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棵落了花的木槿,把黑影子膨脹成一團了。

沿著山徑的一排排柿子樹走,樹一直順了坡腳,長滿了這半麵山穀,那經過了一兩次霜打的柿子,漸漸發出黃紅色來,可是外圈還潤飾著一點青綠。有的長了四五枚的細枝,禁不住過重的分量,墜得彎了下來。王得瞧著這些掩映在巴掌大的厚葉下的果子,覺得嘴在炙燒一般地發幹發渴。

夜已經開始掩沒了岩頭下的藍河。

四個人,此刻全感到一陣近乎麻痹似的酸軟。王得把那頂軟胎的、發黑了的氈帽,推向頭頂後,探進一隻手去,搔著蓬亂的頭發,一些白的屑末,順著他的指甲往下飄落。

天空流著一片極濃釅的、刷了一層毛茸似的紫霧。幾隻鷂鷹伸平了兩翅,從對岸山頂的蒼林上飛過來——大概是因為正是鳥雀,棲歇在樹枝上的時候了。它們傲慢而冷靜地嘯著,嚇得小鳥全從樹梢上,落葉樣,紛紛地飛向深深的草叢裏去。

隔著樹林,還聽得見河水,夢一般的囈咒。聲音在穿過樹林的時候,一路給樹葉的輕拍聲剝削著,送過來,已經微細得模糊了。

羅,羅……

突然,一陣含著鋼弦的、尖銳的嗓子,從密密的枝葉上掠過來。

仿佛遠行人偶然聽見故鄉的人語。一種甜蜜的、安慰的笑,從各人鼻翅上拉下來。王得先一腳跳上一塊突起的石崗,極力把眼睛睃巡地向四處拋去,聲音就在近處,連一個人影可也看不見。倒是那幾頭水牛,變成了幾個痣般的黑點,正從這個山崗往那個山崗上爬動。

“老弟!你別費心吧!我勸你!哈,哈,……”

老李打著哈哈,卻舍掉長長往前拖去的路腳。往幾株高聳的白楊樹下走——那兒看出一條窄極了的,踩出來的小路。

“哦,走山路是得讓火眼猴的!”

兩個小夥子,聽著這恰當的形容,笑起來。王得沉默下去,隻把兩眼瞪著那瘦削的矮背影,好像感到有什麽事情要觸發似的。他怕想起來早一天或者早一步的事,——他覺得那全是會聳人毛發的黑瘮瘮暗影,隻有前麵是光亮的,……這不是一天的感觸了,從他兩個肩頭還非常消瘦,離開家時起,就是這樣。現在,走過了多少路給野性的風發酵地吹拂著,又開始覺得在東家的馬房裏凝固的沉鬱了。他不能在那兒,他並不是喝上斤把白幹,一醉半晌,便算對於生活滿足了的家夥。他開始覺得那是多麽肮髒的日子,隻有麻木的,給生活壓倒的,才會習慣著呢!這堆話,他早就想對老李說,可是到了嘴頭,那小而皺的臉露著一點誠樸,在眼前一晃,或者是笑著遞過一鬥煙來,他咽住了。他又不得不把視線轉在自己鞋尖上。

路是隨著山在起伏的。突然一個小夥子嚷起來:

“一點不錯,李老爹,你聞!”

果然,一股帶著焦味的炊煙,在前麵不遠的林梢上,淡淡地飄出。老李仍然固執地走在前麵,仿佛是懷著一種極自信而且對於同伴值得露骨的傲慢。王得笑了,輕輕地自語著:

“這倔強的性根……”

那張笑的臉忽然一繃,兩條濃濃的眉毛,動了一下。一麵咬緊了牙巴骨,心裏下著決定:“準說,準說,……我不能那樣,我不能永遠呆在一處把魂合骨頭都在一齊朽化,我還年輕,我需要更熱烈、更遠大,……”眼睛眨了眨,微微向前突起的鼻梁顫抖似的,又停止了。

他忽然覺得胸膛上的悶熱,側轉頭微微歎了口氣。

炊煙更濃重地撲落地麵,迷眩了眼睛的時候,一邊揉著眼,才覺得天在發黴一般陰著了。擔心的……朝前麵趕了幾步,重重地敲了老李的肩骨一下,憂黯地壓低了聲音問詢:

“明天落雨能走嗎?”

“老弟!告你說別擔心吧!還有長長一夜哪!”

