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2

一早,玉華離家打算到第一巷德記旅舍去執行任務,隻走到半路,就聽說昨晚突擊檢查,從德記抓了許多人,暗自叫聲:“壞了!”又匆匆回頭。大林聽見這消息更加緊張,對玉華說:“設法通知小林暫時躲一躲。”又說,“我三天後再來。”五分鍾後,他離開進士第趕出城去。

玉華心情非常不安,不知又要出什麽大事,她是個相當沉著的人,和往時一樣吃完早餐就上學校,外表和平時沒什麽兩樣。上課鍾還沒響過,和平時一樣,學生都在校園裏活動。她無意中遇見那德記旅舍老板娘的女兒,想起大林委托的事,便把她拉過一邊,問起昨晚突擊檢查的事。

那天真女孩學她娘口氣說:“鬧來鬧去,還不是為個錢字。”玉華問:“怎麽說的?”小女孩道:“什麽事也沒有,各罰大洋三元就放啦。”說著又咯咯地笑,“聽娘說,有些客人損失很大,有個從禾市來姓黃的客人,身上帶的錢全給搜走,現在連吃飯也成問題哩。”玉華注意地傾聽著。“說是來找親戚的。對人挺和氣,就是運氣不好,親戚沒找到旅費倒叫人搶了。”說著,上課鍾已響,學生們紛紛趕進課堂,玉華知道那個人無事略為安心,可惜大林已經走了,她一時又無法通知他。

早飯後,老黃又在東大街十八號出現,他是去打聽消息,順便對昨晚的事打個招呼。大街上很熱鬧,來往的大都是東門外的農村婦女。她們挑著柴草、農副產品,羅列在街道兩側空地上,等候買主。店鋪都開了,生意卻很清淡,農民在自己挑來的農副產品賣出前,是沒有現款買所需東西的。不過,街上謠言卻很多,人們在三三兩兩、交頭接耳地談論,說省城非常吃緊,又有一支紅軍從中央蘇區打過來,中央軍抵擋不住節節敗退,那支紅軍現在已打到離刺州二百裏地區,隨時都有打進刺州的可能,所以周維國連日在調兵遣將。大家都在說:“看來又要拉夫啦。”老黃心想:“怪不得進城的盡是婦女。”

他到十八號去,那個光頭黑麵的少年不在,有個四十來歲的婦女在掌管店務。他照樣買了包紅錫包,想打聽一下那少年,那中年婦女隻說了聲:“有事出去了。”便招呼別的主顧去了。他在那兒周旋了好一會兒,不得要領地又回旅舍。

他以為是偶然碰巧找不到那關係,也許他是到什麽地方去通知德昌了,因此下午又去。照樣買了包紅錫包,那中年婦女也不在,換來個五十上下年紀的男人。他又向他問起那少年,店老板倒還和氣,隻是說:“有事下鄉去哪。”老黃有點失望:“什麽時候回來?”店老板搖搖頭。老黃回到德記問女店主,他的親戚來過沒有?女店主道:“我和你一樣,時刻在等他,就是沒見人來。”

老黃起了狐疑,他想,他這次來的任務急迫,論理關係已接上了,該有人來找,為什麽等了這一天,走了兩趟,還沒點動靜?他回到房裏,躺在**,抽著煙卷,在分析研究原因。他想:也許他遲到了,引起懷疑;也許是昨晚客棧出了事,引起懷疑。如果特支因此而不敢接關係,他該怎麽辦?他現在是身無分文,靠那好心腸的女店主借錢度日。時局緊張,一個人待在這兒什麽事不會發生?一時也焦急起來。

