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特區擴大會議在青霞寺內緊張地舉行著,與會的有老黃、三多、玉華、小許、大白、二白、老六、汪十五等人,在會議中忽然聽說三福派人上山。老黃、三多連忙把他叫進去問有什麽要事,那人上氣不接下氣地說:“三福哥叫我來通知,上下木出了大亂,許大頭槍殺許大姑、許天雄,縱容匪兵搶劫許天雄家財,上下木一片混亂。”三多冷靜地說:“我早料到會有這一天。”老黃卻十分憂慮:“看來問題不簡單,許大頭沒有後台,斷無此膽量,那後台可能就來自周維國方麵。”他對三多說,“要做緊急應變準備,你帶上一批人趕下去,接應三福,萬一有事也好擋一擋。”當時三多帶著三十多個人,如猛虎下山飛撲下去。

老黃正和大家就這事進行分析,各路山口守衛人員也紛紛派人來,說:“從為民鎮那邊有隊伍出動,一路向上下木,一路向白龍圩,山上看得一清二楚。”老黃問:“人數有多少?”來人說:“也有一千多!”老黃大驚失色:“出動了這許多人馬,又加上許大頭那不尋常的行動,顯然是對我有事!”又對二白說:“你趕快回大同去,把人馬帶過來,有多少帶多少,也要一些給養。”老白也對二白說:“要快,一時來不及全部調齊,就分兩批來。”老黃問:“還有人在家裏主持?”老白道:“隻有慶娘。”老黃很是沉吟,小許起身道:“我也回去,一麵給你們輸送人員給養,一麵應付那邊局麵。”老黃始放了心,他說:“有你去,我放心。”

小許、二白走後,他們繼續就這事進行討論。過不了幾小時,下下木方麵已衝出三柱火光,接著槍聲、炮聲也遠遠地傳來。大家說有火光衝起,一齊衝出古寺,一見情況如此,老黃跌足叫道:“遲了!”大家競相觀望,心情極為沉重,老白說:“我也下去!”老黃道:“如果敵人果然來了一千多,我們這點點實力要保住下下木也是不可能的,現在就不知道損失有多大。”會議開不下去了,都在議論這件事。

三多帶著三十多人馬直奔青霞山下,走到半路就聽見槍炮聲,又見從下下木方麵升起三柱火光,心內明白,卻不敢聲張,隻催促大家走快點。走著走著,已經入夜,下下木籠罩在夜色中,急劇的槍聲沒有了,隻有零星槍聲,而喧鬧聲則逐漸增加。他想一定是敵人進了村,在搜掠搶劫,三福他們又怎樣呢?全軍覆沒了?被俘了?他相信不會,此人雖冒失大意,但路線熟識。他擔心的倒是黃洛夫他們幾個人,沒有武裝,路頭不熟,又是書呆子。他也想起母親和苦茶,苦茶身懷七八月身孕,行動不便,不知道逃出來沒有,但這念頭也僅閃動一下就過去。全村有幾千人呀,他們的命運不比他一家人更重要?三十幾個人、三十幾顆憤怒和激動的心,都在跳著,卻都一聲不響,迅速地在趕路。

走不多遠,在下下木方向槍炮聲又連珠似的響了,三多心一震:又打起來了,而且打得這樣激烈,難道還有我們的人在?沒被消滅在反攻?對!在反攻呀,槍聲是朝兩個方向在響。“走!快點,我們的人在反攻了!”他大聲叫著,走得比什麽人都快。可是,不久,槍聲又沉寂了,隻有小炮在轟隆轟隆地響,在寂靜、漆黑的山上可以看見炮彈落地的火花。他想:“我們敗了,我們的人退下來了!”快,要快!他隻有一個想頭了。所有的打狗隊員似乎也隻有這樣一個思想:“快,要快!”因此隊伍就像飛一樣地在前進著,前進著。

將近三更天,他們到了炭窯,聽得前麵有人聲,三多低低吩咐:“把隊伍散開,準備戰鬥!”大家立即就做了戰鬥準備,三多一人當先搜索前進,越走聲音越明晰,聽來是下下木口音,三多放了心:“是我們的人。”又繼續前進。

