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先聲奪人

獄中的平靜是暫時的,鬥爭一個接著一個。

在瘟神滾蛋後不久,原來的所長據說因“辦事不力”被免職了。現在,新所長賈誠已來接事。據說賈誠是辦監獄的一把老手,哪怕頂難管理的監獄,隻要賈誠一到,沒有不服服貼貼的。他在司法界是一個很吃得開的紅人。

今天清早,他第一次進監房。在整個監房裏巡視一周,並檢查了某些號子,搜抄所謂“違禁物品”。大家這才見到了賈誠:他大約四十多歲光景,個子高大,那個傴僂曲背、又瘦又小的看守長站在他旁邊,更顯得他碩大無比;圓得象西瓜一樣的臉,老是板板的沒有一點活人的表情;濃濃的眉毛下,一對餓鷹般的眼睛,常盯住人不放;肥大的肚子,使他走路時很感費勁,不斷地喘氣。這個從外表一看就叫人厭惡的家夥,無疑地又是一個血腥的劊子手。他搜遍了床褥、板縫、壁角,連難友們的褲襠裏也被撈了又撈。但並沒搞到任何被認為違禁的東西,他帶著失望的情緒,掉頭到女監去了。

女監就在看守所的西南角上,沒幾步路就到了。獄吏們同樣在那裏進行了一番徒勞的抄查。在大家手忙腳亂,翻東倒西的時候,那個鴉片鬼樣的看守長,卻隻站在一旁,目不轉睛地打量著每個女犯。她們有老的、少的、高的、矮的,個個都是麵黃肌瘦,穿著破破爛爛的衣服。最後,在另一個角上,他忽然發現了幾個年輕的姑娘,這引起了他的注意,眯縫著眼睛老看她們。遠處看不真切,他索性跑近她們去故意一個個盤問著。其中,有個叫做梅芬的,約莫十八、九歲光景,嫩白皮色,長長的臉兒,烏黑的頭發覆在額上,眉目清秀,身段苗條,雖沒打扮,隻穿著尋常的藍布衫褲,卻仍顯得十分俊俏。他想不到在犯人裏有這樣出色的姑娘,一時竟看呆了。直等大家搜完了所有的號子,他才不得不跟著走出女監。

獄吏們整整忙了一天,白費勁兒,大家都沒精打采。隻有看守長,似乎很有興頭,認為這樣檢查號子,頂有意思。

晚秋時節,白天已漸漸短了,五點一過,全所的號子已快收封了。女監的看守突然通知梅芬搬到隔離號子裏去。人家問他什麽緣故,他隻說是上邊的命令,因梅芬是政治犯,在號子裏不安穩。梅芬聽了有些懷疑,但女監的隔離號子,就在監房的頂頭一邊,還在一個範圍內,白天照樣可以和難友們一起活動,她便也不以為意了。

看守催得緊,梅芬正在卷被褥,一個同號的老女犯上來幫忙,她很擔心地偷偷向梅芬說:

“隔離號子裏有鬼,你得當心點!”

“哪會有鬼!”梅芬笑了。

“我的話不會錯,你別笑我!”看來,那老女犯是很著急的。

梅芬了解她話中有因,搬到隔離號子裏後就特別小心,每夜疑神疑鬼地簡直不敢睡覺,弄得十分疲乏。

到第三個晚上,正是輪到看守長值班,他想起……實在忍不住了,打算半夜之前一定要下手,再也不能錯過這個機會。他左等右等,好不容易挨過十點多鍾,便一個人闖到女監去,並用計賺開了看守員,自己在女監裏繞了兩個圈子,聽聽所有的號子裏已沒有一點聲息。於是,他暗暗高興,認為萬無一失了。

這時,梅芬一個人冷清清地坐在號子角落裏的馬桶上,倦得不能支持了,老打瞌睡,幾次想上床去睡,但一想到老女犯的話,雖不知是真是假,心裏總有些放不下,一直硬撐著。不一會,她敏感地聽到她號子麵前輕輕的腳步聲,似乎有人從門洞中向內探望著,無奈號子裏燈光太暗,看不清楚。她怔了一下,打了個寒戰,但她並沒有恐慌,反正已打定了主意。接著,她號門上的鎖被人偷偷打開了,一個人賊也似的溜了進來,又隨手把門帶上,躡手躡腳地向她**摸去。梅芬抑製住了劇烈的心跳,連忙捧起一隻去了蓋子的馬桶,連尿帶屎的朝他頭上扣去,一麵大嚷:

“有鬼,有鬼!”

