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駐馬聽 (一)奪功

地上臥著一匹高頭白馬,頸部背側長著濃密的鬃毛,毛色血紅,長長地披在脖子上,被風吹動,如熊熊跳動的一叢火焰,乍看像是一頭威猛的雄獅,走近一看,又覺得不對,它首昂耳抿,額隆眼突,長尾搖擺,這就是一匹駿馬。

這到底是一匹駿馬,還是一頭雄獅?

在這似馬似獅的家夥旁邊,有一對少年情侶,男的叫徐懷方,女的叫華嬋。二人來到這亂石城外後,稍稍歇息。徐懷方臉帶笑容,俯身在那家夥耳邊低語幾句,那家夥立刻站了起來,輕輕地蹭著他的胸口,極是親熱。它四蹄挺拔,膘肥身健,體形勻稱,是一匹十分罕見的寶馬,隻是它體形巨大,比一般駿馬高出一頭,而且還擁有類似獅子的叫聲。

他扶起華嬋,佯作責怪:“都說過雪獅除了我,誰也不認,這回你信了吧?”

華嬋摸摸膝蓋的傷口,心裏麵不得不服。這傷口是她剛才偷偷爬上馬背被摔下來所致。徐懷方告訴過她,這馬名叫雪獅,傳說是天馬與獅子**所生,所以長得既像馬又像獅子。徐懷方和它形影不離,一同闖**江湖,他把雪獅看得比自己的命還重要。

徐懷方把她摟在懷裏,笑道:“寶馬如義士,不受人辱。我自小與它相識,才有騎它的福分。自它跟我開始,就隻認我這張臉,別人騎它,它是寧死不從。你看我從來不帶馬鞭,它與我情若兄弟,我要快要慢,它自然會明白。誰像你一上去就用劍鞘打它?它心裏惱怒得很,當然將你拋下馬背了!”徐懷方目視遠處,悠然道,“伯起大哥跟我說,他一生閱馬無數,雪獅秉性剛烈,堪稱馬中第一。”

華嬋全身一震:“伯起?傳聞中那位天下第一相馬師伯起?”這人據說是伯樂的後人,相馬的本領舉世無雙。隻要他說這是一匹好馬,便會有無數人千金競買,而且絕對會是日行千裏的良駒。隻是這人行蹤飄忽,且很少以真麵目示人,認得他的人少之又少,幾乎讓人懷疑他是傳說裏的人物。

徐懷方點點頭,道:“伯起大哥是我的忘年之交。他每次見到雪獅,都忍不住要和它聊聚多個時辰,然後拿出珍藏的陳年美酒與我倆共飲。”

徐懷方忽然聲音低沉地說道:“雪獅乃馬中絕品,帶到疆場上廝殺實在可惜了。小嬋,你是華老將軍的千金,他現在亂石城苦戰不下,我若不去為他立點微功,想來他也不肯把他心愛的女兒嫁給我這個江湖浪子。此行事了,你願意和我一起去尋找伯起大哥,從此縱情山水,逍遙快活嗎?”

華嬋知他向來獨來獨往,無拘無束,這次為了自己甘心屈就軍旅,本就感動,同時也對伯起這位奇人充滿好奇,對今後的日子神往不已,便點頭應允。

徐懷方大喜,抱她上馬,向前飛奔。半日後,離亂石城不過兩三裏,殺氣便遠遠地壓了過來。二人爬上了疆場附近的一座雪丘山頂。雪獅與山丘渾然一色,山風將徐懷方灰色的披風吹得沙沙作響,從山下望上去,就像一隻淩空振翅的鷹!

“咚!咚!咚!”

三通擊鼓後,四麵八方響起了激烈的喊殺聲、助威聲以及刀槍相擊之聲。廣袤的疆場上,黑色的礫石、冒煙的焦土、猩紅的旌旗、映雪的刀槍,構成一幅殘酷的圖畫。古老的城牆劇烈顫抖,無數兀鷹在城頭盤旋,緊緊地盯著那些已經倒下或者即將倒下的屍體。

徐懷方向下俯視,隻見亂石城下人頭攢動,黑壓壓的一片,兩支軍隊廝殺在一起,戰場中一麵旗上繡著鬥大的一個“華”字。徐懷方問道:“小嬋,領軍的人是你的父親嗎?”華嬋定睛一看,隻見一名少年將軍左衝右突,很是威猛,便道:“不是,是我大哥華昭。”徐懷方見他身手不凡,是個厲害的角色,點點頭。這時,敵陣中衝出一員虎將與華昭纏鬥,敵兵高聲齊呼:“二大王!二大王!”正是亂石城的二大王蔣天虎。

“懷方,你看我大哥能拿下蔣天虎嗎?”

