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賀龍的紅軍戰士

部隊渡江以後,敵人就順了西側山脈逃竄,同誌們緊緊追趕上去,很快就逼近了敵人。這裏四麵是叢山密林,麵前山澗中嘩嘩地流著不易超越的急湍,河的那麵就是龍溪場,一部分數目不清的敵人停留在場上。師長親自來了解情況,下達作戰任務後就回去了。部隊以戰鬥姿態在密林中隱蔽待命,團的指揮所設在一個山坳的小草房裏。從長江以北開始追擊,這九日夜,他們頭一次像正規作戰找了指揮所的房間,擺開了攤子。不過團長和團政治委員似乎都不喜歡四參謀苦心安置的小屋,進去轉了一圈,就出來走到前邊小山上來了,這裏有樹,從樹下正好用望遠鏡把麵前一切一覽無餘。

團長陳勇是一個年輕英俊的中級幹部,在任何情況下他都保持著參謀人員出身的整潔,軍衣洗成淡綠色,在他身上是那樣調和、悅目。團政委蔡錦生是抗戰初期的中學生,嘴巴上的一撮胡子,由於行軍、作戰,簡直沒時間剃,已經長起來了。這兩個人從山東搞遊擊隊起就在一道,陳勇當連長,蔡錦生當指導員,這種關係一直維持到現在,在那無數次烽火連天的戰爭年代裏,他們結成了深厚的友誼。這時,忽然二營俘獲了敵方一個傳令兵,據他供稱:敵人認為我們來不了這麽快,就在龍溪場集中,由一個少將司令官指揮著,傳令兵就是給他四下尋覓雞鴨下飯才被捕的。蔡錦生從筆記本上撕下一張紙,把這消息寫成通報,果然全軍振奮起來,本來不能動了的,也跳起來要求馬上攻擊。戰士們是這樣渴望打仗,而不願再這樣長期追擊了。不過馬上攻擊是不可能的,團需要調查清楚攻擊的道路,要在敵人發覺前完成包圍圈,才能一網打盡。為了這事,團長把參謀都派遣出去,直接掌握偵察員去偵察地形了。

眼看著偵察參謀們背影不見了,現在忽然有了這麽一段空閑時間,可是陳勇和蔡錦生卻不想睡覺,蔡錦生躺在草地上說:“夥計!把這一仗打好就順利進入湖南了!”陳勇說:“湖南是咱們師長的家鄉。”“不止,也是咱們毛主席的家鄉啊,進入湖南的時候,我們的記者應該好好發個電報報道報道呀!”“可是,……”陳勇沒說下去。

蔡錦生早已會意團長是在講“前途”問題,戰爭眼看就要結束了,部隊裏的人時常想到這麽一個問題,這種個人考慮似乎是多餘的,不過人們卻常常考慮著。他們兩個人當著人不講,隻剩兩人麵對麵時,倒也常常說起,他們似乎考慮過多種方案,最後結論一致的是堅決幹國防軍。他們覺得隻有這是他們的無上光榮。蔡錦生時常故意說:“我從蘇聯一篇小說裏看到寫邊防軍挺帶勁,……”他知道團長頂不喜歡聽別人講小說上的話。這時團長就接過去說:“老蔡!我不能幹別的,隻要中國還有軍隊,我就不能離開它,我不會幹旁的,夥計!拿一輩子槍杆子吧!——你想,不少的同誌犧牲了,咱們還活著,咱們不幹誰幹?!打了多少年,打到今天人民有了幸福,咱們就得好好保衛這幸福,誰敢動一動咱就幹掉他!”蔡錦生望著樹頂,他記起他從前當了三個月宣教科長,那時師宣傳隊隊員小沈,一個臉孔紅得像蘋果似的孩子,常常拉著手風琴唱:“駐守邊疆衛國的戰士,懷念著那天真的姑娘,”這是蘇聯衛國戰爭時期流行的叫作《喀秋莎》的歌子。陳勇把煙屁股扔掉。蔡錦生猛地記起什麽,一翻身坐起來,趴在草地上研究情況。陳勇繼續躺在草地上,沉默地在思索什麽。

正在這時,二營的通訊員又滿頭汗水地跑來了。

蔡錦生愛開玩笑就叫他:“小胡!你又弄來一個抓小雞的嗎?”