這會,兩人是並著肩的。老李故意把那和他腳踝不大相稱的皮鞋——那也許是他當副爺的爹爹的遺物哪!——撞得腳尖下細碎的石子亂飛。路開展了些,卻變成曲曲彎彎,在那無秩序的小樹間。走到頂端,往下是一個坡腳。坡旁,依靠著一張峭平的石壁下,露出一個人家,幾棵枝梢上還掛著紅點子的棗樹,把那有刺的粗枝,鐵般堅硬地從竹笆牆頭伸上來。

老李一滑腳跌倒了,又站起來往下跑。

跟著“羅……羅……”的喊聲。從不遠的樹後,一個小女人走出來。她一眼瞅見這突來的旅客就嚷起來:

“李老爹,爹爹這幾天叨念著你呢?”

她的臂彎裏,挾著一隻麥秸稈編的巴鬥。幾頭肥肥的小豬,拖了那將要垂到地麵上的肚子,跟在後麵。蠢笨地把那小尾巴,卷著搖起來。在它們那些溫善的狹短眼睛裏含露出來一股藍的光芒。也許它們是一堆慣於知足的家夥。王得懶懶地,一步步走下來,瞧著它們卻笑了。他上嘴唇的一角往上掀著,倚在一棵細細的小樺樹上,點著下頷。

——豬玀!豬玀!

兩個錘子敲著似的字,在他腦筋裏響。他的笑變作慘烈。——他想起那木圈裏,窒迫著的豬,他也想起在充滿幹草味的馬房的夜裏,醉得一攤泥般的夥伴。

隔著一方草坪,是纏綿的山穀。

夜色,已經不讓人再看見穀那麵的山影,是怎樣的顏色。

水向啊……東流,日西投。

一場涼雨,做就了一場涼秋!

一個小夥子,揀了個石塊坐下。一麵搖頭哼著曲子把草鞋解下一隻來,往地下摔,粘在那上麵的幹泥巴,就蟲子一樣往四下飛。另外一個也蹲了下去,隨手撿了塊光石,在地麵上畫些什麽線條。一會又把兩隻充滿羨慕和欽佩的眼,往那邊瞪了一下,低低朝那個耳朵低聲地說:

“李老爹真老練……王得就不行,是不是?張蘭……”

被喚做張蘭的聳了聳鼻尖。把兩手不住地摩擦起那**著的、圓圓的腿脛。

“可是,可是……”

老李跑出來,拖了王得的手臂走進去。——天,已經完全黑了。空中淤積的雲塊,更顯得笨拙地臃腫起來,這是預兆著一場秋雨。是急湍一般的風暴,還是長長的纏綿雨,那隻有天知道。王得心中卻希望是場暴雨。他仿佛是窒迫在暴雨前蒸熱的黴氣中的燕子,企圖吸一口雨歇止後從樹葉上溜下來的清涼氣。山中,暴風雨是一衝就過去,雨停後水清石潔,正好行路,就怕纏綿起來,落上三天兩夜,弄得路上泥濘不堪。葉子變黃了,山色藍得也許想流開了。

那小女人在院裏忙著,一會呼喊著,關起了雞籠;一會呼喊著,把豬趕進木柵圈去。

山坳裏的夜,一刻後變成靜肅、詭秘了。沿著石岩,一瞬不停地流著的紫霧,這會也變成窒人呼吸的黑塊了。

他們兩個,坐在屋中一個陰暗的角落裏。麵前柱子上,插了一隻小小的鐵油壺——就跟下窯掘煤的煤黑子頭上頂的小燈一樣。幾條棉線搓成的繩,從那細細的壺嘴上,爆起一朵藍花。這藍花射不了很遠,隻照見柱腳下一圈。王得就坐在那木炕沿上。炕台是下陷的,上麵攤滿了取暖的稻草。老李歪著身子,躺在上麵,把頭放在高凸起來的木炕沿上。疲乏了的腿,都剛用熱水燙洗過了。這會,蘇蘇地像有多少隻蟲子腳從肌肉裏往外爬。王得一腳蹬著前頭的板凳,沉鬱地轉了下頭。

“老李,你又灌這個,路上,嗯!”

“路上不比家裏,我明白,老弟!可是少喝一點是解乏的。這家是咱們老住腳的地方呢!每年,隻要東家派我,總得來往兩三趟,那老頭兒!量也不小呢!”

王得把擦好的兩條槍,順在炕沿上。

靠門的黑暗裏,兩個小夥子早無憂無慮地發出鼾聲來,王得想起剛才在路上下的決心,牙巴骨都有一點癢癢,像受了風寒在串著痛。偷眼瞅了瞅。老李又把一隻錫酒角子送到嘴唇上。倏地一片什麽東西在王得腦子上一撞,他轉過粗糙的腰軀,風一般撲過去,攥著那溫熱的酒角子,……老李瞧了這披覆著一層汗毛的大手,一會,緩緩地仰起頭來,眼皮更紅了,連帶著嘴唇有點打抖,笑了笑說:

“你,你來一口!”

