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玉華這一天沒有去上課,在家裏替學生改卷子。

一見大林分外興奮,笑著說:“你說三幾天就回,一去卻是半個多月。”大林也是情緒熱烈的,即使在百忙中也從沒把她忘記,這時更是情不自禁,把她從書台上拉了起來就是幾個熱吻。“讓我來看看你,”他**地說,“聽說你病啦?”玉華大笑,輕輕推開他:“是的,害了一場小病。”順手從書桌裏拿出一封信遞給他:“你看看這封信,妙極了!”

大林把那信打開,是一封怪信,寫信人滿紙恭維她,說她文章寫得好,是刺州難得的“文學天才”。在信中又露骨地表示了這封信作者的立場、態度。言外之意寄信者自己也是革命陣營中的一員,隻因組織破壞,失掉聯係,現在“頗有孤軍苦戰之苦”。玉華問:“你知道這個人?”大林道:“似乎在《刺州日報》上見過他的名字。”玉華道:“對!就是這個人!”

原來在刺州文化界不久前突然出現了一個奇特人物。此公年在四十左右,高高瘦瘦,一副蒼白而又自作多情的麵孔,留著一頭不男不女的長發;平時喜著大方灰格子西式外套,打大紅領結,戴金絲眼鏡;手不離“文明杖”,挾著隻大皮包,走路時雙眼朝天,目空一切,像是留洋紳士,又像大學教授。他的大名叫吳啟超。身份是《刺州日報》編輯,主編副刊。

刺州原有日報三家,其中曆史最老、讀者最多的是《刺州日報》。此報在北洋軍閥的統治垮台後創刊,因為立論比較公正,也有些進步人士在那兒工作過,所以頗受讀者歡迎。它又一向重視副刊,當地文藝青年大都在那兒投稿,又成為文藝界的活動中心。周維國蒞刺坐鎮後對地方實力派把持這份報表示不滿,進行改組,因而麵目全非,滿紙是“清匪剿共”,連副刊也取消了,因之銷路大跌。不意過了半年,報上刊出啟事,又進行改組,恢複副刊,並“重金禮聘文壇健將吳啟超先生主編副刊”。

這“文壇健將”吳啟超主編了副刊後,不但副刊篇幅從八欄擴大到十二欄,宣布“稿費從優”,還出現不少“左”的文章,其中有吳啟超一個專欄叫“匕首集”,專事抨擊“不公正”現象,揭發“社會黑暗”,並且提倡“階級鬥爭”,反對地主對農民的壓迫,代表青年對“現狀表示不滿”。有一篇文章甚至用這樣大膽火熱的字句發表:“……為什麽革命的烈火在到處燃燒?為什麽要求改變現狀的人越來越多?為什麽會有人鋌而走險?是由於民族危機日深,地主惡霸橫行,貪官汙吏盤剝,人民在水深火熱之中。鎮壓、逮捕、殺人能解決問題嗎?不能!問題是在社會製度方麵,必須打倒地主惡霸、貪官汙吏,改變這不合理的、人吃人的社會製度……”

這篇文章發表後,刺州具有進步傾向的青年,奔走相告,大喊痛快:“我們已多少年沒讀過這樣的文章了。”“吳啟超到底是個什麽人?他不怕人頭落地,在這個時候寫這樣文章?”有人去信向編者致敬,過去有人怕惹火燒身而長期不敢投稿,現在也鼓起勇氣投稿。自然也有人因之大驚失色,把狀告到黨部去:“那簡直是公開為共黨張目!”“此人應該立即逮捕法辦!”

而吳啟超不但沒有因此被“逮捕法辦”或“停筆不寫”,反而“變本加厲”發表了《答讀者問》說:“有人認為我言論偏激,有人認為我該受法律製裁,我為真理立言,為正義呼籲,何怕之有?人可殺,頭可斷,也不能改變我這種立場!”自然,又獲得一部分人叫好!

吳啟超與曆來副刊編者不同,他非常重視與讀者、作者聯係,有稿來必親自批閱,盡可能地發表,並致以豐厚稿酬,今天把稿子一發表,明天就派人把稿酬奉上。對讀者來信,也必親自擬複。對那些稿件寫得特別進步,特別多,“有培養前途的作者”,也必親自登門拜訪。

在談話中,他不但表示對現狀不滿,攻擊軍事獨裁,有時根據不同對象,有意無意表露自己身份,他會神秘地問:“你們讀過在上海出版的《紅流》月刊嗎?那是一份黨的地下文藝讀物呀,我經常在那兒寫小說。”說著,他就從大方格子外套口袋裏神秘地掏出幾本《紅流》,請人過目。打開一看,果然每期都有吳啟超“大作”。

這樣表態一番之後,又感慨萬千地說:“可是環境太惡劣了,為了這些文章我受到反動派的迫害,被迫遠離組織,遠離同誌。為了生活,不能不流落到這個小地方,當小編輯。”他對《刺州日報》還很不滿:“輿論是代表誰的?應該是代表勞苦大眾的!可是《刺州日報》不是代表人民,而是代表地主、官僚、黨棍,站在反動立場。我很痛心,可是沒辦法。我隻不過是個小小副刊編輯,影響不了整張報紙,隻能在自己小地盤上說話。我算做了該做的事,可以問心無愧。要是黨老爺生氣,我不在乎,要我滾,也無所惜。反正我是站穩階級立場,決心不為幾個臭錢出賣革命利益!”接著,他往往又要自怨自艾:“離開了組織,離開了同誌,辦事真困難呀,現在我叫孤軍苦戰……”