“難說,令兄的槍法比蔣天虎要高,”徐懷方頓了一頓繼續道,“令兄的馬雖是寶馬,但是太老了,如今喘氣頗艱,隻怕當不起這長時間的廝殺。”

約莫過了一炷香的時間,華昭一槍快似一槍,蔣天虎幾乎無力招架。

忽然“嗖”的一聲,一支箭從敵陣射出!華嬋怒喝:“無恥賊寇,冷箭傷人!”好在華昭早有準備,連忙彎腰縱馬,意欲躲開。可惜他的紅棗馬已經疲憊,動作遲緩。“哧”的一聲,箭插在後蹄上,紅棗馬倒在地上。蔣天虎大喜,縱馬舞刀,想要取華昭性命。蔣天虎的長刀一刀刀地向華昭剁去,華昭在地上又爬又滾,狼狽至極。

徐懷方凜然道:“小嬋坐穩。”雪獅心領神會,發出一聲怒吼,猛地張開四蹄朝百丈高坡狂奔下去!蹄聲如雷,在空山中回**,頃刻間化作隆隆大響,重重疊疊地交匯在一起,仿佛有千軍萬馬從高山上衝下來。

兩邊將士齊抬頭望去,隻見山上的雪花和灰塵連成一片,滾滾飛濺,宛如雪崩。待看清楚後,才知那片白光前麵飛奔著一匹快馬,馬上坐著一位手持銀槍的少年,而他前麵又坐著一位明豔動人、嬌憨可愛的女子!

奔跑之中,雪獅頸上的鬃毛如烈火狂燒,及至半山腰已是紅光大盛,如同一個光球將他們周身裹得嚴嚴實實,狀若火麟天降,威震全場。雪獅衝入陣中,雙方兵士嚇得退開,讓出一條大路。蔣天虎才一刀劈下華昭的馬頭,待抬頭看時,一點銀光從那光球中疾射而出!蔣天虎嚇出一身冷汗,還沒來得及做任何反應,徐懷方的銀槍已刺中他的喉嚨。他臨死前隻有一個念頭:“好快的槍,不,好快的馬……”

徐懷方將他高高挑起,雙方將士看得清清楚楚,知他是來幫華老將軍的。他這一槍讓原本僵持不下的戰局,發生了微妙的變化。朝廷這邊士氣大振,三軍將士齊聲呐喊,華嬋大叫:“各位,請隨我們殺過去!”亂石城城主蔣天龍在城頭觀戰,突見這疆場上出現一位女子,好似仙女下凡,不禁。

雪獅縱橫馳突,一下子踏死數人。敵軍的馬匹見到雪獅似乎很害怕,頓時陣腳大亂。眾將士精神倍增,立刻拚殺過去。敵軍無心戀戰,立刻回城。大軍一直殺到城下,隻見城門緊閉,羽箭滾石紛紛落下,也就停止了進攻,一時間刀戟齊舉,歡聲雷動。徐懷方騎著白馬,在陣前踱步,威風至極。三軍將士難掩大勝的喜悅,不禁擁著徐懷方二人齊聲歡呼。

華昭穿過人叢,指著城頭破口大罵。蔣天龍冷冷一笑,把手一揮,一輪急箭立刻將他逼退。見此,華嬋跳下馬,奔到華昭身邊,大叫:“大哥——”

華昭一愣,道:“是你?”

忽然背後將士簇擁著一名白發老人前來,華嬋大喜道:“爹!”

來人正是三軍統帥華老將軍。華嬋一看父親,見他兩鬢如霜,蒼老了許多,不禁愕然。原來華老將軍征戰沙場大半輩子,這次奉旨領兵征剿亂石城的叛軍,卻久攻不下,心急如焚,多年軍旅生涯積聚的舊病複發,臥榻多日,此次還是帶病上陣的。

華老將軍沒想到能在這裏見到女兒,又驚又喜。華嬋回頭叫道:“懷方,你還不來拜見我爹?”徐懷方連忙下馬跪拜。華老將軍久經世故,一看便知他二人的關係,又見徐懷方英雄年少,心中很是歡喜,不禁哈哈笑道:“真是我的好女婿!”華嬋臉一紅,把頭埋在爹的肩上。

返回營帳,將士們大擺慶功宴,祝賀華老將軍獲得猛將。徐懷方槍挑叛軍二大王,功勞不小,華老將軍心中大悅,當著眾將的麵,封徐懷方為“左先鋒”,華昭為“右先鋒”,兩人在軍中地位不相上下。徐懷方生於草莽,麵對眾將的恭維、敬酒,實在難以習慣,可看在華嬋的麵兒上隻好勉強唯諾。

華老將軍笑道:“懷方,你的戰馬可真不錯!”以華老將軍的眼光,一眼就看出雪獅不同凡響。

“當然!”華嬋搶著道,“伯起先生品評此馬,讚為神物,評為天下第一!”

