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死靈聚集之處

麵對這塗了碘化銀的已感光的幹板,連法水也啞口無言,因為它看起來與這樁事件實在是沒什麽關係。然而,在曲折的前進道路上,回顧著從開始到現在的一點一滴,塗有感光物質的幹板雖然能夠將影像具體化,卻並未顯現任何暗喻的字符。如果它與犯罪行動具有某種關聯的話,也隻能說是神的奇跡了。

房中是一片死寂般的沉默,其間隻有仆人進來為壁爐加木柴。

室內漸漸暖和,法水注視著火舌,輕聲歎息道:“唉,這就像恐龍蛋一樣。”

“可是,這到底有什麽用呢?”檢察官自然地忽略法水的隱喻,扭亮開關。

“難道是用來拍照的嗎?”熊城眼裏忽然閃過一絲亮光,“或許真的存在死靈,易介就是目擊者,不是嗎?昨夜的神意審判會上,隔壁房間凸出的窗戶旁不就出現了人影,並且有什麽東西掉落在地上嗎?當時房間裏的七人都沒有離開。再說,如果幹板真的是從窗戶掉落,也不該破碎得這麽厲害。”

“嗯,死靈可能真的存在,”法水吐出一口煙圈,說出的話令人意外,“然而易介在這之後才死亡也是事實。如果將丹尼伯格夫人事件與之後發生的命案完全割裂,我提出的推論將完全被推翻。也就是說,風精知曉水精的存在並將其殺害。即使那兩句咒文本來就是相連的,我們也不能被迷惑。而且,凶手仍然隻有一個。”

“那麽,除了易介……”熊城又吃驚地瞪大雙眼。

“別理他,他還在自己的幻想之中。”

檢察官打斷熊城的話,接著對法水說:“你的觀點與現實相距太遠,看得出你討厭自然和平凡。專業的技巧是絕對不容許本性和良知存在的。剛才你為了解釋高八度音,想象出擬音這種東西,但是,哪怕聲音很微弱,如果與伸子的彈奏重疊在一起又會怎樣?”

“意外啊,原來你也到了那樣的年紀,”法水帶著戲謔的諷刺,微笑著繼續說道,“漢森和艾華德也是這樣。雖然對聽覺生理的問題一直在辯論,但他們在這一點上卻彼此認同,就是你說的……如果音色相同的兩種輕微的聲音發生重疊,音階較低者不會引起耳膜的振動。但是,當肉體隨年紀發生變化以後,情況則正好相反。”

毫不客氣地回應了檢察官之後,法水將視線再度轉回到幹板上,表情明顯發生了複雜的變化,說道:“隻是,這個矛盾產生的結果又是怎樣的?這些組合的真正用意是什麽?我唯一領悟到的是‘那是種奇妙的聲音,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60] ’。”

“怎麽又提到尼采了?”檢察官十分驚訝。

“那不是施特勞斯的圓舞曲[61] ,而是拜火教[62] 的咒法綱領,也就是‘來自於神的榮光不會殺害神自己’。當然,此咒文主要是為了取悅神,若是在饑餓的狀態下,與信仰的神靈精神完全交融,苦行僧們便會產生幻覺的統一。”

這番神秘的言辭完全不像是從法水口中說出來的。可是很明顯,他的意思是衡量某件事情,不得不留意潛伏在理性之下的某些東西。

對照法水所說的話和神意審判會出現的奇異變化,有可能是幹板在屍燭火光的照射下發生感光現象,讓丹尼伯格夫人看到算哲的幻影,並陷入昏迷狀態。這種玄妙的暗示意味越來越濃厚,並漸漸成形。

法水站起來,進行了更明顯的暗示:“這麽一來,我們就迫切需要重現神意審判會了。現在,我們先調查草圖上的這兩行腳印吧。走,到後院去看看!”

當法水經過樓下的圖書室時,他的腳步仿佛被釘住似的停了下來。

熊城看看表,說道:“現在是四點二十分,再晚就要看不清腳印了。想看語言學的藏書,以後再說吧!”