他又到處打聽有哪些“誌同道合者”,他說:“這個副刊不是我一個人的,是刺州全體進步文藝界的!我的立場已很鮮明,一定要請那些無產階級作家來支持。我要盡量地發表具有革命內容、革命熱情的作品,至於那些風花雪月無病呻吟的讓它滾吧!資產階級、反動派用得著它,我們副刊用不著!”他的努力不是沒有結果,果然有人介紹他去找刺州女作家蔡玉華和詩人黃洛夫。

那黃洛夫是被認為刺州文藝界後起之秀,他的詩充滿了對革命的歌頌和**,連那些對新詩大有成見的人,讀了也不得不承認頗有才華。

刺州文藝界沉悶窒息了一年多後,突然爆出這“冷門”,殺出這樣一員闖將,頗引起震動。玉華迷惑,黃洛夫卻滿懷高興,認為整個革命形勢正在向更好、更有利的形勢發展,反動派被迫不得不改變作風,以籠絡人心。他認為《刺州日報》副刊九十度大轉彎是自然的,不足為奇的。“既然有此時機,我們為什麽不充分利用它,替在窒息中的人民做點好事?”因此當吳啟超在副刊上刊出“代郵”請詩人黃洛夫先生惠賜大作,以光篇幅時,他就投了稿,並附以熱情短簡,對副刊的“新麵貌,新精神,新作風”,大加讚揚。他的“大作”立即被發表,熱情的複信也來了,緊接著這具有文人學者風度的吳啟超先生,也親自到立明高中登門拜訪。從此他們就做了朋友,而且過從頗密。吳啟超還請他吃飯,縱談天下大事,據說十分投機,相見恨晚。

吳啟超見玉華反應冷淡頗有意見,他私下問黃洛夫:“蔡玉華為什麽不支持我?”黃洛夫這次倒不糊塗了,他說:“我們雖然先後同學,同住在一個城市,從未來往。”吳啟超問:“聽說她長得很漂亮,年已三十尚抱獨身主義,有遲開的玫瑰之稱?”黃洛夫不表示什麽。“聽說她對人又很驕傲?”黃洛夫也隻笑笑。最後吳啟超說:“看來,她對我還不了解,我又得親自登門拜訪。”不久,吳啟超果然親自到私立刺州女子中學去拜訪了。

蔡玉華對這個貌作熱情謙虛的“大文人”,既不熱情也不冷淡,不失禮節,又相當淡漠。她對吳啟超的恭維、拉攏,隻是說:“我已多年不寫東西了,對貴報也不大看,幾百學生作文本子已夠我改啦。”第二天,吳啟超就派人把報送來,說是“免費贈閱”。公開代讀者“呼籲”:“務請惠賜佳作,以解讀者饑渴。”

雖然僅僅是一次會見,但蔡玉華給吳啟超的印象,卻相當“深刻”,他對黃洛夫說:“蔡玉華是個溫柔、沉靜而兼有非凡傲骨的女子,她生活在這個地方,簡直是好花插在牛糞上,埋沒天才!”又說:“為什麽她年近三十尚保持獨身?叫作找不到知音,我也找到解答了!”就在大林離開期間,他的拜訪頻繁起來了,幾乎每天都到她那兒去糾纏,並且逐漸地表露自己身份:“……離開組織,離開同誌……”最後甚至向她寫起“多情善感”的信了。

玉華說明了那經過,又把黃洛夫最近發表在《刺州日報》上的文章交給大林:“我很替他擔憂。找你來商量這件事。”大林把黃洛夫文章披閱著,也覺得問題頗多,他問:“你沒對黃洛夫提出意見?”玉華道:“我不便去找他!”又說:“這個人不遲不早偏在這個時候出現,言行異於常人,行動怪誕,很值得研究。”大林問:“你對他還有什麽看法?”玉華道:“不能過分相信,我倒不怕自己上當,我擔心的是黃洛夫,他和他打得那麽熱,聽說還要把刺州文藝社的人介紹給他。這一來問題就不簡單了。一個姓劉的已把我們整得夠慘,不能再有第二個、第三個!”說時情緒激動,大林也很同意她的看法。玉華又道:“必須製止黃洛夫和吳啟超關係再發展!我們不隨便懷疑一個好人,但也不能隨便相信一個壞人。”問題已經擺出來了,大林覺得很有找黃洛夫深入了解一下的必要。