許多女犯都跟著叫起來,把整個女監鬧翻了。這一下,把那家夥嚇得要死,又氣又慌,把馬桶摔在地上,帶著一頭一身的糞便逃竄而去。

女監裏的喊聲,全看守所都聽見了,以為又出了什麽不幸的事。第二天,這樁新聞傳了開來,逗得人笑也不是,罵也不是。

“梅芬這小姑娘竟有這一手,真妙!”金真向沈貞說。

“你不要小覷這女同誌!她從小跟爺娘住在上海,家裏沒法生活,六、七歲就出去要飯,一麵自己認字,到八、九歲,居然能看看報紙了。以後,他父親找到了職業,見她生得聰敏,便讓她上學讀書。她十四歲那年,父親死了,她就投到紗廠裏做童工。後來,她便參加了共青團,當我到那工廠的時候,她已轉了黨,並擔任支部的工作。她真能幹,你看,她到女監不久,竟把分支部搞起來了,很快趕上了我們!”

金真不住點頭稱“是”。他想,賈誠確是個吃監獄飯的行家,得給他個下馬威,他和沈貞商量,準備在十月革命節的那天,來次群眾性的示威,算是給姓賈的來個“接風”。

賈誠感到從自己上任之後,事情不似想象中那樣順手,心裏很不耐煩,而碰過一頭糞的看守長又慫恿著他,於是,他便公布了一張親自簽名的布告:

本人奉令整飭看守所,旨在使所有人犯安分守己,改過自新。茲特公布下列各點,全體人犯必須絕對遵循:

一、如有違犯法律及本所規章者,一律嚴懲不貸;

二、所有違禁物品如赤化書籍等,三日內,自動繳出者,可酌情從輕處理;

三、犯人自辦的販賣部等,應立即取締;

四、監犯有從事反動活動者,自即日起,限在一周內坦白自首,否則依法嚴辦,而揭發他人之罪行者,更得受特殊獎勵;

五、開封有背法規,決於日內取消。

至於看守人員等,如有勾結人犯等情,亦必受法律製裁,絕無寬貸之理。切切!此布。

“他媽的,狗東西,還自以為有多大了不起呢!”

冒子仁看了這張布告,一麵罵,一麵幾次要上去撕掉它,但都給金真製止了。

那無異是宣戰書。金真他們立即加緊準備來迎接這新的戰鬥。

十月革命節來到了。這天一早,獄吏們便加強警戒,連走廊裏也增派了大批武裝看守。但這嚇不倒久經鍛煉的、有堅強組織的難友們。

節日的陽光特別鮮豔,它透過了小小的窗戶,撫摸著勇敢的戰士們。於是,整個看守所裏湧起一片雄壯的《國際歌》歌聲。

起來,

饑寒交迫的奴隸!

起來,

全世界的罪人!

滿腔的熱血已經沸騰!

…………

這是最後的鬥爭!

團結起來到明天——

英特納雄耐爾[1],

就一定要實現!

…………

雷轟般的《國際歌》的聲音,震動了所有的監房。女監裏,在梅芬的領導下,也不甘示弱,唱得那麽響亮、激烈。獄吏們驚惶混亂,到處竄來竄去,喊著、罵著,想製止大家唱歌;可是,在幾千人的雄壯的歌聲中,這些人的咆哮,象暴風雨裏的蛤蟆叫,沒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有時,他們抓住一兩個人追問是誰唱起頭的,俏皮的難友諷刺道:

“是賈所長叫大家唱的,等姓賈的來處理吧!”