“我想看鎮魂曲的原譜。”法水固執地說。

檢察官和熊城都皺起眉頭,不過他們也知道法水的執著。剛才的演奏在接近尾聲時,兩把提琴裝上弱音器這一點不僅漠視樂理,而且頗為可疑。

法水背向房門,一邊轉動著門把手,一邊說道:“熊城,算哲應該是一位象征派詩人。這座巨大的宅邸隻是他‘由影像和記號組成的倉庫’,猶如夜空的繁星一般,各處都有標記。由此類推,這裏綜合地暗示了某種恐怖的存在。所以,隻是看著迷霧中隱藏的事件又能知道些什麽呢?必須要做的是找到它難以捉摸的特性。”

法水最終是要搞清楚啟示圖那未知的另一半究竟預示著什麽,而且可以想象他是如何急切並專注地尋找它。圖書室的門一打開,雖然裏麵看不見人影,法水還是感到一陣眩暈。

四方的牆麵用康達爾特式木板分隔,牆壁上方是環繞式采光層,上麵有愛奧妮亞式女像柱子撐住天花板。從采光層透進的光線,照在天花板的壁畫上,啟示錄中二十四位長老圍繞的“達娜厄[63] 金雨受胎”的畫麵越發生動輝煌。書房的家具都嵌有都勒式文字,房間的色彩基調是大理石的乳白色和焦褐色的結合,都是很少出現在日本的十八世紀維也納風格。

穿過空****的圖書室,走到路的盡頭,那裏有一扇門露出些許燈光,裏麵就是令收藏家們無不垂涎的降矢木家藏書庫了。被隔開的書架有二十多層,最內側有辦公桌,久我鎮子正以嘲諷的態度等在這裏。

“哼!你會來這個房間,看來你也沒有多高明嘛。”

“很遺憾,確實如此。雖然玩偶沒有再出現,卻接連出現鬼魂。”對方一開口便占了先機,法水隻好以苦笑應對。

“我想也是。剛才又出現了高八度音,不過,伸子不可能是凶手吧?”

“啊!你也知道高八度音嗎?”法水眨了眨眼,探尋地注視著對方。

然後,他鎮定自若地切入主題:“不過,我已經掌握這樁事件的整體結構,就是你所謂的閔可夫斯基[64] 的四度空間。我也調查過之前的情況。這裏有鎮魂曲的原譜吧?”

“鎮魂曲?”鎮子的表情充滿懷疑,“你問那個幹嗎?”

“你還不知道?”法水有些驚訝,嚴肅地說,“在演奏最終樂章某部分的時候,有兩把提琴裝上了弱音器,讓我感覺在聽柏遼茲[65] 的幻想交響樂。樂曲中,被施以絞刑的罪人下到地獄時,應該出現雷聲,卻被像冰雹似的鼓聲所代替。而且,我仿佛在這裏麵聽到了算哲博士的聲音。”

“這個推斷跟之前相差很大呢!”鎮子露出同情的笑容,“那是建築師克勞特·戴克斯比的作品,並非出自算哲先生之手。你這麽在乎那個東西,難道是又增加了一個死靈嗎?不過,如果你認為你的對位法推理法確實會用到它,我就去找出來。”

法水的自信心在這一瞬間受到了嚴重的打擊。他原本推測這首鎮魂曲是約翰·史特納(牛津大學音樂係教授,病逝於二十世紀初)所寫,之後算哲加以改編,哪知道它竟是這座黑死館的設計者戴克斯比的作品。那麽,這位在回國途中自殺於仰光的威爾斯建築師,也牽扯進這樁不可思議的事件裏了?這樣的話,法水從案件初始就調查死者的世界,應該說是相當慧眼獨具了。

在等待鎮子找出原譜時,法水開始瀏覽書架,把降矢木家令人歎為觀止的藏書一一記在腦中。不用說,這些書是黑死館全部精神生活的精華之物,或許這起不尋常的神秘事件的根源就潛藏在這書庫之中。法水用超乎尋常的速度掃過這些書脊上的文字,很長一段時間陶醉在紙與皮革混合的氣味之中。

讓法水首先發出驚歎聲的書,是一六七六年出版的三十冊普利尼烏斯的《萬物史》和被稱為“古代百科全書”的《萊頓紙稿》。然後是索拉尼斯的《神杖使者》,中世紀的烏爾布裏吉、洛司林、隆德萊特[66] 等所著的醫書;巴格、阿諾夫、阿戈裏巴等運用符號著成的煉金藥學書;永田知足齋[67] 、杉田玄白[68] 、南陽原[69] 等日本人翻譯並注解的荷蘭語書籍;出自中國隋朝的房術醫方,如《經籍誌》《玉房指要》《蛤蟆圖經》《仙經》等;婆羅門的《妙聞本集》《揭羅迦本集》等醫書;阿夫雷希特用梵文所寫的《愛經》原著。此外,還有本世紀二十年代著名的《活體解剖綱要》限定版、哈托曼的《小腦疾病症候學》等,大概有一千五百冊完整的醫學史藏書。