大林親自到立明高中去找黃洛夫。

這立明高中設在中山公園內,原是坍塌了的武廟舊址,好些年前由一批熱心鄉梓教育的人士向海外募集了一筆基金修建創辦起來的,因此又掛了個僑辦名義。黃洛夫一直在校內寄宿,為了便於對外聯絡,也便於在夜間出外參加活動,他揀了間西麵有大窗的房間住。窗口正對著公園環行馬路,隻要把大窗打開,就可以利用那二尺半高一尺半寬的大窗做個後門自由進出。學校當局早有意把所有向公園的大窗都安上鐵枝,杜絕走私通路,因預算沒有著落一拖再拖,而黃洛夫也得以繼續利用。

大林並不進校門,他習慣於利用這麵後窗和黃洛夫進行聯係。他選中了這樣一個時候,在公園環行路上來回地“散步”,經過幾個來回,看準黃洛夫房間有人,悄悄地踅過去,在棉紙窗上輕輕地隻敲了三下,就見黃洛夫推開窗門探出身來。大林對他招招手,黃洛夫把頭一點,重又把窗門關上。

大林直上八角亭。那是個暑天納涼的好去處,亭子蓋在假山上,離地有兩丈多高,前後各有石級,供上下之用,有棵古榕,高可十丈,枝葉茂盛,正如一把大傘籠罩著它,因此顯得格外陰涼。過去凡來遊園的人都爭著到八角亭去歇歇,乘乘涼,自從接連發生了幾宗上吊事件,相傳有鬼魂出沒,也就沒人敢去,因此遊人稀少,十分幽靜,大林和黃洛夫正好利用這個特點常常在那兒碰頭會談。

大林自在八角亭坐著,約過二十分鍾,在環行道上也出現一個年在二十上下、身材高大、滿麵胡須、一頭亂發、穿一身破破爛爛黃色哢嘰布料學生裝、赤足上穿著對木屐的青年。匆匆奔向八角亭。當他將近亭前,閃進榕蔭下,看看無人注意,才把木屐脫下,用手提著,赤足沿石級上來。他正是刺州詩人黃洛夫。

這黃洛夫是僑辦立明高中畢業班的學生,出身貧寒,親生父母原都是種田的,因兄弟姊妹眾多,教養有困難,從小就被過繼給一遠房親戚,從此連姓也改了。養父在石叻開菜館,頗有積蓄,一妻兩妾均無所出,所以對這過繼兒子,也當作親生的看待,不惜工本地讓他受教育,從小學一直培養到高中,還打算把他送進大學,以便在他學成之後,出洋承繼父業。

黃洛夫原名黃新,性好文藝,在小學時就接觸到一些文藝書籍,讀初中時受蘇聯文藝影響,開始學習寫作,並改名為洛夫,以示他對蘇聯無產階級文藝的崇拜。他原是安縣人,從初中開始來刺州當寄宿生,一直讀到高中畢業班。養父對他的期望是深的,多年來僑匯沒斷過,但他對出洋經商卻沒興趣,他最大的興趣是做文學家。對銀錢的事也看得很淡,有錢來就花,沒錢來也從不去信追索。為人熱情、爽直、樂觀、愉快,好打抱不平,好助人,而生活則散漫不羈。

他每一季度都從養父那兒收到一筆可觀僑匯,做三個月的生活費用。可是他一見有些同學生活特別困難,交不起學、膳費,被學校停學停膳,激於義憤,隻要身上有錢便自動代為繳納。平時身上有幾個錢,誰需要了就讓誰用,也從不計較。因此常常鬧窮,頭發幾個月不理,衣服都是破爛補丁,沒有鞋穿就赤足走路,交不起膳費被學校停膳,也滿不在乎,一天僅吃一餐。正因為他為人豪放,才華出眾,因此人緣極好,在學校中成為中心人物。又因為能寫一手好詩,被社會譽為當代刺州詩人。

黃洛夫在政治上的發展也很快,十七歲參加CY,十八歲入黨,被提拔為CY特支負責人之一,負責領導反帝大同盟。在他努力下,這個學校的反帝大同盟有了很大發展,它們掌握了學生會領導權,還策動成立刺州學生聯合會。由於時局變化過快,學聯沒有成立,而環境則日益惡劣,反帝大同盟活動也一天天困難,組織上決定用灰色麵目出現,黃洛夫因此又成立一個以“研究文學為宗旨”的“刺州文藝社”,還出版了一份名為《刺州文藝》的油印月刊。這份月刊,從集稿、編稿、刻蠟紙、印刷、發行都由黃洛夫一人承擔。

文藝社的活動除了出版月刊外,還經常召集文藝講座,討論有關寫作問題。以立明為中心,不少中等學校都有它的“文藝小組”,相當活躍。但自吳啟超複刊《刺州日報》副刊後,黃洛夫帶頭投稿,大部分文藝社社員也都轉而向副刊投稿,《刺州文藝》因之就有兩個月沒出版,看來要解體。而黃洛夫自從和吳啟超結交後,也覺得《刺州文藝》的出版已無現實意義了。還想利用吳啟超來擴大文藝社的影響。