一麵輕輕彈了一下那手背。

一滴滾熱的眼淚似的,滴在王得近乎熾熱的心坎上。他覺得周身的皮層下,全在炙痛著,木然地站了好半晌,才皺皺眉尖,把酒角子沾向敏感的嘴唇上麵去,想仰一仰脖子,喝下。可是那冰硬的錫片一觸到嘴唇,一涼,他倏地清醒過來。像在混亂的意識裏,注射了一點薄荷汁。他把那錫角子又塞向老李的手裏。

“你喝吧!我不攪你了,老李!”

老李灌下酒去,瞅著王得聳了肩頭,往黑影裏走去。

幹草味,很刺痛了老李的鼻管和喉嚨。嘴唇和舌尖全有點麻酥酥的了。他把眼睛死死地盯著露出麻皮來的牆壁。伸出一隻手抓了幾個花生米,一皺眉頭,又咕嚕嚕喝了一大口。他不是在想心事——在人世間沒有什麽掛念。他是一個流浪慣了的漢子,沒有家也沒有親戚,在馬房裏喝醉了酒時,聽他嚷:

“來,來,老子就是一條命!”

可是,有時他也找個沒人看到的地方,婆婆媽媽地歎起氣來。……尤其是這幾年來,他漸漸覺得一個人的孤單。有些老了!人不能不服老,他明白。不過四十多年的歲月,已經不可避免地把他磨煉出來了,變得軟弱——雖然還是那樣倔強、固執。年輕時不顧一切的勇氣沒有了。他成天躲在忍慮中過生活。他怕人家問他的年歲,或是當他搬不起一件東西,人家來幫忙時,他也許頹然放下,頭也不回,悄悄地退走了。

現在,他又陷於沉思……

他不時把小眼皮的折皺扯開。向黑暗中去找王得的背影。有時也輕輕地喊兩聲:

“老弟!……老弟!……”

也許是發音太微暗了,他得不到一點兒回響。

王得覺得頭有點脹痛,一手揉著頭發。那圓圓的肩膀,柱子一樣,靠在牆壁上,一些什麽思索磨難著他,他想狠狠地啐上一口。終於……終於又沉默下去了。麵前是一扇木窗子,鑲了兩片不大透明的碎玻璃。他的兩眼,極力地從那上麵掠出去。可是外麵也沒有放他這急灼的眼光的地方。一片黑。……

在夜的靜止的波紋上突然兩聲低啞的小孩子的哭聲飄過來。

跟著這哭聲,對著窗子的黑暗裏,一點模糊的頭影晃出來——王得眼睛仔細盯了一下,才瞧見是在一張窗紙上,那光搖搖不定,忽高忽矮。在那一瞬間的明亮裏,它透過窗紙,照在院子裏的幾株棗樹幹上,顫著……哭聲慢慢低了,卻聽出那從夢中驚醒把奶子塞在孩子嘴裏去的媽媽,在不停地哼著催眠的聲音:

“啊,……哼!……狼來哪,虎來哪……”

聲音全歸於靜寂的時節,燭影還露著橙黃的光芒。

在那光裏,王得忽然瞅見幾根細細的雨絲,跟銀線一般,倏地斜角度拋下來。“哦,下雨了……”他想著,把兩眼往天空中瞥了一下。雲濃得像冬天凍結的墨汁。右麵,峭平的石壁,相同的一張滿含眼淚的憂愁的臉膛,蒼白的,繃在黑空中,使一切更顯得嚴肅和冷淡。

噢……噢……

一陣急渦的風腳,從所有的樹林上掠過,撲在石岩上,又落下來,裹著帶了淒厲的狼的嚎叫,……很遙遠,至少也在藍河的邊沿上睃巡著。風裏,還裹著落的葉子,飛蟲一樣撞在窗紙上麵,颯颯的。順著這一陣風,對麵燭影熄滅了。空中,像滾流著極憤怒的電流,沉重,……王得使臂肘撞開木窗子。