有關神秘宗教的資料也相當可觀。從英國皇家亞洲學會的《孔雀王咒經》、暹羅皇帝的《阿叱曩胝經》、普勒姆菲爾德的《黑夜珠吠陀》,到斯齊拉金特威特[70] 、基爾塔斯等人的梵文密宗經典,以及猶太教的一係列經外書、啟示錄、傳道書等。其中,猶太教會音樂珍籍裏麵的福羅伯格[71] 《對斐迪南四世之死的悲歎》的原譜,引起了法水的特別注意。據說從聖布拉吉奧修道院流出的稀世手抄本,以及威薩裏奧的《神人混婚》,也跨越重洋被收藏在降矢木家的書庫裏。這裏還有萊加舒坦的《秘密宗教》和與登·魯吉的《葬祭咒文》。

還有一些與仙術相關的神書,像葛洪的《抱樸子·遐覽篇》、費長房的《曆代三寶記》《老子化胡經》等。魔法方麵的書有吉瑟威達的《獅身人麵像》、大主教維爾納的《英格海姆咒術》等七十來冊,但絕大部分都屬於席爾德《惡魔的研究》之類的研究類書籍,真正的魔法類書籍估計已經被算哲燒毀。

心理學方麵的書籍數量也很可觀,犯罪學、病態心理學、心靈學方麵的著作極多,有柯爾基的《擬態的記錄》、李普曼的《精神病患者的語言》、巴迪尼的《蠟質屈撓性》等病態心理學的書籍,還有法蘭西斯的《死亡百科全書》、施倫克·諾斯特[72] 的《犯罪心理及精神病理的研究》、瓜利諾的《拿破侖的麵相》、卡裏艾的《附身殺人與自殺衝動的研究》、克拉夫特·埃賓[73] 的《審判精神病學》、波登的《道德性癡呆病患的心理》等犯罪學書籍。

在心靈學方麵,有麥亞茲的《人格及其後的存在》、薩維吉的《遠距離感應術可能存在》、傑林格的《催眠式暗示》、休達凱的奇書《靈魂生殖說》等,收藏量極其龐大。

看完以上這些部分,還有古文獻學的書架,上麵有芬蘭古詩《坎帖勒》原書,婆羅門音理學書《桑基塔·拉斯納拉卡》《葛爾頓詩篇》,格拉瑪吉克斯的《丹麥史》等書籍。這時,鎮子終於拿著原譜出現了。那本樂譜已經變成焦褐色,歌詞幾乎看不見了,隻能見到安妮女王的透印圖。

法水接過原譜,直接翻到最後一頁,自語道:“哈,原來用的是古音符記號。”接著便隨手扔在桌上。

法水向鎮子問道:“久我女士,這個部分加上弱音器符號的原因,你知道嗎?”

“我怎麽會知道。”鎮子的語氣仍然帶著諷刺,“Con Sordino除了加上弱音器,應該還有別的意思吧?像是Homo Huge(人啊,快逃)之類。”

麵對鎮子強烈的嘲諷,法水不為所動,反而強勢地回應道:“不,應該是Ecce Homo(請看這個人)的意思吧?這是在說‘請看瓦格納[74] 的《帕西法爾》[75] ’。”

“帕西法爾?”鎮子不禁蹙眉。

然而,法水並不解釋,接著問道:“還有,不知道雷薩的《關於死後機械性暴力的結果》這本書……”

“我想這裏應該有……”鎮子思考了一會兒後回答,“你如果著急要,可以去那邊等待裝訂的雜書裏找找。”

法水爬到鎮子所指的右手邊的暗門,發現裏麵的書架上,按照ABC的字母序列,擺放了那些需要重新裝訂的書籍。法水先從字母U的部分開始尋找,他臉上很快浮現出愉快的神情,嘴裏說著“在這兒”,接著抽出一本表麵裝飾著黑布的書籍。他的雙眼閃著異樣的光芒—— 難道這本書真能帶來什麽特別的收獲?

