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2

那小林接到老黃通知後,心裏甚是焦急,他必須立刻通知大林,告訴他陳聰叛變,迅速離開。但又怕進士第被監視,想到刺州女中找玉華,早又聽玉華通知:女中也有人監視。那他怎麽辦呢?當下想來想去,想不出個妥善辦法,最後才下了大決心:到監察府去!他把鋪麵請人代看,匆匆離開魚行街,直趨監察府。

那監察府在橫街上,四周幾乎都是高等住宅,平時少有人往來。當他走近那橫街街口,街燈已經亮了,有一輛小汽車停在那兒,汽車裏坐著司機,在街口前後左右,又有幾個麵孔陌生的人在那兒走動,小林眼快,覺得有點不對,這小汽車、這幾個人來這兒做什麽的?是什麽大人物來拜會蔡監察,還是另有其事?沒敢進去,剛好在斜對麵有間餜鋪,他便進去買了兩塊甜餜,借故坐在鋪門口吃,觀觀動靜。

不久,果見有一個人匆匆從橫街走出,和那幾個人交頭接耳地談了一會兒,那幾個人便紛紛取出火器,司機也開足油門做了準備,小林更加莫名其妙了:“難道在抓人?”正疑慮間,隻見大林挾著大公事包從橫街匆匆走出,剛到街口,就有人叫他:“林先生!”這一聲好像是發出的信號,那群陌生人已一擁而上,大林一見來頭不對,返身就走,說時遲那時快,已被團團圍住,大林叫聲:“你們想綁票嗎?”沒有人回答他,有一人揮拳就打,當場把他打昏,一聲呼嘯,擁上車就走。小林見大林被人綁走,隻是叫苦,卻不敢出門,餜鋪老板對他說:“小兄弟趕快走,這世界人命賤得很哩。”

大林被綁了,小林相信玉華也一定出事,更不敢到進士第和刺州女中去。可是他該怎麽辦?他想起老魏:“對,找他商量去!”

綁架大林的事,是經過保安司令部特務科一番布置的。

原來那林雄模押了沈淵、沈常青、陳聰一幹人員進城邀功,朱大同就會同有關人員吳啟超、林雄模共同進行審訊。他們先審訊了陳聰,那叛徒已麻風出上麵,一不做二不休了,把自己所知的和盤托出,當他供到那王泉生時,吳啟超特別注意,他詳細地問了有關這個人的特征言行,心裏早有幾成把握了。當陳聰供到老宋,他也十分注意,問得更加仔細。

初步審訊完畢,三個人退到機密室進行商量。吳啟超不等朱大同開口就先提出請求:“老朱,這兩個人我有把握,而且一向是我經辦的,請你交給我辦吧。”朱大同還弄不清這兩人的來龍去脈,便問:“你認得他們?”吳啟超蠻有把握地說:“從犯人所供的特征看,所謂王泉生也者即是林天成,也可能就是德昌。此人我注意偵察久了,就是沒有證據。至於那個所謂宋學文,我剛剛把他手刻的《農民報》和他手刻的《刺州文藝》比較過,是一樣字跡,也可以肯定就是黃洛夫。上次動手遲一步,被他逃走了,現在雖沒有下落,也不怕他逃出我這如來佛的掌心。”

林雄模卻不敢太大意,他說:“王泉生是否就是林天成,還得對證。他現在是蔡監察手下紅人,不可輕動。”吳啟超道:“要對證也不難,他現在每天都上監察府去辦公,我們可以把陳聰秘密藏在街口叫他認,認明無誤了才動手。”朱大同又問:“你是說公開逮捕他,還是……”吳啟超道:“不論在什麽情況下,都應該秘密下手。”朱大同問:“理由呢?”吳啟超道:“為了避免那蔡老頭糾纏不清,也為了我對蔡玉華現在還不想動手。”朱大同笑道:“暫時留下你那遲開的玫瑰有什麽用?”吳啟超道:“用處大得很,林天成一被捕,林的線可能還會牽到她那兒去,這樣我們就可以一石二鳥。”

