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夜襲天險長江

夜間十一點鍾,雲散月出,江上閃著白光。

在港汊的蘆葦叢中,指導員李春合作最後一次火線上的動員:

“……我們上船要快!坐船要穩!登岸要猛!——哪裏有敵人打到哪裏去!……有一個人打一個人!隻有前進沒有後退!——同誌們!是毛主席親自下命令渡江作戰,是毛主席親自等候我們渡江的消息,同誌們!最後消滅敵人的時候到了!”

他的一字一句這時都具有特別鼓舞力量,燃起每個戰士心中的火焰,王春也暗自下著決心。

時間到了。他們由蘆葦叢中看見連長閃動著發白的衣服,他帶著一個人走過來。他們趕緊從嘴上拔下煙頭,嘁喳嘁喳用鞋底踏滅了它,站起來。他們跟上去,踏著潮濕的野草往岸腳走去。小河汊靜而發白,蚊蟲在低濕之地,像一團團煙霧,滾來滾去,粘在人臉上刺疼著。好看的螢火蟲,緩緩地發著幽暗的藍光,飄忽不定。師長和政治委員出現了,空氣立刻不同地嚴肅起來,他們下了渡江的號令。王春記得從1947年四平擔任突擊任務以來,師首長是第一次親自到突擊連來。他們到來用不著再說話,隻那默默的目送,在火線上就會變化成為巨大的力量。師首長的到來,在王春心理上更引起不平常的反應,他聽見連長和指導員果決地說:“首長放心,堅決完成任務!”那聲音就好像從他王春心裏發出一樣。他們敬禮了,轉過身了,命令各排按已經編排的序列登船。

上船時,王春忽然發現機槍射手李鳳桐剛剛在蘆葦叢中還倒在地下打擺子,渾身哆嗦成一團,牙關碰得嗒嗒響,現在一聽連長命令,一下跳起來,額頭上汗珠淋漓。今天他擦了一天機槍,——他罵著,埋怨著副射手把他的槍用壞了,現在他自己抱著往前麵擠,想站到船頭上去。王春突然覺得不能讓一個病人在前麵,他就拉著李鳳桐的胳膊,他說:“老李,你是射手,要打先打壞我,也不能先打壞你。”自己就跨上船,船在腳下劇烈地搖擺著,但他怕被別人搶去位置,就一直撲向船頭。當船穿過小河汊擺向江邊的時候,——王春覺得耳根後有人噴著熱氣,回頭一看,不是別人,正是江南遊擊隊員老魏。同時他聽見楊天豹在和小戰士陳大生嘁嘁喳喳:“小陳,不要說南方不好,過了江你看吧!”這話王春聽了自然不舒服,不過事情進展很快,船已悄悄攏齊,就擺開了一條線向江南前進了。

這時,月光不斷在波濤上閃亮,船在江上如同幾根短粗的黑木片迅速漂行。

師長陳興才和師政委梁賓,團長陳勇,團政委蔡錦生一齊站在江邊石塊上,緊張地望著前麵,——前麵一片月光和遠方的黑暗聯結一片,不知南岸在何處,隻有那幾團火焰像燭光一樣發著紅光,在江麵拖著長長的倒影,……

船漸行漸遠,聽不見船槳劃水聲了。陳興才用自己的目光測驗敵人在多遠距離內能發現他們。梁賓的目力稍差,在波光變幻中,他說:“老陳,——看不見!”師長眼中的六隻船卻還曆曆可數,因此他沒回答政委的話,隻是咬著牙齒一聲不響。這時將近午夜,月亮更以無比清輝直臨高空。現在時間過得是這樣慢,江北岸各營各連的船隻都等在岸邊,被江水輕輕地簸動著。船上、岸上千萬人的眼睛,在這同一時間都向著這天險長江遙望,等候這六隻木船創造英雄的奇跡。梁賓是樂觀的,他從一開始就支持師長的決心,他並且堅信這一連可以完成任務。上午在營以上幹部會上,他舉出紅軍長征時代十八勇士過大渡河的英雄事跡,他號召發揚紅軍光榮傳統。事實上,愈接近江南,這種傳統的觀念,在我們幹部與戰士中就愈明顯,愈堅強,好像每個人都要跟過去那些英雄比一比,現在他們都等候六隻木船發出勝利信號。