終於,他和三福會合了。那三福一見他麵,就哭不成聲地撲在他肩上:“三多哥,我對不起你們!”三多心冷著,大勢已去了,卻隻問:“小黃呢?”黃洛夫應聲來了:“我們都在,報社同誌向你報到。”三多道:“一路上我最擔心的是你們。”又問三福:“我們的人員損傷怎樣?”三福道:“傷了十來個,大半衝出來了,還有一小部分人沒下落。村裏有一小部分群眾隨我們衝出來,大部分沒衝出,不見伯母和苦茶嫂。我家裏的和許多弟兄家裏人,也沒出來。”又說了他們反攻想搶救群眾的事。

三多很感沉痛,沒再問下去,隻說:“在這兒集中了這許多人,萬一敵人天亮時攻上來怎麽辦?”便對黃洛夫說:“小黃,由你負責,把這幾百老弱帶上青霞寺,老黃同誌在那兒,武裝人員全部留下。”又對三福說:“我們再來研究一下。”黃洛夫對大家宣布:“老鄉們隨我上山,那兒安全,又有吃住。”他連說了幾遍,大家都高興地答著:“有你們我們到哪兒都行。”黃洛夫把那布袋往肩上一扛,阿玉、紅緞跟著他,沿山路上去,從村裏衝出的老鄉大部分隨上了,隻有一小部分鬧哄哄的,有的說不走了,有的說明天再走。

三多隻好出來對大家說好話:“叔叔,嬸嬸,三多對不起你們,使你們吃了這樣的苦頭……”當即有人叫著:“不關你們的事,是反動派、鄉團隊、土匪做的壞事。”三多又道:“你們說的也對,但我不能沒有責任,我向你們請罪,現在軍情緊急,天一亮,說不定反動派又會上山,你們聽我的話,和小黃同誌一起上去,那兒有我們的人,一切會有照顧,你們放心,我們就留在這兒,到能夠回村時再通知你們。不要貪一時方便,再招一次損失。”經這一說大家通了,都說:“有你三多在,我們怕什麽。走,隨小黃同誌上山去。”連那一小部分人也動了,山路崎嶇難走,但大家走熟了,前頭又有希望,也就不感困難。幾百人拖著一條長長的隊伍,摸黑上山。

三多把留下人員重新點驗一下,共有一百三十多,不久又有人陸續上來,老鄉們都被送上山,武裝人員留下,天亮時已增加到一百七八十,在那次戰鬥中損失的有二十來人。他們就在炭窯布下防線,一麵請老黃同誌下來商量,一麵派人下去偵察敵情。

下下木整整亂了一個晚上,三路匪徒進村的第一件大事就是搶,穿的、吃的、用的都要,一批人搶過了又來第二批,最後見什麽都搶光了,連小孩尿布也要。朱大同部下要貴重財物容易攜帶的,許大頭手下對這山區大牲畜感興趣,許添才卻偷偷給手下下命令:“給我挑上三五十個年輕貌美的姑娘……”由於大家都想發財,防區界線又不清,一搶開往往就搶過界,一過界就發生糾紛。有時是中央軍搶過界了,被鄉團隊開槍射殺,鄉團隊搶過界又被飛虎隊射殺,而飛虎隊的人又被中央軍射殺。一夜之間,這樣互相拚殺也死了好幾十。但大家都不敢承認,盡說是打狗隊潛伏分子幹的。

朱大同一安下臨時公館,就對吳啟超說:“打仗的事找我,抓共產黨的事我管不了。”吳啟超也要顯一顯身手,他緊緊拉住許大頭:“這兒情況你熟識,和我一起去抓幾個人。”許大頭又從飛虎隊中挑出幾個比他更熟識的人帶路。這樣他們帶上丁秘書和三十多個人便去執行特殊任務。他們先衝進三多家,隻見裏裏外外一片混亂,看來最少有三批人來搶劫過,天井邊躺著三多娘的屍體,是用大刀砍的,大頭說:“她就是許三多母親。”吳啟超問:“三多女人呢?”搜捕的人答:“不見!”吳啟超下命令:“再搜,不在這屋就在那屋!”把整幢老屋都搜遍了,問問那些鄰居的,就是一句:“不知道。”吳啟超下命令:“把他們都抓起來!”