商議停當之後,他們又對沈淵、沈常青審訊一番。沈淵一口拒絕陳聰的指控,他說:“我是病人,從回國後什麽活動也沒有,關係也沒有,陳聰為人卑鄙,恩將仇報,不念我給他的友誼幫助、叔叔對他的信任,卻無恥地來勾引我弟婦,騙她的私蓄以期達到財色兩收目的。我沒有錯,如果說錯,就錯在不該打那壞蛋一頓!”至於那沈常青,他也矢口否認陳聰的指控:“誰不知道我是潭頭第一大戶?古往今來你們聽說過大資本家當共產黨的?這陳聰不是正人君子,是個卑鄙小人,他私報公仇,含血噴人,打死我也不承認!”他們雖然多次挨打,又叫陳聰來對證,也不肯招認。最後,他們就把希望寄托在林天成身上,隻要這“第二號大人物”一招供,便可以真相大白了!

那吳啟超親自押解陳聰到蔡監察府外橫街口秘密地認了大林,陳聰說:“就是他,把他砍成肉碎我也認得出!”這樣就發生了對大林的綁架事件。

大林一直被秘密綁到保安司令部特別刑訊室。審訊時朱大同、吳啟超、林雄模一排列地坐定。吳啟超一見麵就欠身而起,故意說道:“林先生,久違了。”大林故表欣慰道:“吳先生也在這兒?那我完全可以放心了。最低限度也有一個新聞記者在場證明我是怎樣被綁架來的。”回頭又去責問朱大同:“朱科長,我完全不能理解你們用這樣綁架手段到底為的是什麽?我是堂堂的監察府秘書,有名有姓有住所,有事可以通過正式手續找我,為什麽在光天化日之下用這種匪徒綁劫行為?真太令人難解!”

這一番話把朱大同說得麵色一陣青一陣紅的,他忽然老羞成怒地拍起桌來:“少廢話!德昌,你現在已落在我手上了,放老實些,把你們黨的組織人員通通給我招出來,以免我來動刑。”吳啟超接著也說:“林先生,我們是老朋友,我極願在你困難的時候助你一臂之力。不過問題還在你自己。你現在是到了非常危難的境地,要保存你的名譽、社會地位、嬌妻和蔡監察的信任,就得好好招供,為黨國效勞;不然要身敗名裂,坐老虎凳、被殺頭。何去何從,全看你自己了。”

大林笑道:“你們所說的,我全不明白。到底我犯了什麽罪?”朱大同道:“你是共產黨頭子,你犯了危害民國罪。”大林隻想笑:“你有什麽證據?”朱大同喝道:“我們有人證!”吳啟超也說:“我們早就知道你就是德昌。”大林微笑著說:“我叫林天成。”朱大同叫著:“你叫德昌!”大林還是從容不迫地說:“要栽贓也不是這樣的栽法……”朱大同用力把桌子一拍:“你胡賴!陳聰已供出你來!”當下大林有點吃驚,卻裝作惘然不知:“誰是陳聰,他是幹什麽的?我從來不知道有這個人。”朱大同還是聲勢洶洶:“你還裝!老子就叫他出來和你對證。”大林依然麵不改容:“平生不做虧心事,你叫鬼來我也不怕。”心裏卻在想萬一真有其事又該如何應付呢?從他被綁的那時起,他已下定決心:最多也不過一死!因此,他表現得特別堅定。

