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僑辦的刺禾公路最後一班客車,抵達刺州終點站——南站的時候,已是下午五點鍾了。這次班車誤點和往時很不一樣,不是幾小時,不是一天,而是四天。三月十六日從禾市發車,理應當天下午四時抵終點站,但十六日沒到站,十七日也沒到站,一直到十九日才到站,沿途又失去聯絡,因此引起多方麵的猜測;當客車一進站,站上的氣氛十分緊張,汽車公司派出“護路隊”加強了對旅客的監視和檢查。

這班車的乘客也比往常為少,隻有六個人。狼狽、困頓,如同驚弓之鳥,路上發生的事使這六位乘客肉顫心驚,猶有餘悸。他們順次下車,在站上接受比平時更為嚴峻煩瑣的檢查。臨到快進城時,又被喝住,據說又要檢查。這是一條十字大路口,從城市來的,從鄉下來的,要進刺州城都必須經過它。

十字路口設有一個大檢查站,四周滿是鐵絲網、帶有鐵刺的木馬,一條寬寬的大路隻留下兩個僅容一人的小通道,一進一出,互不幹擾。把守這個檢查站的是一排被本地人稱為“湖南勇”的中央軍。他們刀出鞘,槍上膛,加了雙崗,如臨大敵。

這些旅客沿途以來受到不少教訓,算是有些經驗了,都自動乖巧地排成單行,小心翼翼地走到入口處,進入檢查棚。那檢查棚又被劃分為兩個部分,一部分是檢查普通旅客的,一部分是進行特別檢查的,隻有一間小木屋,專對付那些“形跡可疑”的旅客。

當這批旅客走進檢查棚後,便有個身穿便衣,口銜煙卷,歪戴呢帽,敞開胸膛,露出匣子槍,手執馬鞭,瞟著鬥雞眼的“大人物”。似要對這些“初入貴境”的旅客來個下馬威,又像要顯示到了這個地方都要看他的麵色威風行事,“娘”聲不絕地直罵人:“奶奶的,還不趕快把行李打開!”“奶奶的,還不把雙手舉起!”罵時手中馬鞭直轉,發出虎虎嘯聲。

這一聲勢果然起了作用,使旅客大感驚慌,有人因之打開行李忘了舉手,有人舉了手又忘記打開行李,於是又是一頓臭罵:“奶奶的,你不想活啦!先解開行李後舉手,懂得規矩不?”當客人按指示一一照辦,他又借故罵人:“看你那慌慌張張、鬼鬼祟祟的樣子,定不是個好東西!”但他對被檢查的婦女卻另有一副嘴麵,見年輕貌美的就說下流話:“哎喲,大姑娘,打扮得這樣漂亮,可真逗人呀,摸一下行嗎?”說著果真就動手。窘得那些婦女直想鑽地,他反而哈哈大笑,大為開心。

旅客們在心裏罵:真和北洋軍閥一模一樣。卻又不敢得罪他,還得裝笑麵,老總長,老總短,盡在那兒說好話奉承,以求從速通過。

在這六位旅客中,有一位婦女,二十七八年紀,鑲著滿口金牙。從打扮看,像是僑眷,從她遇事慌張、麵紅耳赤,又似從未出過遠門。沿途以來,一聞風險就掉淚,埋怨丈夫不仁,不該讓她一人回來。有人問她:丈夫是幹什麽的?便說是出洋的,剛從南洋回來,怕返鄉被許天雄綁票,約她到禾市去團聚:“我返鄉,他又出洋去啦。”

在同行旅客中,有個石匠打扮的中年男子,見她旅途孤零,膽小驚慌,很是同情她。遇事照顧,叫她不要擔憂。她見他為人忠厚,樂於助人,也信任他,處處請教,跟他一起行動,看來就像一家人。

當那女僑眷隨同大家走進檢查棚,檢查站的那些湖南勇就都擠眉弄眼、垂涎欲滴了。那便衣漢子兀自不動聲色,隻對石匠表示“關心”。那石匠中等身材,腰粗臂壯,身穿一色深灰色短褂褲,腰纏淡藍大方格子圍帶,腳上一雙陳嘉庚公司球鞋,圍腰分插兩把打石鐵錘,一隻手挾著把半新油傘,一隻手提著隻藍色土布包袱。神色鎮定,儀態大方。那便衣漢子既不檢查他的行李,又不搜他的身,隻是雙眼朝天,搖著手中馬鞭,翹翹下巴,問他和那僑婦的關係。石匠隻是微笑著回答並不驚慌:“在車上認識的。”便衣又問:“這樣看來,你們是沒有關係嘍?”石匠重複:“在車上認識的。”便衣點點頭忽又問:“那,你是幹什麽的?”說時又把他上下打量,“看你那刁樣子,就像要去上梁山!”石匠隻說聲:“老總真會開玩笑。”就把一張硬卡片呈上,“石工,禾市工務局的工作證。”便衣連看也不看,一味追問:“為什麽不在禾市幹活,偏上這兒來?”石匠仍然是一團和氣地答:“那兒馬路開完,沒多少活幹,上這兒找活幹。我這兒有工務局的介紹信。”說罷又交出一封信,那便衣見證件齊全,答話沒漏洞,隻得叫他站開一邊,等候檢查。

說著,那便衣就一搖一擺地挨近那年輕僑婦,露出那貪饞下流的鬼麵把她上下直打量,特別對她那飽滿結實的胸膛感興趣。那僑婦一見他模樣,早已心慌,麵紅地垂著頭。便衣卻有意為難她:“把頭抬起來!”他用力把那馬鞭揚了一下。那僑婦更心慌了,隻是不敢抬頭。便衣冷笑一聲伸手去挑她的下巴:“你怕什麽,我叫你把頭抬起來!”那僑婦又怕又羞,隻是朝後退縮,便衣卻一步步逼上,就像餓狼碰上小兔子一樣。

檢查棚內呈現著極度緊張的氣氛,有人從旁勸導著:“老總說的,你就照著做吧。”有人也說:“你這個人真是,別把大家都連累上。”石匠卻鼓勵她說:“嫂子,不用怕,我們都是善良小百姓!”

