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章縣方麵,槍聲已響,一支從中央蘇區突圍出來的工農紅軍,在國民黨反動派兵力調動部署未定,來個神出鬼沒地奔襲,攻進章縣縣城消滅了當地國民黨軍八千多人,等國民黨援軍趕到,紅軍撤出,卻又不知下落。一時刺州大為震動,紛傳撤出章縣的紅軍已“流竄”刺州地界。

大林送來一封急信:“有要事,請老黃同誌速來一商。”老黃接信一想:許久沒和大林見麵了,即使沒信來,也該去走趟。便從潭頭繞道進城。他一進刺州大城,滿街都在傳說:“要殺人哩!”人心惶惶,店鋪都隻開半邊門,保安司令部的巡邏隊,此往彼來甚為頻繁。老黃到魚行街找到小林,小林把他帶上二樓住所,話未出口就淚水直流:“日升、天保同誌他們完哪。”老黃也很吃驚:“犧牲啦?什麽時候?”小林一邊抹淚,一邊咽聲地說:“昨天下午被推出來,都在站籠裏,一共十一位。”老黃把足一跌,一陣悲傷,也淚如雨下:“反動派,你們也要用血來清還!”當下兩人相對飲泣。

半晌,小林又說:“大林同誌處境也很困難,他叫我不要再到進士第去。”老黃抹去淚水:“也被監視了?”小林道:“很有可能,他卻沒說。”老黃問:“那麽,我在什麽地方會他?”小林道:“你稍坐一會兒,我去安排。”說著先下樓去。約過一小時他再上來,帶了一個須發蒼白的老頭,介紹給老黃:“老魏同誌。”老黃熱烈地和他握手:“是老魏同誌,沒見過麵,我卻早知道你。”老魏笑微微地說:“是呀,革命的人到處都是兄弟。”說著就請他動身。他們離開魚行街,繞過大街抄小巷,轉彎抹角地走,最後進了老魏的家。

大林已先在。小別重逢,分外親熱。當下兩人就摟成一團,大林說:“像是幾年不見。”老黃也說:“也有幾個月了。”老魏給他們弄好茶水,低聲關照:“家裏沒人,可以放心談,有事叫一聲,我就在門口。”說著,便出去放哨。

大林和老黃一坐定也不多閑話,便就時局問題交換起意見來。大林說:“這兒情況很緊,反動派正為章縣吃了大虧瘋狂鎮壓,日升同誌等十一人已被推出站籠示眾……”老黃點頭表示知道,卻問:“章縣情形怎樣?”大林道:“從蔡監察那兒知道,反動派吃了大虧,周師派去的兩團人幾乎全軍覆沒,高輝被擊斃,雜牌張師聞風棄城而逃,讓周師兩團人完全陷在我軍包圍中。周維國已趕到省城要求增兵刺州,懲辦那雜牌張師長。”老黃興奮極了,連說:“打得好!打得好!”

大林又說:“我軍於占領章縣第三天又主動撤出,現在動向未明,這兒謠言很多,據蔡監察說蔣介石連日派空軍去偵察,找不到紅軍的主力,也很慌亂,一說是化整為零向刺州地界滲透,一說打完這仗後又回老根據地去。”老黃問:“到底哪個可能性大?”大林道:“一般的猜測是化整為零的可能性大。”老黃問:“這樣說來也有向我們這方麵遊擊的可能?”大林道:“我也這樣想。”老黃卻又疑惑:“為什麽市委沒有指示來呢?”大林道:“正是這個問題我要找你商量。從周維國驚慌失措的程度看,似乎紅軍已經到了本州地界;從他挑選了這個時候來殺人……”老黃問:“你怎樣看他在這個時候殺人的意圖?”大林接下道:“又似是要顯示他的力量,鎮壓群眾。”老黃道:“我看不矛盾,正因為亂才需鎮壓群眾。”

大林問:“如果這個分析不錯的話,我們的對策又是什麽?”老黃道:“讓他更亂!”大林接著道:“那十一位同誌的家屬,自從她們的親人被捕以後,還一次未和他們見過麵,她們堅決要求在他們犧牲前相見一麵。她們要舉行路祭。這可能有些風險,但我們也很難阻止。我看也可以借這機會給反動派一點小小打擊,也要給革命壯壯聲勢。我們的同誌可以犧牲流血,但是黨沒有被消滅,沒有失敗,黨還活在人們心中,黨還要領導鬥爭!從當前鬥爭形勢看有此需要,受難家屬也有這個要求。因此雖有些風險,但還得鬥一鬥!”

老黃批準了那個小小的行動計劃,不過,他說:“不能付出更多代價,我們已經遭受了不少損失了,不能再受打擊!”