上了八角亭後,兩人默默地拉過手,大林就問:“在哪兒談?”他們已有一個多月沒見過麵了。黃洛夫回答:“不會有人來的,就在這兒怎樣?”大林也不反對:“你說怎麽談?”黃洛夫實際上也有很多話要談,隻是很難找到大林,這時他就熱情洋溢地說:“我要談的話可多哩,我想先向你匯報一下文藝社的工作,最近我們可大開展,沉悶的局麵已經打開了。”大林微笑著,沒有打斷他的興致。“我們找到新地盤,我打算把那份小油印月刊停掉,在《刺州日報》上編個文藝周刊,也叫《刺州文藝》,這樣影響大,也不費力……”大林隻是微笑,不表示什麽。黃洛夫繼續說道:“我找吳啟超談過,他也讚成,並答應由我掛名主編……”

大林忍不住要開口了,他問:“你怎樣認識吳啟超的?”黃洛夫興致勃勃地回答:“先是他來找我,請我支持,而後我們就常常來往,關係搞得很不錯。”大林又問:“你了解這個人?”黃洛夫道:“這人不錯,思想進步,對人熱情爽直,曾經是個同誌,在上海左翼文藝刊物《紅流》上寫過文章,他的文章我都讀過,是真正普羅文學,那刊物不幸被反動派查封了,同誌們相繼被捕,他因此也被迫逃亡……”大林越覺得問題複雜了:“誰告訴你這些情況的?”黃洛夫坦率地說:“是他,吳啟超自己。有一天,我們兩人在館子吃飯,他心情悒悶,多喝了幾杯,就把什麽都告訴我,還一再叮囑:不許告訴別人,不然我也待不下去呢。除了玉華和你,我什麽人都不說。”

大林麵色變了,黃洛夫卻沒覺察到:“你們還有些什麽來往?”黃洛夫道:“他很有學問,一套文藝理論說得真好,我請他和文藝社社員座談座談,他也一口答應,還說可以把座談記錄在他副刊上發表,以擴大文藝社的影響。”大林問:“座談會已舉行過?”黃洛夫道:“還沒有,我等問過你再舉行。這些日子我真焦急,要找你,找不到,時機又好,要利用;對這新形勢,對吳啟超這樣個人,我們也得有個對策才好。”大林問:“你想該用什麽對策?”黃洛夫很感樂觀:“形勢好得很,對我們有利。先說說《刺州日報》的轉變,這和反動派不得人心,報紙銷路大跌,不能不改變調子,以爭取讀者有關;至於吳啟超這個人,我認為是可以相信的,必須利用他的地盤,多發表一些好文章,多替革命做些有益的事。”

大林反問:“你說吳啟超這個人可靠,有什麽根據?”黃洛夫還是滿腔熱情:“不多,但他的表現不壞,他就對我說過,他在報館裏處境不好,有人監視他,找他麻煩,說他太革命。他說,我不肯改變編輯方針,除非把我開除,幹革命就得有這樣不怕死精神,頭可斷,血可流,而革命氣節必須保留。”大林問:“你根據的就是這些?”黃洛夫繼續說道:“他說他從報館記者那兒,知道有好多革命同誌被捕,個人、家屬都很困難,他問我:這兒有革命互濟會沒有,我現在是遠離組織、遠離同誌,不能直接為革命犧牲流血,卻可以做點別的工作,我的薪水不少,一個人用不完,很想捐一部分錢給那些受難的革命同誌……”大林注意地問:“你怎樣答複他?”黃洛夫道:“涉及組織問題,我當然不說。”

大林又問:“他還對你說過什麽?”黃洛夫沉思片刻:“對!他對玉華同誌非常注意,幾次問到我,為什麽她不肯支持他的革命事業?為什麽她對他那樣冷淡?還談了好多不必要的話……”大林問:“是哪些不必要的話?”黃洛夫道:“比方說:人人都說她是遲開的玫瑰,為什麽她年近三十尚獨身不嫁,她有男朋友嗎?和你們文藝社關係怎樣?我說:我們雖是先後同學,又住在同一個城市,卻不來往,她的事,我一點也不知道。”大林渾身熱辣辣的,起身說:“我們下去走走。”

玉華的匯報,引起大林的深切注意,而在聽完黃洛夫親口匯報之後,他覺得一個類似姓劉的叛變前嚴重的情況,又擺在黨組織麵前了。當年,姓劉的打進了吳當本控製下的刺州總工會,他何嚐不是滿腔熱血,幻想利用吳當本的地盤,擴大赤色工會的影響,做一番有利革命的事業,還妄想得到吳當本的信任,把總工會大權交給他。當形勢對國民黨反動派不利,××軍反蔣,鬧獨立,吳當本又故意對姓劉的表示進步,說他是一貫主張貫徹孫中山三大政策,以國家民族為重,他不反共,主張聯共,把那姓劉的耍弄得蒙頭轉向,得意忘形,竟把吳當本當進步分子看待,認為可以利用他,可以合作。結果,把自己麵目暴露了,組織暴露了。周維國一來,吳當本一馬當先,出麵告發……這教訓還不夠慘重?

