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黨是母親

金真他們被移押在城內冬賑局巷的警察隊裏。

這是一座古老的、坐西朝東的四廂房屋。正房已牆塌壁倒不能住人;他們被禁閉在狹小的統廂房內,梅芬一個人關在東南角上一間小屋子裏。這些房子,門窗已完全毀壞,下雪下雨時,常常是半屋子的水,逼得人無處躲身。警士的崗位放在院子裏和穿堂口,院子很小、很髒,簡直無法插腳。

他們從到了新地方後,再不談案情,自己胸中有數罷了。警察隊裏一些警士和職員被他們那種嘻嘻哈哈的樂觀情趣弄迷糊了,以為他們隻是些一般的人犯,看管越來越鬆,給了他們很多的方便。大家感到環境太單調,時間似乎過得特別緩慢。離開了群眾,離開了長期戰鬥的場所,無聊地挨著日子,這是大家生活上的一個劇變。

冒子仁由於年輕活潑,和看守他們的警士搞得特別熟。因此,他們被允許在院子裏曬太陽,捉虱子。冒子仁更隨時尋找機會,同警士們談天說地。警士中也有很熱情的人,有一次,一個入隊不久的姓黃的警士真誠地問冒子仁:

“看來你們都是純潔的青年,為什麽坐牢吃官司?是否受了冤屈?”

“世上不平的事多著呢!老哥,不能談這些事。”

“你是不是共產黨?”

“我是被江蘇高等法院以共產黨的罪名判了刑的!”

“你是有飯吃的人,用不著打劫搶掠人家,為啥吃共產黨官司?”

“你錯了,老哥!我自從坐牢以後——”冒子仁故意如此說——“才懂得共產黨決不等於打家劫舍的盜匪!它掌握著真理,而為全中國、全世界被壓迫人們的解放,堅持英勇的鬥爭!”冒子仁一邊說,一邊問他:

“你也是貧苦人家出身吧?”

“我一家老小九口子,什麽都沒有,單靠我一個人維持生活!前些時,我失了業,弄得全家挨饑受凍,托了多少朋友幫忙,兩個月前,才找到了這個差使。但我又不懂得生財的竅門,就憑十幾塊錢的薪餉,哪能養活一家子?再加上我的母親老是病著,莫說請大夫吃藥了,萬一不幸,連殯殮費用……”談到這裏,老黃禁不住掉淚了。

冒子仁是個頂熱情的人,聽了那警士的處境,十分感動,便把身上僅有的十塊錢完全拿出來送給他,警士不肯收受。冒子仁懇切地對他說:

“你收下吧!我並沒有什麽違法的事要麻煩你,也決不會向別人講起,這完全出於我對你處境的真誠同情。”

老黃終於伸出顫抖的手收下了冒子仁的錢。他心裏感激不盡,但說不出口來。冒子仁便趁機悄悄走開了。從此,他們兩個更加接近了,他遇到些什麽事總愛和冒子仁談談,而冒子仁對他也更了解了,他確是個老實人,萬不得已才幹這差使的。

“你有沒有要我做的事?我決不拆爛汙!”他時常問冒子仁。

“沒有!”冒子仁總是搖搖頭。

以後,他又天真地對冒子仁說:

“你在外邊有那麽多的朋友,為啥不早點想法出獄呢?”

“你把問題看得太簡單了!”冒子仁坦白地告訴他,“朋友,你知道我們的案子多麽嚴重?打出獄的主意,談何容易!”

警士聽了,憂鬱地皺著眉頭。冒子仁也不做聲。

這時,天氣竟轉好了:連日陰雨後,密密的烏雲迅速消散,重新見到了可愛的太陽,它在嚴寒中為人間送來了溫暖和光明,難友們興奮極了,都跑出破屋子,齊集在院子角落裏一棵蠟梅花樹下曬陽光,嗅著花香,談天說地。那看守見人多了,也就悶悶地走開去。

金真獨自留在屋子裏,趁此機會給上級黨寫信。信要寫得清楚,又要找許多不相幹的事情和語句來掩蓋問題,這些難題老是擋住他的筆尖,他獨自苦苦尋思。十一點多鍾了,金真還沒寫好他的信。忽然外邊有人在喊:

“金真,有人來看你!”

依靠這位姓黃的警士的幫忙,冒子仁把那位來接見的客人帶進了屋子。他三十歲上下,白白的圓臉,高高的身材,穿著整潔的服裝。金真正在揣測這個完全陌生的來客……

“金真表弟,你好!”

