這種在將軍府幹了二十多年的忠誠老仆除外。

燈光從思北居裏透出來。

老何入了思北居,隻見周全仍在伏案讀書。即便在這夜深人靜的時候,周全依舊鎧甲在身,層層厚甲將他周身裹住,讀起書來正襟危坐,腰板挺得筆直,猶如一座山。

宋代的鎧甲較之以往重量大了很多,甲葉也越來越多。周全喜重甲,不管是護頸、披膊、甲身、腳裙、吊腿、鶻尾,甚至頭盔的簾葉、眉子等的製作都比尋常將士的戰甲要沉一倍、繁一倍。胸前的護心鏡、背後的掩心鏡看起來光滑厚重,一看就知是用罕有的精鋼打造的。周全認為疆場上凶險萬分,厚重的鎧甲往往可以救人一命。

老何很佩服周將軍,因為周將軍看起來永遠不會疲倦,永遠充滿著活力。時下宋金兩國議和,不興兵事,但周全在思想上還是保持著高度戒備的戰時狀態。

老何下意識地打量一下四周,思北居其實隻是一個小小的磚房,擺設簡陋,正中是一張古舊的青玉書案,案下摞著書卷。四壁蕭條,沒有窗戶,隻有一扇大門。外麵的草叢裏傳來一陣蛐蛐的叫聲,老何微微抬起頭從門口望去,明月在天,掛在對麵大宅的一處屋簷上。

老何沒有熄滅燈籠,恭敬地道:“大人餓了嗎?我給你弄點消夜。”

“不必了。”周全回道。

“是。”老何立在一旁,沒有退下的意思。

“你還有事嗎?”周全見況問道。

老何如實地回答:“今天是前洛城將軍何甫何老爺的忌辰。”

周全頓時恍然:“你想祭奠何將軍?”他知道前洛城守將何甫像他一樣喜歡在這思北居的青玉案上讀書。何甫也是在這思北居被刺殺的。老何原本是何甫的仆人,何甫被刺之後,周全繼任洛城留守,順帶也收留了老何。一眨眼,已過去六年了。

周全很通情達理,連忙起身意欲離開,道:“今日便讀到這裏吧。老何,你想做什麽請隨便吧。”這思北居向來潔淨,青玉案也隻放著筆墨書籍,現在能騰出來給下人做祭奠之用,也足見這周全為人大方。

老何拱手答謝,道:“老夫還有一個不情之請,不知大人能否應承?”

“請講。”

老何目光深邃,偶爾望著門外,又看見對麵大宅的那一處屋簷,道:“大人當年曾是何將軍的部將,能否念著昔日之情,與老夫一同祭奠何將軍?”

周全略微遲疑,這個請求未免有點強人所難,但他還是答應了,見老何手上除了一隻燈籠之外,並無任何香燭等祭奠所用的物品,不禁奇怪。

老何嗬嗬一笑:“大人不用奇怪,老夫用什麽祭祀何將軍,大人等會兒便知。大人近日可曾聽說虎騎營指揮使劉度、王環等人無故失蹤?”

周全漫不經心地道:“我大宋軍政分離,互不幹涉,人口失蹤那是刑捕或者縣衙負責的事情,我無須關心。”

“大人怎能不關心?假如他們是金國的奸細呢?”

周全一怔,反問:“你怎麽知道?”

“我也是猜測而已。大人難道不想知道他們的下落嗎?他們也許是被人擄劫了。擄劫者也許將他們挖心剖腹,也許將他們五馬分屍,也許將他們捆住手後扔到饑餓的狼群中,也許是扔到了沼澤裏,讓他們一步一步地走向死亡……”

老何深沉的嗓音為這漆黑的夜晚平添幾分深沉,周全吸了一口氣,道:“不要胡思亂想。”

“聽說許多人為此睡不好、吃不香,何將軍死了已有六年了,這六年裏大人睡得可好?吃得可香?”