那僑婦被逼得無地再退了,忽然哇的一聲大哭起來,那便衣一時也下不了台,老羞成怒地說:“真他奶奶的壞人先告狀,老子還沒動手,你就先叫救命了。我看你定不是好東西,一定有什麽見不得人的。”說罷用馬鞭朝特別檢查室一指:“走!你怕,老子偏要仔仔細細地檢查你一下!”那僑婦聽說要搜身,一時驚魂失魄,返身就想走出檢查棚,卻被朝胸一把抓住:“我一眼就看中你了,走!”一直被拖進特別檢查室,接著木門砰的一聲關上,和外麵隔離了,隻聽得那僑婦在哀聲乞求:“老總,老總……”便衣卻在號叫:“脫,快!”僑婦哀號著:“天呀……”又是一記清脆的耳光……

到底要發生什麽,會發生什麽,走慣這條路的人心內是明白的,也叫作司空見慣不足為奇了。但石匠卻一直在惦念著這年輕婦女的命運,他幾乎忘記了自己還要走過一關,接受一次麻煩的檢查。一直到同行的人都被檢查完了,一個不耐煩的檢查員走近他:“為什麽還不滾!”他才發現檢查棚內隻剩下他一個人了,他指著特別檢查室氣憤地說:“我還要等我那位鄉親。”那檢查員冷笑著,揮揮手:“滾你的,別給自己添麻煩!”

這時幾乎所有檢查棚內的檢查員都擠向特別檢查室,要去“協同檢查”,那檢查員其所以饒過他這一關,顯得那樣的不耐煩,也和這件事有關。那石匠莫可奈何地提起包袱,憤恨地罵了聲:“他媽的,禽獸!”

石匠離開檢查站,慢步地走向桐江大橋。

走近橋頭時,隻見在一根電線杆上,掛有兩個方形木匣,匣裏各盛人頭一顆,血肉模糊。電線杆下告示牌上,貼有告示一道,曆數受難者“罪狀”。據說他們都是危害民國的“罪犯”。再走不遠又是一排告示,雖然曠日持久,字跡仍極清楚,告示上盡是勾紅鉤鉤的人名,標示已有幾十人因“勾結逆黨”“危害民國”早被處決了。

石匠雖是第一次來到刺州城,但他對這個有近二千年曆史的文化古城卻並不陌生,臨行前組織上對他介紹過,也讀了許多有關資料。

他知道:刺州是專區所在地,人口眾多,物產豐富,交通方便,文化發達,是政治、經濟、文化中心;僑匯集中,又有僑鄉之稱。他也知道,刺州地勢險要,曆來為兵家必爭之地,長期處在各方實力派混戰之下。北伐前,為北洋軍閥盤踞,苛政重稅,民不聊生,因此北伐一聲雷響,義軍紛起,大股的攻城奪隘,小股的攔路截擊。北洋軍懾於革命聲勢不戰而敗,敗走時沿途被襲,不上十天左右,整個專區二萬多北洋軍皆成義軍刀下之鬼。有人傳說,當北洋軍敗走時,連十歲八歲孩子也拿起菜刀、扁擔到處追逐敗兵、喊繳槍,大勢所趨,兵敗如山倒,這些乳臭小子居然也大有所獲。

北伐失敗後,地主惡霸利用起義農民和流落民間的大量武裝,成立“民軍”。這些民軍隊伍極不統一,東一股,西一支,有三千人槍的自稱司令,有五千人槍的號稱軍長。憑實力大小,盤踞地方,互不相讓,且常為爭奪地盤而兵戎相見。

人民受貪官汙吏盤剝、戰禍危害,無法生產,也難以生活,因此有機會出洋的,就出洋去了,一部分沒機會出洋的就鋌而走險,一時又成為匪盜世界,叫作盜匪如麻。

一九三三年,刺州形勢發生過一次大變化,一支鄰省隊伍開了進來,把民軍擠走,統治了這地區。第二年,這支隊伍和蔣介石的中央政府鬧翻,宣布獨立,另成立新政府。新政府剛一成立,立足未定,蔣介石一麵抽調大軍進攻,一麵用高官厚祿,收買瓦解內部,新政府無法抵擋,反蔣起義遂告失敗。

蔣介石既已“敉平”這次“叛亂”,便派他的親信大員周維國坐鎮刺州,以遂他多年來心願。

這周維國是蔣介石派赴法西斯德國受訓的少壯軍官之一。出國前他就以對蔣忠誠、堅決反共為蔣賞識。學成返國,升遷極快,從上校而準將而少將,一帆風順,即使蔣係軍官前輩,也為之矚目。

周少年得誌,跋扈橫蠻,高傲自大,自封為“鐵血將軍”,手下人馬號稱“鐵血軍”。周又自稱為反共專家,在手下擁有一支特別部隊,叫藍衣大隊,自任大隊長。這藍衣大隊成員不多,但都是校級以上軍官,其中有革命叛徒、有不學無術的墮落文人、有流氓打手。專以對付共產黨員和黨的地下組織,是一支受過特殊訓練的隊伍。

周之被任命為刺州專區專員、保安司令,固和刺州地位重要、形勢複雜、與革命蘇區毗鄰有關。更重要的是,他在最近一次參加“圍剿”中,兵員減損慘重,亟須休整補充。

周維國坐鎮刺州,利用這支反共的特務隊伍,破壞了我黨的地下組織,並揚言要完全消滅這個已有多年基礎的刺州地下黨。這次特支被破壞情況的確嚴重,特支三個負責人,一叛變、一犧牲,地下黨員被捕達一半以上,成為特支主力的赤色工會全垮。而周維國的白色恐怖則有加無已,受到嚴重破壞的黨組織所受壓力極大,麵臨著更沉重的考驗。

像一道白虹鋪在石匠麵前的,是那橫跨在桐江之上、號稱有五裏長的桐江大橋。刺州背山麵海,桐江就像條錦帶攔腰繞住,分隔了城鄉。桐江水潮汐起落有定,潮來時,熱浪滔天,洶湧澎湃,幾乎要把這古城衝走。潮落後沿江兩岸蠔田盡裸,清可見底,水流緩緩,繞城而過。潮來時凶暴如蛟龍,潮去時溫馴如泥鰍,因此有人說:“激怒了刺州人,泥鰍也要變蛟龍!”