大林站起來理理衣服就要回去,老黃也想返潭頭,分手時老黃忽然想起小林說的一段話,他問:“你現在處境如何?”大林笑道:“有點小小感冒,不要緊,必要時吃上兩片阿司匹林就好哩。”老黃卻十分關心:“不能粗心大意,同誌,一有風吹草動就下鄉。”大林擺擺手樂觀地說:“出不了事,放心。”匆匆地走了。

大林一走,老黃也想離開,臨到城門口時,忽見人聲喧雜,滿街的人都在奔跑,他心知有異,連忙躲進騎樓下,拉住路人問:“出了什麽事?”那人喘息未定地說:“關上城門哩,保安司令部又在抓人!”有的又說:“怕又要拉夫。”老黃心想:“糟了,出不了城!”連忙躲開大街,抄進橫街小巷,大街不敢走,小巷不認識,正在苦惱中,忽見在一條小巷巷心挑出枝竹竿,上掛一盞油紙燈籠,上寫四個大字“德記旅舍”。老黃心想:有救了!

匆匆地走進德記旅舍,那老板娘正要上門,一見是老黃,悲喜交集地說:“老黃呀,是你,趕快進來,又抓人哩。”一手就把他拉進去,匆匆地上了大門。兩人在賬房內坐定,老板娘問:“怎樣一去就不見來?得意了吧?現在做什麽大事,看你身上穿的,麵色紅閃閃的,一定是得意哩。”老黃笑著說:“發財談不上,隻是幫親戚跑跑腿,做點小買賣,生活倒還安定。”老板娘說:“這就好哩,這年頭能求得個生活安定就很不錯啦。”

老黃問:“外頭鬧哄哄的,又出什麽事?”老板娘道:“誰知道,聽說章縣在打仗,大城也像是要打仗的樣子,又是殺人,又是戒嚴拉人,鬧得雞犬不寧,也弄不清到底出了什麽事。總之寧為太平狗,不做亂離人。老黃現住哪兒?”老黃道:“就住在為民鎮,剛剛來談筆買賣,說是戒嚴哩。”老板娘道:“趁早就在我這兒住下,走不成哩。”老黃遲疑著,那老板娘卻笑開了:“這次算來走我的親戚,不會像上次叫你擔驚受怕。”老黃說:“那次苦頭確叫我怕。”

當夜滿城風雨,槍聲不絕,派出所查夜也特別嚴,但老黃卻安睡無誤,有老板娘在那兒庇護,果然沒人來麻煩他。可是第二天清早滿街又鬧開:“正午時分在南教場殺人!”老黃焦急地想:“怎麽又提前啦?”他關心的是那個計劃,會不會因反動派提前殺人而有所影響。他到魚行街去,小林不在;到老魏家,老魏也不在;想上進士第,擔心有人監視,臨時把出城計劃打消,又回到德記旅舍,對老板娘說:“還有一筆生意沒有談成,過一兩天再走。”他想看看情況變化、發展……

為了處決這次十一名所謂“共犯”,朱大同是很費一番心思的,正如大林分析的一樣,這次他挑了這個時機來殺人,主要在於安定人心,說明自己還有力量,因此要特別的“鋪張”一下。

當日“犯人”被取出站籠,播上“斬條”,執刑隊浩浩****從保安司令部開出。走在前頭的是一隊手槍隊,緊接上的是號手,五名赤著上身,滿麵滿胸黑毛,高大凶獰,手持鬼頭大刀的劊子手。而後是那十一名被人挾持著的“正犯”和騎著高頭大馬、斜佩青天白日執法佩帶、滿麵殺氣的“監斬官”朱大同,兩旁又都有衛士護衛。他們故意要來個示威,因此隊伍都是緩步而行,沿途吹打。走過衙門口,到了十字大街,轉中山大街。一見這殺人隊,群眾就驚慌奔走,也有懷著好奇心佇立觀望的。

盡管那朱大同在耍威風,做出叫人驚心動魄的樣子,而那即將受處決的人,卻沒一個表示屈辱畏怯的。被押在最前頭的是宋日升,他須發蓬鬆,跛著一條腿,一年多來的磨折,已使他麵目全非,骨瘦如柴,但他這時還麵不改容,目光閃閃,昂頭前進,表示出一個威武不能屈的共產黨員崇高氣節。他目光四射,如兩把尖刀,望著哪兒,哪兒就出現了一片讚歎聲:“共產黨真行,不怕死!”