那朱大同見一時攻不下來,低低地和吳啟超、林雄模交換下意見,便傳令把陳聰帶上。一會兒陳聰果然就被帶上,這可恥的叛徒一見麵就裝作痛苦不堪的樣子,叫聲:“王同誌,我不是有意出賣你,實在是受刑不過。我已認了,你也認吧。”那大林把陳聰上下打量了半天,才吃驚地說:“哪來這個人,我從未見過!”陳聰還說:“王同誌,你是我的領導,從陳鴻同誌被殺後,就是你來領導我工作的。”大林把雙眼一瞪,怒聲斥責道:“你這人好無理,如何敢在公堂上胡說八道,含血噴人!誰是陳鴻,我也從未見過麵。你是哪來的流氓騙子,胡亂告密,自己想升官發財,可不許含血噴人呀!”把那叛徒罵得滿麵通紅,低頭不語。朱大同忙又喝道:“林天成,你還是不認,我可以再傳第二個證人來!”說著,叫把陳聰推下,又帶上沈淵。

那沈淵從被捕的那時起也自己考慮著:我為人剛直一生,從未做過一件違背良心、對不起黨的事,雖然有時也有點小小過錯,特別是從牢裏放出來後,膽小怕事。原以為從此可以安定地過下去,沒想到我這個打算也是錯的。這些日來,我小心謹慎,唯恐出事,結果還不免落得這樣個地步。人說:人死留名,虎死留皮,我沈淵雖過去沒有什麽大作為過,多少也是黨教育過來的,生時雖不能為黨多做工作,死時也決不能玷辱黨。沈淵呀沈淵,你得堅定呀,不要讓你的子孫後代也受玷汙,被人辱罵:曾叛變過革命,出賣過同誌……

他決心不承認任何足以使他受到汙辱的事。他想:“大丈夫不做個轟轟烈烈的男子漢,也該保住清白身!”因此,當他被推出刑堂,朱大同溫和地對他說:“姓沈的,隻要你說出這位林天成先生是不是和你有來往,我就放你出去。”沈淵把大林一看,心裏十分難過,就鬧不清楚大林怎樣也被牽進來了,也許又是陳聰那該死的叛徒告密的?便搖搖頭說:“我沒見過這個人!”大林原也十分擔心,怕他變壞,像他這樣膽小怕死的,一旦受不了刑,也很難說。一見他有這樣堅定表示,一時也放聲笑道:“朱科長,不要誣陷好人,這位先生說不認識我,我又何嚐認識他?你如有所謂人證不妨再搬幾個出來,我倒要請你注意,你這樣無辜地陷害現任政府官員,又該受什麽責罰?就算我可以原諒你,蔡監察也決不會饒你!”那三個人低低地交換了會兒意見,便叫休息。

當大林再度被傳訊時,由於他的頑強抗拒,便受刑了。

在初次審訊沒有結果後,朱大同和吳啟超曾交換過意見,朱大同主張給他狠狠地來一下:“我不相信共產黨都是鋼鐵做成的,不怕痛!”吳啟超卻說:“如果他真的是大人物,留點餘地對我們還是有用的。”他主張“先禮後兵”,由他先以“老朋友”身份去說服說服:“不行了再動手。”朱大同也不反對。這樣吳啟超便到“特別拘留所”去找大林。

大林在特別拘留所裏憂恨交織,情況他已慢慢摸清了,陳聰叛變,牽連到沈淵、沈常青和自己,卻不知道為什麽會出這件事,也不見有順娘、汪十五和老黃。“大概他們都沒事了吧?”他想,感到欣慰。

對陳聰這個人,他早看出他不可靠,必須及早處理,不知道老黃為什麽還不處理,招來這個不幸。其實,也不能怪老黃,要處理陳聰的打算已有好多時候了,他對陳鴻提過,陳鴻也有這個意思,自己接手潭頭工作,也有打算,就是下不了決心,有困難,陳聰和沈常青關係密切,受到信任,找人代替難,加上他們一向還是把這當作內部問題來處理,批評批評、教育教育就算了,想不到一錯百錯!他實在痛心:“喪失對革命敵人的警惕,就是對革命的過失!”