石匠走在桐江大橋上,正是潮來時候,江麵白浪滔滔,翻滾而來。他站在大橋上,縱目江麵,船影消跡,交通斷絕,似覺有巨物逐浪,原來卻是鯊魚群在江心翻滾跳躍。他在禾市居住多年,在禾市灣內也時有鯊魚群出現,卻無如此壯觀。他住步觀賞,心想:人雲刺州有八景,這大概就是一景了!他續步橋心,橋頭那端,城樓在望,他又想:這大概就是大南門!

旅途沒使他疲累,沿途景物也很動人,卻無法掩蓋他內心的焦急。組織上給他的指示是從十五號起至遲十八號,要趕到刺州接關係,而現在是十九號,比原定時間遲了一天。看來這兒情況很緊張,地下黨的擔子極為沉重。“該不會有什麽變化吧?”他想。

行期延誤不能怪他,他是十六號動身的,原打算當天到達,可是旅途出了事故:客車遇到襲擊,接連又有幾座公路橋被焚毀。傳說紛紛,有的說是紅軍遊擊隊幹的,有的說是許天雄股匪幹的。橋梁被破壞,公路車就不得不在中途停站,因此耽擱了三天。

他走過大橋,在進城門前,又遇到一次檢查,但這次檢查馬虎得多,僅摸摸身就放過。一過城門,在他麵前就出現一條寬敞新辟的大街,這條大街舊名南大街,新名叫作中山大街。看來開辟不久,路麵剛在鋪,兩旁店鋪有的已建造新樓,有的正在打地基,有的老房被拆,新房未建,張開個大口,極為難看。街上行人擁擠,大都是操外地口音的泥水工、石工、木工,他們都是建築公司臨時從外縣招雇來的。他們吃無定處,居無定處,因此沿街小飯攤、騎樓、馬路旁,隨處都可以看到他們。這時已入夜,地方不靖,大街兩側店鋪一早就上了門板、鎖上鐵閘。

石匠在入暮的大街上,懷著異乎尋常的心情,一邊慢慢地走著,一邊暗自盤算:“該到哪兒歇腳?”不知不覺間已走到十字街口,正是東、西、南、北四條大街的交叉口,他又想:“接關係的地點是在東大街,為什麽不在東大街找個旅舍過夜?”

東大街比起南大街又是一番情景。東大街的馬路還沒拆,仍然是一條古老、破舊、擁塞的舊街道。路麵很窄,用青板石鋪成,高低不平,又是陰暗、潮濕。兩旁全是一些油、鹽、醬、醋、瓷器、農具、小雜貨等供應農村需要的小商鋪。和南大街高樓大廈、錢莊、洋貨綢緞莊,截然不同。據說住在東門外農村的農民都是些窮苦人,他們從祖宗時代起已習慣於一早挑著自己的農產品進城叫賣,換取所需的日常用品回去。

東大街又是通省大道,來往行旅多,這些遠方來客走進城門,剛好入暮,首先要解決的就是住和吃。正如他在南大街所見的,這東大街大小店鋪也是一入黃昏就上門。隻有客棧、飲食鋪一片繁鬧。這條大街的特點是橫巷多,每隔三幾十步,就有一條橫巷,巷口有木欄,欄上掛有大小燈籠十來盞,上書第×巷有某某高等客棧、高等旅舍,歡迎投宿。入夜以後燈籠齊明,煞是美觀。

石匠從南大街轉向東大街,要經過衙門口。那兒有一個大衙門和一座鍾鼓樓。那衙門就是刺州專區專員公署,同時又是刺州專區保安司令部,周維國就住在這兒。這專署是全城最大的建築物,正麵是三層樓高的白色洋灰牌樓,高懸“以黨治國”四個藍色大字,兩側是二層樓高的高牆,牆外圍以藍漆鐵欄杆。巍然屹立,予人一種威迫感覺。

對著衙門的正麵大門,有一道粉白高牆,牆上用藍色大字寫著“十殺令”。所謂十殺令即:凡所謂“參加共匪者”“私通共匪者”“窩藏共匪者”“明知故犯者”……皆“殺無赦”!在高牆下排列有木籠多具,這種木籠又名站籠,受害者被反綁著雙手閉於站籠中,僅留頭部在籠頂,籠頂有夾板,板中開洞,剛好夾住受害者頸部。據說凡被判處死刑的“囚犯”,在被梟首示眾之前先要進站籠示眾三天。這種野蠻刑具在這兒原沒人看過,從周維國來後才被推出使用,而且件數日有增加。那石匠偷偷一數,一共排列了八具。

走過鍾鼓樓就是東大街。石匠一進街就開始注意掛在木欄上的燈籠。由於外縣赤貧農民大量湧進刺州找尋生計,各建築公司招工頭適應需要又都在各客棧內分設招工處。因此各家客棧一早都宣告“客滿”“恕不招待”“明日請早”。石匠費了好些周折,才在一條叫第一巷的橫街,找到一家自稱為“高等旅舍”、實際卻比普通客棧簡陋得多的旅店。他一進門,女店主就聲明:“床位沒有,隻剩下一間高等房間。”石匠心內明白:原來如此,不然也早掛上“客滿”啦。他說:“隻要有個地方過夜就行,管它是不是床位!”