“很好!很香!”周全隱隱覺察到這個向來沉默寡言的老何有點不對勁,不禁目光炯炯地看著這個白發蒼蒼的老人。

“嗬嗬。”老何微笑,“一個人做了虧心事還能睡得好、吃得香,大人不愧是大人。”

周全順著老何的目光,落在外麵那角屋簷上。“我知道你想用什麽祭奠何將軍了!”周全哈哈一笑,神情驟然變得肅殺,“你想用我的人頭!”

“啊?”老何吃了一驚,連忙舉起燈籠。

然而,周全瞬間封住了老何身上五處大穴!別看他一身重甲,但是行動卻十分迅捷。老何全身不能動彈,仍舊保持著雙手舉起燈籠意欲擲地的姿勢。

周全站起身來,望著對麵大宅的那處屋簷,淡淡地道:“我知道那處屋簷下埋伏著你的朋友。”

他從老何手中拿過燈籠,仔細地端詳了一會兒,然後又看看門外的那處屋簷,仿佛在搜索著刺客的藏身位置。

“如果我沒猜錯,這個燈籠就是你和刺客聯絡的信號。你將燈籠擲出門外,那刺客便會一劍飛來。

“但是你們也知道,即便是世上一流的高手從那處屋簷上疾刺下來,也需要五步才能到這青玉案邊,而我卻能在四步的時間內做出完美的防禦,因此你們這一劍是無論如何也刺不死我的!

“強弩之末不可穿魯縞,我這一身重甲足以化解他那淩厲的劍氣。更何況,我府內還有數百訓練有素的護衛會在很短的時間內蜂擁來救,他便是插翅也難逃。所以——”

周全字字鏗鏘,滔滔不絕地分析,忽然虎目圓瞪著老何:“真正要動手殺人的其實不在那屋簷上,而是你!”

看見老何不出聲,周全轉而冷笑:“當我全神貫注地與那殺手周旋的時候,你在一步的距離內向我發動襲擊。不管你能否殺死我,我都無法在四步之內完成防禦,最終必然被那殺手刺死。高明的刺客會將行動的每一個細節算計得分毫不差,你請來的殺手能將這一劍計算得如此精準,想必是個厲害的角色。是不是,老何?”

老何目瞪口呆,冷汗從額上流下來。

周全分析得不錯,確實有一名殺手潛伏在屋簷下。那殺手躲在屋簷下,無法看見思北居內的情景,所以他們便約定以擲燈籠至門外作為行動的信號。擲出燈籠之後,老何的確會不要命地撲向周全,為那殺手贏得先機。

老何穴道被點,但還是能夠說話,不禁長歎一聲:“糊塗,我老糊塗啊!我低估了你!老爺,我不能為你報仇了!”隻是他實在不明白,周全是如何洞悉那處狹窄的屋簷下會藏著殺手、在他擲燈籠之前就將他製伏的。

周全從老何的眼神裏看出他所想,驀地哈哈大笑:“不用奇怪,我也不是特別聰明,我對你們的行動了如指掌,是因為你們的方法跟我當年刺殺何甫的如出一轍!”

老何全身一震,心仿佛被人狠狠地捶了一下。這深藏不露的家夥終於承認謀害了他那敬愛的主公。

“六年前的那個夜晚,和今天十分相似。我站在何甫旁邊,我的那位江湖朋友藏在屋簷之下。嗬嗬,六年了,將軍府裏的一切還是和以前一樣,就連這青玉案也還是當日的那一張。我朋友出劍很快,僅僅用了五步就刺到這青玉案,可是何甫也不是等閑之輩,他上馬能刀、下馬能拳,在千鈞一發之際已經做好了一套完美的防禦動作,反應奇快!

“我離何甫不過三尺,他專注在刺客上,對我一點防備也沒有。我那朋友刺他要五步,而我刺他隻要一步!所以他死在了我的劍下。老何,難道你認為同樣的錯誤還會發生在我身上嗎?”

老何神情沮喪,沒想到他所想的東西,周全都已經想到了。老何想看看外麵,看看那處屋簷有什麽動靜。但他現在正背對著大門,什麽都看不見。

他心中的怒火難熄,大聲喝問:“你出身草莽,是老爺將你一路提拔至副將一職。他於你有恩無仇,你為何要恩將仇報?”