對沈淵的估計,看來自己過去卻有點過分了,他對他一向印象不好,認為這個人後退了,在慢慢地變壞,經不起新的考驗,沒想到他這次的表現如此之堅強,拒絕出賣同誌。他看人看得不夠深刻,隻看沈淵的表麵,膽小怕事,沒有看到他的另一麵:到底還是長期受了黨的教育過來,在南洋坐牢,吃過不少苦頭,也還沒有做出對不起組織的事,他的革命品質還是好的,隻是帶來更多缺點罷了,特別是擺脫不了封建的家庭關係。“革命同誌能沒缺點?”他想,“隻要能對黨忠誠,經得起暴風雨考驗,基本是好的,這些缺點也就不那麽重要,可以通過黨的幫助教育慢慢來改變。”他感到內疚:在他和沈淵聯係接觸期間,對他很少幫助,在思想上提高他,隻把他當作一個既不完全信任,又不願放棄的具有嚴重缺點的同誌來處理,有事用他,無事也就放過一邊。陳聰的事,他發現原比較早,如能早提出和沈淵商量,也許不至於發展到現在這樣不可收拾的地步。

他對外麵非常之關心:他被秘密逮捕的事組織上知道了嗎?老黃現在做什麽?玉華的安全又怎樣?如果組織上知道了,會怎樣來估計自己?玉華如果也不幸被捕,他相信她也會堅持,對黨忠誠。“可是她……”他想,“已有孩子。平時的表現也很剛強,但由於家庭出身不好,未受過嚴酷的考驗,能受得住這樣的風浪?”更使他不放心的是那卑鄙小人吳啟超。“他對她,看來似乎在政治上有懷疑之外,還有個人的企圖,萬一也落在他手中……”他感到難堪。

他相信他這次被捕,情節是非常嚴重的,朱大同直指他就是德昌,陳聰也一口咬定他們的關係,難道他們已掌握了自己的材料?已弄清楚他在刺州黨的地位?“可是,”他又想,“為什麽又不敢公開逮捕我呢?”第一次審訊經過他駁斥之後,敵人也不是那樣“理直氣壯”,他特別注意,當他對他們提出抗議,並提到蔡監察對他們這種罪行將不會饒恕時,他們又是那樣的慌亂,草草收兵。他想:“他們也許還沒完全掌握我的材料,對我這個蔡監察的親戚、親信人士,也還有一番顧慮。那就這樣,他怕蔡監察,我就要求他正式通知蔡監察,看他怎麽辦?”

因此,當吳啟超用偽善的笑容,帶上水果日用品等一類東西來“探”他時,他就表現得非常之自然鎮定,並且對吳啟超說:“老吳,你們這樣來對待一個監察府的秘書,實在太不光彩太可笑了,有事我不怕和你們一起在蔡監察麵前說明白,怎可以根據一個莫須有的瞎扯,來定一個在社會上有身份有地位的人的罪呢?我的為人你不知道,說什麽也不能把我和共產黨拉在一起,如果像我這樣的人,既不寫文章罵人,也沒任何證據可以被安上共產黨,那你在報上寫了那麽多攻擊現狀的文章,又該被安上什麽呢?”

那吳啟超倒十分奸猾,他笑著說:“林先生,我是個什麽人,你現在也該知道了吧,你的事和我不同,如果你做了我們的人,你再去做共產黨地下組織的第一號大人物,甚至於公開寫文章攻擊現政府,我們也會全力支持你的。可惜,你現在還不是我們的人,而且是和我敵對的!我是你的老朋友,現在就用老朋友的地位來勸導你,放棄你的信仰和立場吧,乘人不注意時,我們可以把你放出去,讓你再回到你的同誌那兒去,照樣做你在共產黨地下組織中的大人物,也一樣安安穩穩地坐在監察府裏你的機要秘書地位上。沒有什麽麻煩的事,隻要你辦個簡單手續。”說著,從衣袋裏掏出一份自新書朝大林麵前一擺,“在上麵簽個字。那麽,你馬上就可以自由,就可以出去,以後誰也不會去麻煩你了。”

那大林把麵孔一板,生氣地說:“姓吳的,你把我當什麽人?”他把那份自新書一推,站起身來就來回走動,“我和你所說的沒有任何關係!”吳啟超並不為此而生氣,他見過這類人不少了,他還是笑容可掬地說:“小老弟,你還年輕不懂事,政治上的事情我比你懂得多,英雄不吃眼前虧,你年輕有為,又得蔡監察信任,如果在政界上混,將來還是大有前途呀,何必為那即將被撲滅的共產黨葬送自己前途呢?我勸你看開一點,在這樣的時代,人不為己,天誅地滅,算了,還是個人前途為重,地位、官階、汽車、洋房都在等你!”

