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河崩裂了

在遙遠的邊地上,從9月裏就落下雪花來。茫茫的崗嶺,長期地凝結在冰點下的多少度數裏麵。

雪是白的,冰也是白的,……遊牧的人們,移往稍好的他方去了。山穀中還剩下由內地流浪來的,多少赤貧的人家,讓雪堆得比矮簷差不了兩尺。岩阪上的古木,給凍雪和蒼白的風摧折著。每天,有多少枝梗乒乓崩碎,隕落。山裏越顯荒涼,古木,更像畫在白紙上淡淡的幾條墨線了。

孩子們的臉漸漸消瘦著。他們一邊嗒然地喝下融化的雪水,歪曲地哼著歌謠:

蟲兒蟄去了,

鳥兒也不再飛翔,

好一片荒涼!

……

黃昏時紫色擦著地皮滑動,凝聚。

北風的威力下,樹木忍痛地呻吟著。隔了兩條山嶺,狼凍得發抖,嚎出幾聲淒厲的嗓音。它們嗅不到足以供它們飽餐一頓的食物。連死麻雀也尋不著。偶然從地皮上抓出山鼠,多半也是蜷縮著凍得流下冰涼的膿水。饑餓使狼的眼睛閃爍著藍的光芒,還閃爍了紅的光芒。……

冰把窄窄的青河凍成一條鉛皮。

胡須領頭,一串去山穀中砍伐柴木的小隊走了回來。在那一整片純潔的白色上,他們是黑的。

齊到膝蓋骨下的氈套鞋,滑動在鬆軟的雪底下的冰溜上,唦唦,響著。雪挺深,人們瞅不見埋在下麵的是石塊,還是凹坑。胡須發黃的長胡子,結住了冰,麥穗一樣,在胸前撞動。寬寬的褡褳,束著了臃腫的白羊皮衣。泛著紅赤的飽含了細汗的臉頰上,感到更削勁的風刮。

嗬,嗬……

這一串人,除了綜錯的一片喘聲之外,誰的喉嚨也不咕動一下,仿佛他們是凝凍在冰塊中的魚。

他們每一個寬闊、結實的肩膀上,都拖著一根粗繩,拽了木枝。一步步緩緩衝開堆雪。從那個采伐的山穀,到這個住的山穀來,走的完全是一塊裏巴長的盆地,青河偏左一點,靜靜的,……在夏天,青河裏漂著小小的柳葉魚。在夏天,這長長的盆地裏,鋪滿的是蒼藍的叢蕪,鮮紅的野花。現在可是一片白……

——12月!

因為盼望著春天,人們的心裏叨念著這短短的天,長長的夜。

木枝從龜裂的皮紋,凍結到最小的那圈年輪心上。所以增加了重量。沉重得像鉛鐵。繩子隔了一層皮板,咬著肉皮生痛。他們的肩皮在漸漸加厚。他們的手指在漸漸粗得可怕起來。五個指頭伸出去,往往連一點縫也沒有,鮮紅的,黯黑的,還磨胼出多少塊凍瘡。

到了第二疊崗嶺上,胡須望見埋在雪中小小的屋頂。

石鬆腳快些,雪一波,一波,從他腿肚上滾開。年輕的血液,燃燒了皮層下的冷意。

“胡須伯伯!”

瞧了一眼老頭子額角上繃起來的血管,在蠕動。他放遲了腳步。

“雪快融化了!”

瞧著這傻頭傻腦的孩子,他像引起了蟄在腦子上遠年的一絲悵惘。眼,巴呀巴地,瞅著這健壯的年輕人挺在冷風裏的凸出的胸脯,他笑了。

“嗬!——12月!12月!”

一麵換了一隻肩膀來挨受摩擦,扯開大步。張千不言語,在夥伴的一堆裏,他說話的時候很少,笑的時候也很少。嘴圈上,紮著青須須的短髭,攥了拳頭挺夠勁。背後的木捆,也往往比旁人粗些。年輕人聳了聳肩頭嚷:

“伯伯,不是12月不去,1月不來嗎?我盼著趕緊更冷!”

“冷!……”

張千驚訝地翻了下遲鈍的圓眼珠子。

這會,他們已經走近住所,蒼白的雪堆給黑夜慢慢浸蝕了。矮矮的土屋,掩堆在那深深的冰雪中。隻門口上,劈開一條通路,一點炊煙荒涼地從那兒放出,**著饑餓人的鼻子。……

胡須覺得手腳到底是遲緩了,看著石鬆去敲門。

夜風涼涔涔地貼到臉皮上,冰水一樣。粗糙的皮膚,感到一陣**似的。他的心裏卻笑開了一朵花,他側耳聽著沉厚的木板門裏麵,響著的腳步。他知道是誰來開門。仿佛有一股溫暖的血液,立刻從心上滲進周身來,……他轉頭朝四處望一望,蒼莽,傾伏在嶺崗,都變成一片死灰般的蒼白……

“秀子,……爹回來啦!”

