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滿江紅

腳下突然一片浮軟!

陶忘機暗叫一聲“糟糕”,腳下竟是一片沼澤!

雙足無法借地發力,大片烏黑的爛泥如同怪物的大口將他的身子死死地吸住。可憐陶忘機一身本領,在這片深不可測的沼澤地裏也成了“屠龍之技”——他無法脫身。

他四下看了看,這裏是人跡罕至的荒郊,毒蛇豺狼經常出沒,即使大聲叫喊,也不會有人來救他。

這片黑沼澤和周遭的陸地渾然一色,上麵有一些枯枝敗葉,看起來和尋常陸地無異,所以在追趕紅麵具的時候,他見紅麵具從高處躍下,便毫不猶豫地跟著躍下。

誰知,半空中,一條飛索突然撲向紅麵具,紅麵具抓住飛索攀向十數丈之外的地上了,而他卻落在沼澤中,雙足深陷淤泥、不能自拔,眼睜睜地看著紅麵具遠去。

紅麵具顯然早有預謀,故意引誘他掉進這片黑沼澤,讓他慢慢地沉入淤泥之中,一點一點地感受死亡來臨的恐懼。

這種情況下,不管你是武功蓋世的練家子,還是手無縛雞之力的書生,要脫身隻有一個的法子……

“救命啊!救命啊!”

陶忘機不顧身份,拚命地叫喊,盼望有一兩個打獵的人出現,將他救出來。

“這裏不會有人來的,省省力氣吧,你最多還能活兩個時辰。”在離陶忘機不遠的地方,有人在說話。

陶忘機心中大喜,隻當來了救星。這地方隻要還有人,那就容易脫身了。可是待看清楚具體情況後,他心裏頓時涼了半截兒。原來在離他三丈左右的地方,有一個像他一樣陷入沼澤的人!這人臉上沾滿黑泥,眼珠烏黑,和那汙泥混在一起,實在很難區分。如果那個人不出聲,陶忘機很難發現他。

“你越是掙紮,就越快沉入澤底。不動不叫,身子保持靜止,反而沉得沒那麽快。”那人繼續道。

陶忘機知他所言不假,但他沒想到會葬身在這種地方,一時間不知說什麽,任由身體一點一點地下沉。盡管下沉的速度很慢,可是陶忘機卻十分焦急,他感受到沼澤下麵仿佛有無數冤魂厲鬼在抓著他的腳,慢慢地將他拉進地獄。

沉默了片刻,陶忘機明白不能這樣等死。他想了想,便和那人寒暄起來,問道:“在下陶忘機,敢問這位兄弟尊姓大名?”

那人聽了他的名字沒什麽反應,回道:“我不認識你,你叫我小柯吧!”

陶忘機是江湖後起之秀中的佼佼者,譽滿天下,二十歲在鼎湖山掃**群魔,自此群雄低首,尊他為“大俠”。二十五歲,陶忘機娶了朝中名將郭南之女為妻,一年後郭南被刺,他頓覺江湖事乏味無趣,便效法晉士修竹養菊,隱居世外。“陶忘機”三個字在江湖中用“如雷貫耳”來形容一點也不為過。這人居然沒聽過他的名字,看來是個初出江湖的雛兒。

陶忘機微微一笑,道:“閣下習武否?”

小柯道:“老子八歲習武,才剛出來,還沒揚名立萬,為了追趕那隻該死的野兔,一個飛身跌進這個鬼地方!”一會兒他又埋怨起來,破口大罵:“病老天,賊老天!”他越罵越氣,禁不住罵起爹娘來,直罵得口幹舌燥。小柯忽然低聲哭泣,陶忘機隱隱聽到他又在說“還沒喝過最醇的酒,吃過最香的肉,一點價值也沒有”之類的話。

陶忘機畢竟是老江湖,此時他心中已醞釀出一個脫身的法子,但他默不作聲。等到小柯灰心喪氣,徹底絕望之時,才從懷裏掏出一遝銀票,道:“小柯兄弟,你看這是什麽?”

小柯抬眼一看,心怦然一跳,眼裏閃著異樣的光。陶忘機的銀票是九省通行的大通錢莊的銀票,每張五百兩,他一輩子都掙不到那麽多銀子。然而不過片刻,小柯眼裏再次暗淡無光,苦笑道:“現在我們都無法脫身,你給什麽我都無福消受了!”