大林隻是冷笑,一陣惡心,幾乎使他想吐,那吳啟超接著又說:“你不考慮你自己的前途,也得替你那美如天仙的嬌妻考慮呀。你不回頭,她將失去自己丈夫,她將孤苦伶仃地一個人在過淒涼絕望日子。也許還不止此,還有更可怕的事在等她,她也會受你的牽連,她也會被捕,並且受到殘酷的肉體摧殘。你知道,我們那朱科長可不好惹,他是個殺人魔王,他對女人有特別的方法,使她既活不下去,又死不了。你替你的女人考慮過沒有?她的命運也在你手上。”

他的卑劣言辭,越說越使大林反感,但他也知道在這時和他辯論沒有好處,他還應該保持他和一切都無關的身份,他說:“姓吳的,你所說的一切,都與我無關,我沒有辦法做,也無必要做,請你收回你的所有不切實際的打算吧。如果你真的是我的朋友,那就請你幫一幫我的忙,把我被秘密逮捕的事,告訴蔡監察。”吳啟超問:“那你是決心不自新了?”大林也理直氣壯地說:“我什麽也不是,我自新什麽?”那吳啟超把笑麵一收,也露出猙獰麵目:“你真的是敬酒不吃,吃罰酒?”大林也大聲喊道:“我立得正,我不怕一切威脅恐嚇!”那吳啟超虎地一站:“你真的是要死硬到底?”大林也不客氣:“談不上!”那吳啟超把送來的禮品順手收起,返身就走。臨近門邊,又回過頭來,心平氣和地說:“小老弟,我看你還是平心靜氣地想想。”大林用手一擺:“去你的,我沒有什麽好想的!”

這次談話算是失敗了,吳啟超向朱大同匯報之後,朱大同就說:“你那一套不行,還是看我的吧!”因此,再度提審時,大林就受刑了。

一場嚴刑拷打之後,大林就昏過去了,他當時隻有一個念頭:反正我是什麽都不承認、不說的,要殺你就殺,死並沒有什麽可怕,人終歸要死。自然死也有各種各樣死法,有重如泰山的死法,也有輕如鴻毛的死法,我們共產黨人要的就是要轟轟烈烈、壯誌淩雲的死,而不是苟且貪生,甚至於出賣組織、出賣同誌的那種辱沒自己、辱沒子孫後代的卑鄙的苟生。可不是嗎,我們參加革命,參加黨是出於自覺自願的,從入黨的那天起,我們就隨時隨刻準備著犧牲,怕死就不做共產黨人!在他昏迷狀態中,他也想起陳鴻,想起日升和天保。“他們都是堅強不屈的,”他想,“真不愧是一個共產黨員!”又想起沈淵:“同誌們平時都在議論他,就是膽小怕死!為什麽在麵臨考驗時候,卻又那樣的倔強呢?他們都能做到的,難道我就做不到?……”他被從吊架上放下了,用冷水衝醒,又是審問,又是拷打,但他沒有失去信念,什麽也不說,隻有一句:“不!我什麽也不是,什麽也不知道……”

大林被捕的消息由小林帶給老黃後,老黃覺得並不意外,卻感到痛苦難堪,當時淚水直流,責備自己,在和敵人爭奪時間遲了一步。“如果我當時能親身趕進城去,”他悲痛地想,“也許還來得及。”更後悔早知陳聰不可靠,沒有當機立斷早做處理,現在卻給黨給革命招來這樣大的損失!

