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火光在前

師部到達了前線的指揮位置,整天都在準備黎明的攻擊。大家都又忙碌又興奮,一科長雷英,不斷在竹林中的指揮所門口出出進進,他顯得比往日更年輕、活潑、愉快,從他身上反映著指揮部所特有的一種非常可愛的氣息,人們忙碌,但愉快勝任,他們不是單純靠熱情與勇敢,而是靠正確的判斷與精密而科學的準備工作,來戰勝敵人。今天,師指揮部還有一種不同的空氣,就是愈經過艱難跋涉,愈渴望這即將贏得的戰爭,從人們心理上叫作“像樣的戰爭”,就愈想把準備工作做得十分完備。

隻有師長陳興才睡在一張竹**麵。幾部電話機安設了各條專線,有的指揮突擊部隊,有的指揮二梯隊,有的指揮不同的炮兵單位,都放在竹床兩邊的桌椅上麵。他的惡性瘧疾害得正厲害,昨晚由一個參謀一個警衛員架著才拖過那條不高的山嶺。現在黃昏前,衛生員計算了時間進來叫他吃奎寧,他卻滿麵緋紅,兩眼幹枯而發亮,還叫一個年輕的參謀把作戰部署圖第七次展開在他麵前。可是他眼睛向上望還是望不清,紅色箭頭和藍色弧線常常模糊在一起。他神經非常吃力,他用勁合了幾次眼,再睜開,他看清楚了。這時那紙上就不再是地圖,而是陣地、河流、樹林、起伏地、城池和選擇好的突破口、敵我火力點,他仿佛看見部隊正在他親自規劃好的路線上運動,……他沒聽見衛生員的話,直到最後他由於高燒而昏迷了,把頭伏在枕頭上,但他心地還是清醒的,他還在構思某一個火力點重新配備的方案,但他說不出來,大粒的汗珠從他的額頭上沁出。很久,他低聲問:“三〇七(政委代號)呢?”

參謀說:“到突擊團去還沒回來。”

這時,政治委員梁賓正從突擊團往回走,腦子裏還響著戰士們動人的戰前誓言,他順便去視察了兩處主要炮兵陣地,今天他特別仔細,因為師長病了無法指揮了。

炮兵陣地的壕溝裏,一個麻臉的炮兵連長,對於橫渡長江曆史關鍵處未配合作戰,已經傷心十幾天了,這一回他拚命繞著大路趕來,因此滿麵光彩,他對政委反複說:“首長!保險五分鍾掃開突破口!首長!”

炮兵陣地上是一片緊張忙碌現象,彈藥手打開炮彈箱,細心地用布片擦炮彈,炮手走來走去,馭手在翹著屁股加寬工事,栽裝偽裝樹枝。政委得到的印象是完滿的,戰士士氣昂揚。當他走到指揮部,從竹林外就開始小心翼翼,踮著腳尖,放輕腳步,側著身子慢慢走進光線變得昏暗的小屋。可是他大吃一驚,看見師長正在打電話。他發怒地叱責:“衛生員呢?你在看護首長嗎?”衛生員垂手立正,兩眼望著師長,無法分辯。

陳興才像淘氣的孩子一樣放下電話聽筒,說:“我告訴突擊團一個火力點需要修正。”

“三〇六(一般是在嚴重心情下政委才用代號稱呼),你需要休息!我們對付得了。”

他把汗濕的軍衣摔在椅子上,他興奮地兩眼炯炯地說:“他們搞得很不錯,老陳!不要看不起,幹部都提高了,你說哪個火力點?”

師長召喚:“小參謀,拿地圖來。”

“不,不,”政委忽然說,“不用你管,我們應付得了。”他挺立高大身軀,彎著頭,跑到桌前去看作戰圖。

時間在前進,——前進,……

政委又打了幾個電話以後,小屋裏就非常平靜了。

天黑了,一切都準備得異常周到,現在隻等時間,時間一到,勝利就會出現了。

師長瘧疾又發作了,高燒使他完全昏迷了。他在蒙矓中隻看見無數火焰飛舞、跳**,火焰在燒他。突然他清醒了似的,隨即又什麽都不知道了。他模糊地記起那一夜,——在懸崖絕壁上,他決心點起火把,無數火把,紅紅的,——他突然緊張地坐起來,又昏倒過去,他在囈語著:“火……火……”