他們又到蔡玉華、黃洛夫住過的地方,除了幾副破床板、兩條爛草席、一隻三腳桌什麽也沒有,再到農民報社去,倒是一間非常寬敞、明亮的房子,裏麵收拾得很幹淨,卻沒有什麽可搜的,牆上滿貼著標語:“告訴你:反動派,我們還要回來!”“小心你們的狗命!”那字體很熟識,吳啟超坐下,心想:“我們叫作突襲,而在他們呢,卻早做準備,從容撤退了,怪不得一個主要人物也找不到!”

他離開報社,徑奔許三福家,隻見五六個鄉團丁從屋後草灰房拉著一個十五六歲年輕姑娘出來,她披頭散發,滿麵黑煙,衣衫不整,掙紮著、呼叫著不肯走;在後麵跟著一個老頭子、一個老太婆,還有一個中年婦女在苦苦哀求。吳啟超喝問:“你們幹什麽的?”一個鄉團丁小頭目說:“許參謀長看中她。”說著動手又拉。

大頭忽然低低對吳啟超說:“特派員,這幾個人重要呀,老頭是共產黨打狗隊第二號大頭目許三福的父親,老太婆是他母親,中年婦女是他寡姊,那年輕的是他妹妹,叫銀花。”那吳啟超一聽立即眉飛色舞,大為得意,忙喝住那鄉團丁:“你們知道他們是什麽人?放手!”那鄉團丁都認識這位特派員,見他出麵幹涉也就放手。

那老頭老太婆理也不理他們,匆匆拉著銀花朝屋裏就走,像怕感染瘟疫似的,吳啟超故意說:“連謝也不謝一聲。”對丁秘書努努嘴,有意走開,他一轉身丁秘書便下命令:“通通給我帶走!”

吳啟超回到“公館”,隻見朱大同正在大吃大喝,牆角綁著兩三個年輕姑娘,問他:“你那遲開玫瑰還有黃大詩人都捉到了?”吳啟超泄氣地說:“我們又來遲了,他們似乎早做準備,撤得很從容。”把黃洛夫寫的標語內容告訴他。“不過,倒把第二號人物的家屬逮住了。”丁秘書進來請示,吳啟超說:“連夜審訊!”又問朱大同:“你也參加?”朱大同望了望那幾個姑娘:“老哥,免了我這次吧,我正要試一試這山裏的野味哩。”

在小學正中大廳上,吳啟超擺下“公案”,橫梁上吊著大光燈,公案前羅列著幾樣刑具和一盆熊熊炭火,一邊站著許大頭、丁秘書,一邊是十來個麵目猙獰的打手。一聲傳訊,三福爸、三福娘、寡姊和銀花都被反綁著手推到吳啟超麵前來了。三福爸堅定,三福娘憂慮,寡姊從容,銀花卻淚痕滿麵,悲傷地想著:一點快活日子也沒過過,就要死啦。

吳啟超見人押到,忽然麵作笑容,一邊起身,一邊惺惺作態地問:“是誰這樣不聽命令,加了綁?”回頭又對三福爸表示歉意:“老人家,委屈了!”親自解綁,請坐,又遞上煙卷:“老人家,我們是中央軍,僅僅是為了勸共產黨棄暗投明來的,無意殺人搶劫。小兄弟不明大體,有得罪地方,務請包涵。本人是這次軍事行動的最高負責人,今天請你來,沒有別的,隻是請老人家和我們合作。我知道你兒子許三福是共產黨打狗隊第二號大人物。但我無意傷害他,和你為難,隻要你願意和我們合作,你們一家就擔保無事,三福如果立功,也還可以做官……”三福爸雙眼朝天,露出不屑一聽神色,三福娘、寡姊把頭低著,隻有銀花聽說可以放他們,心裏有幾分動了。