蒼老的嗓子,凝住在冰的冷氣裏。門開了一條縫,秀子蹦了出來。

秀子婷婷的身子,裹了件齊到膝蓋的白皮襖。從草色的狼皮領口,露著兩隻炙燒的大眼睛。她招呼了石鬆,卻不去接爹爹手上的繩子,隻管一手撩著從額頭上耷下來的黃發。爹爹望著兩個孩子,笑了,……石鬆也笑了,有楞角的臉上,閃著一種光滑的欣快。跳過來,接了凍得粗粗的繩索。

“這丫頭!我累了石鬆哥哥一天了!……”

秀子把鮮紅的嘴唇抿了抿讓開路。胡須推著,石鬆拽著,把一堆木枝拉了進去。她聽到門砰地掩上,她矜持不住地笑了。她彎下腰,拾起石鬆的繩索,往肩膀上一背,就吃、吃,……拽著跑去。頭發在冷風裏披動著。她的兩條腿一蹬,一蹬,靈敏地翻滾著潔白的雪塊……

等石鬆出來,剩在雪地裏的,隻是一把斧頭了。

挾緊了脅下的火槍,他踩著她的腳印,追往前去。秀子早等在一棵給雪裹得臃腫的枯樹下。

胡須把褡袱解掉,瞧了瞧病在炕上的秀子的媽媽,這會倒昏沉沉地睡著了。他轉過身,悄悄地把斧頭放在牆腳下,皺了皺眉頭,走到火池前麵的一隻木墩上,坐下。木柴劈巴,劈巴,響著清脆的聲響,常常有一星火,嗤地跳起來,落向暗中。他搓著凍得木脹脹的兩手。紅火光炫染到他朝火的這半麵臉孔上。

旁邊,在秀子用荊條編的簸籮裏,九歲的耙子,說著囈語。

極端的悄靜,往往會惹起人的沉思,胡須的兩眼,凝在紅紅的火花中。……

……在遙遠的內地,他度過半生的日子,那兒有溫暖,這是十年回憶中的一點紅光。他們怎麽樣跑到這雪地中來?哽在這中間的一段隱秘,隻有三個人曉得,可是一個人已經死掉,一個人垂死地病在炕上,自己呢?也年老了,怕也沒有再回去的一天了,……想到這裏,一麵和石鬆臉型仿佛、微微蒼老一點的臉幕的現出,那兩星冒著火一樣的眼,使胡須搔了搔頭發。……

亮晶的水珠從氈鞋上往下滾。

火的熱度,還從皮衣上蒸騰出潮氣和膻味。

……石鬆的爹和老胡須從小生長在一起。

……那個城池外,有一條河。這個河年年漲一次水以後,就往南挪上幾丈。所以人們都把它叫作望日河。河的北岸淤出多少頃肥沃的田地。那麵的人家,便慢慢富庶起來。胡須的家,恰恰住在南岸上。從前離河岸還遠遠的,可是,他們早就有了一個念頭:他們知道,有那麽一天,他們的田地會沒影了。

聽著河水的聲響,一年比一年近些。

為了生命,爭奪著北岸的土地。在大夥都紅了眼珠,**起來的時候,胡須和石鬆的爹,揍死了大富戶李胡子,……在那兒,他們站不住腳了。從此悄悄流浪出來,一直跑到了這兒來。

……窮人的日子,到哪裏都是艱辛的!

在十年前,一個冬天裏,落著雪,石鬆的爹失了蹤。胡須背了獵槍,摸遍山穀,沒有……大夥都咒罵著狼。可是一直到了春天,屍首才從雪堆中融化出來。手裏的槍,鋪滿了水鏽。他是失了腳,落進雪坑的。……

胡須把手中的煙鬥,在氈鞋上叩掉灰。輕輕地歎了口氣。

“吭,吭,……”

他吃了一驚,回過頭。秀子卻戴了一頂大簷的、男人用的帽子,歪著頭,……老胡須在火影中點了點頭,笑了。她不知道是什麽時候偷偷蹀進來的。她走到火池邊,蹲下去。胡須慈愛地把她的帽子掀下來,緩緩地摸著她茸茸的頭發,她把頭放在爹爹的腿上,一麵往火池中添了幾根木塊,木塊清脆地爆炸著。

“秀子,……媽媽喘了沒有?”

秀子坐到火池邊上,搖搖頭,一會,……屋中隻剩下一團紅火影,映著胡須粗壯的背,和秀子細挺挺的背。胡亂吃了一頓飯後,胡須躺到鋪著蓬亂的羊皮的木板上,舒散著木脹脹的手腳。鐵釜燉在火爐邊上,融化了的雪水,蒸發著蒙蒙的潮氣,……他聽著,顛簸在山穀上,折下來的冷風,拍著凍了雪皮的屋頂,呼呼響。

夜了。

石鬆躲在那個角落裏,透出鼾聲。

狼沿著青河,在叢林裏遊尋著。偶然淒厲地落下幾聲慘呼。

秀子蹲在荊條簸籮旁,玩弄著爹爹的獵槍。還把那大的氈帽學著石鬆哥哥的模樣,微微歪斜了一點,戴在腦袋上。火光一高一矮的,把她臉晃得一黑,一紅。一隻耳朵上,刺著一個小洞,媽媽的手親自在那兒穿著係了一根紅繩圈。跟著扳槍機使勁的一隻胳膊,微微**動。耙子烤得鼻子嗤嗤響著。

寂靜中,媽媽醒過來。木板吱吱地響著。……

“秀……秀子……”

聲音是那麽慘烈地抖顫著。帶著積聚的痛楚和悲哀。秀子躡著腳跑過去,……媽媽伸出枯瘦的手掌,攥著她溫暖的胳膊腕子。隔了一層皮,她覺得媽媽的手是冰涼的,戰栗的。媽媽的頭發亂蓬蓬的,完全滾得像一隻老鴉巢了。臉,瘦成刀條子,兩個眼眶黑洞洞的向下陷著,嘴唇抖了抖,震出一條淒然的笑痕,好像很滿意似的盯著短光的眼珠……