不對,這一回是一個頭發斑白,目光炯炯,左臂折斷,空袖筒靜靜垂在身邊,令人一見就肅然起敬的老農民。

團首長都站起來了。這個老農民就熱情地自我介紹:“同誌!——我就是龍溪場跟前的人,我給七十九軍抓到這兒來扛炮彈的。你們是去消滅蔣介石白軍嗎?那好得很,我恨不能立刻把這些家夥消滅(他把牙咬得咯吱咯吱響),走!同誌!我給你們當向導,不會錯。”

蔡錦生說:“老大爺!我們人民解放軍,要不是為了消滅敵人,不敢勞動你家!”他學著不大像的湖北話,那老農民聽了把眉毛一聳:“哪裏話,同誌!——我們是自家人。來!(他拉著政委手膀子,指著前麵。)我告訴你,敵人集中龍溪場的估摸有千把人。這條河叫五指河,龍溪場四麵八方有四條關口。正麵叫翠石岩,我們要涉渡這河往上攻是正路,敵人火力一壓,可不易!南邊叫杠橋,北麵叫紅岩頭,東邊叫孟莊,可是都不行!同誌!——依我,咱們四麵八方都不走,……”這個老農民指手畫腳地談這一帶地形,真是了如指掌,這引起陳勇和蔡錦生十分地振奮。他一麵講,陳勇和蔡錦生就舉起望遠鏡仔細觀察,果然在他所指之處發現密布著敵方的隱蔽哨,還有機槍巢和臨時地堡。

陳勇把望遠鏡放下和政委交換意見:“看樣子,——主要山隘都有敵人把守,我們正麵攻擊,龍溪場的敵人就會逃跑,——來個平推,又演成追擊戰!……”他們堅決地一定要抓牢、吃掉,無論如何不能再讓敵人逃跑了。經一再研究之後,陳勇提出從西北方向迂回打擊敵人的意圖。

這意圖馬上得到老向導的讚許,他把手往腿上一拍連聲說:“對,對,”得意地點著頭,“咱們四麵八方都不走,單走這一條!”於是他就說出下麵這萬山叢中一條道路來。他一麵說,蔡錦生一麵記,陳勇一麵查地圖。蔡錦生記完了把筆一撂,怎樣也壓不下去臉上的歡悅,因為這人講的連地圖上都沒有,那不是人走的路,那簡直是鳥飛的路,更使他非常佩服的是這個老年人卓越的見解,豐富的知識。末了,這個老向導哈哈笑著說:“這是奇兵,同誌!一定成功!”

這時,這樹底下立刻出現了動人的場麵。當這老人講話時偵察排的人們都陸續回來。時已下午,他們是茫無所獲。老百姓說這裏有句俗話叫“鐵打的龍溪場,鋼鑄的翠石岩”,因此大家情緒惡劣,抬不起頭,可是站在這裏聽這老人一席話,麵前的絕棋都變成了活棋了。他的話一說完,政委就跳起來跟他拉手說:“你是人民解放軍的好向導,好參謀,好軍師。”通訊員們立刻送紙煙,劃火柴,偵察排長趕緊把自己頂好的幹糧拿出來送給他吃。他被年輕人包圍著,一隻手應接不暇地哈哈大笑,他突然變得那樣年輕,他像是這部隊裏的老同誌,又像是這群青年人的老父親。小屋裏電話鈴丁零丁零響著,陳勇通過電話向師首長作了報告,師首長立刻批準了團的作戰部署。陳勇講完電話從樹林裏經過,他看見大批戰士倒在草地上酣睡,他從心裏洋溢著喜悅,由他們身旁走過,腳步比平時落得特別輕些,唯恐驚醒他們。當他看見那一群人圍攏了那個老向導的時候,蔡錦生突然迎上來一把抓著他的手說:“老陳,給你介紹,賀龍的紅軍戰士黃老同誌!”他指的不是旁人,就是這位白發森然、目光閃閃的斷臂老人。

原來政治委員從一開頭就懷疑:這個老人家對於軍事為什麽有如此豐富的知識啊?這老人在年輕人包圍下也就講出了自己的身世。開頭他問:

“賀龍還在嗎?還是那樣胖胖的笑眯眯的嗎?”