響亮的《國際歌》聲,震得賈誠直發抖。他幹了一輩子監獄,從來沒有碰到過這樣頑強的囚徒。

監房裏,難友們熱烈地舉行紀念會,並在會上一致通過了對賈誠布告的抗議書。說明難友們沒有違反法紀,主要是獄吏們加在大家頭上的種種虐待,迫得人無法生存,才不得不發出呼籲:要求生存的權利和人道的待遇。如果監獄方麵一定要置人於死地,那隻有一條路——拚個你死我活,談不到什麽恐懼與顧慮!

難友們這一有力的反擊,賈誠不能不有所顧忌。他明白對政治犯不能象對待一般犯人那樣,隻好慢慢來,反正遲早逃不過他的手掌心。

開封還是照常。賈誠在受了這次教訓後,確實不敢操之過急,而實行緩兵之計了。

這時,有些人認為賈誠並不象一般人說的那麽可怕,思想不免鬆弛麻痹了。因此,金真及時向大家發出號召,指出賈誠在某些方麵的退讓,是一個陰謀,要求大家必須繼續保持警惕,克服輕敵思想和盲目行動,以免中了敵人的詭計。同時,為了適應客觀條件,進一步加強黨的組織,應該貫徹“寧可少些,但要好些”的原則。在不必要的場合下,盡量避免大規模的鬥爭,而利用一切合法手段,和統治者之間的矛盾,打擊個別獄吏,削弱他們的力量,借此堅定黨員和群眾的信心。

獄吏、難友,各有各的準備,實際上已形成兩陣相對的緊張局麵。

事情很巧,有一天,新進看守所的普通犯王小二,因和同號的人吵嘴,打起架來了。他鬧個不休,報告了獄吏。賈誠認為時機來了,立即提問,把幾個被王小二指名的人全加釘腳鐐。事後,王小二不敢回號子去,硬要求關在隔離監房裏。這正合賈誠的心意,滿口答應了。

賈誠原在暗地裏到處找空子,想分化政治犯和普通犯之間的團結,在難友中廣泛製造矛盾。他故意對比較愛露麵的人,給以一定的優待,而實際上卻是更嚴密的監視,使他們沒有經常接近群眾的機會。但是,這種挑撥離間的手段,瞞不過經過鬥爭考驗的難友們,他正為此而苦悶。這下,王小二事件說明人犯之間,並不是團結得很牢固的,他覺得大有文章可做了,心裏十分高興。

隔天,王小二又被提訊了。賈誠辦公室裏,隻剩一個親信的書記員,充當著記錄。

“王小二,你犯了什麽罪?判多長刑期?”

“我為打架傷人,判了兩年徒刑,現在正在執行。”

“你家還有什麽人?想不想早些出去?”

“喲,我有父母妻兒一共八口子,他們全靠我一人過活,現在怕要餓死了,哪有不想早點出去的道理?”王小二歎了口氣說。

賈誠一麵聽著,一麵輕輕地搖動著他那肥大的腦袋,象在思考什麽似地,間或定睛打量王小二一眼。

王小二矮矮的身材,絡腮胡子,滿臉灰塵,叫人看不清他的麵色,兩隻無神的眼睛,顯得那樣的疑慮不安。他站著一動也不動,胸膛上象壓著一塊大石頭,連呼吸都感到有些阻塞了。

“要出去很容易,隻要你在號子裏替我們做些事,將功折罪,就可以早點假釋了!”

一聽這話,觸動了王小二的心事:明年是父親七十大壽,大兒子又要娶媳婦,如果能早些出獄,憑五湖四海的朋友,定能大大收筆禮物,從此可以過過好日子。若要等到刑滿釋放,那就趕不上了。輕易放過這個機會,豈不是大傻瓜?但又想:坐監牢而要替獄吏做事,那還不是告密、栽害、誣陷別人?這自然是傷天害理,喪盡良心的事。如果被人知道了,那又怎能做人?他羞怯,他恐懼,心跳得著實厲害。……考慮來,考慮去,王小二惶惑不定。

“我完全為你打算,你反遲疑不決,那麽,更苦的命運還在後邊呢!”賈誠等得不耐煩了,突然嚴厲地說。

“所長大人,我正在想如何立功報效。”王小二倉皇地回答著,兩條腿不由自主地發著抖。

“你究竟幹不幹?至於如何做,且待慢慢商量。”

“幹……幹……所長大人……”

“那很好!”賈誠指著旁邊的書記員說:“今後有事,找他好了。”

賈誠走後,書記員給王小二作了一番布置,要他偵察囚徒的各種活動,竊取政治犯的秘密材料。書記員興奮地談個不休,而王小二卻昏頭昏腦地聽得莫名其妙。

“聽清了沒有?”