陶忘機不覺莞爾,道:“是啊,咱們現在這處境,多少銀子也沒法兒花!”說罷他一揚手,手裏的銀票如蝴蝶飛舞,散落在沼澤各處。

小柯眼睜睜看著那些可以為自己帶來無窮快樂的東西,此刻卻如同垃圾般被丟棄,更覺處境淒涼、欲哭無淚。

陶忘機道:“小柯兄弟,這世間的銀子有的是,要是你配合我逃出這個鬼地方,我保證你以後要多少銀子就有多少!”

“你有辦法?”小柯忍不住問道。

陶忘機點點頭,反問:“你會輕功嗎?”

“從小就學。”

“很好,”陶忘機又問,“你現在運氣上浮,能跳多高?”

小柯麵有愧色,道:“我學藝未精,若是跳的話,隻能跳高而不能跳遠,所以我隻能跳離沼澤表麵,卻跳不到陸地上。唉,最終我還是會掉下來,到時候陷得更深。”

“好極了!這已經足夠了!”陶忘機拍手叫好,弄得小柯一頭霧水。

陶忘機正色道:“小柯兄弟,我這兒有個法子可以讓你脫身。我修煉內家掌力十五年,一手排雲掌勁力如潮,能夠隔空打物。我與你相隔不過三丈,我如果在你跳離沼澤表麵的一瞬間,以排雲掌打向你的背心,淩厲的掌風定能將你平安送到陸地上!”

小柯喜出望外,知道這回來了救星,恭敬的語氣裏帶有幾分狂喜:“兄長如果能救我,便是我的再生父母,我這輩子為你做牛做馬都心甘情願!”

陶忘機微笑道:“我不會委屈你,相反我還會給你許多銀子,讓你喝最醇的酒、吃最香的肉!”

“你真有這麽好?”小柯有點懷疑地問道。

“人不為己,天誅地滅。小柯兄弟,我這樣對你,自然是有所圖的。”陶忘機開門見山地道,“我用排雲掌送你上了陸地,必然會產生一股向後推的勁力,這樣我的身子就會迅速沉入沼澤。所以你一上陸地,必須馬上折斷沼澤邊那棵樹木的樹枝伸給我,拉我上去!”

小柯立刻明白了他的用意,陶忘機和他萍水相逢,沒有一點關係,便故意承諾重金酬謝,以利相誘,使自己脫離沼澤後回來救他。於情於理,小柯都沒有拒絕回救陶忘機的理由。他求生心切,叫道:“你如果用排雲掌送我上了陸地,我不回來救你,那真連畜生都不如了!”

陶忘機見他言辭懇切,心中歡喜,但還是有點放心不下,畢竟這個方法太冒險。他將所有希望寄托在這個陌生人身上,若是這小子上了陸地一走了之,那他就會馬上沉入沼澤而死,又窩囊又受氣,一點保障都沒有。

“小柯兄弟,一萬兩,這是你回來救我的報酬!”

小柯聽後倒急了,馬上指天為誓,叫道:“我們都是一條船上的人,你還信不過我嗎?我發誓,我若是不救你,他日便會被雷劈、被火燒,死後跌入十八層地獄!”

陶忘機聽他發如此的毒誓,心裏踏實了許多。突然,陶忘機看到了小柯那根高擎的手指,身體一震。

“這位大哥,你準備好了嗎?”小柯笑嘻嘻地看著他,“事不宜遲,你數一二三,數到‘三’的時候我便往上跳,一離開這沼澤表麵,你就馬上用掌勁送我上陸地!”

陶忘機點點頭,道:“好,準備!”他伸出雙掌,做出發掌的姿勢。

小柯也不猶豫,將背露給陶忘機,鼓起兩腮,目視前方陸地,氣運丹田,做好上跳的準備。

“一!”陶忘機開始數。

“二!”陶忘機再數。小柯聞言立刻鼓動全身勁力。

“三!”陶忘機一聲大喝。小柯隨之大喊道:“起!”他提氣上衝,如一條大魚般躍起,頓時雙腳離地,整個身子露出沼澤表麵。這淩空的刹那,小柯的心跳加速,腦子裏閃過一個念頭:這次絕處逢生真要謝天謝地了!

然而,背後一點動靜都沒有,那股淩厲的掌勁竟然沒有打出!