在他之後是陳天保,那年輕的司機,一上街就大聲地叫喊:“老鄉們再見了,我們和你們一樣是善良的百姓,隻因不堪國民黨反動派的壓迫,不願過奴隸生活,才起來革命!國民黨反動派想殺我們這十一個來恐嚇革命的人們。他們能殺我們這十一個手無寸鐵的,卻殺不了千千萬萬被壓迫的中國勞苦大眾,殺不完千千萬萬中國共產黨人!”陳山也在對著那些劊子手殺人犯破口大罵:“反動派,你們的日子也不多了,紅軍已打到章縣,很快就要來和你們算賬,討回這筆血債!”而後,有人在喊口號:“打倒國民黨反動派!”“中國共產黨萬歲!”“中華蘇維埃萬歲!”也有人在唱《國際歌》的:“起來,饑寒交迫的奴隸……”

群眾始而以驚駭的目光注視他們,繼之以同情和讚歎:“共產黨就是好漢!”“有這樣不怕死的共產黨,還怕蔣介石不倒!”老年人卻搖頭歎氣:“年輕輕的就……罪孽!罪孽!”婦女們掩麵痛哭。

這群不屈的烈士就這樣沿途在出國民黨反動派的醜,表示他們對黨、對人民、對革命的忠誠,也表示了他們對敵人的痛恨和蔑視!

正當這支隊伍轉進中山大街,那陳天保宣傳了共產黨不怕死後,又宣傳起反動派出賣祖國的罪行:“蔣介石不放一槍一彈,用雙手把東三省奉送給日本帝國主義,又集中了百萬大兵來攻打抗日救國的中央蘇區和北上抗日的紅軍。同胞們,現在你們都該明白了,誰是真正抗日救國,誰是賣國求榮的!”接著,又高呼:“打倒蔣介石賣國賊!”“打倒禍國害民的國民黨反動派!”他們就這樣走走停停,對群眾大聲疾呼,使那反動的執刑隊非常害怕,反複地來幹涉,陳天保叫著:“你們害怕真理,我就偏要宣傳真理!真理是不會在槍杆下屈服的!”他們叫喊聲更大,更理直氣壯。弄得那反動派沒一點辦法,朱大同隻好下命令:“清道!把看熱鬧的人打走!”群眾被打得四散奔走,但走不遠又都回頭跟上。他們不再是來看熱鬧,而是來對英勇不屈的戰士表示崇高敬意。

正在這時,從橫巷突然衝出一支人,是一群披麻戴孝的婦女兒童,由天保娘帶頭,又哭又罵地直撞進執刑隊,拉住那些“犯人”不放,特別是那些兒童慘切地號哭著:“爸呀,你不能死!”婦女也有跪倒在地上死拉住自己親人不放的:“你死了,叫我們一家怎麽過活呀!”群眾一見有“路祭”的家屬來了,也從四麵八方圍上,人很多,一下子就有上千人。那執刑隊雖拳打足踢,怎樣也打不散這些死死糾纏的婦女兒童和推推擁擁的群眾,那家屬甚至有直衝猛闖地撲到朱大同那兒去“求情”。隊伍一時陷在人圈中動彈不得,秩序因之大亂。

正在拉拉扯扯,糾纏不清時,從大街側旁的三層樓頂,又紛紛揚揚地飄下了些紅紅綠綠的傳單。朱大同眼快,一見形勢有變,快叫:“有共產黨放傳單!”拔出槍對著兩側騎樓頂就射擊。這一打壞事哩,執刑隊見監斬官開槍,也胡亂開槍,一時槍聲卜卜,人如山倒,更有人乘機大叫:“紅軍打來了!”“共產黨進城來了!”混亂的浪潮銳不可當,四麵衝擊,店鋪關門聲、槍聲、群眾驚慌奔走呼叫聲,匯成一片。

群眾動了,“囚犯”們也動了,陳天保首先和執刑兵打了起來,他的手被捆綁著,隻好用身子去撞擊敵人,其他的人也拚命和他們撞,一時亂成一團。有部分婦女在天保娘帶動下,直撲朱大同,要把他拉下馬,這殺人凶手沒想到會有這意外,一時亂了方寸,沒個主意,又鬧不清到底來了多少共產黨,槍是誰打的,扭轉馬頭回頭就跑,士兵見監斬官跑了,也嘩地四處奔逃,都以為紅軍進城。

那朱大同沿中山大街走了一段路,見沒有新的動靜,不過是自相驚擾罷了,想起在倉皇中把“囚犯”也丟了,萬一逃脫,如何交差?忙又回頭指揮士兵:“飯桶!別把共產黨放跑哩!”當他趕到出事地點,“囚犯”和家屬已四散走開,有的衝進橫巷,有的躲進兩旁尚在興建中的洋樓。朱大同一麵開槍,一麵大叫:“抓逃犯!”剛剛在這時,聞聲從保安司令部開出的人馬也及時趕到,雙方人馬會齊就分頭追趕“逃犯”、群眾,當時他們像群瘋狗,見人就抓,就開槍。一時使整個大城處在恐怖、混亂狀態中……這就是後來被刺州人津津樂道的“大鬧法場”的驚天動地事件。