“聽清,……聽清,……一切照辦!”王小二象在做夢一般,恍恍惚惚地說。

王小二被送回到原來的號子裏。兩腿搖搖晃晃,鐐圈老是把腳踝骨碰得發痛。神經越緊張,腳步越不穩,全不象他平時跑路的樣子了。大家以為他或許受了刑,失掉了常態。幾個因他而被加鐐的難友,不但不和他為難,反而向他道歉,幫助他打菜、打飯,他感到過意不去,有些難為情。到夜裏,大家睡得很熟,鼾聲如雷,而王小二卻翻來覆去,老是想著白天的那樁事:如不聽書記員的安排去幹,可吃不消這個苦,說不定還要送掉性命,……這樣,家裏的父母妻兒也隻有餓死的一條路了。……可是,難友們待我不錯,吃了虧也不計較。唉!誰沒有父母妻兒?王小二要是隻顧自身,做了絕事,豈不天誅地滅?想到深處痛處,真比害病還要難受。他轉側了一夜,最後,隻好打算拖一拖,先敷衍敷衍再說。

一天,兩天……幾天過去了,王小二的臉很快地消瘦了。現在,王小二常常被獄吏提問,每次,他向書記員報告的情況,都是大同小異,沒有內容的東西。書記員說他存心敷衍,如不改變,他就有苦吃了。王小二在書記員的壓力下,急起來了,暗自歎了口氣說:

“天啊!那是人家逼我幹的,可不能怪我王小二了!”

王小二下了決心,按照獄吏的意圖,準備下毒手,做壞事了。書記員看透了這一點,把先前收買來的一個姓魯的犯人介紹給他,要他們遇事好好商量。這一來,王小二有了同道人,腰把子硬起來了,拍著胸膛說:

“十五天內,我一定把這裏的秘密全搞出來!”

“好!給你們十五天期!”書記員望著王小二,又望著姓魯的說,“你們完成了任務,所長決不會辜負有功的人的!”

王小二和姓魯的認識以後,經常在一起鬼鬼祟祟地談論著,不再感到孤獨了。他們整天到各個號子去亂竄,兩隻眼睛象偷食的貓兒樣骨碌碌地打轉。

王小二的行動引起了人們的注意。隻有和他同號子的王子義不以為然,他認為,一個人總是有良心的,王小二叫人吃了虧,誰也沒和他計較,反而照顧他,怎會再動壞念頭?但更多的人認為,自私自利、不講良心的人,到處都有,寧可警惕些好。對這些情況,著了魔的王小二並沒臆想到。

兩星期快要過去,王小二不由著急起來了。他在書記員麵前誇下了海口,現在竟一無所得,怎麽交代?和姓魯的商量吧,他也責備他把事情看得太容易了。這樣,王小二便終日惶惶不安起來。

然而,說來也巧,就在這個時候,竟有樁極秘密的事情,透進了王小二的耳朵。

那是一個傍晚,快要收封了,王小二悶悶不樂地坐在號子門後邊打瞌睡。忽然,門外傳來王子義的聲音,他急促而低低地和另一個同號的難友說:

“今晚,有個緊要文件,要藏在我們號子裏,你看放在哪裏妥當?”

“我們號子裏實在沒有地方好藏,除非等別人都睡著了,偷偷地放在後壁的窗台上。這樣,外麵看不見,裏麵也望不到,倒是比較可靠的辦法!”