“啊!”小柯慘叫一聲。“啪”的一聲,身體直插入沼澤。由於下落之勢極快,身體一下子便陷至胸膛。他拚命掙紮,卻阻止不了那股下沉的勢頭,口裏被灌了不少淤泥。

陶忘機冷冷地道:“你越是掙紮,就死得越快!”

陶忘機一語驚醒夢中人。小柯趕緊恢複冷靜,全身靜止不動,隻鼓腮提氣,抑製下沉。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減緩了身體下沉的速度。

驚魂稍定,小柯馬上明白是怎麽一回事,忍不住破口大罵:“陶忘機,你暗算你爺爺,你禽獸不如!”

小柯在這生死存亡的關頭遭陶忘機陷害,所受的委屈比他一輩子加起來還要多。他頓時怨憤衝天,臭罵不絕,幾乎把世間所有的壞事都往陶忘機身上推。

陶忘機隻是冷冷地笑,也不生氣,任由他罵。

“笑笑笑,你隻會笑嗎?”小柯大罵道,但心裏還是有點想不明白為什麽陶忘機會這樣做,他這樣煞費苦心地害他,最終不也是等於害了自己嗎?

“知道我為什麽不發掌嗎?”陶忘機問。

“天曉得你這個老王八蛋!”

“你不說,那我來說!”陶忘機的表情忽然變得凶狠,“因為你在撒謊,你根本不是什麽初出江湖的雛兒!我以為我們是兩個毫不相幹的人掉進同一個沼澤裏,你不認識我,我不認識你,可事實上你認識我!”

小柯聽他突然揭破真相,表情僵硬,但很快臉上便露出嚴肅的神情,好像突然換了個人似的,不似先前那般粗鄙,冷冷地道:“你是怎麽知道的?”

陶忘機道:“你如果是初出江湖的雛兒,不認得我,我說用排雲掌送你上陸地,那是難度極大的事情,你怎麽會沒有一點懷疑?你離陸地有三四丈遠,隻有絕頂高手才有能力將你送到那裏,顯然你知道我是誰,知道我有那個能力,才這麽相信我!”

小柯道:“我不過是求生心切,不假思索罷了。”

陶忘機一聲冷笑,隨後說道:“你現在舉起你剛才發誓的手!”

小柯一怔,慢慢將手伸了出來,隻見那隻手的食指極為修長,比常人要長許多。小柯立刻明白了,知道陶忘機此舉是何用意,他的確看破了自己的偽裝。

陶忘機叱道:“你是竊影門的傳人!竊影門是小偷的幫派,小偷最大的本領就在手指上,竊影門的人手指與常人不同,他們從小就受過特殊訓練,他們的手指不像常人那樣有三個指節,而是有四個指節!”

在江湖上,既然有人雇殺手去殺人,當然也會有人雇小偷去偷東西。竊影門就是這麽一個專門為了報酬去偷東西的幫派。他們無影無蹤,無名無姓,外界對他們的了解幾乎是一片空白,唯一知道的就是他們的手指極長。

小柯嗬嗬一笑,展示他靈活的手指:“不錯,我確實是竊影門的傳人,也是那晚到你莊上行竊的人!”他知道這手指會暴露他的身份,所以一直隱藏著,剛才一時情急指天發誓,手指沾滿汙泥,不易認出,不想陶忘機心思細密,還是認了出來。

陶忘機當然記得小柯說的“那晚”的事情。他在青竹林的隱賢山莊向來清靜,但那晚居然來了一個小偷,盜走了他一封重要的信件,讓他氣惱不已。

那封書信混在一些書籍裏麵,藏在牆壁的暗格中,其間布滿機關,手段不是十分高明的人是取不走的。江湖上能有這種本事的人,隻有竊影門的高手。

“你也不見得比我好多少。”小柯冷笑道,“你表麵是個極有聲望的俠士,暗地裏卻是個冷血殘忍的殺手。嘿嘿,大家都是為了銀子,背後做一些見不得光的事情,彼此彼此。”

陶忘機臉色微變,知道這小子已看過那封書信。那封書信是他和他的牙人之間的秘密,記載著部分雇主、目標的名字。陶忘機心想這小子已然知曉自己的秘密,留他不得。

“誰讓你來偷我的信的?”陶忘機喝道。

小柯不屑地道:“作為殺手,你不會向別人道出雇主的名字。同樣,我也不會出賣我的雇主。”