他忽又想起臨走時,市委書記曾對他叮囑過:“要記住,你去的地方,是個白色恐怖非常厲害的地方。在那兒堅持工作的同誌,都是雙手提著人頭過日子。接關係時,也許不會像平常那樣,因此千萬不要急躁、大意,有困難就給組織寫信。”他反問自己:現在是不是已到了困難時候?為什麽不給市委寫封信呢?論理在他安全抵達目的地後,也該給組織打個招呼。因此,他便到櫃台上,向女店主借用筆墨,並要一份空白信封、信箋。

半小時後,他把信寫好了,信上說:“……此間貨源奇缺,而采購者極多,常有搶購現象發生。弟因交通故障,來遲一天,貨主借故拒交欠貨,且避而不見,隻得暫住東大街第一巷德記旅舍聽候解決。隻與貨主原約如期交貨,貨主今拒不見麵,交涉無門,使弟進退兩難。見信務速函貨主,促其履行諾言,以守商譽,亦免弟空手而歸。至切!至切!”他把信反複推敲一番,認為相當妥善了才去付郵。

但他也沒有放棄機會去找關係,每天還是上十八號去買紅錫包。隻是那少年一直避不見麵……

大林比原定時間遲了一天才回城。

玉華還沒回家,小冬上學去了,因此進士第內異常清靜寂寥。玉華娘聽陳媽說“林先生來啦”,認為是個時機。這個因丈夫是個讀書人,一向被尊稱為先生娘的老年人,許多時日來就想找大林單獨談一次話,解決有關他和玉華的婚事問題。他們接觸雖多,總有玉華在旁,她怕玉華罵自己老封建,又怕不能暢所欲言,表達一番心意,有許多想說的話都悶在心裏。難得有這樣機會,她和大林單獨在一起,因此她便摸進書房,並對大林說:“阿林呀阿林,我們這座院子少了你一個,就像空了半邊屋。”大林笑著說:“是伯母過分寵愛。”玉華娘道:“說真的,我們家就是少了個男人,要是你能搬過來……”大林還沒全理會她的意思,開口說:“我現在不就是把它當自己的家嗎?”玉華娘一陣高興:“你也這樣想就好哪。”又進一步說:“你們年紀都不小了,你該成家立業啦,玉華也該有個丈夫,你說是不是?許久來,我就想單獨找你談談,有許多話要對你說,就是……”她沉吟半晌,突又開口,“你們要好了許多年吧?”

這個突然襲擊使大林大感狼狽,麵紅著。玉華娘卻很得意,她說:“有什麽不好意思?男大當婚,女大當嫁,是天經地義的事,玉華今年是二十九歲,你的年紀?”大林說:“也是二十九!”玉華娘表示滿意:“不正好?說真的,在沒有知道你們已經要好時,我真擔憂呀,一個二十九歲姑娘還沒有婆家那還行!她要自由,我和她那死去的爸一樣,不反對。不過自由來自由去,總得有個結果,不能一輩子老是自由自由呀!她聰明,人也不太難看,不怕沒人要,過去要討親事的人可多哩,門檻也快給踩斷,都叫她回絕,現在也還有許多人想來說親;我擔心的是人家笑話,俗語說:人言可畏。這些年來外麵說的怪話,三進大屋也裝不完呀,什麽獨身主義呀,什麽同**呀,什麽白虎星呀。背著她,我就不知道偷偷流過多少眼淚,她呢,卻一點不在乎……”說著說著,她心情沉重地歎了口氣,淚水也掉了。

這時忽見陳媽帶著小林匆匆進來,小林見麵就說:“阿林,怎麽現在才回?”大林知道有要緊事,對玉華娘說:“伯母,您的心意我全明白了,有話以後再談吧?”玉華娘有點不舒暢:“又被小林岔斷!”還是起身告辭。小林匯報了德記被搜查和這幾天來的情形,又把一封信交給他。大林把信打開,是一封普通商業來往信件,他略為看過之後,便跑到對麵客房去,用茶水塗抹著信背,於是出現了一行行白字:

特支:

老黃同誌業於十九日抵達你處,因交通故障,比原定時間遲了一天。他現住東大街第一巷德記旅舍,苦於無法與你們聯係。信到之日,務速與之聯係,協助其轉移至安全地點,以利工作開展。切切!