可是,翻開封麵後,法水的臉上掠過一抹驚愕,手一鬆,書掉落在地上。

“怎麽了?”檢察官吃驚地靠過來。

“這本雷薩的書隻有封麵,”法水咬住下唇,聲音還在顫抖,“這裏麵是莫裏哀[76] 的《偽君子》。你看,杜米埃[77] 的插畫裏邪惡主教正在大笑。”

“啊,這裏有鑰匙!”熊城發出驚呼。

原來,他從地上撿起書時,發現了中央部分突出的斧頭狀金屬物,取出來才發現是一把鑰匙,鑰匙圈上的小牌子寫著“藥物室”。

“偽君子,以及丟失的藥物室鑰匙……”法水虛弱地喃喃自語,接著回頭看著熊城說,“這意味著凶手早已策劃好要演一出戲吧?”

熊城終於把滿腔的憤怒發泄出來:“從一開始我們就是演員了吧!不但沒有薪水,還一直被嘲笑,太過分了!”

“現在不是談論邪惡主教的時候。”檢察官像在勸阻熊城,但這句話卻指向了令人害怕的結果,“這就像‘考特伯爵麥克白[78] ’。那家夥在未變成死靈之前,就已經提前藏起法水預見的東西,這究竟是怎麽回事呢?”

“是啊,這真是一次痛快的挫敗。老實說,我也無法釋然。”

法水低下頭,緊張地繼續說:“我說過,遺失鑰匙的藥物室裏肯定有東西可以透露凶手的信息。另外,因為想解開易介之死的疑點,我找到了雷薩的著作。但是,結果卻跟理智的現實正好相反,凶手把我們放置在預設好的秤盤上。他如此明目張膽地嘲笑我們,可能是想說,在那本書裏並不存在我所認為的本質性記述。不管怎麽樣,凶手應該是將易介列入了最初的計劃之中,畢竟他的死因反映出來的矛盾不可能是偶然的。”

雖然法水沒有表明他是出於什麽原因注意到雷薩的著作的,但起碼已經可以確定他們到現在為止的方向——即便不甘心,但肯定是沿著凶手的神經在前進。非但如此,隻憑這點就足以明白,凶手很明顯是在刻意嘲弄他們,更表現出其難以想象的超人特質。

過了一會兒,三人回到圖書室。法水隱瞞了發生在雜書庫裏的事情,問鎮子:“事件終於波及這間圖書室了。你還記得最近有什麽人出入過這扇暗門嗎?”

“這個啊……最近一個星期隻有丹尼伯格夫人來過這裏,”鎮子的回答在這時倒像是詭辯,“她似乎著急地想找尋什麽答案,頻繁地進出雜書庫。”

“是嗎,那昨夜呢?”熊城著急地問。

“不巧,昨夜我陪著丹尼伯格夫人,忘了鎖上圖書室的門。”

鎮子轉而麵向法水,諷刺地微笑著說:“我想再順便送你一顆‘賢者之石’—— 克尼伯的《生理筆跡學》你覺得怎麽樣?”

“不,我想要的是馬洛[79] 的《浮士德博士的悲劇》。”

法水說出的這個書名,足以反擊不懂咒文本質的鎮子。他似乎還不滿意,表示還要借閱洛斯科夫的《傳說之研究》[80] 、巴爾德的《關於歇斯底裏性睡眠狀態》、威茲的《皇室的遺傳》,之後便離開了圖書室,立即開始調查找到了鑰匙的藥物室。

藥物室在樓上靠後院的那邊,以前是算哲的實驗室,中間有一個空房間,右邊就是開神意審判會的房間。房內彌漫著藥物室特有的異臭,地板上是一堆雜亂的拖鞋腳印,除此之外,沒有人類留下的痕跡。他們唯一能做的就是調查十幾個裝藥品的櫃子和籃子,還有對藥瓶的移動痕跡與藥品的減少數量做出判斷。幸運的是,那裏有大約五毫米厚的堆積灰塵,為調查提供了幫助。他們最先從開著瓶蓋的氰酸鉀開始。

“好,下一個。”法水一一進行記錄,在接連聽到三個藥名之後,他開始露出懷疑的眼神。硫酸鎂、碘酒和水合氯醛都是相當普通的藥物。

檢察官也感到驚訝,他搖著頭喃喃地說:“不就是瀉藥(硫酸鎂可以製成瀉利鹽)、殺菌劑與安眠藥嘛。這三樣東西能夠用來做什麽呢?”