現在又出了個黃洛夫!這吳啟超到底是個什麽人,來曆如何,意圖何在,自然還可以研究;也不是沒有可能:這些日來由於國民黨反動派在白區中,進行空前的白色恐怖,組織破壞,許多同誌不能在原來地區工作,紛紛轉移,而且還在失掉組織聯係下堅持工作。但在情況未判明前,是不該輕易把組織暴露在人家麵前!玉華說的話對:一個姓劉的已把我們整得夠慘了,不能再有第二個、第三個。自然,黃洛夫與姓劉的不同,他年輕、幼稚……

兩個人並排著緩緩地沿著環行路走,公園裏很寂靜,因電力不足,偶見幾盞路燈,也很黯淡,正便利他們做這樣一次“散步”。這次是輪到大林說話了,他先對黃洛夫傳達了當前形勢。這個傳達加強了黃洛夫的信念:“對!形勢的確好,連反動報紙都轉向哩!”接著大林又說:“我不懷疑你反映的有關吳啟超的情況,但你缺乏分析。小黃,在這兒,我要批評你,你對吳啟超這個人下的結論太早,也太隨便了!”他用低沉而嚴肅的聲調說:“你為什麽事先不加分析研究,不和組織商量,就那樣肯定他是個好人?就把自己和文藝社輕易暴露給他?”

他的嚴肅態度,給黃洛夫帶來緊張氣氛,很想辯解:“我沒對他表示自己是什麽樣人!”大林打斷他:“如果他是個曾經參加過組織的,如果他是敵人有意放出來的,就不會那樣笨,看不出你來!”黃洛夫的熱度在減低。“我承認:你的想法、做法、動機都是好的,從工作出發的,但是動機好,不等於效果也能好。我們是共產黨人,我們是辯證唯物論者,不是唯心主義者。要有調查研究,不能憑主觀,憑動機。你對《刺州日報》突然轉變的看法,顯然是錯誤的。你想周維國是個什麽人,他會允許在他鐵拳統治下,有份進步報紙?刺州文藝社是個什麽樣組織,誰在領導的,誰同意過你把吳啟超這樣一個不明不白的人引了進來?”大林嚴厲地看了黃洛夫一眼,黃洛夫把頭低著。“你自己先就不該在副刊上帶頭寫那樣文章!如果說這份報紙的突然轉變是為了欺騙讀者,你不正做了反動派幫凶?如果,是敵人有意布置,情況就更嚴重,反動派僅僅根據你寫的那幾篇詩,就可以逮捕你,證據確鑿,你還有什麽話說?”

黃洛夫從來就沒想到這些,更體會不到它的嚴重性,經大林這一指出,才開始感到嚴重,熱度已降到零下了。大林接著說:“你忘記了組織上給你的指示,隱蔽地工作,用灰色麵目出現;你這樣做,不等於公開向敵人告密!”這話說得那麽沉重,使黃洛夫急得幾乎要掉淚。

他們在環行路上走過一圈又一圈。大林激動,黃洛夫沉重,有好一會兒兩人都不說話。“現在該怎麽辦?”大林忽又開口,“我現在還不能立即就下結論:吳啟超是個壞人,是敵人有意識派下來的,但他的可疑之處很多……”黃洛夫低聲問:“要我馬上離開嗎?”大林道:“還得看發展,但有一點是可以肯定的,你的文章不能再寫了,和吳啟超的關係也不能再維持下去,所有的打算都得暫時放棄,同時,也得做更壞的準備!”最後,他又問:“有什麽不同意見?”黃洛夫心煩意亂,情緒沮喪地說:“也隻有這樣!”

大林懷著不安心情回到進士第。他暗自在檢查,這一場談話是不是過分了,使黃洛夫難以接受?過後一想,也好,讓他有所警惕。這個同誌也太粗心大意了!玉華也剛從她伯父蔡監察家回來,她是受母親的委托,送一些剛從後園摘下的水果到他那兒去的,隨便探些情況。她邊用麵巾抹汗,邊對大林說:“形勢很緊。我一到那兒,就聽見伯父和幾個地方實力派在談話,他們說紅軍主力開走了,但留下的人實力還不弱,據偵察結果有一股萬餘人,正向章縣移動。現在留在章縣的隻是一些雜牌,幾次‘圍剿’早已被紅軍打得七零八落,沒多大戰鬥力,形勢危急。周維國十天前被召到省城開會,剛回來,聽說帶來一個什麽鞏固後方方案,要請鄉紳議事組織鄉團。”

大林很注意地聽著:“軍隊要調動嗎?”玉華道:“說是意見分歧,省方叫他抽兩個團去支援章縣,周維國不同意,說:一個專區,五個縣,我手頭隻有六個團,泥菩薩過江,別說兩個團,就是兩個連也抽不走。但省裏很堅決一定要他抽。他沒辦法,隻好同意。現在就是要組織鄉團,彌補兵力空虛。”大林想:“情況重要,必須馬上通知組織。”他見玉華要進裏屋,便說:“你等會兒還得來,我們要談談工作。”

玉華進內室去換了衣服,叫陳媽倒水洗澡,大林就在書房裏給組織密寫了一封信。信寫完,看看手表,還沒到戒嚴時間,又匆匆出去。他找到小林,把信交給他:“明早送到清源,交給老黃。”小林把信在貨架上藏好,又告訴他今天在東大街發生的一件怪事。