市委

大林把市委指示信反複地讀了幾遍,點上火燒掉,才又回到書房。他興奮地對小林說:“現在情況已鬧清楚,老黃是自己人,你現在就到德記去找他……”小林站起身就想走:“現在就把他帶到這兒來。”大林對這年輕性急的同誌帶著批評口氣說道:“你忙什麽,我的話還沒說完哩。你到德記去找他,對他說:你托我找的那個親戚已經找到了,正在等你。一聽你說,他一定會跟你走,你就把他帶到清源村口大榕樹下,那兒自然有人接應你們。”

小林受了批評倒沒有什麽,他很了解這位領導同誌的脾氣。他默默地記住這一段話,正待出門,忽又記起:“玉華同誌告訴我,老黃同誌帶來的路費全給派出所搜去,這幾天的吃住還欠著哩。”大林從身上拿出五塊銀洋:“代他付掉,不能使新來的同誌為難。”

小林走後,大林便進內室去向玉華娘告辭,玉華娘吃驚道:“玉華還沒回你就走?”大林道:“請伯母轉達一聲,過三幾天我再來。”玉華娘知道留他不住,便說:“看你這樣東奔西跑的,連飯也不吃就走。下次來,可記住把行李搬來。”大林笑了笑:“謝謝伯母。”便伸著那又長又健實的腿,匆匆地走出進士第。

大林要去的地方,是離城十裏地的清源鄉。

清源是個僑鄉,卻是個窮僑鄉。全鄉有百分之八十的精壯男人出洋謀生。因此這鄉有三多,守活寡婦女多,老頭幼孩多,童養媳多。男人出洋雖也被稱為“番客”,但不是去當“頭家”而是去做苦力。大多數人每年隻寄兩次僑匯,逢年過節才有;光景差點的大抵一年才寄一次僑匯,也有幾年才寄一次的。鄉裏土地不多且多貧瘠,要依靠土地是無法為生的,這就是促成男人出洋謀生的原因。

留在鄉裏的婦女大都非常勤勞,是一家的主要勞動力,僑匯多、家景好些的,還得做些手藝貼補家用。僑匯少或僑匯斷絕的,大都到外鄉去當短工找家用。因此這鄉婦女又個個是身強力壯,一條扁擔能挑上一二百斤的勞動力。

這鄉盛行養童養媳,幾乎家家戶戶都養有童養媳,她們從更窮困的鄉村買了三五歲的幼女來養,到了十四五歲就草草成親。這些年輕婦女和丈夫拜過天地,共同過日子不上一年半載,丈夫就到南洋去。幸運的三五年回來一次,也有十年八年才回來一次,更多是渺無音訊,一輩子也不回來了。因此大多數婦女都在守活寡。

婦女們有苦無處申,隻能去找其他寄托,鄉裏盛行“關三姑”“關太子”“找神明”各種迷信玩意。大多年輕婦女都糾合誌同道合的結成“姊妹會”,有因丈夫回鄉不願同房而自殺,有因親人離家日久,音信全無,感歎長日難過,集體投江自殺的。

不過這都是舊事,自從黨組織在這兒開展活動後,情況就有了改變,不少婦女參加了組織,極端封建反動的姊妹會,在活動時候也有了新的內容。經過一番經營,慢慢地也成為黨組織的一個秘密據點。

大林進清源鄉,習慣地不從大路走。在村口大榕樹旁就有一條小路,轉進小路,通過一片龍眼林,在一間獨家寡屋前停住。這農戶有一隻脫毛老狗,平時除了吃喝外,大都蜷臥在泥地上閉目養神,每遇有陌生來客,也會抬頭懶慵慵地吠叫兩聲,算是提醒主人注意。這時,它見有生人到來,像在例行公事似的,睜開昏花老眼,有氣無力地對大林吠叫兩聲,又埋頭養神去了。