吳啟超接著說:“老人家,我想你還是和我們合作好。我的要求不多,隻要你告訴我,共產黨在你們這兒開會,開的是什麽會,四鄉有哪些人來,許三多、老黃、蔡玉華、黃洛夫,自然還有你的三福現藏在什麽地方?村裏有哪些黨員、團員和赤色群眾?我們不想為難他們,還要給他們一個機會,棄暗投明。你看這位上下木的許大頭,現在就是南區鄉團副司令,官做得很大,就因為他肯棄暗投明,和我們合作,我們本寬大為懷之心,過去壞事一筆勾銷,許天雄、許大姑相反是頑固到底,結果就白白喪了命……”三福爸還是麵無表情,沒什麽反應。

那吳啟超自吹自擂,口幹舌焦,沒得到半點效果,心想:“名動不了你的心,就用利,看你要不要?”於是,他轉而動之以利誘:“老人家,如果你要的是錢,也可以,我們這兒對那立功的人照例有現金獎賞的。”他把手一招:“丁秘書,你把錢拿來,各種規定告訴他。”那丁秘書立即從公文包裏搬出一筒筒大“袁頭”和一紮紮紅綠新鈔票,放在案上,又對他宣布了立功獎賞的條例。說完話退回去,吳啟超又接了上來:“老人家,”他把手對那銀圓鈔票一指,“這是一千大洋,怕你們一家人一輩子也沒見過吧?如果你肯和我們合作,這些錢就是你的。隻要你一表示合作,我們馬上就放你們一家。”又回頭對丁秘書說:“丁秘書,準備把他們送回家,這筆賞金也讓他們帶走……”丁秘書忙答應聲:“是!”

不意那三福爸把雙眼一瞪,厭惡地說道:“我沒這福氣,請你們不要費這心機!”吳啟超麵色有點變了:“那你是不願發財啦?”三福爸提高嗓子說:“不要白費心機,我什麽都不知道!”吳啟超把麵孔一板:“那你是賞酒不吃要吃罰酒啦?”三福爸還是一股勁:“我說過,我什麽都不知道!”他那倔強的、凜然不可侵犯的神氣叫吳啟超受不了,他把桌一拍,完全露出猙獰本性:“你也是要死硬到底?”三福爸冷笑著:“我已說過,我什麽也不知道!”吳啟超坐回公案,厲聲喝道:“好個刁蠻的死老頭!來人呀!”打手們助了聲威,“給我上刑!”當時就有兩條大漢衝向三福爸去,捉住他把上衣隻一扯,露出半身皮肉,反剪雙手,就要把他在橫梁上懸空吊起。

三福娘哭著過來哀求:“長官,長官,他老了,打不得呀!”吳啟超心想:“老太婆也出來了。你這老頑固攻不倒,就試試這老太婆看。”忙叫暫緩動手,滿麵露出笑容:“老大娘,看來你是個明白大體的人,你願意代他說嗎?”三福娘道:“我們是普通老百姓,怎麽知道這些事?”吳啟超問:“你們家出了這樣一個共產黨大頭目,你能說你什麽也不知道?”三福娘還是那一句:“實在不知情,長官,饒一饒我們吧。”吳啟超暗想:“都是一樣貨色!”又下命令:“把這賤女人也吊起來!”又轉向三福寡姊:“你呢?想好了沒有?”三福寡姊冷笑著:“沒有什麽好說的,要殺就殺!”吳啟超罵聲:“臭娘兒!”直跳到她麵前給了她兩記重重耳光:“我看你,就是一個不折不扣的共產黨!”那三福寡姊忍住痛,咬著牙,從嘴角流出血水,恨聲地說:“就是知道也不告訴你!”吳啟超聳了聳肩:“膽量倒不小呀,來,成全她!”大叫:“把她也吊起來!”三福寡姊也被懸空吊起來了,那吳啟超一轉身又走近銀花。

那銀花見父親、母親、姊姊都被吊起來,嚇得直哆嗦,雙手掩住麵隻在哀哀哭著。吳啟超上下打量著,故意說:“倒是個俏娘兒,怪不得連許參謀長也被迷住了。”又用手去逗她:“小姑娘,讀過書嗎?看來你是知書達理,不像他們那樣蠢笨,願意和我們合作,還是像他們一樣掛上去?”那銀花隻是哭著,往後縮,吳啟超卻步步進迫。“你願意回答我的問題?”銀花隻是哭著。“還是學他們的樣子:不知道?”