行有行規,小柯說的是實話。兩人互相怒目而視,沉默不語。

忽然,空中傳來一陣聲響,隻見兩隻信鴿一先一後,分別撲向二人。二人伸手抓住信鴿,解下信鴿腳上綁著的紙條。

陶忘機的紙條上麵寫著:“殺死小偷。”紙條裏還藏著一枚金針。他們掉在這裏隻有紅麵具知曉,所以這紙條一定是紅麵具傳給他們的。陶忘機將金針悄悄夾在指縫裏,見小柯在看字條,他不知小柯的字條上麵寫著什麽,小柯看完後馬上就把字條塞在耳鬢之間。

二人露出奇怪的笑容。

陶忘機首先打破沉默,問道:“小柯,說實話,你是怎麽掉進這片沼澤裏的?”

“和你一樣,都是被紅麵具引誘至此。”

陶忘機咬牙切齒,心想這家夥明明看見紅麵具要引他入沼澤,卻默不作聲,竟然希望自己陪他一起死,可見這人心腸歹毒。陶忘機忍著怒氣,不動聲色地繼續追問:“知道紅麵具為什麽要引你過來嗎?”

小柯搖頭,道:“我本約了雇主,要將你的書信給他,豈料那紅麵具突然從我身旁衝出來,將書信搶走。那封信的酬勞是一萬兩銀子,我豈能讓他拿去?於是我拚命追趕,結果中了他的奸計,掉進了這個鬼地方。”

陶忘機的遭遇和他一樣,一大早發現院子裏有人影閃過,還以為是盜取他書信的小偷,便一路追趕,結果就掉進這裏了。忽然,他想起一件事,急忙問道:“小柯,我再問一次,雇你偷我信的人是誰?”

“我已經說了,我是不會出賣雇主的。”小柯強調。

陶忘機怒道:“死到臨頭了,還什麽規矩不規矩的?”小柯還在猶豫,此事關係到雇主的機密,也事關門派的聲譽。

陶忘機罵道:“你難道不想知道紅麵具是誰嗎?”

小柯詫異地說:“你的意思是,紅麵具就是我的雇主?”忽然又搖頭,連聲道,“不可能,不可能!”

陶忘機道:“怎麽不可能?他和那個雇主一樣,知道你手上有我的重要書信!”

“我問你,”小柯冷笑一聲說道,“你殺了那麽多人,你有後悔過殺了不該殺的人嗎?”

“沒有。”陶忘機回答得很肯定,“一個也沒有。”

“也就是說,你為了銀子可以殺任何人?”

“是的。”陶忘機回答得很坦然,“任何人都可以。”

“包括你嶽父郭南?”小柯帶有幾分譏諷的語氣。

“嘿嘿!”陶忘機冷笑著說道,“小柯,你已經知道了我的秘密,有什麽不妨直說!”顯然小柯已經看過他那封信了,知道他殺害了郭南。的確,曾經有人出價十萬兩,讓他殺了郭南。他費盡心機,先成了郭南的女婿,將郭南的住處、生活習慣等了解清楚後,然後在出其不意間割下了郭南的首級。

小柯什麽也沒有說,忽然哈哈大笑起來。

陶忘機不知他笑什麽,但他何等聰明,馬上便想通了,不禁全身一震,驚訝道:“什麽?難道雇你的是……是鳳娥?”

鳳娥是陶忘機的妻子,郭南的女兒。陶忘機本以為殺掉郭南是神不知鬼不覺的,不知妻子是何時產生了懷疑。他現在明白小柯為什麽說他的雇主不可能是紅麵具了,他的妻子出身名門,自小知書識禮,手無縛雞之力,可從紅麵具的身形來看他必是男人,絕不會是個弱女子。

他心裏驀地產生一個念頭,鳳娥既然知道自己殺手的身份,她活在世上對自己就是一個威脅了。他的秘密不能讓任何人知道。

那紅麵具到底是誰?

半天過去了,二人的多半個身子已沉入沼澤。逐漸接近死亡,二人心裏有些焦急。

“小柯,”陶忘機道,“不管怎樣,現在脫身對我們來說才是最重要的事情。如果我們再繼續僵持下去,那真是隻有死路一條了!”

“是啊!我們也算相識一場,應該摒棄前嫌,共同進退!”

“還是老辦法。小柯,我相信你,我用排雲掌送你上陸地!”