“在,在,我們的賀老總,現在我們都叫他賀老總,……”

老人臉上一刹那間閃出歡喜神色,可是突然兩眼濕潤了,半晌沒說出話。

大家就追問他:“你在哪兒看見了賀龍?”

老人指指這山林說:“賀龍的紅軍來到我們家裏,土豪劣紳打倒在地,我迎著賀龍,他親自把糧食分到我手裏,……”

蔡錦生發現他兩眼有點濕潤,自己心裏也不禁有點感傷,就去拉著他手。老人倒揮揮手說:

“後來,——這話有十幾年了,賀龍離開了這裏,臨去他捎封信給我們,叮囑我們:好好堅持遊擊戰爭,……中國人民一定會勝利,工農紅軍一定會回來的,——你們看那座大山!”

戰士們都隨他那隻獨臂,肅然望著幾重山巒後麵一座黑森森的高峰。

“我們就在這黃龍山堅持遊擊戰爭,——從五百人打到二十五個人,三年沒吃過熱鍋飯,沒住過暖和房,就在樹林裏露營,——有人偷偷告訴我們說:紅軍在大渡河被消滅得幹幹淨淨了,又有人說紅軍已經走遠了,怕永遠來不了了,……我們想著賀龍臨走時留的話,多麽苦也不能屈服,就算紅軍完了,那時我們也說過:中國隻要有窮人就能生出紅軍!”這時他的白發聳立,兩眼閃光,好像回到了當年的艱苦鬥爭中:“同誌!你們不會懂得我們的心,——戴了紅帽子的人再不能戴白帽子,誓死死在黃龍山上,這是咱們紅區最後一塊土。二十八年那一年下暴雨,把山上一摟粗大樹都連根拔扔到山根腳下,我們四天四夜沒米粒沾牙,有一夜我們背了槍下山,摸到莊子上。這一帶的人都知道賀龍的紅軍還在山上,小娃兒都會伸著手指頭說:‘紅軍爹爹要來的!’半夜了,我們敲開老孫的門,在灶頭攏把火烘衣裳,胡亂吃口蠶豆,準備天亮前帶些糧上山。老孫在咱們貧農團當過團員,他披上蓑衣去四處抬米。誰知道,有個嫖賭不成材的丁癩子叛變出賣了革命,——天還漆黑,我們脫了褲子裝米,正裝著的時候槍響了。我們二十五個人在村子上團團轉打了一場血戰。白軍人多,把我們壓到兩麵漲水的河灘中間,——我們死的死了、傷的傷了,從村裏到河邊淌的都是血沫子,末了你抱我,我抱你,——天眼看就亮了,我記得我們倒下了還舉手唱著紅軍的歌子。”老人說著就低聲唱起來:

紅色戰士們,

請你莫忘記,

參加革命,

為國又為階級,

思念起許多的

英勇同誌。

流到最後一滴血,

拚到最後一滴血,

…………

大家都緊張而沉默地望著他,他輕輕搖著頭上的白發低聲說:“白軍當我們都死光,就埋了,——老百姓又把我們挖出來,隻我還留下一口氣,黃龍山的紅軍就這樣給敵人消滅了。”

他談到這裏停住,四周鴉雀無聲,這一段悲慘的鬥爭曆史,是這樣深入人心。他突然抬起頭,有一串淚珠撲簌簌落下來,他說:“今天,我看到你們,死了也閉得上眼了,總算對得起黨,對得起賀……賀老總了,——我,二十多年這頂土匪帽子今天算是摘掉了。”

“賀龍的紅軍戰士”,這消息很快傳遍全團。蔡錦生從電話裏把這消息報告給師首長。不久,師政治委員梁賓就出現在團部門口,他的服裝經過洗換十分齊整,他如同看見老朋友一樣和這個老紅軍會麵。會麵時,政委一把抱著老黃,半天說不出一句話,後來他們談這談那,一直說到下午,他好像今天非常清閑,隻當師部連來兩次電話催他馬上回去,他才走了。他臨走拉著蔡錦生的胳膊悄悄說:“同誌!好好保護他,好好保護他呀!”