六隻船拉成一條線,正與江心洶湧急流和陡然而來的江風搏戰。船像蹺蹺板一樣,一下這頭升上去,一下那頭升上去,一下又落下來,——落下來,……浪花就向上跳,拂卷過人們頭頂,嘩地把水澆濕每人的衣服,水永遠像霧一樣包圍著他們,戰士們緊緊拉著手,誰也不動一動。船似乎停止不前了,隻在江心急流上**來**去。大家前後望著,後麵一點什麽也看不見了,前麵那幾團紅火光忽高忽低,……突然,有一隻船拋開其餘的船,輕快地前進了,——前進了。然後一隻,又一隻,每隻船掙紮著穿過了大江,穿過了波浪了。現在距江南岸,隻有全江麵的三分之一的距離了。船平穩地劃行,但有兩隻船超過別的船衝向前頭去,那就是連長秦得貴親自領導的突擊船和另一隻船。稍後一點占第三位是指導員李春合領導的船。這三隻船上的長槳和每個戰士手上的小木槳,如同翅膀一樣在水上翻動著,破浪前行。江岸的火光愈來愈矗立、鮮明。船上的人清楚地看見那跳**的火焰和激烈吹動的濃煙,甚至敵軍士兵走來走去的幢幢黑影。戰士的心都緊張起來,肌肉都堅硬作一團,他們想隻有立刻撲過去,實際是到了最危險的地方了,月光下早就應該被發現了,但岸上竟一絲動靜沒有。距離在可怕地縮短:五百米達,四百米達,現在隻有三百米達遠了。……

突然,火光熄滅了。驟然之間,船上的人就如同脫得赤條條地站在眾人麵前一樣,月色是那樣可怕地明亮,人們緊張地停止了呼吸。

機關槍一片流火似的從岸上朝江麵上掃,就如同紅熱的熔鐵倒出來,無數千萬火星刺刺跳起,迸落。小船在火網下就像在熔液中翻滾的黑鐵片。西側敵人主要炮兵陣地也盲目發炮了,轟隆轟隆響著,那唏唏的嚇人的巨型炮彈拖著一條條長尾巴似的叫嘯,但都落向遠處去了。江水上映出各種火光,子彈“嗤嗤”地打在船幫上、打在船艙裏。

擔任突擊任務的第一船,冒著彈雨照舊前進。突然第二船的長胡子老水手中了子彈倒在戰士的懷裏,船失去掌握,立刻可怕地傾斜著在急流中間亂轉起來,——戰士們慌亂了。這時,第三船趕上來,炮彈在它四周衝起黑煙囪似的水柱。這是千鈞一發的一刻。突然間所有的人聽到從第三船上發出高叫的聲音:

“同誌們,我們是共產黨的部隊呀!”

這是指導員李春合的聲音,仿佛這聲音可以改變一切客觀情況。在急流中亂轉,眼看要打翻的船上,忽然有一個戰士粗魯地罵著,從人身上爬過去抓著舵把子,喊叫:“劃呀!——劃呀!”戰士們一下被提醒似的都奮力劃動手中木槳。但是一顆子彈把把舵戰士的手打穿了,血流到舵把上,他“哎呀”了一聲,但咬牙拚命堅持,卻掌不住這船。正在這危險關頭,忽然那個長胡須的老水手,從人腳底下爬出來,月光照著他滿臉黑糊糊的血跡,但是他一撲過來,就撲在舵把上,他把整個疼得震動的身子壓在舵把上,跟那洶湧有力的江流奮戰,江浪頑強地想把船往下衝擊,他卻掌住舵來借著水力,糾正著方向。他回過頭瞪著眼向戰士們喊:“同誌們!——準備幹呀!……”這船於是又從危急關頭上衝了出來,又在彈火紛飛下前進。他們望見了前麵那隻突擊船,它還是驕傲地在火星包圍中頑強地衝進。

突擊船終於向江岸迫近了,黑色的江岸上的工事都看清楚了,還有五十米遠了,它已成為敵人火力集中的目標。

王春伏在船頭準備第一個跳上岸。突然射手李鳳桐直立了起來,把輕機槍端在手上,震動著,咬著牙向岸上發射。

連長秦得貴喊了聲:“共產黨員跟我來呀!”把匣槍往上一舉,喊了這一聲從王春身上跳過去,就撲通一聲跳進江水裏去了。江水不知多深多淺,隻是一片墨藍色。王春不加思索也緊跟著跳下去。戰士們都立刻放棄了船,一落進江裏,水就一直淹到胸口上來,水的浮力非常大,他們好幾次幾乎被衝倒,又掙紮起來了。王春看見了遊擊隊員老魏,又忽然看見楊天豹,他們都十分驍勇,毫不畏懼,挺著身子,向兩旁展開兩手,平衡著身子,走在前麵,他們就這樣很快地從水中接近了江岸。秦得貴看見迎麵一處刺刺噴火花的機槍,他想應該先消滅它才有利於登陸,他就一麵遊水,一麵向著目標,一連氣扔了三顆手榴彈,火花,轟隆——轟隆,眼前一片耀眼的明亮。王春一隻手舉著一顆醋瓶式的手榴彈,但不知什麽緣故,他卻沒有投出去,好像來不及停止,他就舉著手榴彈一撲撲上岸去了。