辦完登記手續,淨了手麵,石匠出去接關係。女店主滿意地在旅舍門口掛上“客滿”,正在櫃台上督促一個十三四歲的小姑娘抄旅客日報表,以便送派出所備查。看見石匠要出門,便警告著說:“先生初來敝境,不了解情況,我現在就告訴您幾條規定,免得自討麻煩。我們這兒,九點戒嚴,十點查房。地方不太平,早出早回。”石匠謝過說:“我一會兒就回!”便走出第一巷。

街上相當熱鬧,經濟飯店、小飲食攤到處擠滿狼吞虎咽的人,幾乎全是外地口音。石匠找到一家賣魚丸肉粽攤子的,叫了一碗魚丸、一隻肉粽,邊吃邊和攤主聊天。他故意問:“老板,現在離戒嚴時間還有多久?”攤主道:“還早哩,有一小時。”石匠又問:“時間不多哪,你這些貨賣得完?”攤主滿腹牢騷地說:“沒有辦法,地方不太平呀,鬧土匪又鬧共產……”石匠問:“四鄉不太平是沒軍隊,你們這兒有中央軍。”

攤主苦笑著:“先生剛到敝境的吧?四鄉鬧的是土匪,我們城裏鬧的卻是共產。前些日子保安司令部抓了好多人,又殺了一批,衙門口的站籠都裝滿了,說在牢裏還有一大批。”他四麵張望一會兒又低低地問:“先生是從省城來的?聽說你們那兒也到了紅軍,連省城也破啦?”石匠道:“我也聽說過。”攤主唉聲歎氣地說:“你打我,我打你,沒個完,隻苦了我們小百姓。從前我們這兒駐的是民軍,三天換一個司令,五天換個專員。後來來了××軍,住不了多久又鬧反,說是反對蔣介石,成立什麽人民政府。蔣介石派來飛機一炸,不上十天半個月又垮啦。現在又來了中央軍,日子更難過,天天在鬧殺人,說是殺共產黨,天知道哪來這許多共產黨,越殺城裏共產黨越多。鄉下比城裏更糟,說是人人皆匪,鄉裏老大三番四次地來請,中央軍怕吃虧,隻是拖,不敢出去。”說著,又頻頻搖頭。

石匠付了錢,問:“老板,找十八號門牌往哪頭走?”攤主道:“往前走,再過十家八家就是。”石匠謝過他的指點,慢步走去,不久果然看到十八號門牌。那是一間小雜貨鋪,鋪門緊閉,隻有一線燈光從門縫漏出。石匠左右顧盼似無可疑的人跟蹤,便上前敲門。

門開了,一個十六七歲,平頭、圓麵、大眼的少年人伸著半邊臉出來問:“找誰?”石匠和氣地說:“打擾。有香煙賣嗎?”少年機警地把他上下打量一番說:“關鋪啦,明早來吧。”石匠道:“請通融一下,我是從外地來的,買了就走。”少年人問:“要什麽牌的?”石匠道:“紅錫包!”說時,把語調特別加重。少年人道:“有,請進!”

這家雜貨鋪規模不大,但吃的用的東西都賣,自然也賣香煙。石匠接過一包紅錫包,索性坐下借火柴抽煙,少年人在一旁眼瞪瞪地注視著他。石匠問:“生意還好?”少年人答:“過得去。”石匠邊抽著煙,邊又自言自語地說:“是非常時期,交通真不便。從禾市到這兒,平時半天路程可到,這次卻走了四天。”少年人還是不露聲色:“先生是剛從禾市來的?”石匠道:“是呀,十六號那天動身的。”少年人又問:“先生尊姓呀?”石匠道:“老黃。”那少年人心跳著:對啦,是他!卻又故意問道:“先生是來找活幹的吧?”老黃微笑著說:“找親戚來的。我有個表弟叫德昌,就住在這兒。”少年人問:“已找到令戚?”老黃搖搖頭:“是今天下午才到,地生人不熟,現暫在第一巷德記旅舍住,打算明天找他。”說著,起身告辭。

這少年叫林誌強,是地下交通站的交通員,在組織內部都叫他小林。他利用伯父開的這家小雜貨鋪,擔任特支對外的聯絡工作。從上級把接待一位來自禾市同誌的任務交給他後,他就不分日夜守在這間鋪子裏,等待那位同誌。他從十五號守到十八號,一直沒有人來找他聯係,他耐心地再等待著,十八號過去了,十九號又來了,還是沒有人來,他真焦急!想不到這時卻有一位自稱老黃的人找上門來。暗號是對的,可是他不能就這樣按下,組織上告訴他:把對方樣子、聯絡地點記下,轉達就行了。因此當那自稱老黃的人走後,他就匆匆地從後門轉出去,趕到第二巷進士第找德昌同誌。

進士第是本城蔡家所有,宅主在晚清時候當過進士,人稱為蔡進士。雖已事隔幾十年,蔡家的家境也沒落得差不多了,但人們對這巨大宅院還懷有幾分敬意。蔡家人沾了祖先的光,在地方上也還受到尊敬。宅院很大,花園亭榭樣樣俱全,雖年久失修,三進大屋已倒塌一進,花園也變成菜地,外表仍然是金字橫匾,朱漆大門。

小林一口氣走過第一巷轉進第二巷,敲進士第大門。不久,就有一個老媽子帶著一個十一二歲小男孩來開門。這一家人和他原來都是熟識的,那小男孩一見他更是活躍,說:“姊姊在書房。”說著返身就趕進內屋報信。小林低聲問老媽子:“陳媽,林先生還沒走?”陳媽道:“還和小姐在書房談著哩。”

小林是進士第的常客,大屋裏有幾條路、幾間屋、幾塊磚石,他閉上眼也數得出。沒等陳媽帶路他就拽開步一直摸進去,通過一條露天甬道、一道拱門,轉過幾個彎,又進兩個拱門,才到一個大天井。這天井一邊是白梅,一邊是黃桂,有兩個半人高的綠色琉璃金魚缸、幾十盆蘭花。正麵是個古香古色雕花鏤木的大廳,兩側各有廂房一間,一間充當書房,一間是客房。書房門垂著竹簾,簾縫裏漏出燈光,從外麵可以清楚地看見在一張雲石圓桌邊,坐著兩個人。

一個年約三十,高身材,西裝頭,穿黃哢嘰學生製服的男子。另一個和那男的差不多年紀,中等身材,短發,白上衣黑短裙,觀音麵,柳葉眉,杏仁眼,長相非常清秀的女人。那男的就是周維國懸賞要抓的德昌,但他常用的名字卻是林天成,同誌們習慣地叫他大林。那女的是這座宅院的主人,姓蔡名玉華,同誌們習慣地叫她作女蔡。

