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戰勝歸來

獄裏的中午,比什麽時候都安靜。

今天和往常一樣:很多人挨著饑餓埋頭睡覺,到處可以聽到鼾聲;有些人在開會、下棋、看書。突然,看守長率領著成群的看守,衝進所裏來,指名提金真、施存義、鄭飛鵬、王子義、沈貞、冒子仁以及後來的李至、徐英等二十多人,去高等法院開庭,並叫各人帶上行李。這個突然的事件,驚動了整個看守所,大家議論紛紛;象這樣提庭,是從來沒有過的。群眾想立即發動鬥爭,但給金真他們勸止了,說沒有得到他們的正式消息之前,不要采取任何行動。

看守們催得緊,金真他們不得不背起行李,在大家的熱情關懷下,離開看守所。

一路上,他們仍然是有說有笑的,王子義、冒子仁他們幾個格外有勁,押解的人盯著他們罵:“該殺的,不許交談!”他們裝做不聽見,有時也頂他一兩句:“誰該殺?拿你的頭,換我的頭,不折不扣,倒也省事,看你有種沒種?”押解的人氣得沒奈何“呸”了一聲。於是,他們就還他一連串的“呸”,並加上一陣冷笑。押解的人沒法了,隻好不再做聲。他們便盡管高談闊論起來,從古今中外,直到眼前的瘟官酷吏,都逃不過他們的嘴巴。隻有金真、沈貞他們幾個特支委的負責人,趁著這個時機,在冷靜地考慮當前的問題,並不時用簡單的語句交換著意見。

在這批英勇的人群裏,也有個別的人,心中未免著慌,那便是年輕的李至。他一向比較熱情活潑,但現在卻變得呆了。人們這種大膽無畏的表現,更使他惶恐不安。他想,自己為了充進步,結識了一個共產黨的同學,結果,就弄得吃官司,坐監房。現在,刑期隻剩個把月了,卻因平時不謹慎,對獄吏說了些怪話,竟遭到毒辣的報複,把自己也算在這幫不顧死活的人裏麵,很難說將來要落到什麽結果,更談不上和自己的妻子團圓了。唉!早知今日,何必當初?世界上不公平的事,到處都是,自己悔不該聽信金真他們的話,去得罪獄吏。他實在怨恨金真,使他上了當;但事已至此,又不得不依靠金真了。

“到底因為什麽事?法院會不會加我們的徒刑?”李至茫然地向金真探問。

“這問題,我沒法答複你。李至,你得冷靜點,不要那麽慌張!”

“平時,你不是愛說漂亮話的嗎?”冒子仁最靠近他,插嘴說,“前天你還說過:隻有為無產階級的事業經得起任何考驗的人,才配稱做革命的英雄!現在為什麽這樣害怕起來?我看你還趕不上前天才出獄的施元明、張誌一這兩個小孩子呢!……”

李至的小白臉上泛出一層紅暈,一對聰明的小眼睛再也不敢抬起來望人。當他覺得臉上火辣辣的,便馬上用雙手捧著兩頰,遮住不可見人的羞顏。

金真了解李至的思想,他馬上向冒子仁使了個眼色,要他不要再說下去,而他便插上來對李至說:

“今天提庭,多半是敵人捏造誣陷。你的刑期快滿了,在庭上不妨裝聾作啞,有話讓別人出麵答辯。要是法官問你時,你回答一百個不知道好了!”

“裝聾作啞”,“一百個不知道”,那明明是人家已看出了自己的不中用。這個底給人摸到了,自己還有什麽臉麵立身處世?於是,他深深埋怨自己的失著,便擠在人群裏不再說話了。

他們在高等法院的候審室裏,直等到下午兩點多鍾,賈誠的親信——那個書記員和看守長才來到。接著,關在病監裏受著特殊待遇的貪汙犯高承也提來了。於是,一個滿臉皺紋、戴著夾鼻眼鏡、留著疏疏幾根花白胡須的人,由幾個法警簇擁著進入這間候審室裏。看那老家夥的架子,肯定是高等法院比較有權勢的官員。他既未穿上法衣,而審問又不在法庭上進行,這分明是一種違法的行為。

那老家夥在預先布置好的一張案桌中間的椅子上坐下來。首先問那個書記員:

“就是這批犯人想在牢裏造反嗎?”