小柯感激地道:“我上了陸地,也一定回來救你!”

“好,那你現在轉身背對我!”

小柯按他說的轉過了身。陶忘機大喜,將指縫間的一枚金針向前推出些許,嘴裏卻道:“小柯你準備好了吧?我馬上就要發掌了!”

“準備好了!”小柯說完,陶忘機手一揮,金針便射向了小柯腦後的風府穴!

眼看金針即將射中小柯,陶忘機心中大喜,可忽然間,小柯迅速轉身,張口一咬,竟然正好咬中金針尖端!

陶忘機臉色大變,小看這家夥了!他剛才收到飛鴿傳書,紙條上說讓他殺死小偷,殺了小柯後紅麵具便會放過他。所以他故意引開小柯的注意力,然後突然出手,豈料這家夥裝蠢賣傻,其實早已暗暗提防。

“不用奇怪!”小柯手一拋,將他耳鬢間的紙條拋給陶忘機,隻見上麵寫著:“殺手殺你。”陶忘機心中大怒,那紅麵具一方麵叫他殺小柯,另一方麵又叫小柯小心提防,簡直就是在操縱著一場猴子戲來玩耍他們。

“我不像你功力深厚,但是輕功和暗器是我竊影門兩大絕技,你是暗算不了我的!”小柯冷嘲熱諷道。

就在這時,又有兩隻信鴿撲向二人。陶忘機解開信鴿腳上的紙條,隻見上麵寫著:“小偷殺你。”陶忘機不禁大吃一驚,一股厲風撲向他的額頭。

陶忘機連忙縮頭,一根金針插入了他的發髻。他這個閃避沒有小柯口咬金針那般精彩,甚至有些狼狽。他也顧不上那麽多了,連忙把金針拔出來,小心翼翼地看著對方。

小柯手裏現在拿著的是陶忘機偷襲他的那根金針,二人各有一根金針捏在手裏,虎視眈眈地看著對方。小柯將剛剛看的飛鴿傳書扔在一邊,陶忘機不用看也知道上麵肯定寫著:“殺死殺手。”

“這個紅麵具,到底想怎樣?”陶忘機暗罵,現在看來無論他和小柯誰死,對於紅麵具來說一點都不重要。他不過是在玩一場遊戲,讓兩個已在死亡邊緣的人拚個你死我活。

兩人看著對方,手裏均拿著一枚金針。雙方隻有一次機會殺死對方。

“忘機兄,你在想什麽?”小柯斜睨著眼睛問。

“想些事情。”陶忘機回答道,語氣平淡,一點也不像處在生死邊緣。

“我知道,你也在想紅麵具的來曆。”小柯道。現在他們對紅麵具一無所知,不知道他的目的是什麽。如果能夠解開紅麵具身上的謎團,那麽對於逃出險境多少都會有些幫助。

“小柯,”陶忘機道,“紅麵具為什麽要將你我二人一同引到這個沼澤裏?我和你素不相識,我想,我們之間肯定有一些共通點,正是這些共通點將我們聯係到一起。如果我們把這些共通點找出來,肯定可以猜出紅麵具是什麽人。”

“嗯。”小柯點點頭,想了一下,提醒他道,“郭鳳娥,目前是我們的第一個共通點。”郭鳳娥是陶忘機的妻子,又是小柯的雇主,自然是一個共通點。

“你最好說說你和郭鳳娥的事情。這樣我們或許可以推斷出第二個共通點。”小柯再次提醒道,“然後發現真相。”

陶忘機考慮了一下,道:“我娶她,其實是為了殺郭南。我收重金替人刺殺郭南,郭南這人武功甚高,交遊甚廣,暗殺他不是一件容易的事。郭南這人心中隻有家國大事,對女兒的終身大事毫不在意,我托人向他提親,他很快便答應了這門親事。

“我一直潛伏在他們父女身邊,了解了他們的飲食起居,這是我成功暗殺他的一個重要原因。我殺郭南沒有留下任何蛛絲馬跡,別人還當是金國派來的刺客做的,所以很難查出凶手是誰。我裝成心灰意懶的樣子,帶著鳳娥歸隱。鳳娥溫柔善良,心無城府,我一直讓她留在我身邊,正好替我掩飾身份。”

“你的妻子不會想到你是殺她父親的凶手,這一定是別人告訴她的,並教她請我去查你。這個人……嘿嘿!”