梁賓望著他。梁賓自己經過這二十幾日夜艱苦行軍,他眼窩深陷,顏色蒼白,不過嘴旁兩條紋顯得更剛毅了。

戰爭就要開始了。偵察員已與渡船迂回敵後的團取得了聯係,陳、蔡團可以按照規定時間完成突擊營登陸。

政委又搖著一部直通正麵突擊團的電話,問準備情形,他也得到滿意的回答。

“一切進行良好!”是的——一切進行良好。他站在那裏,把手扶在帶皮套子的美國電話機上,他昂著頭,他在思索。

他想著這二十幾日的經曆。

啊!不簡單的經曆,有的說比二萬五千裏長征還艱苦,可是,這究竟是在勝利中前進啊。在東北一下江南到三下江南,那時不也有人說,那才真是困難呀,可是過來了,勝利了。二十幾年裏經曆過多少這樣的困難,都過來了。這時他眼前出現了他的老母親,她白發蒼蒼,枯瘦如柴,她伏在他胸前聳著肩膀哭過,可是她眼睛裏那樣炯炯閃光,堅強地指著父親犧牲的地方說:“你再瞧這裏!”——他又記起不少犧牲了的同誌,中間也有自己的親兄弟,……梁賓心情無限緊張起來。正在這時,門外有人送進軍政治部送來的一卷“新華電訊”,他不禁對於宣傳部同誌們在這樣艱苦作戰情況下,堅持工作的精神,浮起一種崇敬之情,他叫警衛員趕緊再點起一支蠟燭,這是他唯一存在自己皮包裏的半截蠟燭。燭光發出喜悅的亮光,他坐下來熱情地讀新聞,——他突然讀到一條新聞,那是——毛主席的講話,油印字清楚地寫著,是在新政協籌備會上的講話,是最近得到全文補印出來的。此時此地,他忽然得到毛主席的文告,他簡直喜歡得喘不過氣,他全身心緊張地來讀它,當他讀到最後一段:

“中國人民將會看見,中國的命運一經操在人民自己的手裏,中國就將如太陽升起在東方那樣,以自己的輝煌的光焰普照大地,迅速地**滌反動政府留下來的汙泥濁水,治好戰爭的創傷,建設起一個嶄新的強盛的名副其實的人民共和國。”

他莊嚴地站立了起來。他口一麵讀腦子一麵想,無數回憶又新鮮地出現了。

他記起,——他從中央蘇區走到西北,又從鬆花江走到長江,他曾經看見多少老百姓流離失所,多少村莊被燒毀,多少橋梁被崩炸,多少車站變成可怕的廢墟,……這二十年間,敵人是怎樣摧毀了這個國家,可是人們堅強地站起來創造了自己的一切。他記得有一個清晨,他到達一個小車站,這一個小車站像一片焦土,隻臨時砌了一間小小的土屋,就從這小土屋裏發出一列一列南下列車,人們不分日夜,把一切破壞了的恢複,立刻莊嚴地進入戰爭。他深沉地自語:“這就是新中國,——我們的!隻有現在才完全是我們的,這國家是受過很深的創傷,很深的創傷,可是我們愛這個國家,因為它是我們人民拿血換來的,——現在,它是我們的,第一次完全是我們的了!”他兩眼閃閃發亮,熱情地望著麵前無限遼闊的前途。他覺得“我們”這個詞在這時竟包含了他一時說不出來的無限豐富的意義。他好像為長久的鬥爭——前仆後繼,找到了一個鮮明的結論,他又自語:“同誌!隻要屬於我們,荒地上就會出金子啊!”一種深深的感情讓他眼睛濕潤了。

當他捧著毛主席的講話,這樣快樂地想著的時候,突然,他看見師長猛地一下坐起來,睜著紅紅的兩眼,一下又睡下去,昏迷中大聲囈語著:“火!火!”這時政委驚醒似的彎下身去看看表,政委腦際敏捷地閃過一句與這一切似不相幹的話:“火,燒不長了,同誌!”他指的是——在前麵,敵人還占領的最後一塊中國國土上,在那兒不是如同一個火池嗎?人們在那裏,不就像在火池裏一樣嗎?!……

雷英和黑麻臉的二科長柴浩一起衝進來,報告:“信號彈亮了!”這是說陳、蔡團已在敵後完成登陸,開始攻擊。政委迅速地拿起直接通往炮兵陣地的專線電話大聲喊叫:“喂,喂,——開炮呀,夥計,炮彈是你們一顆顆背來的,要好好打準呀!——打到殘餘敵人頭上呀!打到反動派頭上呀!幹呀!”