聽見狗吠聲,從屋裏走出一個竹竿型的中年婦女,問了聲:“誰呀?”一見大林又笑著說:“是阿林,老六還沒回來哩。”大林說:“沒關係,我有別的事來的。”一直伸著長腿朝裏屋走。他們到了堂屋,那中年婦女要打水給大林抹麵,大林卻說:“大嫂,別忙,先幫我做點事好嗎?”那中年婦女笑道:“你什麽時候叫我,我沒答應過?”大林連忙道:“大嫂說得有理,我把話說過哩。”中年婦女從灶間又搬出水壺茶碗。大林說:“請你到村口大榕樹下等兩個人。”

這中年婦女叫玉蒜,是老六的女人。她正如了解蔡老六一樣,是了解大林的。從前陳鴻來過他們家,每次來總要關在房裏和老六談到深夜,匆匆過了一夜又回去。當時她還不知道陳鴻和老六是個什麽關係、在幹什麽,她習慣於過小媳婦日子,對男人的事從不過問,隻是心中疑惑。後來城裏貞節坊上掛了陳鴻的首級示眾,說他是共產黨要人,才明白陳鴻是個什麽樣人,也明白自己丈夫在幹什麽了。陳鴻犧牲了,卻來了個大林,看他的行動和陳鴻差不多,她心想:“他也是!”她很敬重陳鴻,也敬重代替陳鴻的人,聽見有什麽吩咐,總是賣力去做。

聽完吩咐她走進臥室,圍了腰兜,披上頭巾,邊出房邊問:“那兩個人我認識嗎?”大林道:“有一個是你認識的,就是那個黑黑胖胖的……”玉蒜笑道:“小林?”大林道:“對,就是他!”玉蒜打扮得整整齊齊,說聲:“我知道啦。”正待出門,大林又把她叫回頭,低聲叮囑:“見到人不要打招呼,也不要帶來見我,隻裝作不認識的樣子。最重要的是,看看他們後麵有沒長‘尾巴’。不管有無,馬上來通知我。”玉蒜點頭道:“我知道。”大林又道:“可不能大意。”玉蒜笑笑,順手挽隻竹籃,裏麵還有半籃子曬幹了的荷蘭豆,匆匆出門。

小林離開進士第,徑投第一巷德記旅舍。他和女店主也是熟人,因此馬上就找到老黃。老黃正待出門,他沒有別的地方好去,也不便到處亂走,唯一能去的就是十八號。他估計給市委的信已經寄到,也可能有複信,他想去打聽打聽消息。可說是完全出乎意外,那少年人突然在他麵前出現了,他高興地伸出手,熱烈地和他握著。

小林有點內疚,很不自然,老黃請他坐,他不坐,隻說:“真對不起,害你等了這些日子。”老黃心中有數,知道有好消息,因而也非常興奮,說:“不幹你事,你們有困難,我知道。”小林又低聲說:“你托我找的那個親戚,已經找到,正在等你。”老黃心急道:“什麽時候去看他?”小林不慌不忙地說:“現在就去。”老黃立即答應了。說著,他就趕忙地收拾行李。小林又從口袋裏摸出那五塊大洋:“你的親戚叫我把這點錢帶給你,好付清房租夥食。”老黃笑道:“你們都知道哪?”小林笑了笑,不答話。

老黃把行李收拾好,帶著錢出去。女店主見他滿麵笑容,也替他高興,問:“親戚找到?”老黃道:“找到啦,找到啦,剛從省城回來,叫我就搬到他家去住。多謝老板娘,沒有你幫忙,我真不知該怎麽辦。”女店主道:“我說過,凡住過我旅舍的,就是我的人,有困難我不幫忙誰幫忙?”又低聲問:“你的親戚就是這個在東大街開雜貨鋪的?為什麽不早說,我們是隔街鄰居。”老黃道:“不是他,是我托他代找的。”他把欠賬結清,又回到房間提行李,對小林說:“走吧!”女店主還特別送出門,反複叮囑:“你先生,找到親戚,可不要忘記我們,常常來走動。”她的善良德行留給老黃深刻印象。