正當中山大街鬧出了這大事,大林、玉華、吳啟超還有玉華娘正在進士第打小麻將。吳啟超從清早就來“拜訪”,一直不肯離開,大林偷偷地對玉華說:“陪他玩上這一天,看他怎的?”兩個人心情特別緊張,卻又不得不裝出若無其事、安定、閑適的模樣,叉過四圈又叫陳媽備飯,飯後又上牌桌。吳啟超心裏有鬼,也裝作若無其事,他的任務是偵察、探測這兩個重大嫌疑犯的反應:保安司令部在殺他們的人,難道他們會無動於衷?沒一點反應?他拚命地談有關章縣的情況,談宋日升等十一個人將被處決的事情。玉華有點激動,大林卻很冷淡,他故意地說:“老吳,大事我們管不了,小事不願管,來,還是玩我們的!”

當從中山大街方向傳來了槍聲後,三個人都很注意,卻又都不願提起。大林、玉華在關心這場鬥爭,吳啟超覺得槍聲來得不平常。不久,陳媽匆匆趕進來說:“吳先生,報社有人找。”吳啟超匆匆出去,回來時拿起外套、文明杖就要走。大林故意問:“報社有事?”吳啟超道:“事情鬧大了,紅軍鬧法場,報社叫我趕快去。”玉華激動極了,大林卻說:“我想,吳先生還是在我們這兒待待好,如果真有事,路上一定戒嚴,走不了!”吳啟超道:“不!我還是回去。”原來出事的地點就在他那不公開的家門口,有部分傳單甚至就從他家三樓上散下。保安隊在追捕“搗亂分子”時把附近幾層樓都封鎖了,挨家挨戶地抓人,無意中把那“小東西”也逮走了。

吳啟超走後,玉華悄悄地問大林:“我出去找老魏一下?”大林道:“那家夥雖然走了,不會留下人在外麵監視?你還是老老實實地待在家裏。”玉華卻焦急非常:“就不知道事情怎樣發展的?他們會不會感情衝動,出了問題?”大林道:“我相信小林、老魏會小心處理的。”兩人當時都沒出門。

受難家屬去“路祭”“收屍”是老魏親自主持的。從這些受難家屬出動後,他一直和她們在一起,玉華交給他的任務,原來隻要給敵人來了難堪,振一振革命正氣,想不到這群披麻戴孝的家屬一出現,竟出了意外的變化,那些家屬眼見自己親人被押解著去受刑,新仇舊恨一起湧上心頭,憤怒代替了悲傷,竟控製不住,凶猛地直撲敵人,受難的同誌也及時配合上,起來鬥爭,局勢完全變成不可收拾了。眼見敵人驚慌失措中亂了手足,老魏一時也忘記了玉華是怎樣交代:要小心謹慎,不要過分地暴露自己,招來不必要的損失。但他卻一不做二不休,首先叫著:“紅軍打來了!”“共產黨進城了!”一時一傳十,十傳百,都叫開了,使局麵越發混亂,敵人越發驚慌,不可收拾了。

那小林臨離家時,想到家裏還剩下一些傳單,當時靈機一動:何不帶了走?於是就揣在身上。來到大街上,隻見滿街都亂哄哄的,他在混亂中混入了大街旁剛修起還沒人住的洋樓,登上了三樓;他站定了往下一看,就把傳單撒將下去,立時人叢中傳單紛飛。朱大同見此情景,立時驚慌失措,大呼:“抓共產黨!”小林卻早已下了樓,混在鬧成一團的人群中了。

那“小東西”原也在二樓看“殺人”,眼見那殺人隊伍浩浩****開過來,朱大同耀武揚威地騎在馬上,受難家屬攜老拖幼、披麻戴孝地在攔途哀號,她感到難過,想起自己父兄也是這樣在反動派刀下犧牲的,忍不住熱淚縱流。當她看見有人在散發傳單,高呼口號,婦女們、“囚犯”們都動起來,朱大同那樣威風掃地,驚慌失措,狼狽奔逃,又忍不住拍手嘩笑,笑得多舒暢!一直等到保安隊來搜捕“共產黨”,踢開她的門,她還兀自在那兒笑。他們問她:“共產黨呢?”她說:“我們這兒有個吳中校,沒有共產黨。”來人又問:“你笑什麽?”小東西把眼一瞪:“我笑你們狼狽相!”說罷又大笑,一直到她和一群被搜捕的“嫌疑犯”,被押解上保安司令部去,一路還在笑,她覺得從沒這樣痛快過。

大城一直在混亂中,第二天周維國匆匆從省裏趕回來,把所有高級幕僚都罵了,又下命令:“把所有追回來的共犯通通給老子秘密槍斃!”