在這裏,人永遠是在鬥爭著,和天和野獸。……

趁這幾天雪花沒有落下來,人們拚命地去砍伐樹木,當作柴燒。像這樣的天,是很稀罕的。雖然沒有晃一下金澄澄的太陽光,可是雪好像稀薄了一點。昨天晌午,白膿般的天心上,還影綽綽地露了一下昏黃的太陽的圓影子呢!山穀中寂靜地撞**著斧頭砍在濕木上叮叮,叮叮,沉滯的音響。

從樹枝上落著的雪片,融化在赤熱的手背上麵。

喘著氣,老胡須敞開了領口,把斧頭丟到木堆上。他仰頭望了望,空中是樹木的枝梢,彼此遮蓋得像棚頂一樣。雪,在上麵凝固著,透下冷氣。大夥都歇了手的時候,遠遠寂靜的山穀中,就撞擊著野獸惡裂的嗥叫。同時在一陣風裏,這兒,那兒,也有輕悄悄的落雪聲、落冰聲。

走上崗巔,朝遠方望著,揉了下眼皮。

“喂!……”

突然他轉過身,擺動著一隻手喊。……大夥震驚了一下,都攥緊了獵槍跑上來。在他們心裏以為不是發現了狼在搏著人,便是一個人失足半身陷在冰雪裏,……可是什麽也沒有。胡須看了看身後的一堆人,用眼光找著石鬆,仿佛這事非他不可。石鬆的帽子背在脊梁上,黑溜溜的頭發,給風刮得打著滾兒。

“孩子的眼尖……你瞅……順著我的手,石鬆!”

刺眼的,皚皚的白色,一直扯到天邊上去。石鬆發現了,眼睛瞪得那樣大,他想再確實一點看一眼。旁的人也屏息著氣,把眼光睃巡著,在雪地裏找,……遙遠,遙遠的一條崗坡上,正有幾個黑點子,在雪中滾滾地動,朝這麵近來。那是到柴森堡的路線,也是到內地去的路線。老胡須眨著風淚眼,笑得胡子一根根發抖。可是這笑是藏在心裏的,他不能判斷來的是什麽?是人,是駱駝,還是野獸?就說是人,給他們帶來的是幸福,還是悲慘呢?……這幾年,不去堡上走動了。從石鬆的爹爹死了後,沒有了獵伴,也就懶得為了稀少的幾塊獸皮,自個兒跑遠路了。不過,他還記著那裏,那裏……

“嗬……!”

“嗬……!”

一點疑惑和一點驚訝。每人的嘴上都感歎地嘟囔著。

距離還是那麽遠。一陣騷擾之後,他們又一個個溜回林子裏去。攥了木把朝濕漲的樹木上砍。一群人低下頭去,運用著結實的手膀。熱氣,水一樣從他們多毛的皮膚上騰起。突然,一陣雪地上奔跑著的腳步聲,讓他們扯過脖頸去。

“爸……爸……”

秀子剛一露頭,就張開手,一下撲到擦著下巴的胡須懷裏了。大家圍攏上來;石鬆的手裏還提拉著斧頭。

秀子好容易喘過一口氣來。眼淚黃豆般一連串撲撲拉拉落了下來,從那凍得像粗蘿卜絲一樣的紅臉頰上往下滾,嘴撇得挺大。爹爹緊緊摟著她,搖著她。急灼得鬢上一根筋脈在突突跳,兀自嚷著:

“怎麽?……怎麽回事?”

女兒從懷裏仰起頭來,隻含糊地說了半句。就一下跟著噢地一聲哭,紮下臉去,肩膀迅急**著。

“媽……媽,她合上眼……嗚,嗚,……”

一串人拽了木柴,寂靜地往回路上走。在這裏,環境做成了一條無形的箝夾,讓這些跌在災難中的人們,都變成患難相助的了。頭裏走的是老胡須,把胡子耷拉到胸脯上,一聲不響。石鬆緊跟著秀子,拽著胡須和自己砍的柴木。已經走下崗腳,胡須突然記起什麽似的,轉過身來揮著手嚷:

“諸位鄉親!你們不能回去,你們得等那遠來的客人,……風地裏是容易迷了方向的!”

大夥兒才想起在遠方滾動著的黑子,……

望著那爺兒三個漸漸遠去。大夥輕微地歎了口氣,講起秀子媽平日的熱心腸來,……三十年來,她從生活的艱困中,巴望著有一天走回故鄉去,故鄉還有一娘所養的骨肉,可憐一點消息也傳達不到。就是逃亡那時,也沒有得到見一麵,作一次最後的訣別。希望的花,在她的心上開放著。故鄉,遙遠的故鄉,……一天,風在雪上打著滾,青河結著冰,她掙紮不過生命,死去了。她的眼睛裏還在滾著望日河醬黃的波浪。耳朵裏,還聽著望日河清脆的水流聲。

火池裏熊熊的火,照著耙子哭得顫抖起來的脊背。

老胡須一腳踏進門,望一眼這淒涼的境況,暗中流了一點熱淚。他悄悄走到炕前,摸了摸老伴冰涼了的手,尋找了一塊羊皮,把死人的臉蓋上了。……

秀子哭得彎下腰,給石鬆哥哥拖著,一麵說勸。

胡須踱過去,拍了拍她的肩膀說:

“秀子,……你媽四十多年的辛苦,滿心看著你們長大成人,再轉回家鄉去,……誰知,唉!這也是命運!(他披了手臂,頹然退到木板上,癡癡望著池中的火苗。)她在望鄉台上去看看望日河吧!”