他問小林:“玉華那兒怎樣?”小林道:“我相信她現在也知道了,因我發現這件事後,已設法通知她。”老黃問:“她也受監視嗎?”小林肯定地點點頭:“也在危急中。”老黃問:“有什麽辦法把她弄出來?”小林道:“如果她已出了事,如果她被嚴密監視,就比較困難。”老黃道:“可是,我們對她的安全也要負責。”小林把頭低著,一時還想不出辦法。

老黃接著又說:“情況很急,你現在就趕快回去,設法和玉華取得聯係,如果可能,用一切方法把她弄走,萬一不可能也要她做一切應變準備。”小林牢牢地記住,說他一回去就辦。老黃又說:“大林同誌的情況布置老魏去了解,設法告訴他:黨對他完全信任,他必須堅持,為了黨和革命的利益即使犧牲也是光榮的!”小林感動地流著淚說:“老黃同誌,大林同誌會堅持的,他是個好同誌。”老黃抹下淚水:“我相信他是個好同誌,會堅持到最後!”一會兒,又說:“城裏工作不能沒有人負責,小林同誌,你雖然還沒正式入黨,但組織上一直把你當一個忠實可靠的同誌在信任。你曾請求過入黨,現在我就告訴你,黨已批準你成為一個光榮的中國共產黨員,回去告訴老魏,他也被批準了。從今天起黨把大城工作交給你們,你多負責些,老魏協助你工作,把黨團、反帝大同盟和革命互濟會工作都抓起來做。暫時要和玉華隔離,不是不信任她,而是為了以防萬一,你和老魏也要從現在住的地方轉移到可靠地方。”

小林把老黃所交代的任務都牢牢記在心裏,也不多話,匆匆就告辭回城。

小林走後,老黃就把老六、黃洛夫找來,他說:“革命正氣不能在反動派白色恐怖麵前低頭,《農民報》必須在幾天內複刊,我曾有個想法,把《農民報》放在清源,離城市近,黃洛夫同誌沒個職業掩護不便,現在有些情況已經改變了,而且一時又找不到適合地點,也隻好暫時設在這兒。我不在時,這份報紙交給你們兩個共同負責。”老六和黃洛夫同時都表示決心,一定要把報紙辦好。

老黃又對老六說:“慶娘的入黨問題已經解決,這兒用不著這麽多人,別的地方需要她,明天我就把她帶走。我們在城裏正經曆著一場嚴重考驗,工作我已有布置。從明天起,老六同誌你暫不進城去販魚,可叫玉蒜去,晚上也不要留在家裏過夜,出門時小心在意,不可冒失,準備隨時應變。小林如有緊急事情找我可馬上通知。”交代完畢,又去勤治家找慶娘談話,叫她準備動身,到新的地區,接受新的任務。

原來這些日子,老黃都在和老六、黃洛夫研究《農民報》在清源複刊問題,其中最大的一個問題是黃洛夫如何找到合法的身份在這兒待下來。反複地談了許多,最後老六出了個主意:“叫小黃冒充我的表弟,在我們這兒辦學,有了這個名目他就可以安心地住下去了。”當下,他就去找蔡保長商量,隻說自己有個遠房表弟叫蔡和的,從中學畢業後賦閑在家:“咱村也不小,一向辦不起學,孩子們上外鄉讀書多不方便,不如把我們宗祠空出來辦學,讓我表弟有份事做,村裏有了學校,也免得孩子們上外鄉讀書不便。”那蔡保長一聽主意果然不錯,滿口應承,老六便說:“你也同意了,那我們就分頭辦事吧。”