原來這天,在東大街好多間鋪頭都發現有形跡可疑的人,手裏拿著一封信,裝出極為神秘倉皇姿態跑進去問:“請問德昌同誌在家嗎?我是從外地來的,有很重要事情找他。”這個神秘人物也撞到十八號。當店鋪答他:“我們這兒沒這個人呀!”就表示,十分焦急失望,歎著氣:“我是從很遠地方來的,找不到他怎麽辦,你們做做好事,告訴我在哪兒可以找到他?”大林回進士第後用十分憂慮的心情對玉華說起這件事,玉華卻又說了另外一件怪事。

她說:“怪事年年有,今年特別多。”在那些被捕的同誌中,有幾個意誌不堅定、動搖怕死的人,寫了“自新書”出來,滿以為從此可以太平無事,過安定日子了。想不到保安司令部卻要他們按期去“匯報思想情況”,還分配他們工作,有兩個特別壞的,就奉命跑到宋日升同誌和陳天保同誌家去,勸日升女人庚娘和天保娘:“在裏麵過的不是人的日子,你們在外麵過的,也不是人的日子,你們不如去勸勸他們,叫他們自新,像我們一樣一自新出來就沒事,老劉還做了大事哩。”

那慶娘是個明白人,她一言不發,一麵掩著鼻子,一麵故意問她大兒子大狗:“哪來這股臭氣,把人熏得難過,大狗,你找找看,是哪家的狗偷偷進來屙下臭屎?”把那壞家夥醜的逃出門去。天保娘卻說:“天保是個堂堂男子漢,沒偷人搶人,自新什麽?!姓劉的是姓劉的,我天保卻不是姓劉的!”也把那壞家夥攆跑了。

這一手失敗了,又有兩三個自新分子奉命到處亂跑,看見從前認識的就向密探告密。可是成績也不好,沒有找到新線索,使保安司令部特務科長朱大同非常不滿,把姓劉的叛徒叫去罵了一通:“你們這些自新分子都是飯桶,放出去這許久,沒一點表現,不如殺掉算了!”據說姓劉的叛徒又提了個新方案,叫把自新分子送回第一監獄,散布謠言說:在外麵的家屬苦死了,有人當光吃盡,當叫花子過日;有人煎熬不過幹起“半掩門”勾當,也有鬧著要重新嫁人的。勸那些還在堅持的同誌:“自新算了,共產黨不再照顧我們這些受難人啦,還守這股氣節做什麽!”他們按這新方案做了,卻也做不出什麽成績來。

玉華說:“從老魏那條線我們聽到一些消息,日升同誌吃苦最多,已被打成殘廢了,但表現得很堅決,他對那些叛徒說:你們做你們的官去吧,我坐我的牢,我們叫作道不合不相為謀,早已一刀兩斷,請不要白費心機!天保這個人頂粗暴,一見這些人就恨得刺骨,一言不合就動手打人,他對這些人說:不要用你的狗屁來熏人!為了他打人,也吃過不少苦頭,可是他不怕,一見那些家夥在散布謠言,還是動手打人。隻有那陳山在記掛他那新婚女人,他聽說有人在外頭鬧著要改嫁,把眼睛都哭紅了。”大林問:“家屬的情況怎樣?”玉華還沒把話說出,就先掉淚了:“苦呀……”大林道:“正是有這樣的迫切情況,特區才決定我回來布置這一場鬥爭,現在,你沒事了吧?坐下,我們好好研究一下……”

幾天後,一個由革命互濟會發動的“捐助受難革命同誌家屬”的捐獻運動就悄悄地鋪開了。發動範圍比較的廣,黨團組織和外圍團體都動了,他們把這次運動和時事教育相結合,要做到提高革命群眾鬥爭的信心,又能發揮階級友愛精神,因此也是一次階級教育運動。大林親自主持這個運動,玉華卻到處在奔跑,主持會議傳達對當前形勢的看法。黨團員滿意:“許久來,我們沒開過這樣的會了!”革命群眾也表示:“國民黨反動派所說的,全是吹牛,共產黨、紅軍是越戰越強的!”曾停頓了相當時候的組織又恢複活動了,並且是生氣勃勃的。

黃洛夫剛剛收到從石叻寄來的一筆僑匯,他對大林說:“你全拿去。”大林問:“那你的生活費怎麽辦?”黃洛夫道:“我另想辦法。”老互濟會會員老魏原是個肉販,他在衙門口菜場內擺了個肉攤,聽了傳達就對玉華說:“這件事早就該做了,我們苦點沒什麽,可不能傷了裏麵同誌們的心!”他從褡褳內拿出一疊銀圓:“這是豬本,你全拿去,我們一定要叫反動派謠言破產!”學生們有捐零用費,教員捐出了薪水的一半或三分之一。老黃也及時給他們支援,從農村挑來好多農副產品,有雞鴨、米糧和番薯,都放在小林那兒。農會、婦女會還寫了慰問信,對受難家屬說:“你們在城裏住不下去,就到我們鄉裏來住!反動派猖狂一時,卻消滅不了我們千千萬萬顆熾熱的心!”