“是的!前次報告上麵所講的,還不及他們實際罪行的萬分之一!”書記員恭恭敬敬地回答著。隨後,又恨恨地說:

“說來真怕人,他們無法無天,竟把看守所當作活動的巢穴了!”

老家夥裝做一副正經的樣子,故意感慨地說:

“好好的年輕人,為什麽不務正業,學得這樣凶狂;這是自投絕路,將永遠沒有自由的一天!”

書記員緊接著他的話,指著高承說:

“他也是因政治問題被捕的,但他悔悟了,完全不象他們。因此,他也看不慣這批人的行為。請你聽他講一講,就可以完全明白了!”

“你不用害怕,從實把他們的反動暴行揭露出來!”老家夥向高承說,“法律可以保證你的安全,並給你例外寬大的優待!”

慣於為非作歹的高承,被二十多雙銳利的目光盯著,也局促不安起來,兩隻手都沒處安放了。他埋怨賈誠太不夠交情,為什麽要拖他出來充當主角!但共產黨也確實太可惡了,自己在原籍江西省的土地和財產,不就是被共產黨搞光的嗎?否則,自己還不致貪汙枉法。所以報仇雪恨是賈誠的事,也是自己的事。況且,既然到了這裏,哪還有退步的餘地?主意打定了,他便彎下瘦長的身子,向老家夥鞠了一躬,低下了頭,朗誦著書記員事先交給他的證辭:

“這批犯人在牢裏太不成話了!長官,他們組織了什麽難友會,挾製著一般人犯,經常鬧監滋事。凡是傷天害理、凶險惡毒的事,全被他們做盡了!我是個在押人犯,看了他們的所作所為,實在已經忍無可忍!所以敢冒死作證,務乞把這批首惡分子從嚴處理!否則,勢必形成流血暴動,會有不堪設想的嚴重後果!

冒子仁聽了高承的誣告,幾次想打斷他的發言,都被金真製止了。

金真見高承說完了,從人群中跑前一步,從容不迫地對那老頭子說:

“我不知道你是什麽人,總是法院裏的官吏。法院是執法講理的地方,那麽,也該讓我們來說幾句話。我們且不談監獄的黑暗,請你先回答我們一個問題:今天這場麵,算不算審問?若說是的,那你又為什麽不穿起莊嚴的法衣,坐上法官的座位,卻躲在這黑黝黝的屋子裏胡鬧一氣?若說不是審問,那又算什麽?這種做法,足見法院本身,已否定了法律的嚴肅性,我們還有啥可說?”

老家夥窘了,想馬上走開去。施存義連忙搶著說:

“法院是號稱執法無私的機關,那就該多聽聽大家的道理,總不能全憑姓賈的、姓高的說了算吧!”

老頭兒又很不自然地坐下,撚著胡須,裝做假正經的樣子說:

“誰叫你不講?”

徐英搶上前去說:

“看守所的報告是什麽內容,我不清楚。就憑今天書記員和高承的話看來,已足證明這些人的用心之毒!既然這樣,請你們拿出確切證據來!”徐英頓了頓,見沒人回答,便又冷笑著說:

“高承是個什麽樣的人,我倒可以提供點資料:他是個著名無賴,貪贓枉法的老手,看守所裏誰不知,誰不曉!他有金有銀,賈誠得了好處,很看得起他,給他住‘病監’,不說有魚、有肉,連抽大煙、嫖妓女都受到特殊待遇!你能說我這資料不確實嗎?他憑什麽資格來作證?”

沈貞跟上去指著高承的鼻子說:

“你一來就住在病監裏,和普通監房隔開幾道高牆,哪能知道我們的情況?你逍遙自在,還不滿足,竟又打算捧著賈誠的屁股來誣陷好人!現在我且問問你所稱的‘首惡分子'究竟是誰?不妨當場指認指認!”

“你認識他們嗎?”老頭兒不加考慮地問高承。

“他……他是金……金真!”高承指著和他並肩站著的金真慌張地說。

“我呢?”冒子仁跑到高承麵前說,“讓你認得真切些!”

“……”高承回答不出,向後倒退了兩步。

“我呢?”王子義也上前問他,“恐怕你隻好回答個記不清楚了!”

“……”高承狼狽不堪,窘得麵紅耳赤,半晌不做聲。最後,不得不老著麵皮說:

“長官,這些人全是首惡分子,請求嚴辦!”