銀花已退到無路可退了,吳啟超還在迫她:“你不願和我們合作?你也想嚐一嚐半天吊的味道?可是我不想便宜你,我要叫你這一身白皙的皮肉燒成焦炭。來人呀,把她衣服剝下,拿火棍過來。”當那把燒成通紅的火棍還沒烙上她的皮肉,銀花已哀哀地求著:“不要,不……我說,我說……”吳啟超得意地想:“突破了!”三福爸在昏迷狀態中叫著:“銀花,你!……”吳啟超卻命令:“把她拉下去!”

天亮後,從各方麵搜捕來的人都被集中到小學外操場上,也有近千人。操場一角有一座用學校書桌臨時拚湊起來的台子,就和普渡節時用來演村戲的台差不多,隻是沒那樣大。台的兩側各豎絞刑架一座。當“俘虜”們被陸續解到,幾乎沒一個例外地都被強製著跪在地上,四麵團團圍著三方麵人馬,台上也站著吳啟超、朱大同、許添才、許大頭、王連長等一班人。

那吳啟超是第一個出來交代“政策”的,隻見他用那大煙癮沒上足似的沙嗓子在幹號:“鄉親們:我們中央軍、鄉團隊,本來不願來騷擾大家,實在是你們對我們太壞了,來了共產黨,又組織什麽打狗隊,傷害中央官員,擾亂地方治安,我們為了自衛才被迫采取行動。大家如果有損失,就不該怪我們,要怪共產黨,都是共產黨害了你們!”吳啟超自己鼓著掌,那朱大同、許添才、許大頭也跟著鼓掌表示捧場。在群眾中卻沒一個理他,還有人在低低地罵:“狗嘴裏長不出象牙!”“放你的屁!”

那吳啟超又在那兒自吹自擂:“我們要抓的不是你們,是共產黨,隻要你們肯合作,告訴我們哪個是共產黨,我們就放你們回去,把搶走的東西也歸還你們,立功多的還有獎賞。”說著望望大家。“有哪個願立第一功的?說呀,在這許多人中哪個是共產黨?”群眾沒有一點聲音,沒有一個表示,吳啟超重又宣布:“說出共產黨的重重有賞,說出一人的賞大牛一頭,大洋一百元。”近千人中就沒有一個說話,沒有一點聲音。

吳啟超重又大聲叫著:“……大牛一頭,大洋一百元……”還是沒人肯“合作”,叫他有點生氣:“我再說一次……大牛一頭,大洋一百元……”沉默,帶著仇恨的沉默,憤怒的沉默,使他焦躁、不安,“說不說?”沒人理他。“你們如果都不說,我們也有辦法叫你們說!”他露出極為猙獰可怕的麵目,用手把絞刑架一指,“你們知道這是什麽嗎?設來做什麽的?不要叫老子生氣,老子一生氣就把你們全村人都吊在上麵!”還是沒點聲氣,吳啟超繼續恐嚇著:“到底說不說?不說就證明你們個個都是共產黨,老子就把你們一個個吊死,一個個掛在上麵!”沒有人理他,整個操場像死一樣沉寂。

正當吳啟超在操場上大施恐嚇的時候,丁秘書已悄悄地押著銀花在人叢中出現。這個可恥的叛徒用怯懦、戰栗的步伐,低著頭,從一行行人麵前走過。每當她點一下頭,丁秘書就從地上抓起一個叫人帶走。開頭大家還不明真相,當他們知道這個臭名昭著的姑娘已經叛變,議論就出來了,全場發出嗡嗡咒罵聲。她走到哪兒,哪兒就有憤恨、厭惡的眼睛瞪住她,甚至有人公然在她麵前輕蔑地吐出涎液,恨聲罵她:“臭婊子,不得好死!”