大林從上次特支被破壞後,一直在這兒躲藏著,有時情況太緊了才下鄉。但城裏事情多,離不開他,三幾天後又回來。這次他進城來接關係已有五六天了,從接到上級通知後,他一直住在玉華家。可是事情很出他意外,白白地看見時間一天天過去了,預定時間已滿,但關係還沒到:“是不是又出事故?”在這樣非常時期,什麽事不能發生?他非常焦急不安,甚至於打算明天一早就離開。玉華卻主張他多住兩天:“在我們這兒,憑大門口那塊金字招牌,不會有人注意。”

正在這時,玉華的弟弟小冬直嚷進來:“姐姐,小林來了。”大林心想:“這個時候小林還趕來,該不會是……”正想著小林已掀開竹簾進來,心情亢奮麵色發紅,一見麵就說:“大林,那個人到啦。”大林對玉華丟了個眼色,玉華便對小冬說:“小冬,你看什麽時候啦,還不上床睡覺去。”小冬很不服氣,頑強地抗議道:“每次小林來,你就叫我走,我不幹!”小林忙過去安慰他:“小冬乖,聽姊姊話,明天我給你做飛機。”玉華也道:“小林已答應啦,該高興了吧,走,我陪你去。”她把小冬從書房拉走。

大林叫小林坐,問他有什麽情況。小林把剛才所見的都匯報了。大林卻在關心另一問題:“你對他暴露過自己身份?”小林卻滿不在乎地說:“我才不會那樣傻。”大林點頭稱許道:“這就對。”小林更得意了,喋喋地說:“你叫我提高警惕,我對人就不大敢信任哩。”一會兒又問:“我明天把他帶來見你?”大林沒有搭腔,隻在書房裏,伸著長腿來回走動。這是他多年來的老習慣,當問題一時不能解決時,他就慢慢地來回走動,他習慣於走著思考問題,而不願意坐著思考。

他這時在思考一個問題:為什麽上級派來的人,不在約定期間內到達?從禾市到刺州相距一百多裏,交通方便,行期改變了,另行通知也還來得及,為什麽超過最遲的期限,上級又沒有新的通知?僅僅為交通發生阻礙,還是另有原因?從上次特支被破壞,姓劉的叛變,陳鴻犧牲,整個赤色工會垮台,他對這個地區的新情況,對工作的艱苦性、複雜性有了新的認識。“敵人是強大、凶狠而又狡猾的!”他想。情況變了,應該允許大膽懷疑,會不會是老黃在路上出了事,有人冒他的名來?有一個姓劉的已使我們夠慘,不能再有一個姓劉的!……

時間迅速地過去,離戒嚴時間越來越近,而他還在無休止地邁步。小林注視著他的每個動作,內心焦急,卻又不知該不該提問。大林在繼續考慮:如果不接,老黃確如他自己所說的因公路橋被破壞,耽擱了行期,一個負責同誌,又是外地人,地生人不熟,沒有群眾關係,找不到黨,白色恐怖又是這樣厲害,萬一……他又如何能負責,對得起上級和老黃同誌?

玉華把小冬交給她母親,又回來。她從大林那副陰沉憂慮的麵色,看出問題還沒解決。低聲問小林:“快到戒嚴時間了,你還不走?”小林也低低回答她:“問題還沒解決啦。”大林忽然麵對玉華:“玉華,你在第一巷那家德記旅舍有沒熟人?”玉華沉思半晌:“有事嗎?”大林道:“我想了解一個人,他就住在那兒。”玉華道:“店主是個寡婦,女兒在我們學校讀初中一,算來也是我的學生家長。”小林問:“想了解那兒一位住客,你有什麽辦法?”玉華道:“我可以去找我的學生。”於是,大林下了決心,對小林叮囑:“估計那個人明天還會到你那兒,你對他暫不表示什麽。”小林起身,大林又加上一句:“路上小心。”玉華送走小林,回來後問大林:“明早不走了吧?”大林道:“看來走不了,坐下,我們談談你明天去了解些什麽。”

大林和玉華是兩個親密的同誌又是愛人,他們在禾市大學求學時,曾一起工作過,××軍組織新政府時,大林奉派來刺州工作,兩人又在一起。工作一直在一起,又有情感上的聯係,從工作關係來說,大林領導了她,從私人關係說,又是一對情人。因此大林在這個破落的進士家庭中,在這座古老的宅院裏,地位也比較的特殊。

大林是惠縣一個石匠的獨生子。

他一家三代都是石匠。曾祖父、祖父、父親都是著名的石匠。他們的手藝揚名全省。他祖父雕石龍,他父親刻石獅子,是全省數一數二的能手。豪富人家舉凡蓋宅院、修墓地,都要從老遠地方把他們請來,更有些華僑資本家,從海外寄信寄錢來定製林氏雕品,由海道運出國去。

但這名聞全省的石雕藝人,家境並不比一個普通石匠好。他們一生精力都用在為地主、官僚建造高樓大廈、陵園墓地,細心地把一塊塊從荒山上開下的青石,雕成生動瑰麗的龍、鳳、獅子、麒麟、梁山好漢,供人清賞,自己住的卻還是敗瓦泥牆的破屋,吃的還是三餐番薯稀粥。為生計,終年不得不離鄉背井,從這個城市到另一個城市,從這豪富東家到另一豪富東家。

老石匠用簡單工具雕琢了一輩子石頭,雙眼昏花了,背脊彎曲了,手腳也不靈活了,還得在石頭上做功夫。他祖父直到閉上眼那一天還在問:“我那條龍還缺了個爪子沒雕好,怎麽對東家交代?”因此,當大林將近長大成人時,他父親就下了決心不讓他再做石匠。他對大林說:“天成呀天成,即使我一天隻喝一頓稀粥,也不能讓你再當石匠。我一定要栽培你讀書成器,出人頭地!”因此,這門家傳手藝到大林這一代就斷了。