“連人都不認識,名字也叫不出,竟能證明他們全是首惡分子,真是個神秘的證人!”冒子仁站在金真一邊,憤憒地說。接著又朝著坐在上邊的老家夥道:

“原來,法院竟和賈誠串通一氣,打算陷害我們的!”

“你這老頭是和賈誠一樣的胚子,以後,得請你小心點!”李至見高等法院沒有什麽了不起,也出來頂了幾句。

老頭兒見陰謀被揭穿,顧不得一切溜走了。書記員跟在他屁股後邊也脫身而去。

高承孤零零地站在那裏,顫栗著,緊緊地挨著法警,垂著頭,不敢向金真他們看一眼。

施存義離高承最近,擠過去羞著他的鼻子,冷笑地說:

“高先生的角色真妙!從此以後,靠著你賈爸爸的寵愛,定有享不盡的後福呢!”

高承可嚇慌了,縮著頭,躲在法警的屁股後邊。原來,賈誠在難友中找不著內線,幾番和他的親信秘密商議,費盡心機,才想到病監裏的無賴高承,想買他充個假證人,打算把金真他們定罪加刑,移送其他監獄執行。這樣,看守所裏的犯人組織,就會因此而渙散。萬想不到布置不周密,一下就被金真他們戳穿了。

“你們怎麽這樣拆爛汙?一點點子的事情也辦不好!把高等法院的麵子也丟光了!”老頭兒責備著書記員和看守長。

“事情弄糟了,怪我們不慎重!”書記員心裏很不自在地說,“但總得想個辦法把僵局扭轉一下!看守所裏實在鬧得太不成話了,如果聽其自然,將來定會弄出大亂子來,到時,大家都推卸不了這個責任!”

“唔!這話也對。”老頭兒沉默了半晌說。

他們商量了很久,最後決定把金真他們寄押到陸軍監獄去。書記員覺得高等法院已基本上滿足了他們的要求,自己也可以下台了。於是,他神氣活現地搶在老頭兒前麵,對大眾宣布:

“茲因金真等未決人犯二十名,在看守所頗多非法活動,決定暫押陸軍監獄,聽候繼續偵查。”

金真等對高等法院作出這樣的處理,並沒感到意外。他們從這裏看透敵人的陰謀:想把他們與群眾隔離,削弱看守所的工作,而便於挑撥分化,最後,撲滅看守所的革命力量。總之,敵人的夢還沒做醒呢!但他們的情緒確也有些波動,因為他們要暫時離開親愛的黨,離開同生共死的親愛的同誌和難友們,依戀之感是免不了的。更重要的是看守所裏的工作,會不會因他們的移動而受到影響?隻有李至的想法,與眾不同,他又顧慮重重了:到陸軍監獄後,是否再會遭到其他意外的挫折;“聽候繼續偵查”,將產生怎樣的後果?他怕影響自己出獄,一顆心忐忑不定。

大家正在默默地想著,程誌敬首先打破沉寂,向書記員提出了抗議:

“我們都是屬於司法審判的未決犯,憑什麽要把我們移押陸軍監獄?你們必須把道理解釋清楚,否則,我們絕對不能服從這一非法決定!”

大家和書記員爭吵起來了。書記員不得不請法院的人出場。

老頭兒從裏麵搖搖擺擺地跑出來,板著麵孔告誡大家說:

“犯人應該押在哪個監獄裏,純然是法院的權力,還用得著解釋嗎?你們真想胡鬧,那是自討苦吃!”說完,便向法警揮揮手,吆喝著:

“把他們帶出去!”

“我們將堅決絕食,抗議高等法院的違法措施!”

候審室被一片怒吼聲鬧翻了。

金真他們二十多人被法警強迫送到陸軍監獄。金真立刻向陸軍監獄的點收人員作了聲明:

“我們將堅決絕食,誓死抗議高等法院的非法行為!但這事與陸軍監獄沒有絲毫關係,隻要你們不加以強製和幹涉!”

陸軍監獄的獄吏們,一見到這些難於管理的犯人,已經感到頭痛;現在,聽了他們的聲明,更怕影響陸軍監獄本身,便猶豫起來。費了很多時間的磋商,才把他們集中關在一間孤立的大房子裏,與整個陸軍監獄遠遠隔離開來。

絕食進行了兩天。下午,施存義和金真被獄吏提出去了。一個矮冬瓜樣的獄吏假惺惺地勸說著:

“陸軍監獄和司法監獄還不是一樣的嗎?餓壞了,你們自己受罪!”