小林帶著老黃走的是大林常走的路,不必通過大街,不必經過戒備森嚴的城門口。這座城池原有一道堅固的、高可三丈、寬一丈的石牆,據說當年是為抵禦從海上入侵的倭寇而築的。現因年久失修,有些地方已倒塌,成大缺口。大林經常來往的是一個城牆缺口。首先發現這個通道的是附近村子的農民,他們貪圖路近,出入城方便,又可以避免城門口中央軍的檢查盤問,一傳十十傳百,久而久之,也成為一條半公開的通道。

老黃還是石匠打扮,小林卻是普通農家打扮,一個在前,一個在後,迅速地通過橫街小巷,走了約半小時,才到達城牆邊。小林機警地先自攀上缺口,前張後望,沒情況,招招手,老黃也上去。過了城牆缺口,沿著護城河,又過了一道獨木橋,進入城郊一座村莊。小林鬆了口氣,站住,抹去額前汗珠,老黃快步上前,和他並排著走,小林這時才放心地說:“現在我們可以大搖大擺地走路了!”

一出城,他們就把腳步放慢。小林不但對老黃表示特別親熱,而且話也多了。他對老黃再一次表示歉意:“老黃同誌,你不會怪我嗎?我一直有意躲開,不見你。對一個上級派來的同誌,我這樣做是很不禮貌的。可是,沒辦法……”他把手一擺表示無可奈何的樣子,“我們這兒情形很壞,出了大叛徒,陳鴻同誌被殺,許多同誌被捕,關在牢裏,反革命滿天飛,我們不能不小心謹慎呀!”老黃一點也不責備他,還點頭稱許:“你們做得很好、很對,為了黨的安全、革命利益,我們隨時隨刻都要對敵人提高警惕。”

小林還覺得解釋欠充分,又補充道:“我們也很急呀,從十五號起就等著。可是你到十九號才到,時間不對。後來又聽說德記出了事,德昌同誌告訴我不能接……”老黃道:“這樣決定完全對!”又問,“我們現在就是去找德昌同誌?”小林點頭道:“我想是。”

他們又走了一段路。老黃對這個年輕同誌的興趣逐漸在增加,他覺得他機警、靈活、親切而又堅定。忽然問道:“小同誌你叫什麽呀?”小林道:“同誌們都叫我小林,你也叫我小林好啦。”老黃問:“小林同誌,我可以問你,今年有多大年紀?”小林笑道:“上級要問,什麽都可以——今年十七哩。”老黃問:“讀過幾年書?”小林道:“窮人可沒讀書運氣,隻讀完小學就失學哩。”老黃問:“父母都還在?”小林心事重重地說:“我是個孤兒,父母早亡,從小跟伯父長大,那間小雜貨鋪就是伯父開的,叫我在鋪裏幫忙。組織上說,就利用那鋪子做個聯絡站吧,叫我好好地幹。”老黃道:“我見過你伯父和伯母,是兩個和氣的人。他們知道你在為革命工作?”小林搖頭:“他們不知道,我對他們什麽都沒說。親人是一回事,革命又是一回事,總得有個內外。”

老黃點頭稱是,又問:“他們不同情革命嗎?”小林搖頭:“窮人都同情革命,就是怕死。”老黃說:“所以要做工作,提高他們的覺悟。”又說:“你現在的工作也不能小看。”小林道:“德昌同誌也這樣說,就是不痛快!”老黃問:“為什麽你覺得不痛快?”小林說:“事情不多。”老黃道:“可是很重要。”小林點頭承認。老黃又說:“幹革命不能光求痛快。”小林不表示什麽。老黃忽又問道:“你現在已經是黨員?”小林雙頰漲紅:“還早啦,隻是個共青團員。”老黃說:“那就更出色哩!”小林內心得意,卻故意指了指前方:“走過這村莊,還有一半路。”