“不,這些應該是馬上要丟棄的,卻被我們‘誤食’了。”法水又在賣弄他那“悲劇性準備”的奇言。

“啊,我們?”熊城露出驚駭的表情。

“沒錯,所謂的匿名批評不就跟毒殺有著一樣的效果嗎?”法水咬緊下唇,繼續說道,“首先,硫酸鎂如果內服,肯定是瀉藥,但如果與嗎啡混合後注射到直腸裏,將會起到催眠的作用。而且,碘酒也可能引起嗜睡性中毒。還有,如果是那種一般藥物無法催眠的異常亢奮狀態,可以使用水合氯醛,它的效力可使人瞬間昏睡。所以這並不意味著會出現新的犧牲者,而是凶手一貫的嘲諷所使用的工具。也就是說,凶手用這三樣東西,諷刺我們所處的困乏無力的局麵。”

看不見的惡鬼暗中潛入了這個房間,手橫著指向旁邊,伸出黃色的舌頭,肆無忌憚地放聲大笑。

調查仍在繼續,最終隻有以下兩個收獲:一個是裝有密陀僧(氧化鉛)的壇子曾被打開過;另一個則是寫有死者秘密的提示再次出現。大家差點漏掉了,那就是在靠裏側的空瓶的旁邊,出現了算哲的筆跡:

暗示戴克斯比所在之物,也已從這世間消失,再無從得知。

這可以理解為算哲在尋找某種藥物吧?隻是,他尋找的是什麽,法水並不是很感興趣,他被這些看似不具有任何意義的空瓶所散發出的無限神秘感所吸引。那應該就是荒涼的時間之詩。這些空的玻璃器皿,一直默默等待了數十年,不斷地失望,始終沒有得到滿足。那麽這樣看來,算哲和戴克斯比之間可能有著某種競爭。另外,凶手為什麽要利用氧化鉛之類的製藥劑?其隱藏的意誌仍然難解。

無論如何,上述兩個收獲雖然從事件的內部和外部帶給他們重要的提示,法水他們三人仍然隻能把它們留待稍後研究,現在不得不先離開藥物室。

接下來調查的是昨夜進行神意審判會的房間。這個房間沒有任何裝飾,在黑死館實屬罕見,最開始的設計應該是作為算哲的實驗室。房間很寬敞,卻沒有幾扇窗戶,四麵都是鉛製牆壁,混凝土地板上鋪著廉價地毯,應該是專門供昨夜的聚會使用的。朝向庭院的一麵牆壁隻有一扇窗戶,左邊角落的牆上有一個圓形的換氣孔。牆壁四麵都掛了黑色的帷幔,本就陰森的房間顯得越發幽暗,飄浮著沉鬱的空氣。令人不由想到,在這裏進行神意審判會時,點燃幹枯的“榮光之手”上放置的屍燭,伴隨著詭異聲音而出現的駭人場景。雖然此時這幻象可能已經在某處化為殘留的微光。

在這個房間環視一圈後,法水往左側的空房間走去,那是易介所說的出現人影、有凸出的窗戶的房間。這個房間的尺寸和格局與前麵那個幾乎相同,因為有四扇窗戶,顯得更明亮一些。地板上鋪著粗紋帆布,閑置的家具堆積成小山,上麵都蒙著一層白灰。

法水的視線被房門旁的水龍頭所吸引。龍頭的出水口垂著幾條蚯蚓狀的冰柱,昨夜應該有人打開過,這正印證了紙穀伸子的話——昨夜丹尼伯格夫人昏倒之後,她立刻去取水。

“不管怎樣,這個凸出的窗戶有問題。”熊城站在右邊的窗戶旁,失望地說道。

這扇窗戶的外側,是爵床葉造型的阿拉伯風格的向外凸出的鐵柵欄。越過後麵院子的花園和菜園,遠處是精心修剪過的幾何狀樹籬。壓到瞭望塔頂端的低垂天空昏暗且混濁,上方已經完全變黑,下方還有些許餘輝。偶爾一陣冷風掠過,外側的百葉窗便寂寞地搖晃幾下,順勢掉落幾片雪花。