他像一陣旋風一樣奔出屋外。

遠處有機槍聲,忽然空氣在震動,第一批炮彈“嗡——嗡——”地橫空而過,向敵人陣地打去,一陣火光,然後傳來巨大的轟隆、轟隆聲,爆炸了,爆炸了。火光,火光,一條線的熊熊火光。人民的無敵炮兵,經過錦州、遼西、平津各戰役之後,第一次在這遙遠的江南重重打擊敵人了。

師政委梁賓笑嘻嘻地昂頭用望遠鏡觀望著那些彈著點的火光。

突然,師長陳興才從後麵跳出來。他在昏迷中聽到炮聲就立刻清醒,雖然麵色蒼白,他可又激動、又快樂,他立了一下就說:

“給我!”

他一把從政委手裏把望遠鏡搶去。忽然他頭也不轉,急躁地命令:“電話兵!把電話機搬到這裏來呀!”他立刻在這裏親自指揮進攻了。

離他們正麵陣地約十裏地,在敵人側後方有一片高地,有一條河流,六連奉團的命令在這裏登陸。連長秦得貴和指導員李春合因為突破任務給了七連而有些不愉快。可是一登陸後,他們馬上鼓舞戰士們說:“隻要七連撕開裂口,六連就勇猛地攮進去!”他們站在黎明露水中,不一會,他們一齊舉頭,看到六顆照明彈“嘩”地一下高高衝上天空,照得天空熠熠發亮。魏金龍在敵人統治下過了十幾年黑暗生活,現在眼看著自己人這樣一點用不到隱蔽,發出信號攻打敵人,他的兩眼都因為過度喜悅而漲滿淚水。這時他們立刻聽到遠方正麵陣地上如同天崩地裂響起一片轟隆聲。愉快呀!分不清顆的炮彈在爆炸啊!像整個炸彈堆一下點著了呀!他們馬上看到黑黑的夜裏有了火光,這裏,那裏,開始像無數蠟燭點燃,忽然擴大了,許多蠟燭又會合起來,變成熊熊大火。槍響得很激烈。不久團的通訊員跑來,連長舉手向前招了一下,六連立刻投入戰鬥了。王春先摸了摸左麵小口袋裏的戰鬥模範章在不在,而後決心大膽地跑向前去。當他們通過一段水田地,向一塊高地衝鋒時,在火光中看見楊天豹哈著腰跑在前邊,他咬咬牙拚命趕了過去。他第一個躍身跳入敵人二線戰壕,因為用力過猛,把壕邊蹬塌,他撲通一下沒站住腳就撲倒在地下了。楊天豹一跳下來,就看見有人正舉著刺刀向王春刺去,戰壕窄,他來不及撥轉槍,就急著一跳擋上去,和那個敵人抱在一起。這時火光一黑又一亮,一聲巨響震動在空中。王春剛剛發現楊天豹在跳上去時吼吼叫著,他就一翻身跳起來喊:“老楊!”沒有人應他。他隻聽見腳邊有人像把鼻子堵塞噴不出氣來,呼呼吼著。他蹲下身,他摸到楊天豹的臉,手上立刻粘了黏濕的血液,他又叫:“老楊!老楊!”恰好這時火光一閃,他看見楊天豹麵色慘白,從太陽穴到下巴尖淌著一股發亮的鮮血,英勇地犧牲了。王春抱著楊天豹,他難過極了,心中真是千言萬語,一下子說不出來。他抬起頭,前麵槍聲非常激烈,一條條黑影正是自己人在向前攻擊,顯然這個陣地上的敵人被殲滅,同誌們繼續前進了。王春不能不前進了,他把楊天豹抱到一棵樹底下,心裏記下這棵樹的地點、位置,而後含著眼淚往上跑。當他順著突破口進去,在那紅布似的火光中,他看見一個人舉著一麵旗子在奔跑,這時他看見魏金龍跟了那人低著頭猛跑,他知道那一定是攻擊方向,就也加緊跟上去。突然一聲轟響,那人倒下來,他跑上去一看不是別人,正是指導員李春合。李春合給炮彈炸傷,他還向前麵舉著手喊叫:“共產黨員!上前麵去呀!我們勝利了,上前麵去呀!”這時王春熱淚終歸忽地流下來了,他從指導員手裏接過紅旗衝了上去。從彈火激烈程度來看,火線上顯然正在進行最後殲滅敵人,這時天已破曉。

這個故事就在這裏宣告結束吧!最後的勝利進軍還正在蜂擁前進。過去,在戰場上我們走過多少路啊!經曆過多少次風雨晴陰不定的黑夜或黎明,我們看見前進的方向上有火光,那是災難的火光,現在我們到了最後撲滅閃在前麵的災難火光的時候了,黎明升起了,在我們的前麵,那將是新的火光,輝煌的歡樂的火光了。

[1]指解放軍第二野戰軍和第三野戰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