“伯起?”眾將議論紛紛,要知道伯起的大名天下同欽,他的相馬之術在軍界可是赫赫有名,真不知徐懷方有什麽奇緣可以結識這等高人。

華老將軍特意問道:“可是伯樂傳人,伯起先生?”華嬋有心要顯情郎的威風,得意地道:“就是他。”

華昭忽然站起身來,道:“我醉了,告辭。”大家都知道他是為今日沒能打敗蔣天虎心感不悅。華老將軍望著他走出營帳的背影,歎道:“這孩子終歸還是任性。”他知道這兒子自命不凡,可是今天徐懷方救了他一命,他不拜謝就罷了,還如此無禮。

徐懷方走出營帳,回到自己的帳篷,雪獅就拴在外麵。忽見華昭輕手輕腳地靠近它,意欲從後麵爬上去。他知道雪獅抗拒生人,連忙叫道:“不可!”華昭尚未登上馬背,雪獅已有警覺,猛地飛起後蹄,將華昭踢翻在地。徐懷方連忙上前,一邊撫慰雪獅,一邊向華昭賠禮道歉:“世兄,沒傷著你吧?”

華昭從地上爬起,拍拍身上灰塵,哼了一聲,道:“今日要不是這馬,你能那麽輕易地殺死蔣天虎嗎?”徐懷方一愣,今日確實是借著馬力迅速衝到蔣天虎身前,趁他措手不及,一槍將他刺死。然而,兩將相遇,馬力占優,那也不是什麽奇怪的事情。華昭冷笑道:“我與他廝殺半天,使他力疲槍亂。結果卻在陣前狼狽丟駕,讓你撿了個便宜,我的槍不比你慢,隻是你的馬快!”

華昭憤然離去。徐懷方佇立良久,長歎一聲。見雪獅身上頗髒,便提來一桶清水為雪獅洗刷。雪獅的毛發滑亮,那些沾在它身上的汙穢一擦即脫。他喃喃地道:“雪兄,我知你愛幹淨。放心,我們不會在這裏待很長時間的。”

“傻瓜,你在發呆嗎?”華嬋從帳篷裏出來,站在一棵老楊樹下說道。

華嬋想起徐懷方今天立功之事,不禁全身舒暢,道:“懷方,今日你殺了蔣天虎,全軍將士包括我爹都十分敬佩你呢。”

徐懷方苦笑:“奪了你大哥的頭功,恐怕他不高興了。”

華嬋嗔道:“他是個小氣鬼,別理他。”

亂石城的二位大王是同胞兄弟,老大蔣天龍,老二蔣天虎。蔣天虎被殺後,城中正在舉喪,孝衣白幡鋪天蓋地。

過了幾天,亂石城城門大開,蔣天龍率領一隊兵馬出城挑戰徐懷方,要為弟報仇。徐懷方出陣迎敵,他本以為蔣天龍會先來一番惡罵,豈料蔣天龍第一句便問:“你身邊的那位女子呢?”

徐懷方愣了一愣,喝道:“與你何幹?”

蔣天龍冷哼一聲:“我弟弟是被你們二人所殺,我欲報仇,自是把你們一起生擒活捉,方可解恨!”

徐懷方大怒,大丈夫恩怨分明,蔣天虎明明是被自己一槍刺死,他竟然要加罪於華嬋,真是可恨!更何況,誰也不能傷害華嬋!

徐懷方催馬上前,一槍刺了過去。

蔣天龍奮力上前,與他相鬥。徐懷方槍馬均快,蔣天龍隻覺眼花繚亂,五十個回合之後,便覺體力不支,虛擺一槍,縱馬便逃。雪獅快捷無比,瞬間已跟在蔣天龍身後,徐懷方瞄準他的後心一槍刺去。

這時,華昭趕來,對著蔣天龍大喊:“休跑!”袖中飛出一隻流星錘,恰巧打在徐懷方的槍尖上,使得槍尖歪向一旁。

表麵上華昭這一錘似乎是誤打誤撞,壞了徐懷方的槍法。但徐懷方心裏清楚,這一錘的力道和準道是有備而發,他定是怕自己殺死蔣天龍,奪了這功名,所以才故意出手阻止。他是華嬋的兄長,徐懷方不想和他計較。這時蔣天龍身後的五員大將將徐懷方團團圍住,他以一敵五,毫不慌亂。

蔣天龍本想從西郊回城,忽聽蹄聲嘚嘚,看是華昭追來,隻好回頭再戰。華昭的長槍將他的長刀擋住,道:“蔣大王,聽我一言!”