在這群被俘的人中,也有苦茶。事發時,她懷著八個月身孕扶著婆婆想從家裏衝上山,但情況變化很快,也很混亂,一個年老、一個有了身孕,行動不便。好容易雜在逃難人中挨出村,正要上山,從白龍圩進攻的鄉團隊已經打到,把她們攔腰一衝就衝散了。子彈亂飛,當場有許多人犧牲了,衝出村的人見上山沒希望,又回頭走,她也跟著朝村內走,剛進村就見中央軍到處在燒殺。她想回家,又怕搜捕,隻好隨便找個地方躲躲。三多娘被衝散回村後,一直走回家,正巧碰上中央軍在洗劫她們家,也要搶她的隨身包袱,她抗拒著,當場就被刺刀刺死。

苦茶躲過了多批搶劫的亂兵,心想:村裏躲不下去,還是設法上山。想利用黃昏暮色,繞路出村,不意剛到村外就和一隊搜捕的鄉團隊碰上了。那鄉團隊奉到吳啟超命令:不能走脫一個人!因此見人就抓,已經用麻繩綁了一大串。當時有人見她行動不便,說:“算了,半途生起孩子來麻煩!”另一個卻說:“已經下了命令,讓她走脫我們有幹係。”也一起拴上。他們在露天曠地上個個被反剪雙手,足上又加上粗繩,過了一夜,第二天才被驅逐上學校操場。

當苦茶發覺銀花叛變,正在帶著人一個個認、一個個抓,自知不免,早做精神準備。卻有人低低對她說:“把頭放低些,擠在我們後麵,也許她一時認不出。”苦茶感謝了他們基於階級感情的關懷,卻不這麽想,如果銀花真心背叛,即使她把麵孔蒙起來也是難以脫身的!果然,當銀花走近她麵前,看見她那雙充血的燃燒著憤怒、仇恨火焰的眼光,隻略作遲疑就把頭點下,那丁秘書便伸手來揪她的發髻,想把她從人叢中拖出去。苦茶當時雖被反綁著雙手,卻還堅強地抗拒著,怒聲喝道:“不許動,我自己會走!”

當她被拉進小學,已有三十多人,這些人有黨員、團員,也有群眾中的活動分子,他們見苦茶挺著肚皮,艱難然而是不屈地走進來,都用同情的眼光向她表示崇高的慰問。她卻用堅定、不屈、鼓舞鬥誌的眼光回答他們。似乎在說:“在敵人麵前示弱、屈服都是可恥的!”又似乎在說:“死有什麽可怕?可怕的是那當千古罪人的叛徒!”

被出賣的人,陸續地一個個、一批批被拉進來了,一共有五十多個。當銀花和丁秘書進來不久,吳啟超等一批大人物也進來了,他首先用奸詐惡毒的笑容去“迎接”苦茶,並說:“苦茶同誌,很抱歉,我們不能不暫時叫你受些委屈。你的丈夫是共產黨第一號人物,你自己又是婦女界第一號人物,你該知道,案情如何重大!不過,為了尊重婦女,尊重你是個快做母親的人,我不對你施刑,讓你好好地說……”那苦茶隻冷笑一聲,就破口大罵:“姓吳的,你不要太得意,我們隻是上當,沒有失敗!我們的人還要來,他們會來報仇,會來收拾像你這樣反動派的!”

吳啟超卻大搖其頭,笑著說:“三多夫人,你錯了,你們的打狗隊、共產黨的確完了,全軍覆沒了,不信我可以帶你去看看他們,他們也正在過俘虜生活哩。”苦茶放聲大笑:“不是說他們都成了俘虜嗎,還要我說什麽?”說完又笑,笑得那樣洪亮縱情,以致使吳啟超不得不板著麵孔拍起桌來了。他想:“你越倔強,我越不饒過你!”他叫丁秘書給她“醫一醫”那容易發火罵人的毛病。