一點什麽炙燒著,兩個瞳仁裏冒著火星。

“媽的……就讓望日河水流得再凶,也洗不淨那塊地皮,那些豬地主老爺!……”

女兒哭得昏過去。給放在木板上的毛叢中,抽搭,抽搭。

易於傷感的,老年人神經微弱的心,給一種火熱炙焙了之後,反倒沒有一點淚水滾出了。他不住地在想,……年輕時,想也沒有想到,自己的骨殖會丟在遙遠的冰雪中啊!突然,他又輕鬆地踮了一下腳,啐口痰,……他媽的!這裏倒幹淨些,家鄉,有什麽?隻是鋤地時,多掘出幾塊人的骨頭,在那兒是闊人們的世界!……

在所有的眼睛都給淚珠蒙住了的時候,石鬆幫著胡須,用一塊羊皮裹了死人的屍體。

火苗,給哭得昏漲起來。誰的手裏,夾了鐵鍁。拖著僵硬的白皮卷包走出去。秀子嗚地一下摟抱了弟弟在懷中,把眼淚沾濕了耙子蓬亂的頭發。

哀哀哭聲,從木板縫上透出。

雪地山穀中,寂寞地回**著人類悲慘的聲音。這聲音,詭秘地順了風腳吹過盆地,吹過樹林,……砍伐樹木的人們,臨風揉著眼睛。為這聲音感動的手,一下比一下來得遲緩了。

在矮矮的屋頂下,關著愁悶和死寂。

秀子倒在爹爹的木板上,把臉埋到毛叢裏麵,給毛磨蹭得發著燒。她不敢去看媽媽睡的土炕。她的耳朵中,響著每天媽媽顫悸的呼聲。她覺得媽媽並沒有死,還是在那兒睡著,忍著病痛,唯恐丈夫和孩子聽了傷心,不願哼一聲苦。就是,那會,……那會……嘴唇已經發白,還是攥著秀子的手。

“好……好……照管……弟弟……”

眼悄悄往上吊著。她還在勉強要笑,安慰女兒的心,可是死已經鋪在臉上,眼已經走了神……

秀子想著,又忍耐不住地想去瞧一眼,……是的,那隻是一場夢,並不是實事,媽還躺在那昏暗的角落裏。等真把眼睛抬起,眼皮突地早脹得桃一樣地凸起來,麻木著。心也在跟著怦怦地跳,可是落入眼中的是什麽?是空空的土炕,給火池裏的火影晃著,微微瞧見一簇蓬亂的稻草。

……媽呢?媽呢?……

耙子早哭著睡過去了,這會在夢中抽噎著。

還沒到黃昏,林子裏的小隊,早在冰雪上滑跌著腳,回來了。他們吹著號角,嗚嗚地遊**在雪地上,擦著雪皮,有時也被風聲壓落下去。在穀子裏,立刻,一個消息傳散開來。說由堡子那麵來了三個人,住在斑鳩老頭子家中了。每一家的屋頂下,都稀奇地談論著這件事。

黃昏沒一點征候地落下來。

老胡須憐憫地哄著兩個孤零零的孩子說笑。他抓著酒杯,折了麥穗般的胡子,學著小車子,嗞嗞叫,學著鴨子。這些使秀子想起溫暖,想起遙遠的沒有到過的地方。……

張千來了,銜著煙袋,沉著木頭塊一樣有楞子的腦袋,坐到火池腳的木柴堆上麵。

不知什麽時候刮起了風。屋子都是靠山壁建築的,風聲兜到那兒,便劇烈地拍擊著,不消散,山崗全沉入危危的夜色。雪的蒼白,卻從那遠處反映過來,那便是一塊夏天長滿茂草的盆地,那兒是這穀子裏人的牧場。在那蒼白上,隱約有一條子微黑的影子畫著,是青河。要在夏天,哼!這樣黃昏裏,就會有人在草地上,去坐到天明。歌聲飄開曠野。

吭噢嗬!

青河裏的水清又清,

青河裏的魚兒會變龍。

……

老胡須拍睡了孩子,和石鬆、張千咕嚕著話。秀子擠在中間,凝著疑問的眼珠。

“這三個為什麽在這凍天裏跑遠路呢?”