周全歎了口氣,反問:“你還記得六年前的情形嗎?”老何一怔,努力回想當年的情景。

快報傳來,五萬金兵浩浩****直逼洛城,從城上望去,金兵的營帳就像蚱蜢一樣遍布疆場。而洛城之內軍民不足一萬,如何能夠抵擋來勢洶洶的敵人?

何甫將軍麵臨著生平最痛苦的抉擇:率軍迎擊,猶如螳臂當車,白白送死;棄城而逃,又怎忍大宋的城池拱手相送?主帥舉棋不定,直接亂了軍心,打還是不打,軍民議論紛紛,甚至出現部分兵士嘩變、百姓舉家逃亡的事情。

而就在這時,將軍府中傳出何甫被金國刺客刺死在思北居的青玉案上的消息。

何甫生前體恤百姓,愛惜士兵,他的死訊一傳出來,整個洛城都籠罩在一股巨大的悲痛之中,大家都盼望這時能有一位大豪傑出來帶領大家殺向金兵,為何甫將軍報仇!

就是這時,周全挺身而出接掌將軍之位。這關頭這將軍之位責任重大,無人敢接,所以周全接下將軍之位全軍誰都沒有反對。周全率兵夜襲金營,一戰擊潰金兵,保衛了洛城,大快人心。皇上下旨,將洛城將軍的封號給了周全。從此他平步青雲,一直到被封為雲麾將軍。

老何怒道:“我明白了,你早有預謀,為了你的功名富貴,老爺成了你的墊腳石!”

“你錯了!”周全目光如電,“我出身江湖,根本就不稀罕什麽功名富貴!我投身軍旅,隻為收複河山,痛擊金兵。我本身就是一名瘋狂的抗金之士,在我的腦海裏隻有雄壯的抗金大業!何甫是洛城留守,手握重兵,卻在打還是不打的問題上把持不定,一再貽誤殲擊敵人的戰機。打就能有一線生機,不打便讓金兵進入大宋疆土,勢必會死更多的人。所以他不敢打的話,那就讓我來打!”

“胡說八道!”老何怒罵,“這難道就能成為你刺殺老爺、取而代之的理由?當時洛城守軍孱弱,本不是金兵對手。老爺在主動出擊還是閉門堅守的問題上把持不定,那也是人之常情。老爺的一個決定關係城中近萬軍民的生死,豈能不慎重?就算老爺一時想不通,那也是當局者迷,你身為屬下,難道就沒有責任提醒嗎?”

周全臉色嚴峻,冷然道:“誠然,何甫忠誠耿直,一心為國,深得軍民擁戴,是個好官。然而當斷不斷,反受其亂,當權者處事無能,便是誤國!誤國當誅!”

他聲如驚雷,震得老何說不出話來。

“其實,不管我怎麽大力勸諫,都改變不了他那懦弱的性格,與其讓一個庸人身居高位,最終讓洛城百姓死在金兵的屠刀之下,倒不如讓一個有能之士挺身而出,取而代之!當時的情形,除非何甫死了,否則誰也不可能取代他!”

老何老淚縱橫,他一介奴仆,當然不懂周全這些超乎常情的道理。“殺人難道也有對的嗎?”他見周全對老爺的死毫無愧疚之色,忍不住感到一陣悲傷。

周全回憶前塵,心情也激動起來,厲聲道:“我將何甫之死嫁禍於金兵,全城軍民都陷入沉痛,對金人咬牙切齒。我趁機鼓動滿城軍民的鬥誌,然後一鼓作氣,在金兵還在夢中的時候,將其殺個片甲不留!可以說,何甫之死,對當時處在風雨飄搖中的洛城來說,是凝聚人心、提高鬥誌的最佳力量!”