出現在他們麵前的,是個紅屋綠野的村莊。約有三四百戶人家。屋子清一色用紅磚瓦蓋成,連成一片,四周全是油綠菜地,正像綠葉扶持著紅花。走進村莊不遠,就看見一條小巧街道,有三四十間店鋪,鋪頭不大,各種日常必需品倒還齊備。還有不少洋貨,看來是華僑私帶回國的。

小林帶著老黃大搖大擺地走過街,還頻頻和人打招呼,老黃低聲問:“這兒沒有駐軍?”小林放聲笑道:“除了城市,中央軍什麽地方也不敢去。要去,也得集中上三幾百人才敢動。”接著,他又說了個故事:“有次周維國派了幾名便衣到這兒來,幾個日夜沒見回去。後來派人來追查,才在糞坑裏發現。原來,有人把他們當肥料淹到糞坑裏哩。”

老黃對這個故事感到興趣,他注意地聽著,又問:“是誰幹的?”小林揚揚得意地說:“國民黨反動派說是共產黨幹的,老百姓卻說是土匪幹的,到底是誰幹的,誰也鬧不清。我問大林同誌,他也隻笑笑……”老黃問:“誰是大林同誌?”小林吃驚道:“你不知道?大林就是德昌同誌呀!”老黃點點頭。小林又指了指前頭:“你看,快到渡口了。”

不久,他們就抵達一道渡口。

一條白浪滔滔的大江橫在他們麵前,那江麵約有一裏來寬,迎麵撲來陣陣帶鹹水味的海風,老黃指著它問:“這就是聞名的桐江?”小林點頭道:“就是。從這兒可以通到大海。”

從這渡口到江那岸的渡口隻有一艘渡船,作為維係兩岸交通的工具。擺渡人就住在對岸岸邊的茅屋裏,隻有公孫兩個。老艄公年近六十,維持古風習慣,頭上纏著小辮子,下身穿條漁家常穿的寬褲腳靛青色的燈籠褲,一麵絡腮胡,麵呈古銅色,雙眼如銅鈴。那孫女兒,隻有十五六,圓胖的麵孔,一對大眼兩隻烏黑的眼珠子,卻剃著兩道長長細細的柳葉眉,垂著一條烏金發黑、又粗又長、結著大紅絲線的辮子。茁壯高大,看來是個早熟姑娘。她聲音洪亮,粗野、潑辣,而對人卻又極親切、甜蜜,盡見她在對過渡的人問好,一會兒說:“三叔,進城回來哪。”一會兒又對另一個婦女說:“五嬸,你買了些什麽回來呀?沉甸甸的,要不要我幫你提一提?”人人都叫她“阿玉姑娘”。也有在背後偷偷議論的:“這姑娘甜得就像蜜,可惜是水上人,要不,可小心求親的把門檻踩斷。”

小林帶著老黃上渡船,那阿玉一見他就半認真半開玩笑地說:“姓林的,你不用過去哪。”小林也很活躍,問:“為什麽呀?”阿玉答:“你姑媽早進城啦。”小林道:“我找的是姑爹。”阿玉故意逗他:“你姑爹也進城啦。”小林道:“那我來找你。”阿玉問:“找我做什麽?”小林嬉皮笑臉地說:“找你唱支……”說著就尖起嗓子:

池內蓮花對對開,

大樹不怕起風台;