“對了,死靈應該不止算哲一人,還要加上一個人——戴克斯比。不過,感覺他應該不算什麽厲害的角色,大概也就是魑魅魍魎之輩吧。”檢察官說。

“不,那家夥絕對是個魔靈,”法水卻語出驚人,“那個弱音器記號中隱藏的是中世紀迷信的超級力量。”

那兩人沒有多少和樂譜相關的知識,隻好等待法水加以說明。

法水深深吸了一口煙,說道:“當然,Con Sordino本身不具有意義,然而還有一個例外,就是之前讓鎮子吃了啞巴虧的《帕西法爾》。瓦格納在音樂劇中把加號作為圓號的弱音器記號,但其實這個符號還可以代表棺材的十字架,並在數論占星學中表示三顆行星的星座聯結。”

法水說著用手指在掌心畫出記號的樣子,在三個角交叉的位置分別點上三個點。

“那麽,你所說的棺材呢?”檢察官反問道。

法水的臉上浮現出可怕的神情,身體做出朝窗外傾聽的姿勢,對他們說:“你們聽見了嗎?風聲停下時,我聽到擺錘敲鍾的聲音。”

“是啊,沒錯。”熊城感到後背一陣發冷,不由得懷疑起自己的理智。

樹葉沙沙的聲音之中似乎夾雜了如三角鐵般的鍾聲,雖然輕微卻很清脆。隻是聲音傳來的方向,似乎是被七葉樹圍繞的後院的右後方,那裏應該沒有什麽東西。不過,可以確定那不是神經性的病理反應,也不是什麽妖氣所致,法水已經據此弄清了墓地的所在。

“窗戶外麵那兩根粗大的柱子附近,就是停放棺材的地方。等丹尼伯格夫人的靈柩放置到下麵時,應該會敲響上方的鍾。我必須在那之前去一趟墓地,因為有別的事情在驅使著我。我覺得,如果想知道戴克斯比無視樂理的原因,要弄清楚所謂的暗示之物是什麽,隻有去墓地與鍾樓的十二宮尋找答案。”

走到後院的這段時間,雪下得越來越大了,腳印的調查不得不加快速度。左右兩邊各有一行腳印,並最終交會。法水站在腳印的會合處,開始追蹤其中一行。腳印的會合處正好在凸出的窗戶的正下方,就是易介看見人影出現的位置。不遠處有一個焚燒過枯草的新鮮痕跡,烏黑的焦土被昨夜的雨水澆得泥濘不堪,半圓的房間倒映在反光的水麵上,形成銀色馬鞍狀的倒影。不僅如此,燃燒之後,在焦土上留下形態各異的黃色痕跡,看起來像極了身體燒毀後爛掉的皮膚,駭人又惡心。

法水先追蹤的是左邊這行腳印,長度大概有二十厘米,男性鞋印,像是屬於身材非常矮小的人。鞋印整體平滑,沒有明顯突起或者連續的圓形圖案,估計出自有專門用途的橡膠長靴。腳印來自與主建築物左邊相連的夏雷式[81] 華麗小木屋,那裏掛著“造園倉庫”的牌子。而另一行腳印長度則有二十六七厘米,估計是體形正常的男人所穿的套鞋腳印,它從靠近主建築物右邊的門開始出現,沿著半圓的房間外側,走出一道彎曲的軌跡到達這裏。兩行腳印都在幹板碎片掉落的地方返回。

法水取出口袋裏的卷尺,開始測量每個腳印。套鞋的步幅稍小,沒有明顯特征,都很整齊。隻發現一個可疑之處,就是腳尖與後跟兩處有凹陷,而且是呈向內彎曲的內翻狀。奇怪的是這兩處凹陷越靠近腳心痕跡就越淺。

另外,橡膠長靴的短小腳印步幅跟大小成正比,腳印的深淺卻明顯不一樣,看得出來有以腳跟為重心特別用力的痕跡。每一個腳印的邊緣都有細微差異,與中間腳掌部分比較,腳尖部分在均衡感上有些不自然,外形的差異很明顯,印跡也十分不清楚。該腳印前行的路線是沿主建築物的邊緣行走,但是返回時卻像是筆直地走到造園倉庫,在行進了七八步後來到枯草坪,跨過三尺寬左右的帶狀草坪,然後像是被主建築物吸引一般,突然來了個大轉折,幾乎是貼著主建築的邊緣又回到原來的前行路線上,並最終返回出發地造園倉庫。而且,該腳印回程路線是以右腳為重心轉變方向,用左腳踏出第一步,在跨過枯草坪時,是用左腳蹬地,右腳跨出。兩道腳印都沒有留下通往主建築物的印跡。(見下圖)