他們給她上了好些種刑罰,但苦茶沒有叫苦、喊冤,她隻是咬緊牙關,捏緊雙手,她一直在想玉華的事,反動派也是用火烙她,用竹釘釘她的手指,還有……但她沒有屈服。當時她在對她們說她那段地獄生活時說:“要拿出勇氣頂住,你不承認一切,反動派就沒有辦法!”苦茶一邊抹淚一邊在問:“是什麽使你有了這樣的勇氣,忍受這些痛苦的?”玉華一點沒有遲疑,她說:“我想著黨,想著那些受苦受難而堅強不屈的同誌。這樣,我的勇氣就來了,痛苦也忘記了!”對,苦茶在這時想,我也得拿出這樣的勇氣,不要讓敵人占便宜,把我們共產黨人都當作那貪生怕死的銀花。她就這樣熬著,已死去幾次了,被冷水噴醒後,喘著氣,又是高聲叫罵,縱情嘲笑,笑那敵人無能,隻能利用那貪生怕死的叛徒來傷害革命同誌:“你們敢和打狗隊麵對麵地鬥嗎?他們就會把你們這些狗通通消滅掉!”

苦茶視死如歸的不屈行為,鼓舞了其他受難同誌的鬥誌,大家都把她當榜樣看,又都說:“我們的人還在山上,怕什麽!”使反動派大感恐慌。吳啟超問朱大同怎麽辦,朱大同說:“還不容易,殺他幾個為首的,其他的人就軟下去了!”吳啟超問:“三多老婆是留還是殺?”朱大同道:“你把這臭婆娘打成這個樣子,看來也不出三天。”這樣他們就把第一批要處死的人確定了。

當這些受刑的人被押著在操場上出現,那近千群眾中立刻就起了**,紛紛站起來向前衝擊著,不管反動派的打、罵,憤怒地叫喊。首先被押出來的是苦茶,她幾乎是體無完膚了,一麵一身都是傷痕,長發散亂地披在身上,雙手緊緊扶住那**、膨脹的年輕母親待產的肚皮,用浮腫的雙足,艱難地踉蹌地走著,麵上露出無畏、莊嚴的笑容,一邊走著,一邊呼喊:“打倒國民黨反動派!”“共產黨萬歲!”群眾激動極了,有人在哭,有人也在大聲喊口號,痛罵反動派。

她被迅速地拉到左邊絞刑架下,劊子手把她拖上高腳架,給她套上絞繩,而她卻抗拒著,爭取最後一分鍾說話時間,當她用火一般語言,響雷一樣的聲音,說了她最後的話:“……革命是打不倒的,共產黨是消滅不了的,同誌們,不要怕,共產黨會再來,打狗隊會來替我們複仇的!……”她重新被套上絞繩,高腳架拉開了,她的全身懸空掛了起來,她用力地痛苦地掙紮著,掙紮著……當她停止了最後一口氣,肚裏的生命還在掙紮、搐動。

群眾眼見反動派這滔天罪行,壓製不住自己的感情,呼喊著向絞刑架衝過去,又被槍托、皮鞭打了下來。緊接著反動派又推出第二個人來,是三福的寡姊,第三個是黨支部組織委員,第四個是團支部書記……群眾的激動、悲憤、混亂在擴大,反動派的槍托、皮鞭也無能為力了。最後是開了槍,殺了人,才勉強壓住。

正是烈日當空時候,當最後一個上了絞刑架,太陽突被雲層蓋住,操場上一片陰森沉悒,有人大聲叫著:“都升天了!”有人默默跪在地上,仰頭向天,第二個、第三個……幾乎是全體都默默跟著跪下,向天祝告,廣場上沒一絲聲息。

有一部分群眾被釋放了,另有一部分被告發而還沒處理的,都被扣押在小學裏。那四具屍體還掛在絞刑架上,由一班士兵監護著,三方麵人馬都回到原地。村裏暫時出現安靜局麵,但群眾什麽都被搶光了,無法安排生計,很困難。許大頭要求率領原部回上下木,被批準了,他們趕走三百多條牛,近二百擔“勝利品”,浩浩****地回去。朱大同對吳啟超說:“我明天也帶特務大隊回城。”吳啟超吃驚道:“軍事行動結束了?打狗隊主力還在山上。”朱大同道:“看來實力不大,把它交給許添才去應付好哪。他一年不下來,難道我們也要在這兒守一年?”吳啟超道:“你走,那麽我呢?”朱大同忠告道:“我看還是走為上策,這兒共黨的遺毒不淺,你看今天的情形,除了在蘇區,這種不怕死精神是少見的!”