你我相愛是應該,

別人閑言不理睬。

阿玉一聽他唱的是這個,大發嗔嬌追著就要打:“打死你姓林的,占老娘便宜。”大家卻都在叫著:“阿玉,你也回他一支吧。”阿玉說:“醜死啦。”但當渡船搖晃著離開渡口,收住篙,鼓起雙槳,卻又情不自禁地回了他一歌。她兩條臂膀有節奏地劃動著雙槳,雙腿一前一後地挪動,隨著咿呀作響的槳聲,飄起朵朵的水花,用清脆的聲音唱著:

要吃鮮魚在海邊,

要交小妹在厝邊;

出出入入都相見,

勝過牛郎織女星。

人人叫好,小林又即景地回了她一歌:

一支雨傘圓又圓,

舉上舉下遮妹身;

我若不遮不要緊,

妹若不遮頭會暈。

大家又是一聲叫好,那阿玉也不肯認輸,輕啟歌喉又回他一歌,一時你來我往,也唱了有十幾支。不覺已擺到對岸,阿玉說:“姓林的,今天我沒輸過你。”小林也說:“對歌我不怕,下次再來。”阿玉說:“不要忘記叫你姑媽多教你幾支,免得在這兒丟人。”說著,大笑。

上得岸後,老黃說:“這擺渡姑娘很有意思。”小林道:“每次我來,都得和她對歌。她喜歡的就是這個。”老黃道:“看來你們倒很熟呀?”小林笑了笑,又低低地說:“是自己人嘛。她什麽都好,就是喜歡開玩笑,逗得多少人為她昏昏沉沉,六叔也為這件事批評過她。”老黃問:“那六叔又是誰?”小林忍俊不禁笑了:“就是她叫作姑媽的那個,我們現在就要到他那兒去。”

在他們麵前出現了一座村子,綠蔭處處,包圍著星點似的農家小屋,老黃朝它一指:“什麽地方?”小林道:“清源。我們已經到啦。”

村口的大榕樹據說是棵風水樹,相傳已有五百年曆史。過去村上有些小孩淘氣,上樹捉鳥拆窠,自從有人跌死、傳說它是棵神樹後,便沒人敢上去。因此在樹上做窠的鳥就更多,大大小小的窠兒,像是掛著無數燈籠,鳥類成群結隊,叫聲連渡口也可聽到。大榕樹下,設有“福德正神”神龕,神龕前擺著幾張石凳石桌,還有一攤涼粉攤。過往行人都很樂意在這兒歇歇,喝碗涼粉,透透氣。

玉蒜在大榕樹下已等了許久,她坐在石凳上,麵對渡口,邊剝荷蘭豆,邊和賣涼粉的老太婆談家常。當她遠遠看見小林帶著一個石匠打扮的人,從渡口邊談邊走過來,後麵也沒有什麽形跡可疑的人跟蹤,知道沒事,收起活計就回去。一進門就對大林說:“阿林,人來啦,沒事。”大林這時正和老六女兒紅緞在談話,一聽說人來啦就起身告辭,卻給玉蒜叫住:“要不要給你們做飯?”大林道:“不用啦,大嫂,我們還要趕路。”他迅速地消失在龍眼林內。

當大林出現在榕樹下,小林和老黃正在涼粉攤前喝涼粉,大林上前和他們招呼,老黃放下涼粉碗,三步作兩步迎上前,和他緊緊拉著:“我是老黃。”大林也道:“我是德昌。”他們都用力握緊對方的手,沒一個先放鬆,小林悄悄地站在一邊,微笑著:“多親熱的同誌呀!”他和他們一樣激動。大林又說:“害你多等幾天。”老黃微笑著:“提高警惕是應該的。”

小林喝完涼粉付了錢,挨過來低聲問:“我可以回去了吧?”大林道:“沒事啦,你回去吧。”小林又問:“你什麽時候進城?”大林沉吟半晌:“十天左右。”小林回身便走,他們望著他遠去的背影,老黃表示讚賞道:“是個好同誌,機警負責!”大林笑笑,說:“我們也走?”老黃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