這樣,蔡保長挨家挨戶地去登記學生,說是:“咱們村也要辦學哩,免得孩子們不方便。”老六動員了玉蒜、勤治等一批女將把蔡氏宗祠空了出來,整理一番,掛上塊臨時招牌叫作“私立清源小學”,又用每月十五斤大米的代價,向村上一個寡婦租下兩間多餘空屋,作為蔡老師宿舍。一切安排停當,黃洛夫搬進新居,設下《農民報》新辦事處,組織上又把阿玉調來代替順娘,做助手和發行工作。這樣《農民報》的新攤子算搭起來了,隻等複刊。

把一切都安排停當,第二天老黃就帶慶娘上下下木去。在路過潭頭時,老黃在鬆林內坐著歇息,遠望潭頭鄉,心內抑悒,隻在一轉眼之間,什麽都變了,他想念曾消耗過他們多少時日、也幹得多麽有聲有色的《農民報》,更想念那忠貞不屈、滿身是苦難傷痕的順娘。她的音容笑貌,似乎還在他麵前。他似乎還看見她,每次從大城回來急急忙忙地去找他,解開衣襟和緊身馬甲,從貼肉地方把小林送來的紙條交給他:“老黃同誌,就是這個。真糟糕,我身上的汗又把它濕哩,沒有影響吧,下次我可要小心,別汗濕它。”而現在,她卻永別了,和陳鴻同誌一樣,她的頭被掛在貞節坊上……想著,想著,不禁十分感傷。

那慶娘也在想心事:組織上曾通知她反動派在可恥地屠殺十一位革命同誌時,路上曾受到我們的嚴重打擊,可是後來這些同誌都被秘密槍決了。她聽了這消息沒有流淚,隻是心在酸痛,當勤治安慰她時,她卻說:“沒有日升倒下,我也不會站起來的!反動派殺不絕我們的人!”她卻在關心天保娘和大狗小狗的下落,他們現在又怎麽哪?……

有哀泣聲從不遠鬆林中傳來,聽來聲音很熟識。老黃覺得奇怪:哪來這陣哭泣聲?他朝鬆林深處走去。在五十步外,在荒地上築起一堆新墳,一個老婦人披頭散發地撲在墳堆上哭著,他似乎認識那背影,心想:“會不會是順娘媽?”走近一看,正是她!他低低叫了聲:“阿婆,你……”話沒說完,自己也簌簌淚下。

那順娘媽抬起淚眼認得是他——老黃,哭得更傷心了:“老黃呀老黃,你得為順娘報仇呀!”老黃傷痛地撲倒在墳堆上,悲憤地說:“血必須用血來償還!”慶娘也用雙手掩住麵孔嗚嗚地哭著。“她死得慘,”順娘媽哭得淒切,“連屍體也被抬走呀,現在還是下落不明。十五對我說:反動派怕我們追念她,連墳堆也不給我堆哩,我們就來個義墳,把土堆上,把它留給子孫來悼念!”這些話老黃幾乎聽不下去了,他說:“阿婆,不要說了!”順娘媽道:“我沒做錯?”老黃慟聲道:“你沒做錯,你做得對!”

當時他們都勉強壓下心中的悲傷,老黃和順娘媽並坐著,向她打聽潭頭的變化。她說:“那叛徒又回來了,說在城裏立了大功,特派員很賞識他,委了他個鄉團大隊長當。”老黃問:“鄉團組織起來哪?”順娘媽道:“還沒。那壞蛋一不做二不休,居然也霸起沈常青的家產來,又說:蒙特派員恩典把玉葉賞給我。現在臭極了,白天晚上公然和那臭婊子睡在一起,他家裏的老婆孩子來哭鬧,也被叫人打了出去。”老黃咬牙切齒道:“我們不會饒過他的!”這話特別引起順娘媽的注意,她問:“老黃,你不是老紅軍嗎?為什麽不宰掉他?”老黃受到啟發,他問:“阿婆,你說對這樣的反革命叛徒該怎麽辦?”順娘媽狠狠地揮起拳頭:“宰掉他,老黃!宰掉他,老黃!”

