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瑜亮之約

楊笑同一天被他連續質問了兩次身份,不禁苦笑道:“我就是楊笑,但體內的真氣出自逍遙遊也不假。”還以為在試功石那裏掩飾得很好,不想還是被雲別鶴看出來了。他從懷中取出一個物件,是一塊玉璧,那玉璧晶瑩剔透,黑夜中猶自發出碧綠色的光澤,雕刻得如同一隻搏擊九霄的鯤鵬,但這玉璧隻是半塊。

可雲別鶴三人見了,都忍不住喊出聲來:“北溟令!”雲別鶴也從身上取出半塊玉璧,和楊笑手上的玉璧可以合成完整的一塊。

雲別鶴想不到楊笑竟會出示本門至寶,不禁問道:“馬南山是你師父嗎?你是替他來接掌無為派的?”

楊笑搖搖頭,道:“他不是我師父,我也不會接掌無為派。我救了他,他教我內功,僅僅如此。”

無為派最為尊師重道,不認師門是師門大忌,極為大逆不道,要被三刀六洞。雲別鶴見他說起來絲毫不以為意,有點奇怪:“馬南山的武功不在我之下,他遇上了什麽人,要你相救?”要知道,馬南山和他並稱“無為雙俠”,是江湖中並列的兩座武學高峰,令人仰視。當年率領群雄與魔教在關外大戰,雙俠由此震動江湖。實在很難想象,這江湖中還有馬南山應付不了的對手,用得著眼前這個年輕人出手相救。

楊笑很嚴肅地看著他,道:“這個人與你有關,你還記得你和馬南山之間的約定嗎?”

雲別鶴臉色微變,他和馬南山自小一塊兒長大,但是感情卻不算好。因為在那麽多同門師兄弟裏麵,二人同樣才德兼備,同樣疾惡如仇,都深得師父喜愛。可就是他們的師父也分不清到底誰武藝更高強,誰更適合繼任掌門。當年二人奉師命,各率群雄,直搗魔教老巢,建立了赫赫功勞。關於誰的功勞更大,江湖中也是眾說紛紜,莫衷一是。正因如此,老掌門一直無法確定新掌門,讓兩個弟子苦熬到中年,自己也頭疼了半輩子。最後帶著遺憾,師父告別人世,臨終時囑咐:無為派設雙掌門,由雲別鶴和馬南山輪流擔任,為期三年。這委實令人哭笑不得。雲別鶴和馬南山更不是滋味。

掌門輪流當,這開了武林之先河。但是天無二日,人無二主,二人都是英傑,這三年一任的掌門如何當得踏實?更何況這個掌門任重道遠,連帶著也是新一任的武林盟主,三年一任也難以號令群雄。盡管那是師父的遺願,二人還是誓要比個高下。然而,這一比就是三個月,無論是掌法、拳法、劍法、刀法還是內功,甚至連琴棋書畫、醫卜星相也一一拿來比試,可偏偏就是無法分出個勝負!二人不禁仰天長歎,棋逢對手竟至於斯!

最後,二人想出一個辦法:各收一個徒弟,悉心**,三年之後讓雙方的徒弟比武定勝負。誰家徒弟贏了,誰就能坐上這掌門之位,另一方則無條件退出。

當然,二人都十分自負,便將這個比試的難度加大。二人所收的徒弟必須是大奸大惡、心地陰險、幹盡傷天害理之事的亡命之徒。

二人都是一派宗師,武功極為高強,要在三年之內**出一位一流高手不難,但要讓一個窮凶極惡之徒懸崖勒馬、棄惡從善,卻是千難萬難。但二人相信,真俠士、真豪傑可以感化世間一切壞人,使他們迷途知返。所以這場比試,兩人的徒弟不但要比武功,更要比人品,勝出者的師父才有資格接管無為派。

二人各自物色好對象,並經對方確認,便按照約定,雲別鶴留守無為穀,接任掌門;馬南山則客居在外。作為掌門信物的北溟令一人一半,各自攜帶。三年後,在掌門換任之際,馬南山便會帶弟子回來比試,再定下這永久掌門。

現在三年之期已到,馬南山沒有如約而至,代替他手持北溟令而來的卻是一個江湖人稱“金錯刀”的年輕人。雲別鶴認人先認眼,他認為人偽裝得再妙,這眼神總能透露他幾分本相。他見過那惡徒,那惡徒凶狠的眼神和楊笑的溫和一點都不像,更別說相貌口音了。他原以為楊笑是馬南山另外收的弟子,豈料楊笑卻一口否認,不禁又問:“那馬師兄呢?他怎麽不來?”

楊笑黯然:“他已經死了。”

“死了?”雲別鶴大驚,“怎麽可能?是誰下的毒手?”

