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宣統三年間，大中國有了一個大大的變動，“五色國旗”，打倒了“龍旗”，革起命來了。那時，大中國的一些“老爺”們，都從鴉片榻上，姨太太房裏，由訴訟得來的——老實說：是剝削來的——錢堆中，驚醒過來。我們的龍二老爺，近數年來的錢與田是很多了，勢力大了，姨太太已養了兩胎女兒，隻是寡婦嫂子因為和三妹妹吵了兩次嘴，龍二老爺對於她也似乎不大親密，她很悲哀的住在娘家，為了她後半世的生活流了很多的眼淚。不再到龍二老爺家裏了。而龍二老爺的孫兒，孫女兒，已很多很多——三個孫兒，五個孫女恐真是所謂福人的家庭。但是，一旦革命黨暴動起來，這是一個很可怕的消息，龍二老爺正在過著“快活”的生活，卻受了革命的打擊。他很恐慌，和兒子們在庭子裏發牢騷，說了些“人心不古——江河日下”的話。其實舉人所以恐懼，第一是因為讀書二十幾年而得來的舉人，恐怕將成“廢物”，第二是因為十數年來掙的家產要“動搖”，第三是因為恐怕沒有人再去叫他“老爺”。然而發牢騷那是沒有用的。還是劉四誇子的計劃好，把頭發卷在頭上，也來表示是革命黨，這個提議很有效力，龍二老爺，以及三個兒子都如此的做了。

龍二老爺雖然聲勢很大，而且有錢。人們都尊重他。但是，他的家財，勢力，越大，人們表麵上尤敬重，而心中卻越恨，越討厭，他的威風震**了全村，全白蒲區，甚至於全如皋縣也現了龍二老爺威風的火花，而老百姓們卻是越窮，越悲哀。嚴格的來說：老百姓們實在不大高興龍二老爺——因為他的剝削手段太利害了。

從前，誰也不敢講龍二老爺的壞話，現在，革命了，要換天下了，也有些埋怨過度的老百姓，便怨天恨地的叫道：

“哼！什麽老爺，要窮人的命，他媽的他就是騙寡婦弄發了財！”

“秀才不出門能知天上事”，這句話的確有點道理，罵舉人老爺的話，不知誰傳了過去，舉人老爺知道了。雖然在革命的時候，老爺倒也不願意小百姓侮辱了他的尊嚴，便派了劉四誇子把那個罵他的小百姓抓了來。那小百姓不是別人，便是種龍二老爺二畝田的馬三瞎子。

馬三瞎子壞去了一隻眼睛，身體哆哆嗦嗦地跪在老爺家中的天井裏，臉上流了眼淚。又因為正在十一月間，天氣漸漸冷了起來，所以馬三瞎子跪在地上，更其可憐。

“啞！還了得，你敢罵我嗎？混賬東西！”

龍二老爺的麵孔氣發了青，大概鴉片沒抽得過癮，兩手都在發抖——劈……劈……老爺在馬三瞎子的臉上打了兩個耳光。

“不敢，老爺！”馬三瞎子依然跪在地上，“這是仇人瞎說的我沒有……”

“誰是仇人？他媽的！”

劈劈……又是兩個耳光。

這時，龍二老爺全家的太太，少爺，少奶奶，小姐……都來了，都沉怒著麵孔來看著打馬三瞎子。

“要打！還了得，啞！”大少爺手裏拿了一根竹杖，他說起話來有點口吃。

“打！”這大概是三少爺的聲音。

於是，竹杖便很有力量的劈劈拍拍的演習它的效用，在馬三瞎子的身上亂敲著。

“哦呀……老爺！不敢……你不能打死我呀……”

“打，就打死他！”

劈劈拍拍的竹杖打在肉體的聲，呼號喚救聲，叫打聲，鬧成一片，“真該打。”好像從太太少奶奶小姐堆中也發出這樣的聲音來。

馬三瞎子真是給打得可以，血肉模糊的沾在竹杖上，衣服上……。“哦……呀……”在喘氣而歎叫。現在他不冷了，他流出了血與汗。

馬三瞎子給龍二老爺痛打了一頓，老爺好像還不甚得意，倒上吸煙，喘氣，臉色發青，兩手發抖。結果，馬三瞎子用小車送了回去。——因為打傷了——田沒得種了，而且不準收獲田裏已種的穀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