“表哥,你哪有空閑來看我!”金真趕上前去和他親切地握著手,心裏已經明白:是上級黨派人來聯係了。他頓時滿臉笑容,心裏說不出的愉快。

他們作了一番假寒暄,見四麵已沒有別人,這才開始了真實的談話。

“我是上海方麵派來的!”他拿出了他的介紹信。

這是金真他們解來鎮江後,第一次和組織上的來人接觸。他以非常激動的心情閱讀著組織上的來信。陽光透進破窗子,屋子裏變得又亮、又暖了。

“老金,你們出事的情節,我們早就得到了蘇州方麵王子義他們的報告!”他趁金真看信,就先說話了。“目前組織上急於要了解的,是你們到鎮江以後的情況。營救的辦法,雖已在多方進行,但還沒有具體結果!”

“案情是嚴重的。目前,敵人的注意力雖然隻集中在幾個主要骨幹和有證據的人身上,但問題終歸要發展的。”金真已漸漸冷靜下來。

“軍法會審處並沒掌握其他許多人的證據,憑啥來處理?”

“軍法會審處的審訊,僅僅是個形式,還不是憑統治者的猜想、推測辦事嗎?”

“資產階級的法律是騙人的,執法者的尊嚴也是偽裝的,所以貪贓枉法是他們的常事。我們想通過一個關係,向會審處行賄,錢能通神,或許能收到些效果!”

“蘇州的案件,影響太大了,連統治階級最上層的家夥,也已惱羞成怒,注意著案情的發展,而那可惡的叛徒又在到處攻擊,所以,對個別人的行賄不一定能解決問題!”

“黨的經費雖然困難,但為愛護同誌們決不吝惜這幾個錢,且試試看再說!”停了停,他又切齒地說,“至於那可惡的叛徒,倪保忠父子,無論如何必須想法搞掉,去了敵人的耳目,對你們的案子也許有所幫助!”

“對叛徒的懲罰,一麵為了保護革命事業,另一麵也是為了讓這些家夥受點教訓,是很必要的。”

“這裏的看管,是不是比監獄裏要鬆得多?”他看了看破爛的屋子和站在老遠的警士,很含蓄地對金真說。

“對,我們正想抓緊這個空隙,作些打算呢!不過,這隻能個別進行,保存革命的有生力量!”

“如果能實現的話,組織上當給你們一定的支援,但主要還是依靠你們自己來打通這條路子。”

談話快結束了,金真和那位不相識的“表兄”,彼此都懷著依依不舍的惜別情緒。

“請你向組織匯報:解來鎮江的同誌,在自己的決心和集體主義的精神支持下,決不會有人出賣黨的利益的。此外,我們都感謝黨的關懷和愛護!”金真堅決而激動地說。

“對你們這些英勇的同誌,我們隻有衷心的敬佩……”他的聲音有點變了。

“關於花錢的事,必須特別慎重,敵人是十分狡獪的,不要落個人財兩空的結果。應該把這些錢花在最有意義的方麵去!”金真最後叮嚀著。

外邊突然刮起一陣大風,曬太陽的人都跑進來了。

“再見,再見,祝你們健康,祝你們……”來人帶著無限敬意和辛酸的淚痕走出門去。

金真送他出去,緊緊地握住他的手,好象還有無限的話要講,但又不知從何講起。隻是辭不達意地說了聲:

“請不要掛念,我們有信心堅持……”

金真送他到院子門口,被警士製止了,隻好遠遠望著,直到看不見了才轉身回去。

難友們見來人有些異樣,急著等金真回來問個明白。當大家了解是上級黨派人來慰問他們的,大家都歡喜得跳了起來,禁不住淌下感激的眼淚,低聲地說:

“為了答謝黨的關懷和愛護,應該更加強我們戰鬥的意誌!”

許久許久,大家才平靜下來。

金真、朱之潤、梅芬、徐英、程誌敬、白誌堅他們被會審處提訊了。然而他們並沒經正式開庭,老被關在候審室裏,隻見倪保忠得意洋洋地跑進跑出,忙個不休。

“死不要臉的臭狐狸!”一看見倪保忠這叛徒,大家心裏就來氣,罵個不停,連金真也沉不住氣了,恨不得撲上前去,咬死了他。

“賊囚犯,死到臨頭,還想啃人的……”他一邊回嘴,一邊豎起一個指頭對著他們,一副奸相叫人惡心。

“呸!呸!呸!……”大家把滿口的唾沫向他臉上身上吐去。

“死到臨頭啦,還……”他抹著臉,轉身跑掉了。

在候審室裏等了半天,他們又被送回去,隻留下了朱之潤一個。據說,審判長馬襄臨時想起要單獨審問他。金真想,敵人這樣做,無非打算從朱之潤身上追究起,擴大案子的牽涉範圍。朱之潤自然是有決心的,可是這一來又有苦吃了……他心裏非常難過,別人的情緒也和他一樣。