綜上所述,全部五十個左右的腳印痕跡鮮明,都有濕濘的泥水,也就說明這些腳印並沒有被雨衝刷過,可見它們是在昨夜十一點半左右雨停之後才留下的。

另外,從兩行腳印出現的時間順序也可以推論,在幹板玻璃碎片的中心位置周圍,兩行腳印會合處的地方,有一處重疊是套鞋後來踩上的痕跡。因此,穿套鞋的人很明顯是與穿橡膠長靴的人同時或者在他之後前來的。

接下來自然是調查造園倉庫。這間夏雷式小木屋沒有鋪地板,屋內有一扇門通向主建築物,雜亂地堆放了各種園藝工具和殺蟲的噴霧器等物品。

法水在通向主建築物的那扇門旁邊,發現一雙純橡膠製作的園藝長靴,開口像喇叭,大概能套進一半大腿。鞋底嵌入的泥土中有像沙金一般閃亮的東西,那正是幹板的玻璃碎片。後來他們才知道這雙鞋正是川那部易介的東西。

各位讀者此時可能對這兩行腳印心生疑問吧?同時,大家肯定也會注意到一處驚人的矛盾。然而,即便推測出鞋印出現的先後時間,也不可能知道這兩行腳印的主人在深更半夜到底做了些什麽。這一點,連法水也無能為力,所以更談不上對此錯綜複雜的謎團提出任何異議。

然而,法水卻似乎靈光乍現,他吩咐鑒識人員為腳印製作模型,安排下列事項請便衣刑警調查:

一、調查周圍的枯草坪是什麽時候焚燒的。

二、仔細查看後院所有鐵窗上的冰柱。

三、向值夜班的人員詢問昨夜後院在十一點半之後的狀況。

不一會兒,點點紅光出現在黑暗中並緩緩移動。那是法水他們拿著網龕燈去往菜園後方的墓地。

這時,大雪紛飛,強風刮過瞭望塔,發出響亮的呼嘯,當變化為旋風吹下來時,地麵的雪花再度上升,飛快地盤旋著、飛舞著,遮住昏暗的光線,擋在前進的路上。一會兒,法水他們眼前出現了風雪中的橡樹林,樹木之間依稀可以看到兩根停柩門的門柱。

吊鍾咬牙切齒般的吱嘎聲從頭頂上方的格子天井傳來。吊鍾巋然不動,任鍾擺一絲不苟地敲打著,發出如鳥兒狂啼般的陰慘叫聲。墓地從該處開始,直至細砂石路的盡頭,那裏是戴克斯比設計的墓室。

墓地四周都是鐵柵欄,柵欄上方雕著約翰與鷲、路加與有翼牛犢等十二使徒與鳥獸的形象,正中央橫臥著有巨大石棺的靈柩台。在此詳述一下墓地的內部狀況。墓地總體是模仿至今仍在的聖加爾修道院[82] 或者南威爾斯的賓普洛克修道院的露地式靈柩台,不過與二者還是有明顯的不同之處。比如,墓地周圍的樹木,棄用傳統的七灶花楸或枇杷之類,栽種了七棵不同的樹木,環繞四周,分別是無花果、絲柏、核桃、合歡樹、桃葉珊瑚、巴旦木、水蠟。(見下圖)

這些樹環繞著中央的靈柩台,磨藥石的台座上刻著常見的翁布利亞的泣儒浮雕,然而白色大理石的棺蓋構思卻有些異樣。棺蓋傳統的設計通常是印刻徽紋或人像,要麽就是單純的十字架,這個棺蓋上卻是三角琴的線條圖案,代表降矢木家的音樂傳統,上麵還有鍛鐵製造的希臘十字架與耶穌受難像。耶穌像也顯得與平常不一樣,頭稍左傾,雙手手指反翹著向上扭曲,並攏的腳尖向內彎曲到極致,仿佛正遭受極大的痛苦。他的身體相當瘦弱,肋骨清晰可見,看起來有種墓穴時代的感覺,也更像歇斯底裏症患者弓狀僵硬的病理反應,令看到的人大為震撼。