張千望了她一眼,她的眼還紅著,嘴巴也噘得紫喇叭花朵一般。他敲了敲煙袋灰,搭著腔:

“沒有好事……奶奶的!左右是拉夫咧!端皮貨咧!……可是怎麽青河上的人,是管不住那一段的!他娘的!內地裏逼,逼到這兒來,還是不得踏實,咱們,……”

石鬆聳聳細長的眉毛,插上嘴:

“聽說那邊早開火了!(說得很響亮,顯見得這事情,是陌生的,然而又有著常常談起來的興味。)不知道誰打誰?可是……這樣冷的天,伯伯!那邊也是這樣嗎?雪!……”

老胡須沒有響。灌了杯酒,看了看說話的人,又看了看秀子。

火池,一會比一會昏暗,誰也沒想起去添上一塊木柴,他們在嘰嘰咕咕地談論者。

沒有了媽的孩子心在慢慢地硬起來。耙子也裹了皮衣,往雪堆裏跑。秀子常常到山崗上去,望著遠方。她的心,有一點惦念著遠方。仿佛在那邊常有一串串牧笛會從風中飄來。……

沒有風,沒有雪的日子,她戴了大的氈帽,背了獵槍,一個人走去,……摸著一棵棵欹零的古木,沿著崗嶺。

在這兒,沒有邊界,也沒有習慣上的固執。遂了心的自由,隻要有雪有冰的地方,就是他們可以去到的地方。——秀子在這樣的地方生長起來,皮膚是不怕再大的風和再大的雪。她也知道在人間有著溫暖的地方,可是那隻是聽爸爸和媽媽嘴上聽到,是很遠很遠,……有時她摸著耳朵上的紅線圈,女兒的心是別別有點跳的。她記起爹爹說的話:

“……我是想把你當男孩子一樣養起來的……可是你媽不肯,我說算了吧!她不依……唉!她的性情就那樣古怪,不過我明白她的心。那時,你哇,哇,哭著,她的手那樣顫抖,拴上了這個繩圈,你……你……”

爹爹眼微微上翻的。

“她是想有一天那塊土地幹淨了,咱們還回得去,她怕那時人家會笑話你說:這樣的大的姑娘,連個耳朵眼都沒有,……那樣是不好找婆婆家的!……”

她心中有點發酸似的,用手去摸摸眼皮,可幹巴巴的。

是風和雪鍛煉著吧!她有那樣堅定的魂靈,和強韌的心。……

兩個月來,陪伴她的,是結實的石鬆……石鬆星子一樣的眼睛,早深深地印在她的心裏,兩個人有悠遠的從童年培植起來的友情。爹爹很愛他。說要眼瞧著他成了人,才放心,才對得住死去的朋友,對得住這在冰雪中生長起來的孤兒。在寂寞和冰凍中,兩顆微溫的孩子的心靈,花一樣,一天比一天開展著。

石鬆所擁有的,是爹爹留下的那支槍。給雪浸蝕的水鏽,現在,在他手掌中,又磨得光滑滑地發著烏亮了。

——那兒是不自在的,要不,為了什麽爹爹們搬到這兒來呢?

孩子的心中,有時是這樣理解著那個記憶中的遠方的,他們覺得在那裏男人要穿長褂子,女人要戴釧環、梳麻花頭;……在那兒的人,都是用一根同樣長的繩子捆著長大的。你不能滿處去跑,那兒有地主老爺,有壞人,……他們所以有時是微帶憎惡的,當提起那個遠方的時候。可是自從秀子沒有了媽,她忽然對那個遠方,起了點懷念似的:

她的腦子裏,幻想著一條泛濫的河流。

她的腦子裏,幻想著那兒,是一片彩色的、春天的圖畫。……

一天,她默默地朝石鬆說:

“哼!……那裏,爹爹說,媽的魂是回到那裏去了呢!……”

石鬆大腳步踩著石塊上厚厚凍結著的冰殼。走在她的旁邊,——這時,風一陣陣由凍了的青河上吹過,落在他倆的肩膀上、頭頂的大帽子上,唰,唰……響。幾棵凍得失了黑色的枯木,搖晃著,麻秸稈一樣。他突然驚訝地回過頭來,閃了閃發亮的眸子問:

“哪裏?”

秀子歪了歪下嘴唇,瞅著遠天的雲層。

“哪裏?……就是那挺遠挺遠的地方,那兒的姑娘都是躲藏在屋子裏的,就是那兒!”

“……”

石鬆沒有言語,山穀上,片片的慘白,使黑的凸處,眼睛一樣向天空睜著。他立腳在一塊岩石上,朝四下裏望著,到處是冰和雪,可是風刮在臉皮上,他不冷,他隻感覺到欣快。有時在夏天,還會懷念著像這樣冰凍的日子呢!仿佛沒有這樣的風,他是活不下去的。沒有這樣的風,他心上就失去了什麽似的。沒有這樣的風,一身的氣力,就沒用了。……

“哼!那裏……”

他心下不自在地嘟囔著,臨風舒展了一下胳膊,骨節在簌簌發響。

“那裏……是那裏,媽媽的魂會回到那裏,我也要到那裏……”

秀子用鞋尖踢著踩碎的冰塊……石鬆別過臉去,望望那夏天同她一齊去洗菜的水溝。他的眼,睃巡地找著河岸上的一塊石磯,一棵樹木,他還記得哪一片沙灘上叢生過豐茂的蘆草,在那兒掏出過黃嘴的小鳥,……雖然現在全給冰雪封鎖,可是他知道遲早有那麽一天。他知道冬天過去便是春天,他憐惜地一手去摸著左胯上的槍托把。

——離開這裏,家夥也沒有用哪!那不能!