“紅麵具!”陶忘機倒吸一口冷氣,這世上最可怕的人,莫過於你對他一無所知的人。

陶忘機思緒萬千,繼續道:“郭南本是韓世忠麾下大將。韓世忠所帶領的軍隊在一次進攻中,由於有人泄露軍情,所以遭遇金兵埋伏,幾乎全軍覆沒。皇上欲降罪於韓世忠。韓世忠是當時抗金的一麵旗幟,若他倒下便會冷了無數抗金義士的心,而且也會正中金人下懷。這時,郭南挺身而出,替主帥扛下罪責,佯稱這次行動是其貪功草率所致,並偽造了十七份證據。皇上雖然將信將疑,但還是將郭南貶為庶民,而沒有處罰韓世忠。郭南這老家夥忠勇過人,戰功赫赫,一直都是金國人的心腹大患。被貶為庶民後,郭南也不閑著,四處遊說各方豪傑舉旗抗金,同時也在追查那次戰敗究竟是何人向金人泄露了軍情。他懷疑軍隊裏麵有細作,但直到被我斬下首級,他也不知道是誰出賣了他們。”

小柯驀地臉色一變,道:“我已經推斷出第二個共通點了!”

陶忘機連忙問:“是什麽?”

“郭南!”

“郭南?”陶忘機一臉詫異,反問道,“難不成你早就認識他?”

“那倒不是。”小柯道,“告訴你,韓世忠他們那次出征之所以失敗,並不是因為有細作,而是有人請我探聽那次出征的機密!當時金國有一大將花重金請我為他們刺探軍情,我正愁沒錢享樂,於是便把韓世忠這次作戰的機密賣出去了!嘿嘿,為了盜取機密,我將自己埋地三尺,用龜息之法藏身在那軍中大營下方,韓世忠和將領們的一言一策,我統統聽在耳中。”

“嗬嗬!”陶忘機冷笑道,“你為了這筆銀子,使得大宋數千軍馬幾乎全軍覆沒,讓金兵的鐵蹄**踐踏中原大地,讓無數本就淒苦的老百姓雪上加霜。小柯,你此舉不仁不義!”

“郭南一人可當數千雄兵,是金國的大患、宋國的‘長城’,你還不是一刀殺了他?更何況他還是你的嶽父。不仁不義?嘿嘿,你我彼此彼此!”小柯諷刺地回道。

兩人看著對方嘿嘿地笑,仿佛在看另一個真實的自己。

風靜靜地吹著,兩人心裏蠢蠢欲動,似醞釀著什麽。

“慢著,”小柯忽然問道,“聘你殺郭南的是什麽人?”

陶忘機回答:“是一個金國人。”

“啊?”小柯問道,“他的名字是不是叫朵思毛?”

陶忘機恍然大悟,叫道:“聘你盜取韓世忠情報的難道也是他?”

小柯不說話了。

陶忘機接著說:“想不到你我素不相識,原來卻為同一人做過事。我們的第三個共通點也算找到了!”

朵思毛是金帥兀術最寵信的謀士之一,常年四處奔走為兀術出謀劃策。

半空中一聲鷹嘯傳來,兩人隻覺頭頂降下一片陰影,一個黑乎乎的東西從老鷹爪間落下,正好落在二人中間。二人仔細查看後發現那是一個人頭,那人頭張開大口,兩眼圓瞪,死時顯然充滿恐懼和驚訝。

“朵思毛!”

二人不約而同叫出聲來。朵思毛是兀術身邊的紅人,出入都有武功高強的護衛相隨,刺殺他絕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那紅麵具到底是什麽人?他把朵思毛的首級扔到這裏是什麽意思?現在可以肯定的是,紅麵具和朵思毛是敵對關係。陶忘機和小柯麵麵相覷,將郭鳳娥、郭南、朵思毛三個共通點串聯成線,隱隱約約有了一些思路:

宋金交戰,韓世忠帶領的軍隊具有絕對優勢。這時候,金國謀士朵思毛花了十萬兩銀子聘請竊影門高手小柯深入宋軍,盜取情報。金兵經過精密部署,一舉擊敗韓世忠的軍隊,部將郭南替主帥頂罪。朵思毛怕郭南東山再起,又用十萬兩銀子請殺手陶忘機刺殺郭南。陶忘機以娶郭南之女郭鳳娥為便,潛伏在郭南身邊一年之久,然後無聲無息將其殺害……

陶忘機忽然萬分驚恐:“他們好像在查一件血案!”