老黃住在德記旅舍,密切地注意事態的發展,外表卻輕鬆愉快,他和老板娘做起親戚來,認她做幹媽,還送了一份不薄的禮。德記旅舍給逮了好些旅客,卻一直沒有碰到他。第三天,他設法找到小林,小林一見麵就很吃驚:“老黃同誌,你為什麽還留在城裏?”又說,“大林、玉華同誌都沒事,就隻天保娘被捕。”老黃問:“其他情況怎樣?”小林說:“反動派花了多大力氣,搜了全城,十一個人已被找回十個人,天保同誌一直沒被找到。反動派圍了打鐵巷,也沒搜到,最後隻好把天保娘帶走。”

老黃關心地問:“老魏呢?”小林搖搖頭笑笑:“我已和他聯係上,沒有事。我們正在設法和天保娘聯係,從第一監獄傳出的消息,朱大同親自審訊老人家,要她把天保同誌交出來,她老人家還不知道天保同誌逃脫呢,一聽就張開嘴笑,說:老天保佑,陳家不會絕後了!反動派打她,她隻有一句:要打要殺由你,我反正什麽也不說。”老黃聽了非常感動,他留了個口信給大林:“敵人是不甘失敗的,要加倍小心,要打聽出天保同誌下落,並迅速轉移。”又對小林說:“你不該在那種場合撒傳單,太容易暴露。以後要注意。”然後才離開。

城鄉交通又恢複了。鄉間震動也不下於大城,到處都在傳說:紅軍便衣已進了城,大劫法場。有人還說:“紅軍真像天兵天將,來無蹤去無影。”有人又說:“紅軍便衣,全是一式黑衣褲,頭上紮著紅頭巾,一排槍打倒了幾十個中央軍,把犯人背起就騰雲駕霧地走了!”一致意見卻是:“中央軍不行,一個大城住了成個師,隻有幾十個紅軍便衣便被打得落花流水!”說罷哈哈大笑。

老黃沿途走去,有意地搜集群眾反映,因此,走走停停,凡有人歇足的路亭食攤就停下,心裏卻在想這一期《農民報》內容得好好反映一下。可是,當他越近潭頭時,就越感到氣氛不對,有不少人在交頭接耳地談論,談論什麽呢?老黃心內疑惑,問人,人家聽他說的是外地口音,都閉口不說,反而都走了。他側耳偷聽,也隻是片言隻語,隻聽說:抓了人。抓誰?為什麽?全沒下文,越發疑惑。

不久,他走近潭頭地界,心想:還是繞路走妥當,先到順娘家打聽了再說。他沿小路上山,將近鬆林時,忽見有人在叫他:“老黃同誌……”老黃有點意外,卻無心避開,隻見從刺叢中鑽出一個人來,不是別人,正是汪十五。那汪十五麵色倉皇,心神不安,拉住老黃就朝刺叢裏鑽。開口就說:“老黃同誌,你不能再進村了!”老黃吃驚地問:“出事了嗎?”汪十五當即說出一件非常不幸的事:“我和我女人分開兩條路,已等了你好幾天,陳聰叛變了,沈常青、沈淵都被捕哩。”

這是平地雷聲,老黃麵色大變:“老宋和順娘呢?”汪十五嗚聲說道:“老宋同誌下落不明,順娘同誌……”說著,就淚如泉湧,“犧牲哩。”像被電流觸過一樣,老黃感到一陣麻木:“為什麽?”汪十五抹去眼淚:“說來話長,老黃同誌,你千萬不能再進村,那兒已不是我們的地方,有叛徒和反動派住著。我帶你到一個地方去,慢慢告訴你……”說著,他們就朝青霞山走去。汪十五一直把老黃帶到一個人跡罕到的石洞,和他對坐著。“是這樣,”汪十五道,“叛徒害人呀……”話沒說完,就放聲大哭。

原來,那陳聰和玉葉有了勾當以後,弄出肚子來,玉葉幾次催陳聰趕快解決,陳聰隻一味在拖延,還想甩開她不管。那玉葉肚皮一天天大起來,麵色蒼黃,飲食不思,婆婆以為她有病,叫她去看病,她說無病,堅決不醫。沈常青女人和沈常青背地商量之後,決定強製她去看病。那天,他們把鎮上一位老大夫請到家,常青女人看過病後,就把大夫帶到玉葉房裏,對她說:“玉葉,大夫來了,你也順便看看。”那玉葉心裏明白卻不敢直言,又無法推托,便在婆婆監督下由大夫摸脈。