黑暗中,風旋進來,他打了一個寒噤,幾片葉子落到頭發上。

噢,噢,……噢……狼的嚎叫,又高揚起來,打成一片地撞在岩石上,樹梢上,石片砌平的屋頂上,不立刻散去。一直等到又一陣風旋來。他卷起袖子伸出手臂去,果然一涼,一涼,雨點一滴接一滴地打下來——這場風雨是不可避免了!他想呼吸,他想像蜻蜓一樣跑向雨腳下飛翔。一條電閃,在他思索的時候,掣了一下,唰……緊跟著那藍色的恐怖的光芒使得王得的一雙瞳仁刺痛著,一個雷擊下來,撞著滿山滿穀瘋狂一樣的樹木。尤其是那厚葉子的楊樹,鐵片似的,敲得亂響。雨,跟著大起來……

風的方向無定了,一下帶著雨卷進窗。王得的頭發,都淋濕了,他吃驚的,皮膚上起了一層粟粒,砰……一聲猛地把木窗拉上。

嘩……外麵響起來,混攪著轟轟的雷。

柱頭的燈花,結了一個球形,王得把手絞了長長的頭發,搔了幾下。慢慢踱回來。瞧著老李一隻手墊著頭不動。“……睡著了,這個固執的家夥……”一邊想著,他輕輕地走過去。把一把鏽滿紅皮的小剪子,剪了一下那吐黑焰的燈花。瞅著那燈花,巴,巴地爆炸,他垂下兩條手臂去。

“王……得……”

一隻老羊哀泣地顫抖聲音。老李一翻身坐起來,瞅著王得微微蒼白的兩頰。指了指炕沿。

“你坐下,老弟!……我完全明白,在你的心底上,也許藏著很多的話要說,……不止一天了。在東家那兒,也許你在嫌厭著我們這樣的人,啊,啊,……你坐下……”

王得下勁地把那笨重的剪子丟在腳下了。

屋頂上攪著樹枝、樹葉,和風攙在一起吼響。老李側了頭聽了一晌。自語著:

“不小……唉!”

這歎氣聲,仿佛一隻刺了個小孔的氣球,泄出來的氣響。

“老李!……沒到這兒來的那會,不,……可以說每天,每天我都那樣想:‘準說,準說,……’可是到我真應該開口的時間,我又閉住了嘴。不是我猶豫,也不是沒有那股勁兒,是我怕太傷了你的心,老李!……他們不會明白你,他們說你是酒鬼,是懶蟲。他們會使鬼手段,叫你吵嘴,同旁人打起來,他們是瘋狂了嗎?不,不,老李!不是那樣……”

他迷惘地按了一下嘴唇。

噓……老李悄悄裝了一鬥煙,吸著,又噴出來。

“……在他們的心裏也充滿了應該一下發泄了的煩鬱啊!所以你酗酒,他們也要酗酒,要醉得糊裏糊塗,老李你想!……真是,多麽別扭,一個人被人家當豬一樣養活著,想舒坦嗎?這隻有向糊裏糊塗中去尋找……”

就這工夫,突然有人的喊聲,從雨聲中撞著木窗。王得停止了話頭。立起來,跑向窗前去。風下勁地拍著,他兩隻手努力地把窗推開了一條縫,……雨卻帶著空氣打進來,使他倒吸了一口氣。老李一手抓著槍,也趿著皮鞋,橐橐地跑過來。那喊聲在風絞裏掙紮一會又高起來,……

“是柴門外,有人敲著,你聽!”

“這深夜!”

“也許是失迷了路的?”

對麵的窗上,燭火又晃了起來。起初是一個臃腫的大人影,扒在窗上往外瞧,……在那慘烈的喊聲沙沙地響起來時,那人影子,一轉身不見了。燭光,灑在濕淥淥的樹根上,照見地下不停息流著的水,像一條小白蛇似的,沿著黑暗裏,往前遊泳,鑽進。一會,樹影後,一個人走出來,嗞,嗞地踩著泥漿。

撐著一隻牛皮傘,風卻把傘一個勁兒往上兜。那人艱辛地走進黑暗中去了。

風雨喘息著,聲音暫時平靜了下來。

王得,老李,拉了門閂,走到院裏去,腳下的泥滑得像踩著碎冰一樣。雨絲涼滲滲地澆在臉上、脖頸上,風從那棗樹枝上,悄悄地掠過,露骨地拂著黑影中所有動搖的草木。柴門外,人嚷吵著。

一會,這山家的小主人(一個二十幾歲健壯的家夥),領了一個給雨淋得精濕的矮個子進來。雨又在一條急劇的閃電裏,大了起來。他們都退進屋去。那矮個子把上牙和下牙磕得哆哆響。主人抱進一束高粱秸來,拋在冬天用的火池裏,又向老李,王得,道了打攪,回去睡覺了。

“來!你烤一烤吧,喂!你叫什麽?”