聽說中央軍要撤走、飛虎隊已開拔,許添才也過來請求把鄉團隊撤回為民鎮。可是,朱大同和吳啟超都不同意:“仗我們打完了,善後是你的事,打狗隊還沒全肅清,你不能走。”許添才抗辯著:“我是來配合你們打的呀,你們要走我怎能留?”朱大同道:“你是鄉團,我們是中央軍,鄉團哪有不管地方事的?”許添才道:“許大頭現在也是鄉團,叫他管好哩。”吳啟超故意問他:“你願意看見許大頭的地盤擴大到下下木來?”許添才倒有幾分不願意,他說:“我留下兩個大隊,我自己回去。”吳啟超笑著問:“你是想光守這塊地,還是想一統南區?”這一下許添才明白了,他說:“我明白你的意思。”

那一晚上,吳啟超叫人把銀花提到自己房裏,對她說:“你今晚就在這兒陪我過夜。”銀花大為吃驚,有點不願意,吳啟超生起氣來了:“你想吃火棍!”銀花嚇得魂都掉了,隻好乖乖聽他擺布。

朱大同、吳啟超割下那四個犧牲者的首級,押著由於銀花的告發而被捕的“俘虜”,近二千頭牛、羊、豬、雞和無數“勝利品”,耀武揚威地以得勝軍姿態直開回刺州大城報捷請功。臨走時許添才來送,吳啟超把銀花移交給他:“這姑娘告密有功,本來也是你看中的,現在我把她移交給你,可不要叫她冷落。”這樣,銀花又成了許添才的“勝利品”了。

二白從大同帶了二百多人槍和成百擔糧食來到青霞山。二白向組織報告說:“臨出發時,那高老二放出謠言說共產黨在大同招兵買馬要造反,我和小許商量,此人不除,我們禍患不少,決定把他先收拾了再說。我們殺了這壞蛋,沒收了他三十幾條槍和全部家產。這次帶來的糧食就是從高家抄出來的。”老黃問:“你們把全部力量都拉過來了,那邊不會有事?”二白道:“我們擔心的是高老二,現在他完了,也就無事。”當時老黃就把黃洛夫叫過來,囑咐道:“我給你們留下十條槍做自衛武裝,你就在這兒當後方留守主任,老鄉們為了革命受了很大犧牲,你要好好安排、照顧他們。”說著就帶領大隊下山。

那黃洛夫、阿玉一直在忙著安排這幾百從下下木突圍出來的老鄉。黃洛夫帶領大家清除青霞古寺的垃圾雜草,充當臨時收容所,又從他們中挑出三十來個精壯人員分班站崗守衛;阿玉則帶領另一批人去挖早先開荒種下的番薯,到密林裏采集野菜、野果,解決吃的問題;紅緞則把從大同帶過來的大米,定量分配,每人三斤,發給大家,她說:“米糧盡管有,大家省吃點,讓打仗的人吃飽吃好好去打壞蛋。”那沉睡多年的古寺來了這許多人,突然充滿了生氣,生活非常活躍,說的唱的熱鬧極了,大家都在誇:“三多有膽識,早給我們安排了吃住,就算再苦些也是和自己人在一起。”黃洛夫解決了這些人吃住,又安排他們生產和文娛,他在群眾中挑出一批人組織文藝工作團,準備下山慰問。

老黃帶著老白、玉華、老六、十五、二白等一幹人馬,徑奔山下,早有人到炭窯報告三多、三福。他們都出來迎接,三多一見大同有大隊人馬過來,非常興奮,他對大家再三地表示感謝,大同同誌大都是老兵,服裝、紀律都很整齊,列隊聽了三多的話後,齊說:“敵人隻有一個,今天我們過來打反動派,明天你們到我們那兒打反動派,不都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