那大夫摸了一會兒脈問了幾句話就起身。常青女人問他:“大夫,我媳婦害的是什麽病?”大夫隻是一言不發,常青女人又問:“要不要開方?”大夫搖搖頭,笑笑。常青女人覺得奇怪,這大夫一向是有問必答的,為什麽今天這樣怪,她請他再坐坐,他答:“不必了。”一直到快出大門前,他才說:“恭喜了,沈伯母。”常青女人很是奇怪,哪來的喜?死死追迫著:“大夫你可不能隨便開玩笑,是人命上的事。”那大夫被迫不過隻好說實話:“沈伯母,你媳婦沒病,是你快要抱孫子了。”常青女人當時大出意外,待再問些什麽,那大夫已上轎走了。

常青女人一回到沈常青那兒,麵色非常難看,沈常青問起媳婦的病。她一時委屈不過放聲就哭:“老頭呀,我們家門不幸,養了這樣個媳婦,那女人不是好女人,忘恩負義。”沈常青一向是封建保守,一聽這話也猜到一些,當時麵色蒼白,大聲責問:“再說清楚些!”他女人一把鼻涕一把眼淚地說:“大夫說她沒有病,偷漢子,把肚皮弄大了!”

那沈常青一聽這話還了得,氣得七孔生煙,直哆嗦,拿起雞毛撣就走。當他推開玉葉房間,見她還在傷心飲泣,他閂上門,開口就罵:“臭婊子,做的好事!”說著迎頭劈麵就是一陣痛打,把那玉葉打得隨地亂滾,爬進床下,哀聲呼救。“告訴我,偷了誰?”沈常青哪容她躲避,伸手揪住頭發,用力地打,打過又罵,罵過又打:“說不說?不說你今天也別想活了!”

那金枝玉葉的女人從沒挨過這樣痛打,一身都是傷痕,痛不過就把什麽都說了。沈常青把女人、丫頭叫進來:“把她所有的金銀首飾都給我搜出來。”一搜大部分首飾又不見了,沈常青揮起雞毛撣子又問:“我給你的首飾珠寶到哪兒去了?”那玉葉跪倒在地,直認不諱:“全叫陳聰拿走了,他答應和我逃走。”

沈常青叫把玉葉鎖住,氣衝衝地下樓,他女人問他:“你上哪兒去?”沈常青道:“我找那姓陳的流氓算賬去。”他女人卻死死纏住他:“老頭呀,你想死啦,人家年輕輕的,一拳怕不喪掉你的命。還是把沈淵找來,叫沈淵來講理,人是他找來的,出了這事他能不管?”沈常青聽了也覺有理,便派人去叫沈淵:“務必立即趕來!”

那沈淵一聽說叔父家出了大事,三步當兩步扶病趕來。當沈常青對他說了事件經過,常青女人又從旁責備:“淵侄,我們沒有對不起你的地方,為什麽引狼入室、把我們害得這樣慘?”那沈淵也是火暴性子,一時興起,也大罵陳聰這流氓痞子忘恩負義,拿起扁擔就要去找陳聰算賬。常青女人卻出了主意:“淵侄,你也不是他的對手,派人把他叫來,再好好教訓他!”果然就派人去請陳聰。

那陳聰還在鼓裏哩,一聽叫喚就和平時一樣,興衝衝地走來。一進門,鐵閘就被關上,沈淵、沈常青和他女人,一字排地站著,正在等他,看來要審訊他了。先由沈常青開口問:“姓陳的,你到我學校做事,這幾年來,我對你怎樣?”那陳聰雖覺形勢有異,心有不安,卻還滿麵笑容說:“沈校董像父母一樣關懷照顧我。”沈常青又問:“你該怎樣對我?”陳聰是個聰明人,見他話中有話,多少也猜出一些,正想來個“君子不吃眼前虧”,四麵鐵門全被鎖上,他想插翼也難飛,便硬著頭皮回答:“我應該報您的大恩。”那沈常青於是便大聲喝道:“你為什麽恩將仇報?”說著揮起扶杖迎頭就打。

那陳聰心裏有事不敢還手,卻對沈淵呼起“救命”,這時沈淵也已氣得說不出話,早準備起扁擔一條,掄起就打:“你這流氓地痞,我哪件對不起你?你為什麽要害玉葉?”常青女人一時氣不過也揮動竹掃帚來打:“你騙錢、騙色,又想拐人!”那陳聰被打得急了,想還手,早有丫頭長工把他拉住,隻有挨打的份了。他一見大勢已去,隻好跪地求饒。可是誰能饒過他,一時扶杖、扁擔、竹掃帚,再加上長工的幾下拳頭,把他打得落地亂滾,滿身滿麵傷痕,隻好裝死,那沈常青怕他真的死了,才命令:“把他趕出去,學校也不辦了!”