施存義、冒子仁他們見金真等人提訊去老不回來,真放不下心,大家都悶悶地連晚飯也沒好好吃。臨黑時,見金真他們拖著疲乏的腳步轉來了,連忙圍住他們問長問短,可是,獨不見了朱之潤,大家突然怔住了。

“朱之潤呢?……上哪兒去了?”冒子仁話講得太急,簡直叫人很難聽清。

“誰知道?想來……”梅芬感慨地回答了半句。

“據說是審判長馬襄臨時出的鬼計!”金真作了一個補充。

“啊,馬襄!”施存義驚詫地說,“這賊王八還沒死掉!這次真象冒子仁說的,‘冤家對頭狹路相逢'了!”

“怎麽啦?”大家轉移了話題,向施存義問起關於馬襄的事情。

原來馬襄是江蘇浦東地區人。祖上就是個有錢有勢的官宦家庭。他年輕時,在北京讀書,加入了保皇黨。以後,回到故鄉過著他窮奢極欲的地主生活。他滿口仁義道德,卻一肚子的男盜女娼,什麽絕事都做得出來,海匪鹽梟和他一脈相通,貪官汙吏同他打成一片,真是少有的惡霸。他把殺人放火不當一回事,**人家的妻女更算不得什麽。一九二七年,當施存義在這一帶工作時,曾和他展開尖銳的鬥爭。有一次,這家夥被施存義率領的人民武裝捉住了,經群眾一致要求把他立即槍決,大家還開了一個慶祝大會。哪知執行的人粗心大意,沒打中他的要害,他裝著死,一待天暗,便溜走了。從此,他以反共為招牌,和國民黨搞在一起,又一帆風順地升官發財了。這回,想不到他竟搞上了軍法會審處的審判長。

“碰上這樣一個家夥,還有什麽可講的?”施存義跺著腳恨恨地說。

天正下著棉花朵樣的大雪,一會兒工夫,地上已積了一尺多深,這是在江南地區罕見的大雪。雪不停地下著,似乎要把人間的汙穢和罪惡,全都深深地埋葬掉。

雪花,潔白無瑕的雪花,隨著風,帶著院子裏梅花的香味,從破窗子裏飄進來,飛向衣單被薄的難友們身上,把他們凍得渾身打抖。

夜漸漸深了,雪還是不停地飄著、飄著……

大家因擔心著朱之潤,而偏又遇到這樣的雪夜,誰也不能安穩地睡下來,鬱鬱地在沉重的氣氛裏坐著不做聲。

在困苦難堪的環境中,程誌敬費了很大的腦筋才想出了一個打趣的題目:

“昔人對雪吟詩,傳為佳話,難道我們能虛度這樣的良夜?”

“請你先做首詩給我們欣賞欣賞!”有人這樣說。

“唱獨腳戲有什麽意思,還是大家來聯句吧!”程誌敬建議說。

於是,你一句我一句地堆起來,堆到後來,非騾非馬,全不象詩,引起一陣哄笑。

“我們究竟不配做詩人,羊皮充不了狐裘。”冒子仁說,“還是程誌敬先來一首吧!”

“程誌敬開頭,我來和他的詩。”金真鼓舞著程誌敬,怕大家掃興。

“請出個題給我,好嗎?”程誌敬說。

“‘雪夜吟'不很好!還要什麽題不題?”金真不經意地回答著。

程誌敬裝做為難的樣子,想了想,提起筆來寫道:

滿天飛絮夜遲遲,

梅蕊噙芬別有姿。

預解迎春風節厲,

且將雅致入新詩。

他每寫一句,便高聲朗誦著,又搖頭表示不稱意,最後,他對金真說:

“詩不象詩,文不象文,可是,總算已完成任務,現在要輪到你了。”

金真吟著程誌敬的詩,連聲稱讚著。然後又表示自己無能為力。

“是你出了題我才做的,不能這樣騙人!”程誌敬認真地說。

“我們也不同意!”大家說,“你不做,得認輸、認罰!”