“感謝你的勸告!”金真回答說,“我們一開始就準備以自己的生命抗議高等法院的非法命令的!”

“不會後悔嗎?”

“決不!”

經過簡單的談話,敵人見無隙可乘,仍舊把他們送進原來的地方。

絕食進入第三天,大家感到很難受。誰都不想再動,連翻個身也感到不容易。渾身的骨頭酸痛,頭昏沉沉地越來越重,胃裏一陣陣刺痛難熬,舌頭幹得調不轉來,說話也要費很大的勁。這時,敵人故意燒了一些好飯、好菜,熱氣騰騰地送到號子裏來,放在大家麵前,想瓦解他們絕食的鬥誌。

飯菜的香味,直透入李至鼻中。他兩眼發直,不知從哪裏湧出來的口水直往外流,喉嚨裏啯啯地咽個不停。但又怕被人看出,偷偷地向四麵窺探著。

冒子仁看看李至,笑著說:

“敵人為什麽要燒這樣好的飯菜來孝敬我們?香噴噴的**力真強!可是,它總鬥不過我們堅強的革命意誌!老李,你說對嗎?”

“嗯……嗯……”李至呆呆地漲紅了臉,望望大家,然後,忸怩地說:“是的,渙散不了我們的鬥爭意誌。”

“吃得消嗎?……”

“能不能支撐下去?……”

大家很關心李至的情緒和健康。

金真特別和藹而誠懇地和李至講:

“我們這些人顧不得死活,隻好硬挺!象你真倒黴,隻有個把多月就要出獄了,還要受這個苦。可惜我們不能做獄吏的主,否則,決不把你拖在一起。但如果你真受不了的話,那我們可以假裝把你逐出去,讓他們對你作個別處理。你自己考慮考慮這樣做好嗎?”

李至感動得流淚了,對金真激昂地說:

“不,我要和大家一起堅持鬥爭到底,不勝利,決不罷休!”

“好,好,有種!”大家熱烈鼓掌,歡迎李至的表白。

第四天早晨,金真、徐英、程誌敬、朱之潤等,硬著舌頭,忍住痛苦,用不同於往常的聲調,進行著宣傳鼓動。

“這次鬥爭,雖然對我們每個人的關係不大,但就整個看守所來說,有著非常重大的意義。隻要我們絕食勝利了,敵人要想整頓看守所的陰謀便告破產!”平時不愛多說話的朱之潤對這次絕食鬥爭的意義作了解釋。

“我們都是共產黨員或共青團員,在這鬥爭的嚴重關頭,必須犧牲自己,服從整體,堅持下去!”

“看守所和陸軍監獄是有矛盾的。陸軍監獄哪裏肯替看守所背這樣的包袱,自找麻煩。隻要我們堅持下去,陸軍監獄一定會把我們送回去的。”

屋內頓時活躍起來了。有人建議唱《國際歌》,請沈貞指揮。冒子仁卻撐著身子先喊了起來:

“一、二、三……”

大家齊聲唱開了。歌聲雖不及往時響亮,但依舊激昂悲壯。特別唱到“滿腔的熱血已經沸騰,這是最後的鬥爭”兩句時,大家的精神更振奮,更有勁兒了。

“不許唱,不許唱共產黨的歌!”獄吏在外邊慌慌張張地叫喊。

“我們都是被當作共產黨捉進來的,幹嗎不唱共產黨的歌?”

絕食、歌唱,堅持鬥爭了三天半。正象金真他們所估計的那樣,陸軍監獄不願承擔這個責任,又把他們送還看守所。他們是憔悴多了,但憔悴中卻顯出了他們勝利的驕傲。

書記員來點收了,不敢正眼看他們。這時,王子義笑著喊他:

“書記員先生,分別了四天,想來你們很愉快吧!”

金真他們被押進了監房。看守所全體難友象意外遇見了久別的親人,快樂得發瘋了,把他們抬到頭頂上,讓大家都能看到,歡唱著,鼓著掌。從白天到黑夜,全所浸沉在狂歡歌舞中。

李至同樣也受到大家的敬愛。他想,幸虧自己沒有做逃兵,現在,居然也充著勝利的戰士歸來了,那是多麽光榮!但他也深深感到不安,內心的譴責使他感到慚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