每天有成績匯報到來,都使大林感動,他幾乎是熱血奔騰地說:“我們有這樣好的黨,這樣多的革命群眾,反動派想來消滅我們?癡人說夢!”運動將近結束時玉華也把幾件首飾拿出來,她說:“這是娘為我準備的,有你一份,也有我一份,來,我們把它也加上!”

在一個陰雨連綿的黃梅天,有個僑眷打扮的婦女,打著把黑布傘,穿了雙陳嘉庚雨鞋,提著隻布口袋,小心翼翼地在打鐵巷出現。她一邊看著份簡便路線圖,一邊在泥濘曲折的路上打聽慶娘家。連下半月陰雨,這兒又是爛泥地,到處是水潭、泥坑,路非常難走。她進入打鐵巷,轉了幾個彎,到了一片“火燒地”。

相傳在十多年前,這兒發生過一場大火,燒去一片房子,留下的隻有十來間爛泥屋,後來有人臨時在火燒地上搭了些簡陋木屋賤價出租,因此又成了個新居民區。但居住在這兒的,都是些貧民,有挑夫、小販、工人,甚至有小偷、妓女,一向被人認為是“肮髒、汙穢”地方。日升、天保就是住在這兒的。

這個在爛泥地徜徉著,按圖索驥的婦女,幾乎走了大半個火燒地,才在一間半塌的民房門口停下。她輕輕地敲著門,有個十歲來大,衣衫襤褸,滿麵烏煙的孩子出來開門。他睜大雙眼,用驚異不安的眼光望著這個陌生人。那婦女和氣地問:“小朋友,你叫大狗吧?你娘在家嗎?”那孩子更加吃驚了,在他記憶中,這一年來他們家裏就很少有外麵的人來過,更不用說像這樣闊氣的“太太”。他問:“找娘有什麽事?”那婦女道:“你帶我進去,我有事找她。”大狗反複地把她打量著,還是讓她進門了。

來的正是玉華,她是來執行任務的。

她走進門,隻覺得一片陰黑,到處是水漏,地上也是一片泥濘。她把布傘放開一邊,用手拍去身上的雨滴,隻聽得從門後灶間,有個女人沙啞的聲音傳出:“大狗,誰來哪?”大狗邊答著,邊進內:“娘,有個太太找。”玉華正待跟大狗一同進去,那慶娘已經出來,一個三十四五年紀婦女,頭發蓬鬆,衣衫不整,拖了雙木屐,用背兜背著一個約一歲半孩子,那孩子正在呼呼入睡。

玉華迎上前去,叫了聲:“宋太太,是我。”慶娘一時愣住了,哪來的風把這個闊太太送來?她不安地把她打量著。從日升吃了官司後,她們這兒常有些不三不四的人來,使她起了反感,因此對一些“來曆不明的”總是有些戒心。她粗聲粗氣地問:“你找我有什麽事?”玉華一直是和和氣氣的,微笑著說:“我是從城外來的,聽說宋師傅手藝高,特地來請他去打錫器。”那慶娘見她的打扮、神態、說話與那些不三不四的不同,而在過去,像這種自己找上門來請宋日升去打錫器的也常有,因此也信了。她的神態也變了,一麵請坐,一麵說:“太太,你來遲哩,日升不在家……”

玉華自己掇條板凳坐下,也請她一同就座。還是誠誠懇懇地說:“宋師傅是不是出去幹活,什麽時候完工回來?”慶娘是個直性子的人,一有不滿就衝口而出,她既認定來人不是個壞人,也就衝口說出:“我們家當家的,不是被人請去做工,是被人用繩子拉出去坐牢!”玉華故作吃驚道:“為什麽?”慶娘雙眼閃光,聲調激昂:“他們說他是共產黨!”玉華表示同情道:“宋師傅一向是忠厚、正直。”慶娘一聽這話就更加氣憤:“這個年頭就是忠厚人吃虧!”她對大狗說:“看火去,水快開啦。”小狗醒了,哭著,她解開背兜,抱在懷裏,順手把那幹癟的**塞到他口裏。玉華問:“小狗有多大啦,還在吃奶?”慶娘道:“保安司令部來拉他爸時,剛半歲。孩子不足月就生下,身體不好,我說多奶他幾個月,一歲多了,還吃奶。”接著又說:“日升吃這門官司,我不失望,他幹的事光明正大,不偷不搶,說到哪兒我麵都不紅!”玉華乘機問:“這一年多來,你們一家人怎麽過?”慶娘見話說得投機,也不再回避,她說:“把三餐改作兩餐,稀粥改吃番薯,大不了當叫花!”