“好吧,就這樣辦!可是,明天還得另想法子。”

他們商量之後,緊張而仔細地向四圍瞧了又瞧。王小二躲在門後,屏住了呼吸,直等到他們兩人走開,才舒了一口氣。他高興極了,心想,這一下,出獄的希望就在眼前了。

王小二知道王子義是個共產黨員,潛伏在南京什麽機關裏被捕的,案情頂嚴重,被判了無期徒刑,現正在上訴期間。他進牢後,一直非常活躍,老站在鬥爭的最前頭,又與金真他們頂親密,時時刻刻在一起談論。從這些情況看來,他所要藏的,決不是普通的文件。因此,在收封之前,王小二念著叫姓魯的報告了書記員,而自己一直暗裏緊跟著王子義。一收封,王小二立刻倒下頭裝做睡熟了。可是,他那兩隻眯縫的眼睛,憑著陰暗的燈光,一刻也不離開王子義和王子義床邊的後窗台。

時間過得實在太慢,好象有意和王小二為難。周圍的難友都已睡得很熟,但仍不見王子義的動靜。他的頭腦發脹,滾熱滾熱的。他懷疑王子義是不是改變了計劃,要是改變了計劃,那就糟了!……門外響起看守的腳步聲,他詛咒著他們,唯恐驚動了王子義,毀滅了他的希望。……

看守的腳步聲漸漸由近而遠。王子義輕輕地爬起來,站在包裹上,從褲腰裏掏出一包東西,舉手把它放在窗台上,然後張大眼睛,向四周望了望熟睡著的人們,才慢慢地躺下來。

王小二看在眼裏,樂得幾乎跳起來,不知用了多大的勁才把自己抑製住。提前釋放,就靠這一著棋,明天……明天此時,王小二準可逍遙獄外了!

時間慢慢地溜過去,王小二翻來覆去睡不著,聽聽王子義,很快已睡熟了。大概過了個把鍾點,王小二望見後窗台外麵有一個人影,向鐵柵子裏伸進一隻手來,王小二既焦急,又緊張,一顆心快要跳出胸口來了!這瞬間,王小二眼前突然一黑,隻見王子義猛的跳起來,一拳打出去,於是,外麵一聲巨響,黑影倒下去了。

“有賊,有賊!……”

王子義麵對著後窗台大聲叫喊著。

全號子的人都光著身子起來了,亂哄哄地擠著、軋著。獨有王小二用被子蒙住頭,渾身冰冷,縮做一團,自知闖下了滔天大禍。王子義呢,高聲大談有賊來偷他放在窗台上的東西,幸虧他發覺得早,一拳把賊子打到下邊去了!

號子裏正亂得不可開交。外麵一陣急促的腳步聲趕來,誰忙把王子義的號門打開,看守長急急拿下了窗台上的東西,並從**把王小二和王子義拖走,一路上王子義挨著痛打。

“賞了小偷一拳,難道也是犯法的嗎?”盡管王子義講道理,可是獄吏們根本不理他。

當走過書記員的辦公室時,王小二看見書記員滿臉是血,醫務員正在給他上藥。他慌透了,抖得牙齒“格格”發響……王子義心裏又好笑、又來氣,心想:這些該殺的家夥自討苦吃,可不能怪我王子義無情啦!

“真沒道理,難道打小偷也犯法嗎?”王子義還在叫個不停。

“胡說,監牢裏哪有小偷?你居心何在?”癆病鬼似的看守長蹬著地板說。

“牢裏沒有小偷嗎?那麽,是什麽人想偷我的東西?奇怪,真奇怪!”王子義冷笑著。

“這裏麵是什麽東西?”小包包還沒打開,秘密文件當然仍在裏麵,看守長好象已經完全掌握了證據似的說,“老實講,不要花言巧語!”

“這是我的要緊東西,前兩天,我母親給我送來的。”王子義想這些狗子們真蠢透了。同時,又自言自語地說,“小偷的眼睛真亮,竟那麽快就來下我的手了!”

看守長立刻打開小包,一件件仔細看過,原來是幾本練習簿,幾枝鉛筆,另外有一些補藥,再沒有其他的東西了。

“有鬼,有鬼,難道隻有這些東西嗎?”他失望而惱火地盯著王子義和王小二說,“總還有別的機關?”