楊笑淡淡地道:“是他徒弟幹的。”雲別鶴心中愕然,那人是他和馬南山一同物色的。那家夥一連害了幾條人命,手法極端殘忍,卻臉不紅氣不喘,顯然對殺人之事習以為常。雲別鶴還清楚地記得那人的相貌。

“馬南山收的徒弟本來就是一個殺人不眨眼的魔頭,這家夥心地險惡,哪裏服從馬南山的管教?他武功不及馬南山,馬南山苦口婆心,言傳身教。他不肯聽、不肯改,馬南山就狠狠地打他、罵他,消磨他的戾氣,摧殘他的心誌,想盡一切法子幫助他。漸漸地,這人開始收斂,對馬南山恭順起來,言行舉止都好像換了個人似的。馬南山心裏歡喜,這一變化用了他一年時間。馬南山開始教他武功。豈料,這人表麵恭順,其實內心卻比以前更為奸惡,他不動聲色,跟著馬南山學了許多高強的武功,然後偷襲了馬南山。

“馬南山醒悟的時候已經遲了,受了重傷的他竟然打不過徒弟,隻有拚命地逃跑。那人非常瘋狂,獸性畢露,要對馬南山趕盡殺絕。我本為深山獵戶,一次偶然的機會,馬南山躲進我的柴房,那人在外麵咄咄逼人,要馬南山出去。

“我雖然自創了金錯刀法,但我絲毫不懂內功,所以我的刀法也就是繡花枕頭,並不中用。馬南山看了卻嘖嘖稱奇,當即凝聚殘餘功力替我打通任督二脈,求我誅殺惡徒。

“那惡徒闖了進來,我雖然覺得丹田真氣鼓脹,但知道還不是他的對手。好在這人眼裏隻有馬南山,根本就看不起我。他下毒手要殺馬南山,馬南山猶作困獸之爭,與他纏在一起,我就把握這一刻的機會,把他殺死。”

楊笑忽然看向雲別鶴:“馬南山臨死之前將逍遙遊的內功心法以及北溟令傳給了我,要我前來無為穀,看看你的情況,要是你也重蹈他的覆轍,死在了徒弟手上,無為派便會落在奸人之手。若是沒有,則算他輸了,這半塊北溟令便轉交於你。”

雲別鶴冷笑道:“贏便是贏,輸便是輸,雲某從來不含糊。他沒有將壞人教好,不等於我也沒有。還有,你既然來了無為穀,為什麽不把北溟令交給我?”

楊笑道:“馬南山吩咐,以防萬一,要我將那人一刀殺了,以絕後患,才能把北溟令交給你。你如果不肯殺,就要我替你殺了……”他話還沒說完,卻聽見陳再生嚇得一聲驚叫,臉色慘白。

楊笑眉毛一揚,瞪著陳再生,斥道:“你就是雲掌門當年所收的惡徒?”

陳再生連連擺手,道:“不、不,我是……我不是……”說著陳再生竟有點語無倫次。楊笑拔出金刀刺向陳再生,這時白影一閃,雲渲竟然擋在陳再生的麵前,道:“大師兄是好人,你不要錯殺了好人!”

楊笑叫道:“渲妹,你怎麽這麽糊塗?這人做了無數壞事,邪惡的念頭早在他心裏根深蒂固,根本不可能變回好人!”

“你錯了!”雲別鶴高聲叫道,“再生早已忘記他的過去,往日種種,與他無關。”

雲別鶴現在臉色溫和了許多,有點陶醉地道:“二十年前,我最驕傲的事情,是有了渲兒;三年前,我最驕傲的事情,是當上了無為派的掌門,率領群雄與魔教大戰;而現在,令我最驕傲的事情,是……”他拍拍陳再生的肩膀,道,“是再生。”

他看著楊笑,道:“你剛才在山洞裏看到的植物叫孟婆花。喝了這種花煮成的湯,一覺醒來,便會記憶全失。我給再生喝了這種湯。

“馬南山教徒弟的方法,我也試過,我用俠士的事跡感化他,用酷刑折磨他,可是從他的眼神裏我能看得出來,他是不會悔改的,甚至更加記恨。我領悟到,要讓一個大壞人徹底改過,隻有讓他忘記過去。再生從前殺人如麻,手段狠辣,連老弱婦孺都不放過,惡念早已占據他的腦海,隻要他對過去還有一絲記憶,他就不可能涅槃重生!”

傳說在黃泉路上,有一奈何橋,過橋之前喝了由忘川水煮成的孟婆湯,便會忘盡前生事。大千世界,真是無奇不有,不想竟有一種具有這種藥性的花。“人之初,性本善”,陳再生如果喝了這種藥,便如一塊未經雕琢的璞玉,如遇名師,便可發光發亮。楊笑開始明白雲別鶴的苦心,他先洗去陳再生的記憶,再去教他就容易多了,成功的概率也就更大了。

“是的,我在穀中所藏的古書上看過,孟婆花真的具有這種功效。”雲渲插口道,“大師兄已忘記前事。他原本不叫陳再生,這個名字是爹爹在他失去記憶之後取的,取‘再獲新生’之意。”

雲別鶴道:“我已經成功改造了再生,無論人品還是武功,他都是人中龍鳳。我忽然大悟,殺一個魔頭,不是一件難事,也不見得是最好的選擇。如這個魔頭能棄惡從善,那才是人間之福。所以我要大麵積地種植孟婆花,我要令天下的壞人都像再生那樣變成好人。但是這孟婆花極難培植。大聖本大毒,這孟婆花既要在至陰之地生長,又要吸取各種毒物,所以我需要人幫忙。這個人必須是值得信任的,不然消息泄露出去,便會引發魔教妖人前來。”言下之意,他選擇陳再生幫他。雲別鶴想必已將當初強迫他喝下孟婆花湯的事告訴了他,但他依然能夠勤勤懇懇地幫助師父,可見他的內心沒有怨恨,隻有感激。

楊笑恍然,看那陳再生的眼神溫和至極,怎麽看都是良善的人。

“所以,”雲別鶴看著楊笑,伸出了手,“我和馬南山之間的比試,我贏了。”言外之意,就是要楊笑將半塊北溟令交給他。

“是的,你贏了。”楊笑心悅誠服,將半塊北溟令恭恭敬敬地交到雲別鶴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