老黃和順娘媽分手,帶著慶娘又繼續趕路。

他們路過白龍圩時,一片荒涼,看來久沒成圩。圩棚還在,隻是冷冷清清,不見一人。他們在圩上歇了半晌,吃些幹糧,又出發,將近黃昏時才進下下木。

下下木倒很平靜,隻是小許走了,他把工作移交後就到大同去了;小學由他的助手、兩個共青團員在主持,支部書記交給三福。三多一見麵就十分關切地說:“外頭鬧了那許多事,可把我們急壞了!”老黃問:“這兒也出事嗎?”三多道:“事情有許多,隻沒出大事,慢慢談吧。”三多娘聽說老黃回來,就匆匆趕來告狀:“老黃呀老黃,請你評評理看,是我錯了,還是三多錯,我說要調小許,也得使他和杏花成了親再走。三多一口咬定不行,說走就得走,硬把人家拆散,是什麽道理?”老黃笑道:“這件事好辦嘛,伯母,把杏花送過去成親,不就完哪。”三多娘一聽老黃支持三多,也就不那麽理直氣壯了,她無可奈何地說:“還不知道她家人肯不肯哩。”苦茶卻說:“杏花早答應哩。”三多娘瞪了她一眼:“你就隻會袒護三多。”婆媳倆都笑了。

晚上,三多把慶娘安排好,自然有苦茶具體去布置,他過來和老黃談,他說:“上下木那邊最近有些變化,前幾天,許大姑派人過來說:我們上、下下木原是一家,一杆筆寫不出兩個許字,盡管過去有誤會,到底還是近親。又說:如今許為民請了中央軍坐鎮為民鎮,破壞了青龍、白龍兩圩,叫我們兩鄉同受損失。她建議:雙方諒解,把兩圩並在一起,恢複來往。”老黃道:“看來許天雄是真的要講和了?”三多接著說:“有此跡象,但村上爭論很多,有人讚成,有人反對。讚成的說,到底是一條龍脈下來的,一杆筆寫不出兩個許字,過去的事已是過去,如今許大姑伸出言和的手,我們怎好拒絕?青龍、白龍都單獨成不了圩,雙方合作也是個辦法。反對的卻說:許天雄為人狡猾善變,他今天闖下大禍,就會把我們拖下水,我們怎能輕信他的話,況且以前的血債就這樣一筆勾銷?沒個結論。”三多又說,“這些日來,我們已在山上開荒,整頓廢茶園,種上一些雜糧。”老黃暗自在想:“又是個新情況。”便問:“對許大姑的建議支部討論過沒有?”三多道:“還沒有,我隻是和小許、三福扯過,都說許天雄麵臨困難,要利用我們來對抗許為民。”老黃問:“你的意見呢?”三多道:“可以先把圩恢複,雙方都有利,都方便。”老黃也同意了。

第二天,老黃帶著三多、三福和十多個武裝上山。青霞寺廢棄的茶園大部整頓好了,也開了不少荒地種上雜糧。晚上,他們就在炭窯開會,老黃把當前鬥爭形勢做了介紹,報告了有關陳聰事件的經過,最後又提出一個建議:根據當前階級鬥爭形勢,成立“打狗隊”,先對陳聰采取行動,振一振革命正氣,而後也可以相機做一番事業。他說:“鬥爭形勢不容許我們再等待了,我們對敵人也隻有白刀子進去,紅刀子出來!”當老黃在擺形勢時,與會的人就立即鬧開,特別是三福,他咬牙切齒地說:“讓我帶上十來個人到潭頭去把那狗**的打個落花流水再說!”老黃卻說:“要行動,得有周密組織,詳細計劃,不可盲動。武裝鬥爭是階級鬥爭的一種最尖銳鬥爭形式,一開槍就要死人的,不能馬虎。”他要大家展開討論,又對三福說:“這次要你上大同走一轉,把小許、老白請來,我們開個會,詳細地研究研究今後的鬥爭路線問題。”

會後,三福帶了兩個人上大同,老黃和三多也帶上五六個人到潭頭,為對陳聰采取行動做準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