“我本來就不知道是什麽,看守長!”王小二囁嚅地說。

看來,事情是上當了!看守長跑去和書記員商量辦法。書記員當時過分相信王小二的報告,親自出馬想偷秘密文件,料不到被王子義一拳打得著實:鼻子、嘴巴都出著血,腫了起來。從梯上跌下時,額角又碰在石頭上,傷勢很重,疼痛直鑽到心裏,真是難熬。他緊皺著眉頭,一麵哼,一麵對看守長說:

“王子義、王小二這兩個畜生真壞透了!無論如何,不能放過他們,狠狠地揍一頓,出出我胸頭的氣!”

王子義一麵熬著吊打,一麵大罵不休,說他有充分理由,要向法院起訴。王小二嚇得磕頭、叫冤、求饒、裝死,但也逃不了一頓刑罰!

“當狗腿子,沒本領,落一頓痛打,何苦來?”王子義回到號子裏,嘲笑著王小二。

王小二不但全身疼痛,而千萬種難堪的情緒更糾纏在他的心頭:要死,死不了;要活,又活不下去!他偷偷地看看周圍的人,好象都在嘲笑他,辱罵他,憑他硬勁掩著耳朵,縮在被子裏,也躲不掉這些聲音。精神上,肉體上的痛苦一齊襲來,王小二嗚嗚地哭了一夜。天快破曉的時候,才蒙矓地睡著,但又被可怕的惡夢驚醒了。天一亮,許多難友跑來,親熱地慰問著王子義,王子義有說有笑地講著昨夜發生的事情。王小二感到自己已被難友們唾棄,整天臉朝著牆壁,閉緊眼睛,怕和人照麵。作為一個人,離開了人群,那是多麽苦惱,多麽孤獨呀!他想,這樣下去,不被做死,也要磨死,他完全陷於絕望中了!

不知怎的,過了一天,王小二感到許多人對他的態度轉變了——關心他,又同情他了。他以憂慮的心情注視著周圍環境的變化。

“你上了獄吏的當,吃了一場冤枉苦!你看,你的傷這樣重,得好好將養!你的刑期不長,家裏的父母妻兒如何盼望著你出去給他們飯吃呢!”

“可惡的匪徒,硬拖人下水,還要叫人吃苦,真是喪盡良心的狗東西!”有人撫摸著王小二的創傷為他抱不平。

王小二既慚愧,又後悔,對著難友們嗚嗚地哭了起來。

“是我錯了,請大家原諒我!……”

王小二的創傷,在難友們盡心盡力的照料下,不久,就結了口,很快連傷疤也脫落了。

一天,又是夕陽西下,快要收封的時候,他獨自呆呆地立在鐵柵門邊,回憶過去種種,感到王子義他們對自己真誠體諒,不禁暗暗掉淚。他想,自己不是石頭,不是生鐵,難道就沒有一點良心嗎?以往,自己隻知損人利己,連好壞曲直都分不清,哪還有人的氣味?於是,他發誓:從此,王小二決不再做虧心事!

落日的殘照,被高聳的院牆遮住,獄吏們已下了班,辦公室前麵的院子裏陰沉沉的。賈誠獨自在那兒踱來踱去,滿腹心事。

忽然,激昂悲壯的囚徒的歌聲,透過院牆,直鑽進賈誠的耳朵:

起來,饑寒交迫的囚徒!

起來,被冤誣的罪人!

用我們的拳頭、腳跟,

打倒凶狠的賈誠!

…………

…………

賈誠不自主地戰栗了一下,心頭象被無數的針尖刺著;等他竭力鎮定下來時,歌聲已漸漸低沉。於是,他揮著粗大的臂膀,狠狠地拍著挺起的胸膛,象一隻急待齧人的餓狼似地嗥叫起來:

“殺盡囚徒,殺盡罪人,讓你們去閻王麵前罵賈誠的凶狠吧!”

[1]英特納雄耐爾:法語internationale的音譯,本意是國際或國際主義;瞿秋白翻譯時譯作“英特納雄耐爾”。在《國際歌》中代指國際共產主義的理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