“認輸可以,罰就……”

大家都同聲催著金真,金真裝著為難的樣子說:

“我沒有騷人墨客的雅致,哪會吟出好詩來?何苦要我來出醜?”

冒子仁從破床鋪上拿下一根木條笑著對大家說:“如果金真還要賴,就讓我打他幾個手心,公平不公平?”

大家哄笑起來。

“我胡謅出來,可不許大家說好說歹!”說著,他便從容低吟著他的詩句:

不患雨雪阻春遲,

敢效寒梅曆落姿;

慢道人間崇暴厲,

慨然賦得曙光詩。

“平仄協調,又各有各的情趣,因事抒情,表現了革命的氣節,應該都算不錯!”徐英重新吟賞著他們的詩,頻頻點頭說。

“我是老粗,不懂假斯文的一套,你們偏鬧個不停!”鄭飛鵬發著牢騷,連說帶笑一拳捶在床板上,“磞”的一聲,把大家嚇了一跳。

“幹嗎,幹嗎?……”值班的警士趕了過來。

“活見鬼,大驚小怪的!”冒子仁對著警士冷言冷語地說。

警士火了,氣衝衝地推開門來破口罵道:

“不識好歹的囚犯,成夜鬧個不休,還要罵人!真是……”

“罵你又怎麽?”冒子仁頂上去,指著濕透的被服說,“你又沒瞎眼睛,看這地方能睡下去嗎?”

“狗娘養的,誰叫你犯罪坐牢的?還嫌這嫌那!”警士的臉色變了,拿起槍來象要動手的樣子。

金真、徐英見情況不對,連忙走前去,一麵向警士打招呼,一麵把冒子仁拉開,防他們衝突起來。警士不肯罷休,正在不可開交的關頭,那個和冒子仁熟悉的姓黃的警士恰巧來接崗了,經他做好做歹費了許多唇舌,直到東方已經發白,才把這個風波平息下來。

“都是我鬧出來的事!……”事後,鄭飛鵬很過意不去的說。

“他媽的,倒黴的人,老碰上倒黴的事!”冒子仁還是一肚子的氣。

金真對冒子仁看了一眼,用告誡的口吻說:

“為了尊重黨的期望,再不要為了些些小事鬧出禍來!”

大家都靜靜地聽著,心裏激起了異樣的感覺。

雪連日沒消,滿眼一片白茫茫的,顯得十分美麗,引人入勝。

清晨,大家都沉湎於雪後的風光,也有人懷念著蘇州看守所內的黨組織和難友們。

“誰叫徐英?”警士忽然叫著跑進來。後麵跟著一位四十開外的農民,額角上堆滿蒼老的皺紋,微駝的背,使他的身子稍稍有點向前傴僂。

徐英困難地從地上站起來,腳鐐碰著腿踝骨,疼痛使他又往下蹲了一蹲,然後跑近窗子往外望了望,禁不住驚詫地喊了起來:

“啊呀!哥哥,你怎麽來的?”

“唔,弟弟!……”他哥哥見徐英迎上來,搶前一步,想趕過警士同徐英拉手。突然見徐英的麵貌變得那麽厲害,臉色焦黃,眼睛陷得很深,兩隻手象枯樹枝樣,隻有一對黑亮的眸子還透露著智慧的光芒……總之,兩年多的牢獄生活,把一個年輕人折磨得不象人樣了!他那慈祥和藹的眼睛潮濕了,忍不住掉下串串的淚珠,從受夠了辛苦的臉上直落到徐英的手背上麵。徐英竭力鎮靜自己,不讓感情泛濫,但內心的激動,使焦黃的臉變成了灰白色,半晌說不出話來。

後來,還是徐英打破了沉重的空氣,安慰哥哥說:

“我還活著,而且過得不算錯,哥哥,你不必傷心!”

他哥哥看見徐英處在這樣的境地,還安慰自己,越發感動得失聲大哭起來。這種傷心的情景,使旁邊的難友們和值勤的警士都不忍看下去,悄悄地走開了。

他哥哥摸著徐英又髒又長的頭發,捧著他的麵頰,哭泣不停。他費了很大勁,才說出了兩句話:

“要是娘見了你,她怎麽活下去?……”停了停,他又告訴徐英:他是上海方麵叫來探問他們目前情況的!

原來,上級黨前次派人來看過金真後,聽說他們已提訊過了,擔心他們的情況,所以又通過互濟會動員受難同誌的家屬,前來探訪。徐英的哥哥剛巧因事在上海,經熟人的介紹,他便承擔了這個任務。

徐英聽了他哥哥的話,感情格外難於控製。他哥哥又抱著他痛哭不止,一時弄得他也沒法了。歇了一會,他才掙脫了哥哥的臂膀,繼續安慰他說:

“我一切都很好,哥哥為什麽要這樣?”