如醍醐灌頂,小柯全身一震,難道紅麵具正在清理當年和“郭南案”有關的人?

“我知道了,我知道了!”陶忘機臉色青黃,眼神閃爍不定,一連說了好幾句“我知道了”,顯示他內心極大的恐懼。

小柯被他的恐懼感染,冷不防打了個寒戰,不禁怒道:“你是不是知道紅麵具是什麽人了?少囉唆,快說!”

陶忘機忽然瞪大雙眼看著他:“你聽說過‘滿江紅’嗎?”

小柯道:“自然聽過這首詞。”

怒發衝冠,憑闌處,瀟瀟雨歇。抬望眼,仰天長嘯,壯懷激烈。三十功名塵與土,八千裏路雲和月。莫等閑,白了少年頭,空悲切。

靖康恥,猶未雪;臣子恨,何時滅?駕長車,踏破賀蘭山缺。壯誌饑餐胡虜肉,笑談渴飲匈奴血。待從頭,收拾舊山河,朝天闕。

嶽少保一篇《滿江紅》,豪氣幹雲,激發處鏗然猶如金石崩裂之聲,曾經鼓舞了多少英雄俠士英勇殺敵?雖然他已為昏君奸相所害,但他那猶自鏗鏘的字句直衝雲霄,依然回**在赤子心頭。其時,但凡稍諳政事的人,無不曉該詞,無不讀之而動容。

“但是,我說的‘滿江紅’並不是一首詞,而是一個組織。”陶忘機說。

“我怎麽沒有聽過?”小柯愕然,他竊影門的人以江湖大小事情作為情報,可是“滿江紅”這個組織他卻一無所知,實在不敢想象這個組織究竟有多神秘。

“我也是無意中聽到的。太巧合了!想當初,宋金兩國議和,大宋年年進貢。心中最為憤恨的,就是那些追隨嶽飛將軍、韓世忠將軍的抗金之士。他們不能痛飲黃龍,驅除胡虜,完成北伐大業,議和之後更被束之高閣,不甘寂寞的他們便自發組成一個組織,名字就叫‘滿江紅’。他們對北伐失敗耿耿於懷,誓要將一切阻礙北伐的亂臣賊子除掉。小柯兄弟,你倒賣軍情,我行凶暗殺,不正是他們要除掉的對象嗎?”說到這裏,陶忘機的聲音有些顫抖。

小柯更是冷汗涔涔,顫抖著說:“紅麵具……滿江紅!”

陶忘機和小柯生活在世間最陰暗的角落,做著見不得人的勾當,然而冥冥中仿佛有一雙眼睛監視著一切。

“我曾經在郭南那裏聽過這個組織,郭南與各種抗金義士有過交往。他隻是不經意提起,說有人想建立這麽一個組織。我起初沒有留意,後來更沒有放在心上。現在回想起來,其實這個組織早就有了,而且他們的手段非常高明,做事不留任何痕跡。誰也不知道他們什麽時候會突然到來,把人悄無聲息地帶走。他們就像一群從地獄裏來的魔鬼!”

陶忘機越說越恐怖,整個沼澤頓時充滿陰森的氣息。

“不!”小柯大叫,“你說謊!你少在這裏嚇唬人!我從來沒有聽過這個組織,根本就沒有這個組織,而且韓世忠一案都過去多少年了,誰還會這麽無聊去追查它?你肯定瘋了!”

陶忘機大聲號叫:“是啊,瘋了,我們都瘋了!”

隨著時間慢慢流逝,陶忘機二人的身體一直在不斷地下沉。二人的心情起伏不定。然而他們心裏都明白,紅麵具在此設伏,是在和他們玩一場自我救贖的遊戲,恐怕隻有遊戲的勝利者才能被拯救。

但怎樣才算是勝利者呢?

或許用手上的金針射死對方,紅麵具就會出現並饒勝利者一命。但其實最好的辦法是陶忘機用排雲掌把小柯送上陸地,然後小柯再回來救陶忘機。可兩人交流得越多,彼此越熟悉,就越不敢相信對方。

小柯現在腦海裏思緒萬千,他想把背露給陶忘機,讓他用排雲掌送自己上陸地,可是他更怕陶忘機發出的不是排雲掌,而是暗藏在手心的那根金針。他若是跳了起來,便無法去接陶忘機的金針!