這一點,老何深有體會。如果沒有遇到何甫,老何還是在戰亂中四處流浪的難民,何甫對他有再生之德。得知何甫被刺之後,他痛不欲生。他揮舞兩柄二十斤的開山大斧,和將士們殺入敵陣,斬獲無數。他一生從不曾像當時那樣,全身仿佛有無窮無盡的力氣,向著金兵宣泄。洛城一戰,將士們同仇敵愾,士兵當中甚至有不少自願入伍的尋常百姓家的壯丁,大家都異常英勇。他相信,幾乎所有人的腦海中都隻有一個信念:“為何甫將軍報仇!報仇!”

金兵傲慢,自恃勢大,原沒把洛城這一座孤城放在眼裏。驕兵必敗,哀兵必勝。洛城將士意誌堅定,團結一致,以一當十,戰無不勝!

周全撫弄著老何帶來的燈籠,幽幽地道:“也許你不會知道,何甫每日都為作戰之事食難安、寢難眠,常常在這思北居的青玉案上苦思良策而不得,空對漫漫長夜。對他而言,作戰何嚐不是一種煎熬?死亡又何嚐不是一種解脫?”他移動了一下老何的身體,使他的臉對著門口,正好可以看見對麵大宅的那一角屋簷,四周依舊靜悄悄,難以想象那裏竟會藏著刺客。

老何見那裏仍然沒有絲毫動靜,不由得暗暗著急。

“大丈夫行事原不必拘泥形式,何甫是一個軍人,在一個軍人眼中,國家和百姓更甚於他的生命。不錯,是我害了何甫,但我不會後悔。疆場上千變萬化,為將者在危急關頭須得當機立斷,我殺了一個人,贏了一場大戰,救了一城百姓,他正是死得其所。不管你是否理解,我始終認為是值得的,所以這些年我可以睡得好、吃得香。”周全提起那燈籠,凝視那處屋簷,感覺那屋簷就像一張黑色的鐵胎弓,一支無形的黑箭正搭著緊繃的弦。

他歎了口氣:“時下兩國雖然暫訂和約,但我知道金人是不講信用的,必然會毀約南下,我這有用之身,還要再入疆場。所以——”

周全忽然滿臉殺氣,劍眉倒豎:“你本事不濟,我隻要將你流放到偏遠的廣東,便對我構不成威脅;但是你那朋友厲害得很,我卻不能放過!”他眼裏射出兩道如同利刃的精光,落在那處屋簷上,仿佛要將那裏削平。

老何大驚:“你還不肯放過他?”

“是的。”周全強調,“絕對不能。我不會讓你們這種固執於雞蟲之爭的人阻止我北伐的腳步。”他舉起燈籠,做投擲的姿勢,要將燈籠擲出門外。

“哈哈!”老何驀地一陣狂笑!

“你笑什麽?”周全不解地問。

老何笑得有點得意,連眼淚也笑了出來:“你以為那屋簷下真的藏有刺客嗎?你不要自以為是,你以為你真的聰明絕頂嗎?你這個笨蛋!那上麵根本就沒有人!我對你懷疑久了,拚著這條老命,不過是想知道真相而已。”

“那裏沒有人?”

“是的!”老何大叫,“鬼影都沒有!你不用疑神疑鬼了,要殺你的人是我,你殺了我吧!”

“裝得很像!”周全哈哈大笑,“你如此維護屋簷下的那個人,看來他不是普通人,快說,他是誰?”

老何捏了一把汗,又忍不住望了望那處屋簷,隻見那裏依舊靜悄悄,心裏焦急,暗忖:“怎麽一點動靜都沒有?他走了沒有?我剛才說的話他聽得見嗎?”

老何口裏依然堅持:“那裏沒有人!”