當漆黑的夜晚,突擊部隊在羊腸小道上前進時,都在想——十幾年前,我們自己的隊伍在這裏走過,他們戰勝過敵人,……

老向導走在最前麵,他身後就是團長,團長親自掌握一個營的兵力執行側後襲擊。他們爬上五裏高的閻王坡,折入萬木叢生的朝天宮,這都是些杳無人跡的地方,根本沒有路,隻在荊棘裏走。現在在龍溪場也隻有老向導他一個人,還能從亂草叢生的山穀中辨別方向,認出路徑。天也是一片漆黑,誰也無法知道走在哪裏,有時聽到腳下就是翻滾奔騰的水聲,有時又隻能聽見頭上小鳥微微的睡語,有時隻有螢火蟲在各處飄忽不定,有時又看見敵人在隘路口燒起的熊熊火光。有幾次,當老向導做手勢時,一個個都緊趴在草棵子裏肚子貼地一點一點地爬,那時他們就在敵人哨兵目力所及的範圍之內悄悄爬了過去。最後他們停止了,老向導興奮地站起來折轉身拉緊陳團長的手,指著前麵。陳團長看見左側四五百米地方有火光,朦朧地照出黑色房屋輪廓,他仔細聽,聽見敵方哨兵睡熟的鼾聲。這以後的五分鍾是最緊張的決定性的時間。“突——突——突”三顆照明彈打上高空,像三盞銀燈燦爛奪目,戰鬥在平靜夜空下突然爆發了。正麵的部隊在信號彈一明的時候,就涉渡五指河,向翠石岩發動猛烈的攻擊,迫擊炮、六〇炮炮彈呼嘯著從河北山崗上發射。各處是喊叫聲,機槍聲。夜間突然從四麵八方襲擊,在敵人精神上起了極大的恐怖作用,一處草堆突然放出衝天的火光,我們的人已經進了龍溪場,那紅光望在眼裏是十分怕人的。戰鬥在天明以前平靜下來,最後的槍聲響了幾下,也就一切歸於寂靜,全部敵人一網打盡。

早晨,在龍溪場一間房子裏,一個人垂頭立在陳團長麵前,這是一營從亂草堆裏找出來的敵人少將司令官,一個肥胖臃腫的人。他兩手拿著帽子放在胸前,鞠著躬,嘴裏嘰哩咕嚕著:“請原諒!——請原諒!”陳團長兩眼嚴厲地望著他。

突然,蔡錦生帶著老紅軍出現了。蔡政委叫人把繳獲的大米和衣服送給他做慰勞品。他笑了笑把那許多東西一件件擱在肩膀上說:“我不說謝,——這是自家人給的,家裏還有四口人吃不上飯呢!”

陳團長和蔡政委留不住他,就都出來送行。戰士們從剛剛熄滅的火堆旁邊紛紛走過來看老紅軍。他這時兩眼充滿興奮、愉悅的光彩,顯得那樣慈祥、和藹,環視著大家,他不讓他們送他,他一把拉著蔡政委的手說:“同誌!我看我們隊伍壯大了真高興,我老了不能跟上你們,你們前進吧!”他停頓一陣,又緊握了一下政委的手,叮嚀道:“要看見賀龍,就說我們都想他,……”戰士,通訊員,參謀,馬夫和炊事員聽說他走都跑出來,臨別都尊敬地對他行軍禮,戀戀不舍,望著他走遠的背影,政治委員梁賓站在他們中間,對走遠了的人揚著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