大致看過一圈之後,法水用如發熱患者般的眼神,望向檢察官說:“支倉,如果按坎貝爾[83] 所說,哪怕是重度失語症患者,死亡之後仍能留下詛咒的語言。他還說,人類在耗盡氣力、失去反噬能力之際,隻有神秘主義才能緩和**。眼前這些很明顯就是詛咒!戴克斯比畢竟是威爾斯人,那裏至今仍有巴達斯惡魔教派的遺風,不少人都沉醉於繆亞塔基十字架風格的異教情趣之中。”

“你想要說什麽啊?”檢察官不安地叫道。

“坦白講,支倉,這是個極不尋常的靈柩台,正是傳說中死靈集會的標記。在波斯拉(死海以南)的荒野之中,鬃狗守護白晝,黑夜呼喚魔神降臨……這是冥府的標誌。”

法水抹去睫毛上的雪花,接著說道:“隻是我不是猶太教徒,也不屬於利未族[84] ,就算眼前出現了死靈集會的標記,也沒有必要像摩西那樣必須加以破壞。”

“如果是這樣……”熊城忽然開口,“又怎麽解釋弱音器記號的事?”

“這個嘛,我的推斷看來沒錯,”法水開始說明那個記號,“相互聯結的三顆行星確實具有暗示性。先看墓地周圍樹木的情況,在阿伯納特之後的占星學中,最前方的絲柏與無花果分別受土星與木星的管轄,對麵中央的合歡樹是火星的象征——雖然以前常用曼陀羅、矢車菊、苦艾等草本植物來表示火星。這三顆行星相交究竟有什麽意義呢?在莫連瓦第他們的黑咒術占星學中,這就象征著離奇死亡。你們知道德國十一世紀的尼克斯教派[85] 吧?屬於該惡魔教派的毒藥製造集團,用纈草、毒參、蜀羊泉這三種草藥(注)代表三顆行星的交會,並吊在屋簷下麵以暗示毒藥的所在,後世則用三種樹葉代替。可是,在此處與那三棵樹相連所形成的三角形相交的,又是什麽東西呢?”

(注)

(一)纈草:敗醬科的藥用植物,對癲癇、癔症、**等症狀具有特效,是學者之星木星的象征。

(二)毒參:傘形科毒草,含有大量毒參素,能麻痹運動神經,是妖術師之星土星的象征。

(三)蜀羊泉:茄科毒草,葉中含有馬鈴薯毒、蜀羊泉素,中毒者在產生灼熱感覺的同時,中樞神經也隨即麻痹,是火星的象征。

在網龕燈的暗紅色燈光下,被薄雪覆蓋的聖像陰影左右搖動著,讓人有種莫名的恐懼感。在光線的籠罩下,法水的鼻孔與嘴巴看起來也格外大,變成了配合講述中世紀異教精神的樣子。

熊城此時又提出新的懷疑:“但是,核桃、巴旦木、桃葉珊瑚和水蠟這四棵樹圍成的是正方形。”

“如果我是狂熱的佛教秘學者,我一定會認為,這墓地中肯定有肉眼看不到的符咒之火在每個夜晚燃燒,黑死館的瞭望塔上徘徊著陣陣暗黑的陰風。可惜我不是,我隻能從心理分析的角度來解釋當前的情況,同時也隻能認為,這是具有神秘個性的男人——戴克斯比在生前所懷的意誌。熊城,你知道我為什麽這樣說嗎?因為我早已察覺到危險的存在。心理學方麵的著作,我在讀過洛茲的《雷蒙特》和鮑曼的《蘇格蘭人家》修訂版之後,就再未閱讀其他作品,並且我還燒毀了《妖異評論》的全套。”

直到最後,法水仍然堅持著他鋼鐵般的唯物主義本性。而刺激他如琴弦般繃緊的神經的線索,也隨之化為類推的花朵迅速綻放。僅僅憑一個弱音器的記號,法水就揭開了已故的克勞特·戴克斯比的奇異心理。連黑死館內部的人們都未曾見過他的真實樣貌。

接著,法水他們走出墳場,在風雪中朝主建築物走去。就這樣,直到深夜調查仍在繼續。並且,與黑死館中被稱為神秘核心的三位異國音樂人士的對決場麵,終於要出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