“你不說?”周全高高地舉起了燈籠,他的態度已經非常堅決,如果老何不說,他馬上就會將它擲出。

老何的心一突,望著那個閃著猩紅色火焰的燈籠,腦海裏立刻浮現出一組畫麵……

周全將燈籠擲出門外,那燈籠頓時燃燒成一個火球,藏身在屋簷下的少年腳下生風,如同天外飛仙般一劍飛來。夜空中的殺氣嗖嗖卷來,仿佛無常開路、判官渡魂,令人全身發抖。

然而,周全發出一陣陰險的冷笑,全身鎧甲叮當作響,一條精鋼打造的鏈子錘赫然在手。少年的劍還沒有刺到,周全一招“鐵索橫江”[1]已然擺好。

一刹那,火花四濺,少年長劍的劍尖離周全的臉還差一寸,卻被對方的鐵鏈絞住,進也進不得,抽也抽不回。

周全嘿嘿一笑,鏈子錘上的尖錘一個回旋,已經深深地釘在少年的天靈蓋上……

老何全身打個寒戰,連聲道:“我說!我說!”他說完之後,連連喘氣,良久才平息過來,“我求你放過他,他……他……他是何老爺唯一的種了!”

“胡說!”周全眉毛一挑,叱道,“我怎麽從來沒有聽說何甫有兒子?”

“真的,我沒有騙你!他叫何超,因為很小的時候被一位江湖異人帶走,所以大家都沒有見過他。如果不是他十天前來找我,也許再過一百年我也不知道你就是殺害老爺的凶手。”老何的衣服已經濕了,緊緊地貼在背上,“前些日子,他抓了劉度、王環等人,因為他們是金人在洛城的奸細。當年金人的情報之所以那麽準確,撲向洛城這座孤城,便是因為他們做了金人的內應。當日你率軍夜襲金兵的時候,特意派劉度、王環二人帶兵守隘口捉拿逃亡的金國大將兀術。結果,二人演了場戲,負了點傷,便讓兀術逃跑了。事後,你也沒有過重地處罰二人。少爺順藤摸瓜,懷疑你也是金國的奸細,對二人嚴刑拷打,二人才說出了這個驚人的秘密!”

周全嘿嘿冷笑:“什麽秘密?”

“那日劉度、王環二人知道老爺肯定在思北居苦思退敵的對策,二人本想去思北居窺探的,誰知卻看見你和一蒙麵男子從思北居出來。你和那男子告別後,便裝成驚慌的模樣大叫:‘有刺客!有刺客!’劉王二人斷定你便是謀害老爺的凶手,所以少爺和我才會來找你報仇!”

“不錯!”周全凜然道,“我是故意派劉、王二人守隘口,我也知道他們肯定會放走兀術的。兀術是一庸將,有勇無謀,但卻是金國狼主的寵將,由他帶兵對我大宋有利無害;倘若將他誅殺,日後換一良將攻打我大宋,那才後患無窮!其實早在金兵壓境的時候,我便發現劉、王二人是奸細,隻是你家老爺還被蒙在鼓裏而已。時至今日,我也沒有揭破這二人的身份,那是因為我知道日後戰事一起,自有用得著他們的時候。可是無知的你們卻替我處理了他們,那無疑是壞我大事!你叫我怎麽能夠放過你們!”他目露凶光,握住燈籠的那隻手激動得微微顫抖。

老何心中一沉,汗出如漿,用一種近乎哀求的聲音道:“就算我們殺錯了這兩個人,就算你殺害老爺有正當的理由,但是你沒有理由連何老爺唯一的血脈也不放過吧?”

“不!”周全嚴厲地喝道,“我說了,我是一個軍人,我會絕對效忠我的國家和百姓,我不會因為婦人之仁而令國家和百姓受損!我死不足惜,但日後北伐疆場上就會少一位悍將!所以,我絕對不能容忍有這麽一支利箭,時刻對著我的項背!”

周全大聲叫道:“現在,我要拔掉這支黑箭!”他猛地一個深呼吸,舉起燈籠往門外狠狠地擲去!老何的一顆心仿佛也被拋了出去!

“砰!”紙紮的燈籠在空中畫了一道弧線,立刻劇烈燃燒起來!