第三船在十七米達遠的距離,卻給一顆六〇炮彈打中了,左舷上急速地衝進水來,沒等人們做任何動作,第二顆炮彈又把船尾打得粉碎,船可怕地向急流裏沉下去。炮彈爆炸時,每個戰士都給碎片打傷了。指導員李春合猛喊:“同誌們,我們要像老虎一樣,浮也浮上岸去呀!”他首先跳進江,他覺得江水在向下打他,他隻有一個誌願:“浮起來!”他們在漢水練習渡江,都學過遊水,他就拚命揮動兩手兩腳,打著浪花,向前浮了幾步。他從水中噴著氣,撥轉頭一看,大部分帶傷的勇士們都跟在他後麵浮著。他就更迅速地打著水,水浪正以巨大力量向岸上撲,水的浮力就正好把他像一塊浮木一樣地拋到接近岸邊的淺水地方。

李春合仰起頭,麵前一片爆炸引起的火花,正在熊熊燃燒,矗立空中,像展開一片紅布。顯然第一船、第二船的同誌們都在連長率領下前進,已勇猛突破敵人陣地向縱深發展了。李春合用了極大力量,但不知為什麽這樣沒有力氣,三四次,才抓到擱淺岸邊的一隻木船,——他伸起上半身,他忽然在火光下看見那船艙裏仰臥著一個人,這正是那長著長胡子的,今早黎明時分自動帶了六隻木船來的老水手,現在他死了。他的表情是那樣安詳而莊嚴的,火光像樹影一樣在他臉上突突跳著,他一隻手長長地掛在船邊,浸在水裏。在這很短促的幾秒鍾裏,李春合突然把肩膀撲到這老人胸口上。但立即發現自己腿上火燒一樣疼痛,他心知自己負傷了。但一仰頭,看見規定好了的一連串七顆光華燦爛的照明彈升上天空,閃著驚人的白光,通知全軍偷襲天險長江已經成功了。他一見,馬上跳起來,最後兩隻船正攏岸,他聽見背後激**的水聲、跑步聲。他回頭喊:“上啊!——突擊班突破陣地了,插進去呀,猛打猛拚消滅敵人呀!”他立即從倒在腳邊一個犧牲了的勇士手裏搶過一支上了刺刀的步槍,跑進煙火中去。

在北岸黑暗中屏聲靜氣的師長陳興才,當他看見幾團火光突然熄滅,他立刻警覺地判斷:敵人發現了偷渡的船隻。他立刻命令第二梯隊出動,支援突擊連,突擊連萬一不能奏效,第二梯隊就應冒火力封鎖衝上去。他自己順著岸邊跑,……果然,南岸打響了,敵人燃燒的火光熄滅了,彈光一閃一閃,真正戰爭的火焰卻燃燒起來了。他跳上第二梯隊的船,渡江,這時南岸上空照明彈亮了。

六隻木船深夜冒著洶湧波濤,偷襲長江南岸敵人險要陣地成功了。突擊連首先猛撲解決敵人一個班,奪下機槍,占領了灘頭陣地。二十分鍾後,六〇炮、迫擊炮,開始從這裏掩護步兵,一舉衝上亂石岩高地。從十二點鍾到黎明,他們正麵打下敵人非常凶猛的三次反擊,同時七連就急急沿江涉水,出奇製勝,一下衝向敵人江防工事中主要炮兵陣地,封鎖敵人南退過江的通道。敵人炮兵還沒發覺,還盲目地在黎明閃光中向江北、向江心發射,可是他們已落到口袋裏了。

清晨,太陽出現,一層鮮豔的紅光胭脂樣反映在江水上、岸上、樹上,柔和而明亮。政治委員梁賓向夜來激戰過的山崗上走去。那裏有無數爆炸出來的洞穴,像發生過地震,有的洞穴上還留有黃色硫黃痕印,蜿蜒的戰壕裏外堆著敵兵屍體,……他忽然停著,他看見一個自己的勇士和一個敵人緊緊抱在一起犧牲了,看樣子他們經過了激烈的赤手搏鬥。犧牲者身邊遺留下一支步槍,政委仔細看的就是那把刺刀,這刺刀已折斷,上麵沾著斑斑血漬。他端詳了半天,彎下身拿起這半截刺刀,昂著頭繼續向前走,朝群山掩映的、閃著陽光的遠處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