石鬆靠著一杆槍,做了穀子中出色的小夥子。在打獵的時候,他永遠是占上風。在那黃羊子迅急地邁了細腿奔跑的時候,他說左腿就左腿,說右腿就右腿,隻要槍砰……地一響,那邊濃濃的綠草地上,就會有一隻黃白的東西,打個滾兒,不動彈了。那時,老胡須是怎樣地拍著小夥子的肩膀哈,哈,笑著……

這兒是他的田園,隻是眼睛看得到的,他都踩遍。

想著……他好像沉澱在一種極稀的泥窠裏,除了留戀著這山崗,這原野;他明白還有更要緊的,那……那也許就是秀子,秀子嘴唇左角上有一個小小的渦兒。他停著腳,她也停著腳。

“秀子,忘掉那些吧!我們不能離開這兒,你想一想(嗓子低低的,有點顫悸)……”

“怎麽不?爸爸常說……你們有一天,要回到那裏去,望望祖先的墳地,那裏……(秀子微微偏了頭,凝注著悠動浮雲的長空。)這些話,你都忘了嗎?在爸爸坐在火池前,喝著酒,瞧著咱們,……”

沉默。

“好,好。”

突然,石鬆暴躁地吼了聲。把手中折著的枯枝,摔下深穀。這使秀子吃了一驚!……

他回過臉來在那皺緊的眉峰下,瞪著兩隻亮晶晶星子般的眼睛,在那裏詭秘地交織著憂鬱和憤怒;下嘴唇咬得有點發白。盯了秀子一晌,又輕輕地吐了口氣。轉過身,噗地一下,跳下這高凸的石崗。嚓,嚓,急促地踩著雪,揚長地走進那片崗子的背後去。

北風吹著。

好半天,忽地一點熱淚,從秀子眼睛上落下。她摸著這濕濕的一滴水,她懷疑地自語:

“怎麽?……我的眼淚嗎?為什麽呢?我!……”

(孩子們的心裏,還不清楚地了解什麽愛情,可是從童年培植起來的友愛,是那麽容易地讓這兩顆心漸漸往一齊溶合著。感情的深泉,是在艱苦中最易於發展的東西吧?在他們倆的友情中摻雜了風,也摻雜了冰雪。這風和冰雪,是怎樣地泥巴一樣,粘在他們的心上,可是跟了青春的進展這一點長久培植的愛,終於會找一個縫隙,顯露,像草一樣。)

在一刹那間,秀子的腦中,潮水般流轉著:

……縮皺的媽媽的臉;臨終時沒有合上的眼皮。以及那顫抖著的紫色嘴唇上迸出的言語。遠方,那兒的溫暖。春天的,彩色的繪圖;泛濫的河水。爹爹麥穗般的胡髭,石鬆哥哥星子般的眼。冰。雪。春天。青河裏的小魚……她凝望著山嶺。這十八年裏麵的片段,有的透著黴黑,有的閃著小小的黃花,太多,太多了。這些都是那樣火一般炙熱著她。

“石鬆哥哥!”

朝崗子後麵喊了一聲。回答的隻是頭上啵啵的風。

忽然,她一口氣奔下土丘,去尋找那負氣的年輕人——她想起這雪層下的凹陷,和深深的峽穀,石鬆的性子是那樣倔強。她倒後悔剛才說的一番話了。喊著的聲音,有點發抖。可是向晚的風,卻俏皮地趕快把它吹散了。

爬過了三條崗子,才望見石鬆在雪地上。他跑到哪裏,她都找得著。她認得出他留在雪上的每一個腳印。

石鬆把脊背倚著一棵青青的虯鬆,臉朝了那麵……

秀子飛一樣,紮著兩條胳膊,向他跑去。一看那支烏亮的獵槍,丟在雪裏,連那鹿皮的子彈囊,也可憐地被扔在一邊,她覺得有一點酸,在心上微微抽了一下。她蹲下去,拾起那些東西。石鬆回過臉來,受了什麽委屈似的,瞅著她。她一手理著他蓬亂的頭發。她笑了,一邊嘴角上的渦兒,花一樣旋動。他星子一般閃光的眼睛低低垂下來。

“我們不能離開這兒!石鬆哥哥!爸爸那樣年紀,也不願走遠路……”

“那裏(石鬆忘不下剛才說的話,又提起來)……哼!我想你也許會變了。這兒便是我們的家鄉,這兒自由自在……”

秀子伸手捂著了他的嘴。

身上有點灼熱,爬到最高的、一條凸出的崗上,他們立著腳,四下裏,崗巒,浸蝕在蒼白的顏色裏。這會在西麵的天空上,白雲漸漸稀薄了,一條隙縫,露出厚厚的凍雲外,黃昏凝固的絳色,深深的像一條血痕一樣。那麵,遠遠的林子裏,有著狼欣悅地嗥叫。仿佛好的日子快來到了。

秀子笑著。靠在石鬆的肩膀說:

“春天快來了!”

在這兩個月的中間,像一股暗流一樣,謠言在散布著。

那天住在斑鳩老頭子家的三個人走了之後,許多帶胡子的人都瘋狂了一般地。不顧孩子們是在怎樣嗤著鼻管譏笑,他們欣快著,拍著手掌,舒展了凍在冰雪中的眉頭,連老婆子也躲在矮屋頂下,笑得流淚……

外麵,崗嶺的雪堆上,人們蓬了頭,嘰咕著:

“年月快太平了!”

“隻要是真龍天子出現嗬!”