那陳聰被逐出洋灰樓,自知混不下去,也無麵見人,匆匆收拾起行李,上鎮去請挑夫。剛好在路口碰上汪十五,請他來挑。這時黃洛夫正在順娘家,陳聰字也不留一個,滿懷憤恨,挑起行李就走。汪十五替他挑著行李,沿公路上走,正走到池塘村口時,忽見林雄模帶著五六個人,前呼後擁地從池塘出來要進城。一見那陳聰行動詭秘,衣衫破爛,麵帶傷痕,連忙叫何中尉去打招呼。

那何中尉當下問:“陳校長,怎麽走得這樣匆忙?”陳聰搖頭歎氣道:“我辭職不幹了。”林雄模也走近前:“和誰打架來的?”陳聰一聽這話就流下淚:“我是隻奶牛呀,奶擠完了,也隻好上屠場。”林雄模故意問:“這話怎講?”陳聰感到難堪,嗚嗚隻哭:“東家把我打了!”林雄模正想了解沈淵,這一說正中他心意:“沈淵不是你的老朋友嗎?為什麽不幫你說幾句話?”陳聰一聽到沈淵更是咬牙切齒:“他還幫著主人打我!”那林雄模腦筋一轉,知道其中大有文章,用手一拉:“走!到我家去,我們談談。”說著就回村,汪十五仍舊挑著行李,跟他們走。

進了特派員辦公室後,林雄模關懷備至,叫人替他敷傷,又叫備酒“壓驚”。他的溫情厚意,叫陳聰大為感動,加上幾杯酒下肚,就大發牢騷:“沈常青打我,我不怪,反正他兒媳婦是被我玩了。沈淵也打我,我就不服,他是個什麽人,居然也幫助資產階級來壓迫無產階級。”林雄模假裝糊塗:“沈淵不也和沈常青一樣,是個資產階級?”陳聰開懷痛飲:“你不知道,他是共……”林雄模問:“你說他是共產黨?”又笑著說,“老哥,這年頭共產黨的帽子,可不能隨便給人加呀。你和我是朋友,沈淵和我也是朋友。”陳聰怨氣未消:“他是你的朋友,你就要更加小心,他裝病,他說他什麽也不幹,是幌子,想騙人,是個不折不扣的共產黨。”

林雄模一麵替陳聰斟酒,一麵對何中尉做眼色,何中尉找個借口就偷偷溜出去,卻躲在隔壁房間偷做記錄,那林雄模一邊勸飲,一邊又問:“那你呢?”陳聰道:“我就因為不是黨員才吃虧,學校是我經手辦起來的,名義是校長卻無實權,經費要交給他們,人來人往,我也不能過問,什麽活動也不能參加,設的秘密機關,還不許我知道。”林雄模對這送上門來的情報,大加讚賞,卻裝作毫不在乎的樣子:“這樣說來,你這間學校也是共黨機關了?”陳聰道:“當然是機關,你認得陳鴻?”林雄模搖頭道:“不知道。”陳聰得意揚揚地說:“刺州共產黨第一號人物,他的頭就掛在大城貞節坊上示眾過。”林雄模問:“人死了你還提他幹什麽?”陳聰道:“就是他和沈淵勾結在一起,通過沈淵又去勾結沈常青才把學校辦起來的。”林雄模道:“這樣看來,沈常青也是共產黨了?”陳聰道:“當共產黨沒資格,當個外圍,像我一樣倒差不多。”

林雄模道:“你說第二號共產黨大人物又是誰?”陳聰稍作沉吟,心想:我現在已和他們全麵破裂了,一不做二不休,就把什麽都說了吧。便說:“一個姓王的,叫王泉生,高高瘦瘦,雙腿長長,三十來歲,大學生。”林雄模又問:“第三號大人物又是誰?”陳聰道:“那王泉生代替了陳鴻來領導我。後來,他走了,又來了個姓黃的,外地口音,四十上下。”

林雄模問:“那麽第四號大人物又是誰?”陳聰道:“就是我們那宋老師。”林雄模吃驚道:“第四號大人物卻是個教師?”陳聰道:“別小看他,秘密印刷廠、地下報全是他一個人在主持。”林雄模問:“就是那份《農民報》,在你們那兒印刷的?”陳聰道:“機關不設在我們學校,是設在一個小寡婦叫順娘的家裏。”林雄模問:“你說那姓宋的是個什麽樣人?”陳聰道:“是學生,短短胖胖,二十來歲,美術字寫得特別好。”這下林雄模就想起那張學校布告為什麽那樣麵熟,原來他是在《農民報》上看見的。正待繼續追問,那陳聰已酩酊大醉。林雄模叫何中尉把陳聰扶進房去:“派人守住,不許他離開一步!”