“我看到你,……心裏……唉!弟弟……”他哥哥還在啜泣。

“這樣,要是給那班狗蛋曉得了,不被他們當做大大的笑話嗎?甚至還會來鑽空子,搞鬼花樣呢!”

“真的,老百姓日日夜夜忙忙碌碌,種了莊稼,養著這批狗蛋來欺負窮人!現在,窮人也得擺點骨氣出來,死不屈辱,死不低頭,總有一天革掉他們的命!……”說到氣憤處,他的哥哥再也不哭了。

徐英拉著哥哥在枯樹根上坐下,先談談那次審訊的情況,又談到朱之潤的情況,他要哥哥轉告有關方麵。然後,他們又談些家常。

“家裏的生活怎樣?娘她們都好嗎?”徐英關心地問。

“家裏熬吃省用,還勉強過得去!”哥哥含著淚回答說:“娘、弟媳、侄兒都好,就是……”

“隻要大家好,我也放心了!”徐英怕哥哥又要忍不住哭起來,便打斷了他的話說,“我在這裏還好,哥哥勸娘用不著想念我,看到孫兒不就象看到我一樣!”

“你的案子到底怎樣?聽說……”

“案子嗎?”徐英想了想,還是不正麵回答這問題,隻說:“請轉告母親,千萬不必為我日夜操心!”

“我聽人說,你們的案子很……很……嚴重!”他哥哥困難地說,“你不要瞞我們,好早點想辦法!”

早點想辦法?憑家裏這點兒力量,有什麽用?徐英想了想說:

“我自己有數,哥哥,不要為我白白操心!”

“你哪知道,現在,鄉下捉到共產黨,不管真假便就地槍決了,連屍首也很難找到,難道對你們卻如此寬容嗎?”

“還是不談這些事吧,哥哥,……”

他們兄弟倆談著談著,難友們慢慢的都圍上來了。他哥哥偶然抬起頭來,看見許多年輕人,便偷偷地向徐英說:

“這麽多人都是和你從蘇州一起來的嗎?”

“是的!”徐英便故意把問題扯開了,“這裏哪算多,還有關著成千上萬人的地方呢!政治越腐敗,革命的人越多,勝利也越快。所以,我勸哥哥要向前看,暫時受點罪,少數人失掉自由,或者失掉性命,換來的卻是永久的幸福。哥哥,你懂得了這道理,回去該勸家裏人不要記掛我了。”

“你的話是對,但你也總得為自己打算打算。”

“我的打算,早就有了。當我參加革命的第一天,我便打算好:在必要的條件下,堅決把生命獻給黨和人民!”

他哥哥望著徐英呆了半晌,他的思想上引起了劇烈的鬥爭——兄弟的私情和革命的英雄主義之間的矛盾極度尖銳化了。最後,他含淚拉著徐英的手說:

“可憐的弟弟,萬一……”

徐英堅決地說:

“萬一敵人要殺害我們,正顯示出他們的殘暴和無能。我們有千千萬萬被壓迫的人民,敵人終究要被毀滅的,而勝利一定屬於我們,這是大勢所趨,誰也奈何不了的!敵人罪惡昭彰地殺掉我們,而人民審判他們的日子也就在不遠的將來了。哥哥,你瞧著吧!所以,我勸家裏的人不要為我操心,隻望教好我們的孩子,使他們鍛煉得更勇敢堅強,踏著先烈們的血跡,為真理和光明戰鬥到底,那我就死也瞑目了!”

徐英的革命樂觀主義精神,感染了他的哥哥,在他愁苦的臉上,竟也露出了一點活力。他多麽愛他的弟弟,貪婪地看個不厭,但現在他的弟弟看來是九死一生了,所以他更憎恨敵人。他舍不得離開他的弟弟,想多留一刻也是好的。而警士因他們談話的時間拖久了,再三來催。他哥哥感到這一見將是他們之間的永訣了,不禁又流下淚來。但徐英終於盡一切努力把哥哥送走了,而且要他向黨好好匯報他們的情況。

難友們看了他們兄弟之間的情景,都為他們難過。特別當知道了徐英的哥哥是受組織上的委托來鎮江探問大家的情況的,心裏更是充滿了難於形容的情緒。

“黨,我們的母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