也有人在半信半疑地說:

“哼!說不定又是騙人的鬼話……”

可是這話,立刻便被堅信著的人,給頑固地推翻了。在穀子裏,中年以上的人,全有一條憤懣的魂靈,他們掙紮著,為了生活……他們咒罵著不太平的年月。他們牢牢記著,怎樣地在內地裏被那些老爺、狗奴才,算計著,逼得站不住腳,才拋掉土下祖先的一把骨頭,流落出來。他們疲憊地在冰天雪地中鬥爭著。有時放下手喘一口氣,像浮起一種憎恨。這不知道對誰而發的憎恨,一天,一天,積聚著,留著一個時候去發泄。所以當一種新的**的謠諑刺激著他們的時候,單純的頭腦,並沒有仔細較量一下,便把積聚的憤怒,一下迸碎出來。

也許是日子過得太麻木了,需要著刺激……有點瘋狂地、激動地不安分起來……

石鬆,張千,……他們卻不這樣。

年輕一些的人,雖然耳朵眼裏,每個黃昏,都聽著老頭子、老婆子們的毒咒,蠱惑。可是,那除掉增加了他們對於那些老爺們的惡恨之外,一點也沒有因此便常常留戀著遠處,而不安於目前的日子,他們喜愛著風和雪。他們腦子上,根本就沒有留下過那望日河上溫暖的影子。

雪已經有二三十天不落了;風緩緩地吹走白雲。

這一天——

老胡須去外麵溜腿走回來,穿了一冬天的羊皮襖,從敞著的大襟上,散發出油泥的膩味兒。他搔著氈帽下微潮的頭發笑了。解凍的胡須,飄散開來。他遮了太陽光。一麵把眼睛溜向四下去看望,處處是冰雪,閃著晶瑩的亮花。

“爸爸……爸爸……”

從崗嶺的小徑上,秀子顛起腦後的兩根辮子,飛跑過來。

胡須沒有動,隻管眯細了花眼,盯著天空。秀子走近,臉跑得暈起紅潮,爹爹看著浮動在穀子中的春天氣息,看著孩子,……啊!冰冷的冬天,終於拖過來了。不久,人們該和鳥兒一般欣歡地吵叫著了。他拉著秀子的手,想說什麽。忽然一眼瞅見她頭上頂著一個簇新的紅氈子帽,他驚愕了。

秀子拍著手喊:

“回去吧!爸爸……城裏吳二叔叔來哪!爸爸……”

她叨叨嘮嘮訴說著,老胡須也感到快感。可是他有點疑惑。往年,吳二總是在雪融化了的時候。怎麽今年?……

風從峭壁上折下,跟著還沒有凍牢的雪片,紛紛墜落。這幾天,晌午頭,是這樣了。一早,一晚,還是冷得挺緊,不過落在人們心裏的希望,總算摸著了影子。他們知道,雪不久就要融化了,年輕的人們,一麵呆呆瞧著那蒼白的冰層。等到想起春天,草原上奔跑的黃羊子,樹上的鳥,他們噗哧笑哪!

老胡須持著吳二的手時,眼淚可差一點沒落下來。沙著嗓子問:

“二弟……才半年沒見,怎麽你……你……”

吳二眨了眨發炎的火燒眼皮,輕輕歎了口氣。他的個子矮矮的,在那張臉上卻畫滿了不可掩沒的折皺。一年前,他不是這樣,那時他還是一個滿麵紅光的皮貨老板。他每年跑到穀子裏來和獵戶們兜好生意,這一年內獲得的皮貨,便給他留到秋後,等他來拿去。可是現在他臉上一點光彩也沒有。隻是蒼白,蒼白。如果一定要在這張臉上尋點什麽,也就是那兩顆眼珠子更凸出了一點,現在臉一消瘦,眼珠子上的光芒,顯得更真摯、老成了。他終於給胡須拍著肩膀,坐在鋪著狼皮的木板上。

“唉……這半年,哼!你們這裏倒像是世外呢!”

“怎麽?”

胡須的眉毛蹙了蹙。兩個月以來的煩悶,更凝固了一點。

“不是打仗嗎?從秋天就幹起來了……這回卻是我們中國人的好處多!”

“哦!還有鬼子?”

秀子插進嘴去問,不管爹的眼在瞪——門外,起了一陣腳步聲。秀子放下手裏的火壺,轉過身跑去開門。進來的是石鬆,拉了滾得滿身是雪、鼻涕凍在額頭上的耙子。耙子一直往火池上奔,給爹爹一把抓著,摟在懷裏,一麵把凍紅的小手,送到皮衣毛上。指著毒焰一樣的火苗說:

“你的手不想要了!……沒有記性!”

大家都坐下來,吳二又摸著下巴,談起遠處事情。

“起初是蒙古兵,背後受了××人的哄弄……(他鎮靜地像翻著自己的皮貨賬一樣)也有土匪……可是打了不久,廟子就給我們的隊伍占哪!他們老是想用鬼話騙人的,派人到處攪亂人心……說什麽‘大元帝國’蒙‘真龍天子’蒙!……誰信他們的!有一個堡子就把說這樣話的人攆走哪!……”

“……說他們是漢奸!”

“哈哈……(平空,胡須打了個哈哈,還下勁地往大腿上噗,噗,拍了兩下)你猜怎麽樣!那三個人,我就疑心,隻有斑鳩老混賬,會信那一派鬼話!二弟,什麽真龍天子,還不是××人想搶想奪!”