陶忘機心裏何嚐不是矛盾重重?他想送小柯上陸地,可若是小柯上了陸地,他則處於十分被動的狀態,到時他的生死操縱在小柯手裏,那家夥甚至會看著自己沉入沼澤。要命的是,小柯還有可能在他發掌的瞬間,用金針偷襲他!

如果紅麵具沒有飛鴿傳書、紙中藏針的話,他們或許還會合力一拚。可是這件事把他們原有的可能都打碎了!

為了一遝銀票,他們一個通敵賣國、倒賣軍情,一個欺瞞妻子、戕害忠良。他們自己都未必相信自己,又如何能讓對方相信自己?

小柯用幾乎痛哭的聲音叫道:“陶忘機,你保證,你的確是想送我上陸地嗎?”

“我保證。你能保證回來救我嗎?”陶忘機的心幾乎碎了,真想放聲大哭。

“我保證。”

兩人越是口口聲聲說“保證”,越是不敢行動,眼巴巴地看著對方慢慢下沉,無言以對——對方是怎樣一個人,又如何信得過?

“啊!”小柯忽然一聲慘叫,拚命地挪動著身體,此時淤泥已沒過他的肩膀,他雙手高高伸向天空。他現在便是提氣上躍,也不能跳離沼澤表麵了。

機會來了!陶忘機毫不猶豫地將手中的金針射向小柯。既然已經無法合力逃生,那就隻有一針射死他,祈求得到紅麵具的寬恕。

小柯無法再做動作去躲避這一針,但他不會讓陶忘機美夢成真,他硬是移了移幾乎無法控製的腦袋,金針直插入他的左眼。

“糟糕!”陶忘機大叫。

隻差一點。

小柯左眼瞎了,一點也不覺得痛苦,反而哈哈大笑!

陶忘機急忙大叫:“小柯,快用你的金針射死我,紅麵具就會出來饒恕你!既然我射不死你,那就你射死我吧!”

小柯大笑:“算了吧,你這老狐狸,你心裏的盤算我還不清楚?我才不會射你!我現在的身體已經不受我自己控製了,我根本沒能力射死你。這根金針射出去隻會落到你手裏,讓你再有機會射我!哈哈,我不會給你的,一起死吧!”說完將手裏的金針輕輕扔到淤泥裏。

陶忘機被他說穿了,他的確是想騙回那根金針。現在小柯無法動彈,正是殺他的最佳時機,奈何手中沒有金針啊!他後悔莫及,剛才這一針射急了,現在眼睜睜看著完全無法反抗的小柯,卻無可奈何!

漆黑的淤泥很快淹到小柯的脖子,越淹越快,一會兒便到了下巴,然後口、鼻、眼、耳、頭頂,最後是那雙仍伸向空中的手。小柯一點掙紮的力氣都沒有,一點點地沉下去,直到沒過全身。

陶忘機仿佛看見自己悲慘的命運,瘋了似的長聲慘叫。這個厄運離他已經不遠了,淤泥已經淹過他的肩膀。仿佛有一股強大吸力吸附著他的身體,使他無法動彈,逐漸沉向澤底。

“紅麵具,你出來!我給你銀子……你出來……你出……”陶忘機聲嘶力竭地狂叫,然而四野茫茫,那紅麵具仿佛一去不複返,直到陶忘機向天空呼出最後一口氣都沒有出現。

彌留之際,陶忘機腦海裏閃過一連串問題:到底有沒有“滿江紅”?紅麵具是不是“滿江紅”的人?他們的推斷對不對?

當然,他永遠都不會知道答案了。盡管他非常渴望得到答案,可是殘忍的主宰者似乎有意要讓他們帶著死得不明不白的遺憾離開這個世界。

這世間有許多見不得光的渣滓,做見不得人的事情,也許真的需要在汙穢的無底地獄中悄然沉澱、過濾、淨化,不留一點痕跡。

不知什麽時候,一麵血紅的麵具忽然飄在漆黑的沼澤上,紅與黑之間形成鮮明的對比。沼澤邊一棵巨大的榕樹上,驀地出現一個黑衣人。他默然而立,望著兩人沉沒的地方淡淡地道:“我們‘滿江紅’從不殺無辜之人,也從不用嚴刑逼供,既然你們親口承認了所做的惡行,就接受上天的懲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