玉華原擔心她對一個陌生人不會這樣爽快利落,現在情況變了,肯談,而且也接觸到正題,她想:她的政治情況大家都清楚,似乎也不必那樣轉彎抹角,便說:“宋師傅沒有可靠朋友嗎?”慶娘忽然警惕起來:“他有什麽好朋友我不知道。”答得也很利落。玉華倒很欣賞,這個人粗中有細,不愧是日升同誌的愛人。便又道:“宋太太,你很機警,這句話我本來不該問的。”慶娘有意避開:“我叫慶娘,你叫我慶娘好啦。”玉華卻緊追著不放,她說:“慶娘,你允許我和你多談幾句嗎?我知道你不會信任我的,但我還是要設法爭取你信任。我不是來請宋師傅,是來探望你和你的孩子。和宋師傅我們雖沒見過麵,但我是他可靠朋友,他的事,我早已知道;你還不認識我,但我早就認識你……”慶娘把麵孔一沉:“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玉華回頭望望門外:“這兒談話方便嗎?”慶娘沒搭腔,卻向灶間大聲叫:“大狗,番薯下鍋沒有?”大狗在灶間答道:“熟哩,媽媽。”慶娘道:“你出來。”大狗一頭大汗出來。“到門外去站,有人來就說聲。”大狗答聲“是”便出門去。玉華問:“到你這兒來的人不多吧?”慶娘口裏不說,心中卻暗自在想:當年日升在時,也常有些陌生人來家,他們在談話時,也常問:“方便嗎?”日升也常對她說:“慶娘,你出去看看,有人來,打個招呼!”她就拿起小木凳,坐到門外做手活。這個人說話為什麽和日升朋友說的一模一樣,難道是我們的人又來啦?也低低回答說:“壞人已許久沒來。”

慶娘實在再也克製不住自己,她撲向玉華,玉華張開雙臂摟住她,當時兩個人摟成一團,低低地像多年不見的親人在一種極端困難的環境下會見了似的哭著。慶娘嗚嗚咽咽,斷斷續續地說:“我知道,日升在時常常對我這樣說過,隻要我能守下去,你們會來,你們一定會來!”玉華也哭道:“我現在不是來了嗎?慶娘同誌,隻是來遲了一步。”慶娘搖搖頭:“隻要能見到你們,什麽時候來都一樣!”兩個人就這樣,摟在一起又分開,分開後又摟成一團,說著又哭,哭了又說。多少話,多少心裏的話、痛苦的話、歡欣的話想說呀!可是,時間過得真快,她們還有多少事要做,多少問題要研究討論呀!

小狗睡著了,慶娘把他抱進裏屋去,玉華也跟著進去,她們就在床沿坐著,手拉著手,抒發衷情。玉華說:“組織上知道你這些日子生活艱苦,叫我送了點錢來,還有各地同誌寄來的慰問信和一些農副產品,你一定要收下,把一家大小生活安頓安頓。錢不多,做點小買賣過活還可以。除了你們一家,天保娘也有一份。組織上還準備了另一筆錢給其他受難同誌的家屬,現在我都交給你,也請你代表組織對她們表示慰問。”說著,她讀了那些慰問信,又從布袋裏拿出三個紙包,一包是給她,一包給天保娘,另一大包給其他家屬攤分,都交到慶娘手裏。

慶娘雖然感到生活困苦,但對於接受人家幫助,卻還不習慣,她麵紅地說:“錢我不要,情領啦。你能來看我們,就是最大恩情。你放心,日子再苦,我也會熬下去。”說著,又把東西退回給玉華。玉華道:“不是我個人的意思,是組織的決定,不能拒絕的。”說服了半天,慶娘才歎了口氣:“我該怎樣感謝你們?”說說,又哭。玉華替她抹去眼淚:“除你和天保娘的外,其他受難同誌家屬都托你們兩個去分配,該多該少,誰該給,誰不給,都由你們兩個決定,千萬不能暴露關係,說我來看你,防止裏麵有壞人。還有那些吃的,過後我也叫人送來……”慶娘點頭道:“我雖不是組織內的人,道理我也懂。你們托我辦的事,我一定好好辦,這些受難人的家屬,除了那些‘自新’出來的,我們也常在一起,不是到天保娘家,就是到我家。”玉華又道:“這就更方便啦。不過,我還有個建議,為了安排大家今後生活,也為了叫牢裏同誌安心,你們最好組織在一起,互相幫助照顧,有困難大家設法。”慶娘點頭。

慶娘心裏熱烘烘的:“蘇姑娘以後還來嗎?”玉華問:“到你這兒方便,還是另找一個地方碰頭方便?”慶娘道:“初時反動派派人來,守了幾個月,看看什麽好處也沒得到,以後就不來哩。你來時,先看看我窗口有沒尿片掛著,有尿片人在沒事,不見尿片就不進來。”玉華笑道:“你也學會做地下工作哪。”慶娘麵紅了一陣:“我是向日升學來的。”玉華和她約定下次見麵的時間,起身要離開,慶娘卻又忙著把她止住:“你等等,我先出去看看。”她開門出去,隻見大狗縮著身坐在屋簷下東瞧西望,慶娘低聲問:“沒壞人?”大狗搖頭,慶娘返身對玉華招手,玉華打開布傘出去。

慶娘在門口,以難舍心情,望著玉華匆匆離去,一直到她的背影在轉角處細雨飄飛中消失了。大狗早已溜進灶間去,這孩子成日總在叫餓,好像從沒吃飽飯似的,一會兒就用粗瓷大碗裝著香甜番薯出來,說:“娘,吃飯。”慶娘心不在焉地說:“你先吃,我有事。”說著,就解下圍兜披在頭上,朝天保娘家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