耙子躺在姐姐懷裏,打嗬欠。秀子卻把眼睛瞪得挺大。

原來老二不是來真正地兜皮貨。他是探子,是自家隊伍上的探子了。

“你們這裏也有這樣的人來哪!嘿,好好放掉他們,那些狗——××人就狠,活埋咱們的人,還灌煤油!城裏,哪一個人……哪一個人,不是磨著刀、擦著槍,誰願正眼瞅那些漢奸一眼,哼!……大哥,咱們一把老骨殖,還有什麽舍不得!……”

老胡須轉過身,想拿點燒酒,可兩個孩子沒影了。

黃昏的紫色,浸沾了青藍的天和蒼白的地,風打著呼哨,把那野獸慘烈的嗥叫吹向遠處去,樹木墜淨了枝條,光幹兜不著一點風聲。隻管涉水鳥似的一歪一搖。

崗嶺上,聚了一堆人。

嚷叫的聲音,一直從門縫刮了進來。胡須,吳二,灌著酒,走了出來。……

“瞧!……那是石鬆。”

在那一堆人裏麵,一個揮著手臂的人,嚷著什麽。旁的人也嚷著。吳二把眼睛瞪得很大,隻看見一堆黑兀兀的人影子,給深深的紫色塗染著,在那兒抖動,老胡須卻能一眼瞧見,哪一個是石鬆。就拐了他的臂肘一下,笑眯眯的。兩個老人,踩著晌午的溶雪,微凝的薄冰,慢慢往那兒走。各個嶺崗上,掠過帶著欣快的**的微風。

石鬆一眼望見他們倆,就喊著嚷:

“來了,老吳二——你們去問問吧!我們穀子裏,不會全是老斑鳩那樣的呆子,挨人家哄弄……”

老吳二——心裏笑了。他知道,年輕的人們是給熱力燃燒著了。他們是一幫真摯的、不安分的家夥。在他們的心裏,是企望著熱烈的光明和靜謐的和平。他們不懂得什麽叫“帝國”,什麽叫“天子”,他們隻知道不能讓旁人穿了皮鞋的腳,自由自在地,從自己頭上踩過。他們知道……遲早有一天,這樣的腳,也許會一直踩進穀子。……

老胡須拉了秀子。聽著吳二對他們說著,他笑了。

頭頂上的太白星,也閃著一般的黃光……

日子不再是有胡髭的人的了。他們刺蝟一樣蜷縮起來了。

一個早上,吳二走了,胡須望著他漸漸遠去了的背影,好像有一點感傷。然而這感傷是終於給欣快侵蝕著了的,初上的陽光,把鮮紅的曦色,熨遍了凸崗。在這影子裏,他拍拍孩子們的肩膀說:

“我——我是老了!往後的世界,是瞧你們的了!……”

“從前我盼望著人們有一天應當回去,望望祖宗的墳地……可是現在我不那樣想了,為什麽要回去呢?那裏,這裏,都是我們的土地,哼!老爺們(冗長,凝想著,微笑著)……在那裏,年輕的人會攆跑他們,年輕的人,不再那麽好擺弄了!”

他指了指四處。

“你們瞅——這兒的冰是多麽白,雪是多麽深,可是咱們應該往艱苦中去找快活嗬!這裏要沒了人嘛!那些鬼子,該更流哈喇子(唾涎)了……”

老胡須臉上,又浮上一層紅色。

秀子抿著嘴,偷偷瞟了石鬆一眼。石鬆不知是感動的,還是喜歡的,眼睫上,閃了光。

一天,溶得濕淥淥的雪山上,誰這樣喊:

“青河崩裂了!……”

4月裏的天氣,一股春天的氣息,從潮濕的樹木身上,發散出來。樹皮下的筋脈,又蘇醒了。一天天透出黑糊糊的綠色。朝陽的山坡上,冰積層,從下麵往上化著,卷出黴酵的土味。溶解的水和冰的碎塊,一齊滾入深峽。青河兩岸的草原上,鬆鬆的土,給太陽曬幹的地方隱約浮現了綠影。山崗間的顏色不再那麽單調了。

石鬆蹲在陽光中,擦著獵槍。

秀子拖著耙子從外頭跑回來,也撞進屋去,一把把槍抓出來,嘻嘻哈哈地笑著……

“擦好了槍——等候著鬼子們!”

“漢奸呢?”

“漢奸,也是一枚子兒流花紅腦……”

“……”

年輕的人們,都往來地跑在太陽光下,說著欣快的話。

老頭子就隻奄奄地喘著氣,把破褂子脫下來,尋覓著虱子。他們咕嚕了眼睛,看著活潑的人們東鑽西跳。不愛說話、也不愛笑的張千,也把擦得烏溜溜發亮的槍支高高肩在後背上,使勁地踩著鞋底,噗噗……響。他瞅見斑鳩他們就舉舉手嚷:

“老爺子——你們的真龍天子,給人拴上當狗喂呢!好不傷心嗬!……”

大夥拍手笑著。他卻繃繃臉說:

“夥計們!不要笑——趕緊把你們的刀和槍擦得快點吧!不久鬼子們也許跑來看看青河……”

黑天,白天,懷中的槍閃著亮光。

黃羊子趁沒人的空兒,跑來河邊上飲水。青河上的冰塊,泛著淺淺的藍色,在泛濫的白沫中,瘋狂地,碰擊得嘎,嘎,發響,往遠處衝流了去。草原上,鋪滿了草芽。山背陰的冰凍,都沒影了。一股股風,欣快地卷著鳥的稠碎叫聲,黃羊子抖顫地細聲嗥叫,也卷了穀子裏的人們歡喜地歌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