大林從小就聰明懂事,眼見家境淒涼,又深受他父親“讀書成器”的影響,也決心做個出人頭地的、頂天立地的男子漢。他從小學讀起一直讀到高中,成績都是優等的,在頭三名中。但到了初中快畢業時,他父親雙目失明,不能勞動,斷了生計,隻靠一些徒弟周濟過日,對他的供給自然也不能繼續。但他還是決心繼續求學,從進高中起就是工讀生。

就在他進高中時,接受了一些進步書刊所宣傳的馬列主義思想影響,領會到勤工苦讀也不是解決廣大人民貧窮的道路。要鬧革命、推翻舊世界、建設新社會,才是唯一的正確道路。因此,他積極地參加了社會活動,加入了CY(共青團),後來又入了黨。入黨後他沒有離開學校,還在禾市大學讀書。不過,他這時進大學已不是為個人找出路,而是在黨的安排下進行革命活動。

當時禾市大學的階級鬥爭很尖銳,以地方實力派為背景的學校當局,對這樣的局勢采取了“學術重地,不問政治”的態度,提倡讀書救國。但左派學生實力強大,且在學校中占有一定陣地,右派學生也不弱,雙方勢均力敵,不相上下。後來“藍衣社”插入,右派實力增加,強製學校當局對左派學生采取行動,提出一批黑名單要學校開除,學校當局還是采取“不介入”政策,不敢接受,藍衣社遂采取恐怖行動,因而打人、綁架時有發生。

左派學生不甘示弱,也進行報複,凡是右派學生有集會,左派學生就去扔石頭,搗亂會場。發展到最後,一個藍衣社頭子突然失蹤了,風傳在那藍衣社頭子失蹤前,大林曾去找他,並和他在海邊沙灘上散步。事隔多日,那藍衣社頭子的屍體才被人發現,在海上漂流,胸口插著七寸長的一把匕首。

事情已發展到這地步,學校當局不能不報案,當有一隊民軍開來學校駐防,全校議論紛紛,人心惶惶,在一個暗淡的夜晚,成為左翼學生運動中骨幹分子之一的蔡玉華,忽然被人叫醒。她起身問:“誰?”一個男人的聲音,匆促而又低沉:“玉華,是我。”門開了,進來的是大林。大林比玉華高一班,他們在禾市大學共同工作已有兩年了。

大林的出現完全出乎玉華的意外,她又驚又喜地問:“為什麽還不走?幾乎所有的人都在談論你!”大林卻鎮定地回答:“我還沒交代工作,怎能就走。”他把當前的形勢對她介紹一遍,又說:“組織上已決定把我調開,這兒的工作交給你負責。”

玉華對這個決定沒有意見,她知道那件事是誰幹的,在動手前,他們一起討論過,做過決定。但十分關心他的行止,她問:“你要離開禾市嗎?”大林微笑著:“還不知道。”玉華有幾分激動,又問:“我們能夠再見麵嗎?”大林還是那副樂觀堅定的笑容:“我們一定能夠再見!”周圍的環境是不好的,大林得從速離開,他沒有說別的話,把工作交代完了就匆匆離去。

從此,玉華代替了大林在禾市大學的工作。

說起蔡玉華,她是刺州人,她的高中學業是在刺州立明高中完成的。當她還在高中讀書時,在刺州知識界就很有名氣。不僅因為她長得端莊、秀麗,被稱為“校花”,而且很有寫作才能。在刺州報上,經常發表她清麗抒情的散文,為青年知識界所崇拜。她算是出身“名門”,祖父是晚清進士,伯父是留日學生,老同盟會員,追隨過孫中山,是國民黨元老,又是現任監察院委員,人皆稱之為蔡監察。父親算是最無出息,讀了一輩子書,卻不曾出去做過事,靠祖遺產業,株守過日,自稱為英雄無用武之地,悒悒地過了五十個年頭,丟下一妻一女一子與世長辭。在她父親臨終前,他們的家業已變賣殆盡,隻剩下這所進士第和東大街幾間鋪麵,收鋪租度日。

蔡玉華從小追隨父親,熟讀詩書,玩弄文墨,卻也沾染她父親高傲自負的舊知識分子習氣。在中學時代就不知有多少人追求過她,豪富人家也紛紛派人說媒求親。但她卻瞧不起那些“家有幾文臭錢,而胸無點墨”的紈絝子弟。至於普通人家,也因為話不投機一律拒絕。因此很受攻擊,有人說她是虛無主義者,主張獨身主義,有人又說她在鬧同**。而她對這些毀謗,均一笑置之,不與理論。高中畢業後,她到禾市升大學,那兒是個通商口岸,現代化城市,政治空氣與刺州這一守舊落後的古城自不相同。當禾市大學地下黨大活躍時,她因為不畏權貴、黑暗,敢說敢為,受到地下黨注意,先被吸收入反帝大同盟,後又入黨。

蔡玉華大學畢業後,被她母親一封電報追回刺州。她母親正看中一門門當戶對的人家,要她結婚,便以“母病速歸”的電報,把她騙回家。但她卻堅決拒絕這門婚事,她母親說:“你不結婚,也不能再回禾市,親老弟幼,家中無人照顧。”在家告養的蔡監察也說:“你已大學畢業了,就沒有理由再留在禾市。想找事幹,我替你在中學謀一份書教。”憑那老監察一封信,她便在私立刺州女子中學當國文教員。她的組織關係由禾市轉到刺州特支,由陳鴻直接聯係並分配她負責互濟會工作。

她和大林的聯係從那次分手後一直沒有接上,書信也不通,但感情卻沒有斷。三年來的戀愛生活給他們在感情生活中,打下很牢固基礎。隻是不知道今後前途如何。她近三十了,他又因工作關係不能和她在一起,也不便通信。在更深夜靜,對著春風秋月,有時想起這些,不無有些愁懷,卻從不對人吐露。

回到刺州約過一年,刺州局勢大變,許久沒見麵的陳鴻突然來通知她:上級派了個新同誌來,特支已決定把她的關係從他手中交出去,由那位同誌負責。她不知道代替陳鴻來領導她的是什麽人,一直在等待。一天,陳媽突然把一個人帶進進士第,玉華先是吃驚,而後卻忍不住興奮地叫起來。