“說!”蔣天龍知他恨自己那日偷放冷箭,恐他會出什麽壞主意,故小心提防。華昭微微一笑:“大王區區一城何以抵抗天兵?兵敗城亡是早晚的事情,不如由在下牽線搭橋,大王歸降朝廷,也可圖個功名,光宗耀祖!”蔣天龍被他觸動心事,他何嚐不知自己勝算甚微,但忽然眉頭一皺,喝道:“殺弟之仇,不共戴天,我寧可玉石俱焚!”說罷,策馬便逃。

華昭搖搖頭,回了大營。徐懷方已斬下亂石城五員大將的首級,排列在旗下,仿佛是在炫耀赫赫戰功。聽見有將官在偷偷議論:“華老年事已高,你看這未來的將軍之位,是屬於華先鋒還是徐先鋒呢?”

“一個是一脈同根,一個是東床快婿,難分高下啊!”

“什麽難分高下?將軍之位向來是能者居之,你看這徐先鋒一來便屢建奇功,華老將軍歡喜得很!這將軍之位歸誰已是板上釘釘之事!”

華昭不禁眉頭一皺,眾將見他回來,連忙收聲散開。他徑直進入大營,向華老將軍複命。然後向徐懷方連聲稱賀,稍帶歉意地道:“今日幫了個倒忙,徐兄萬莫見怪。”徐懷方笑而不答。

華老將軍本想一鼓作氣,拿下這座城池,奈何牆高城固,叛軍之前又在附近州府掠奪許多糧食,一時之間竟對它毫無辦法。而皇上屢屢派使催促,最近還降下嚴旨要在七日內破城,雖然這次獲勝,可華老將軍還是愁眉不展。華昭說破城在短期內是不可能的事情,不如趁著我軍軍威大盛、敵軍喪膽,派人前去招安。華老將軍沒有辦法,隻好寫下招降書一封,派人射向城頭。

三日後,亂石城派出信使。華老將軍見敵軍三日後才回複,想是城中討論激烈。他接過書信一看,臉色鐵青,將回信擲在地上。那信使見華老將軍發怒,嚇得全身發抖。華昭撿起信紙一看,忽然哈哈一笑,對那使者道:“回去告訴蔣天龍,我們同意了。”那信使喜出望外,連忙叩謝而出。

華老將軍看著兒子,道:“你怎麽能答應他?他雖說是接受招安,可是要左先鋒徐懷方親自前去談判。懷方殺了蔣天龍的弟弟,蔣天龍恨他入骨。這番司馬昭之心,不言自明!”

華昭笑道:“父親,若是他們真心歸降,不管誰去都一樣。孩兒鬥膽請命,願憑三寸不爛之舌,說服他們歸降!”他看著華嬋,“二妹,你敢不敢與我同去?”華嬋向來天不怕地不怕,見他替情郎出頭,心中歡喜,立刻一口答應。華老將軍見勸阻不及,為防範起見,派徐懷方的先鋒營在離西城十裏路外的地方設防。徐懷方不想逆華昭的意,隻好吩咐華嬋千萬要小心,悻悻地帶兵離去。

華氏兄妹帶著數十名隨從,去到信上所說的西城郊外白石街。街頭有一涼亭,蔣天龍正在亭中舉杯獨酌。華昭叫道:“蔣大王,使臣來了,你為何不來迎接?”

蔣天龍冷笑道:“來的不是我想要的人,朝廷這招安的誠意也太薄了!”

華昭道:“你若誠心歸順,誰來當這個使臣都一樣!”蔣天龍忽然一拍手掌,數百軍士立刻從四麵走出來。“殺弟之仇,豈能不報?先把這位姑娘搶來當我的壓寨夫人吧!”

華昭有心來說降,未帶他的銀槍,隻有腰間一把佩劍。連忙拔劍招架,馬上相鬥,兵器一寸短一寸險,華昭不敢戀戰,護著華嬋殺出重圍。可是對方人多勢眾,二人要同時脫身甚是艱難。華昭在華嬋的馬上砍了一劍,喝道:“二妹,你先走!”那馬負痛,狂奔而出。

華嬋一回頭,隻見華昭已被圍得水泄不通,猶自奮力殺敵。知他為救自己才陷入敵陣,好生感動,驀地想起徐懷方的先鋒營離此處很近,便策馬趕去請他前來救援。

跑出四五裏,看見徐懷方正在先鋒營操練軍士,連忙大叫:“懷方,快去救我大哥!”徐懷方見她狼狽地奔來,瞬間便明白是怎麽回事,連忙帶著三百校刀手急急趕去西城郊外的白石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