兩個小夥子給吵醒來,繞了個圈子,看看沒什麽稀奇,又回去,倒下身睡了。隻剩下王得拉了條板凳坐下。

“我姓張,叫張和誌!”

他一麵拿了引火,把柴束拆開點著。脫了襤褸的衣服,兩手捧著在上麵烘烤。火漸漸旺起來,紅舌頭一樣,一直在他**著的手臂上粘。臉是白得可怕,這會給火烘著,慢慢顯出一層憔悴的紅色,……肋骨一根根露在外頭,在他的皮膚下,也許就找不出一點脂肪來。連兩隻眼也怯生生地,露著羞澀的微芒。

“老弟!明天還有路可走呢。你別費心了,他不是傻子!”

老李早退回炕上,倒在稻草堆裏,燃了煙吸著——實在,夜已經漸漸移近重心了,風和雨還沒有停歇的意思。王得一點也不困,他轉回頭朝老李笑了笑,老李的肚子裏,大概酒的熱力在艱辛地脹起來了。消瘦的兩頰,露出難看的紅漬。同時他也習慣地,不時伸手去摸摸紅得有趣的鼻尖。

王得在夢幻一般的火影裏蒙矓了眼皮,聽著一個懦弱的喉嚨在那兒低訴。

“……我真不懂得,命運會這樣捉弄人啊,唉!一刻以前,我沒有想現在還能坐在人間烤著火,唉!反正我知道,命運是這樣注定了,遲早是一個死!命運,哼!就仿佛誰在你額頭上蓋的戳記!”

他把幹了的上衣披在身上,掉過身烘著身上的濕褲子。

“……所以你就會到處撞上黴氣。”

他把眼睛,往那燒著燈花的柱子上瞥了一眼。火烘著,一片白的蒸汽從濕衣上出來。

“仿佛早就這樣安排好了,活著也不過是一天挨一天,可是還想著:‘活下去吧,活下去吧’,就這樣,又活下來了,像一頭豬,一條狗,沒人還會把你當做一個人,是活著的一個人啊!剛才在那山石都震得轟轟響,涼風一刮,狼在遠遠近近地嚎叫著,伸出手去,什麽也看不見,我想:‘這回死定了,說不定腳下的地就會崩潰吧!’我簡直閉了眼。像一個禱告的虔誠的教徒。在火影裏他的臉微微仰著,眼閉了起來。可是……猛一睜眼,瞧見這兒的燈光,我想:‘這是命運,讓我多活一夜,’那麽我多活一夜吧!我的心又活了!”

王得一隻手托了下巴,沉默地聽著,一麵想:

——這是多麽可憐而懦弱的一條蟲子啊!

張和誌又抽了幾根柴,折成幾段,插進火池去。等他仰起頭來,故意往黑影裏歪著的時候,王得早瞧見他滿臉的淚痕,風從窗隙上吹進來,夜真地涼起來了。打了個嗬欠,王得把板凳拖了拖,湊到火池旁。火也給突然的風吹得搖晃著。那紅光一直照亮了屋頂上黑朽了的席棚上垂下來的、長長的塵絲,頭發一樣,給熱氣拂動著。

“那麽,你隻有一條死路了?”

對方沒答話,就在這會,老李突地從黑影裏跳出來。臉紅紅的,兩隻小眼睛幾乎給白的眼屎把折皺的眼皮粘上了。他的上身在劇烈地鍾錘般地擺動。頭發亂得像黑鴉兒窠,在那上麵印著一生的倔強和背運的灰色。他瘋狂了?嘴困難地一張,一合,一下把那隻酒角子,朝張和誌撞去,“砰……”地磕了他的肩膀。老李一邊吐著沫子罵:

“我不會死,告你說……你這豬!……豬!……”

猛地往前一栽——王得眼看他跌向火池裏去。一下跳起來,把他的胳膊抓著。

“勸你少喝,哼!醉了丟醜!”

“不,老弟!……我得同那小子算賬,他害得我一生好苦啊!我翻不過身來了,我……”

叨嘮著……給王得連推帶搡地倒到炕上去。頭剛一枕炕沿,他嗚嗚哭起來了,兩個肩膀抽抖得很厲害。王得兩手按著他,轉回頭朝黑暗裏瞧了瞧,火漸漸要熄滅下去似的,露出幾根骨頭一樣的灰燼來。那人在黑暗裏低垂著頭不言語,隻露出一角額頭,桑皮紙一樣白,酒氣從下麵往上噴。老李嘔吐起來。

窗外的風雨,全小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