大林還是那樣冷靜而親切,他微笑著說:“沒有想到吧?”玉華道:“做夢也不會想到。”大林幽默地說:“這不是叫分久必合嗎?”兩人同時大笑。

這一笑把玉華娘驚動了,她從內屋趕出來,遇到陳媽就問:“是什麽使玉華這樣高興?”陳媽道:“是小姐來了朋友所以高興。”玉華娘問:“是男的還是女的?”陳媽笑道:“是個男的,長得可俊俏。”

玉華把大林介紹給她娘,玉華娘把大林仔仔細細地打量一番,恍然大悟了:“原來她早有對象,怪不得一點不急。”從此,玉華娘、陳媽就把大林當作未來的姑爺看待。

久別重逢,兩人分外地親熱,感情聯係又接上了,卻很少談到公開結合問題。新出現的形勢、複雜多變的政局,使他們都無法來考慮個人的事情。玉華隻要求能再和大林在一起也就滿足了,大林卻把她的家當作自己的家,大部分時間都住在她那兒。

老黃回到德記旅舍,女店主在賬房前閑坐,一見麵就說:“你這客人守時。”老黃以正經事已辦過,安了心,有意找她閑聊,順手拖過一隻竹靠椅,和她麵對麵坐著,半認真半開玩笑地說:“誰個出門人願意有好好床鋪不睡,卻到派出所去喂蚊蟲。”女店主這下可樂開啦,她拍著大腿說:“你先生,真有見識。出門人就要這樣:入境問俗,不吃虧為上。有些客人偏不聽話,過了戒嚴時間還在外頭瞎撞,叫派出所扣留就請店主想辦法。店主就隻知道租房要錢,有什麽權勢?還不是自己花錢,白倒黴!”老黃乘機問:“這兒旅客常常被扣?”女店主滿腹牢騷地說:“可是常事,一過戒嚴時間,巡邏隊就滿街跑,這些人呀我叫他無事找事幹,成串成串地亂抓人,名義叫作搜查共產黨,哪來這許多共產黨?還不是為了個錢字。”

老黃有意稱讚她:“是老板娘有辦法,便利了大家,以後我可要多替你宣傳。”女店主這下更樂啦,又是拍腿,又是大笑:“你先生,真有見識,看的可準!其實我這個寡老太婆有什麽好辦法,還不是那句老話,叫作朝中有人好做官。吃我們這行飯的,在派出所裏沒有幾條內線還行?你說他們上上下下哪個不吃過我的人情錢?”老黃坐了一會兒看看時間不早,便起身告辭。

寬衣上床後,老黃把正經事辦完了,雖然比較地放心,由於一天奔波勞累,也由於沿途所見所聞,特別給他印象深刻,他反複地在想:劫車、燒橋、有關許天雄傳奇式的傳聞、檢查站、年輕僑婦、掛在電線杆上示眾的人頭、站籠、十殺令,還有那善良健談的女店主……

老黃在禾市工作也有好幾年了,他所碰到的困難不少,卻沒有像他現在所遇到的這樣複雜。

他原是長汀人,出身自一個貧農家庭,當過牧牛童,又當過鐵匠。當年家鄉在共產黨領導下鬧武裝起義,他不但是這些正義行動的積極參加者而且是組織者之一。鬥地主、打土豪、分土地、建立蘇維埃政權,哪件他不是站在群眾前頭?省蘇維埃成立後他成了幹部。黨為了培養他,曾把他調到黨校受訓,受訓完畢,蘇維埃政權在擴大,他又被派到鄰縣紅白區工作。當國民黨反動派對中央蘇區進行第二次“圍剿”時,黨又把他派到白區工作,先在章縣,後又調到禾市任市委委員。

他在禾市有一個公開的職業身份,那就是當馬路工人,因此大家又叫他“馬路黃”。老黃領導過禾市馬路工人罷過工,反對過工賊,爭取改善待遇,很有威信,受工人熱愛,工作有成績,黨也很重視他,而他總覺得工作沒做好,多次表示要到更困難的地區去工作。有一天,市委書記果然親自去找他,並對他說:“有一個很重要地區的組織被破壞,急需派一位得力幹部去整頓,開展工作。市委經過反複研究,認為你有農村工作經驗,有武裝鬥爭經驗,又有城市工作經驗。在那個新地區,你這三方麵經驗都能發揮作用,因此,決定派你去。”老黃對組織分配從來不討價還價,叫到哪兒就到哪兒,叫幹什麽就幹什麽,因此也欣然接受了。組織上給他辦理移交、了解新地區情況的時間並不多,隻有十天。他把一切都辦得妥妥帖帖之後,最後接受了市委的工作指示,領取了路費,便動身……

老黃早有準備,一聽查夜,不慌不忙地起身,在板**坐著,點上油燈,不久,果有雜遝腳步聲走進隔房,有人厲聲喝問:“幹什麽?”答話的人聲調低沉,聽不清楚。“有證件沒有?”答話的人又說了幾句什麽,也不大清楚,一個清晰的聲音,聽來是一記耳光:“沒有證件?不是好人,給我帶走!”有拖拉聲、哀求聲,夾雜著“媽媽”聲。老黃警惕地想:情形不對呀,和老板娘說的不大一樣。好在他證件齊全,也不大在乎。

一會兒,查夜人就挨到他房間,房門雖已打開,那些像烏鴉一樣的警察人員,還是作威作福地,用足踢門,持著槍,拿著麻繩,凶神惡煞地衝進來。在巡官後麵跟著那麵色難看手提馬燈的女店主。老黃早把證件拿著說:“我有禾市工務局證件,請長官過目。”那巡官連看也不看,卻連珠炮似的對他提出一大串問題:“幹什麽來這兒?有沒有親人?有誰給你擔保?什麽也沒有?可疑,給我搜身!”當即有人上前搜身:“報告長官,有三十塊大龍洋。”