“出來吧!”周全厲聲咆哮。

“不要!”老何發出一聲慘叫,然而那個燈籠轉眼便化為灰燼,那灰燼碎成一片片飛向空中。老何的心頃刻間也如那灰燼般死了。

半晌,屋前屋後什麽動靜都沒有。“難道他走了?”老何怔了半晌,驀地哈哈大笑,“我都說沒有人,你偏不相信!”但就在這一瞬間,他的笑聲戛然而止,因為他感到一股濃烈的殺氣遽然升起。

“一切盡在計算之中。”周全臉上不禁露出一絲微笑,鏈子錘從袖管中垂下來。

突然一陣亂響,屋簷之下果然藏著一個少年!

那少年一劍飛來。這一劍氣勢萬鈞,老何不禁全身發抖,少年慘死在鏈子錘下的情景又浮現在眼前。瞬間,少年的每一個動作都似乎被放大了無數倍!周全看得分明,少年與常人無異,都是先邁右腳的。

一步!

周全將鏈子錘緊緊握在手中,對方的劍氣如江流倒注,滾滾而來。青玉案被劍氣波及,碎成無數塊。周全周身鐵甲咣咣作響,他一震鐵鏈,全身如山嶽巋然,橫江之勢已成,恭候著少年。

兩步!

周全的笑容鎮定而自信,他已經不用再看那少年一眼,一切隻需按部就班,這少年淩厲的一劍就不足為懼了。

三步!

鏈子錘舞得風雨不透,滴水難沾,橫江之勢在於一個“合”字,這個“合”字在少年跨出第四步之時就能完成,隻要“合”字完成,周全便無懼少年!

突然間,周全自信的笑容漸漸僵化,眼裏透出不敢相信的疑惑和恐懼。他胸前那堅硬無比的護心鏡被少年的劍氣逼得碎了一地,露出他那粗糙結實的胸膛。

“當啷”一聲,鏈子錘也如爛蛇般躺在地上。

周全看著眼前這少年。是的,這少年跟何甫的相貌有九分相似,必定是他的兒子無疑,良久,他不禁大叫一聲:“我錯了!”

他怎麽也想不到,原來世上還有這種一流高手,從那屋簷到青玉案根本就不需要五步,而是三步!而他在四步之內完成的防禦根本無法阻止少年的長劍,因為少年的長劍已經抵住了他的心髒。

“我懂得伏地聽聲,你們所說的每一句話我都聽得清清楚楚,我本想一走了之,但是我不得不出來提醒你,既然我可以在三步之內從屋簷到此將你擊殺,便還會有第二人、第三人同樣可以做到,大人不可過於自信。

“一開始你就想錯了,何老伯不是我請來的殺者,我殺你不用暗藏殺者。我奇怪你為將清廉、體恤民情,每年的大部分俸祿、賞賜都拿來與士兵分享,看來也算是個好官,可為何要暗害我父親?所以我想借何老伯之口知道當年你殺我父親的真相。”

周全黯然道:“你已經知道了,動手吧。”

少年道:“父仇不共戴天,隻是現在還不是報仇的時候。剛才大人所說的:‘當權者處事無能,便是誤國!誤國當誅!’這句話我記住了,我也有三句話要送給大人。第一,大人很自信,也很自負。劉、王二人狼子野心,在洛城結黨營私,你養之太久;第二,大人很果斷,也很武斷。刺殺洛城主帥如同江湖人行事,無異於一場豪賭;第三,大人如今手握兵權,望大人好自為之,否則黑夜之箭不遠千裏亦會為你發!”說完少年收劍入鞘,不再理會周全。他將老何挾在腋下,身影一閃,越過高牆,消失在月色之中。

周全看著那少年遠去,很久很久都說不出一句話。

忽然間,哐當一陣輕響,背後的掩心鏡碎成一片片。他軟倒在地,一身沉重的鎧甲也散落在地。這一身重甲,原來也不能護他周全。他不禁懷疑,那少年的劍氣怎麽能夠繞到其背後,擊碎他的掩心鏡?

微風輕輕吹來,那在心髒的位置有一個被少年的劍氣所傷的紅斑,猶自隱隱作痛。那一支鬼神莫測的黑箭將永遠懸在他的身後。

[1]這招來自三國末期東吳以巨索攔阻西晉大船的典故,原是教人上也上不得、下也下不得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