那巡官把錢接過手,皺起眉頭,頻頻搖首:“你是一個普通打石工人,哪來這樣多現洋?是偷來的?搶來的?可疑,給我帶走!”當即有人動手來拉,老黃卻鎮定地說:“要上公安局問話,我跟你們去,何必拖拖拉拉!”那巡官關心的卻是那白晃晃的銀圓,順手把它往口袋裏一放:“我帶去當證物。”早已轉眼不見人了。

老黃被拖拖拉拉地擁出德記門口,早有十來個同命人被扣在那兒,警察想找外快,一迭聲地叫要上綁,當即有人抗議:“又不是強盜,為什麽要上綁?”熟識行情的就自動孝敬些什麽,那警察索性就做起公開交易來:“不綁也可以,照這位先生的樣子。”說著,高高豎起一個指頭,有人給了,有人給不起請包涵,輪到老黃,他苦笑著說:“請你們向巡官先生去要吧,我是一個子也拿不出來了。”有人低低問他:“全搜走啦?”老黃點頭,警察又是一陣臭罵。

不久,那巡官出來,後麵跟著女店主,她牢騷滿腹地說:“你明明是在拆我的台,壞我信用。這幾個客人有哪點不合你規定的?要證件有證件,來龍去脈也是一清二楚,連錢多幾個也算犯法?”那巡官也有理由,他說:“對德記我無二話,你說什麽是什麽,可是上頭交下的命令,我不能不執行呀!說實在話,我們那新所長是花了大把龍洋才上任的。”女店主道:“我知道他,要撈本……”又轉向大家:“大家放心,住我的客棧,就是我的人,天大的事我擔當!”又似在壯大家膽子,表示她內心的不滿:“我開了二十多年客棧,沒住過一個來路不明的人,出過一件事,幾任派出所所長都當麵稱讚過我,隻有這個新所長有意為難人。我陪大家去理會。”她對巡官說:“走!我找你們新所長理會去!”

新所長到任雖有三天,但還沒有人到他那兒去燒香,他急了,就來這一手,以免三個月期滿,血本全虧!搜刮的好辦法是大檢查。既可表示辦事認真負責,又可以增加一筆收入。這時,他正安坐在所長室等待著“財神”到來。派到各方麵去執行任務的都回來了,一聽完匯報,他就滿意地摸起八字胡,表示要親自來審理這些案件。

首先被推進門的是一個私娼和一個嫖客,這所長一見那嫖客就大大惱怒,拍起桌子罵:“我看你三更半夜偷宿在良家婦女家中就不是好東西,說不定還有什麽重大嫌疑。”一陣下馬威:“給我吊起來!”一舉手,就要拉人吊打。但那嫖客卻是個行家,不慌不忙地說:“算我倒黴,馬失前蹄。說什麽重大嫌疑是過分了,嫖私娼倒是真的,要錢我給,吊打請免了吧!”所長拍案大怒:“你把我當什麽人?我雖剛上任不久,卻要做個公正廉明的榜樣!快,快,給我拉出去!”嗓門雖高,聲勢也來得怕人,卻頻頻對巡官丟眼色,巡官會意,走近嫖客身邊低聲說:“別鬧了,跟我來,事情再嚴重也是好商量。”

輪到那私娼,她嬌聲嬌氣地說:“所長呀,你也未免欺人太甚,我幹的雖是半掩門生意,哪個月不對你們納錢進貢。可不能這樣翻麵無情,過手不認賬!”所長還是裝出一副公正廉明的模樣,拍著桌子說:“你這賤人,也不看看是在什麽地方,對什麽人說話,前所長的事怎麽拉在本所長身上?”那私娼把屁股一扭直坐到他身邊:“前所長也好,現所長也好,我不相信就有兩樣,說來說去還是個錢字不是?”

所長把桌子又一拍正待發威,那巡官已進來低低地附在他耳邊說了幾句什麽,他聽了個五十大洋,臨時又把威風收起來,說:“你嘴巴厲害,我暫時不和你理會。”又對巡官交代道:“先把這婊子關起來,等會兒我再來審訊。”那巡官心中有數,故意問道:“所長,把她關在什麽地方?”所長摸了摸八字胡:“就暫時關在我臥室裏吧!”巡官對那私娼擠擠眼,低聲說道:“等會兒你陪他玩玩叫他高興高興,就可以出去。”私娼問:“我那朋友呢?”巡官笑道:“你真也是個有心人,怪不得走你門檻的人多。放心,我正招待他喝酒壓驚呢!”

那巡官剛剛把私娼送進所長臥室又出來,女店主便抓住他說話:“新所長剛到任,情況不明,巡官你是舊人,你說我們是不是每月都送了孝敬錢的?”巡官也從旁說了情:“大家都是自己人,有話好商量。”又低低附在所長耳邊說了幾句什麽,所長點點頭:“那就交你辦吧。”他起身,故意說:“我事情很忙,還有要事要辦,你們有話和巡官說吧!”說著就進臥室去。那私娼已和巡官說妥要孝敬他,因此他便迫不及待地去辦他的“要事”了。

巡官在公案上隻一坐,就對大家宣布:“所長剛剛交代過,過去老規矩不變,今晚上的事也不能馬虎,被拉來的人每名罰大洋三元,誰交錢,誰就把人帶走,也不用再審問哩。”客棧主七嘴八舌地直吵,叫作“皮費太重”。但巡官卻說:“不許討價還價,一手交錢一手交人,少一個不行!”說著把手一揮:“出去!”

當那客棧主到廣場上對旅客宣布後,大家本著花錢消災精神,也都無二話,於是就立刻繳款放人。臨走時,女店主拉住巡官問:“你從我那姓黃的客人身上搜去的錢怎算?”巡官笑道:“不是你提起我倒忘哩,就免掉他一個人罰款吧。”

當這些“嫌疑犯”在各客棧主帶領下走出派出所,那私娼和她的相好也出來了,她衣衫不整,頭發蓬鬆,對相好的說:“虧我麵子大,你才免吃這場苦頭。”那嫖客卻苦笑著說:“是你陪他睡一覺麵子大,還是我五十大洋麵子大?算了,倒黴!”他們也雙雙回到私娼家去。一場虛驚過去,那新所長卻財色兼收,荷包脹鼓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