這時有人來請示:“陳校長的行李怎麽辦?”林雄模道:“留下!”“挑夫呢?”“叫他滾!”原來那汪十五就在離客廳不遠的走廊下守著那擔行李,陳聰說的他全聽到了,內心十分著急,恨不得立刻就離開,把這重大變化通知黃洛夫和順娘,一聽說:“叫他滾!”連挑夫錢也不要,丟下行李就飛奔回村。

那汪十五一趕回村,全村都鬧翻了,人人都在談論陳聰的臭史,嘲笑那洋灰樓第一號大財主。他匆匆趕到順娘家,把他所見所聞的全說了。那黃洛夫當時隻是叫苦,大罵沈淵壞事。又說:“老黃同誌不在家我們怎麽辦?”順娘卻說:“不能等待,趕快走!”又對十五說:“老黃同誌不在,什麽時候回來不知道,你設法到五裏外地方路口去等他,告訴他這件事,千萬不能進村!”

他們把報社鋼筆、鋼板、油墨、紙張、行李分裝上兩大麻袋,從後門直扛上青霞山。順娘在半山一個石洞裏,把黃洛夫安置好,喘息稍定,想起在床底下還有一大麻袋印就的本期《農民報》,覺得丟給敵人太可惜,又見村裏沒一點動靜,便對黃洛夫說:“看來,敵人要動手也不會這樣快,讓我下去再把那袋《農民報》扛回來,順便也帶點吃的。”黃洛夫隻是不同意,他說:“已經上了山,不能再去冒這個險。”順娘卻說:“地方我熟識,你不用怕。那些《農民報》是黨的財產,我們又都花過心血的,不能白丟給反動派!”執意要走。雙方吵了一頓,黃洛夫說服不了她,最後也隻好同意,叫她快去快回。臨走時又反複叮囑:“一見形勢不對就回來,別因小失大!”順娘也交代:“萬一我出事,回不來,你就趕快轉移,這兒不是久留之地!”

順娘利用朦朧夜色,飛步下山,她走走停停,停停走走,過鬆林向桃花園推進,隻見那獨家寡屋沒有燈火,也沒人聲,靜悄悄的,心想:“沒事!”便要進屋,剛一進門,就聽見一聲:“抓住!”從黑暗中奔出幾個人,伸手來抓,她用力把他們一推,返身正待要跑,說時遲那時快,門外四麵八方都鑽出人來,火把明亮,被困在人中,她一時著急:死也不當俘虜!縱身隻一跳就過籬笆,一轉身進入桃園,那潛伏的敵人卻緊追不舍。她穿過桃園又想朝鬆林跑,一聲:“開槍!”槍聲就響了。她在奔突中,隻覺得胸口、肚子、腿上一陣麻痛,再也走不動了。

原來在黃昏前,林雄模帶同陳聰會同為民鎮的王連,分三路進入潭頭,一路直趨洋灰樓捉拿沈常青、沈淵,一路到順娘家潛伏著,另一路到學校宿舍。那陳聰捉拿了沈常青、沈淵後,得意揚揚地給了他們幾記耳光說:“你們也有今日!”林雄模卻對沈淵說:“沈先生,我等候有這一天已有許久了!”

沈常青開口大罵陳聰忘恩負義,沈淵卻低頭不語。那陳聰把玉葉放出時,也說:“玉葉,特派員已答應我,從今天起你就是我的,這幢洋房也是我的了!”玉葉一見家裏被搶,沈常青、沈淵被綁就放聲大哭,對陳聰哀求著:“把我帶到哪兒都可以,不要抓他們!”陳聰一不做二不休,麻風已出到臉也隻好強幹到底,冷笑著說:“共產黨不抓還行!”他把住在樓上的人都趕下樓,把沈常青房間讓給林雄模做審訊室,自己卻拉著玉葉進她臥室:“讓我們也好好地過一夜。”

當何中尉等一幫人把順娘屍體和那袋《農民報》抬到洋灰樓,林雄模甩手在她胸口隻一按,就跌足道:“為什麽不抓活的?”何中尉道:“我也說要抓活的,可是她頑強得很,就像兔子一樣在跑呀!”林雄模問:“那姓宋的呢?”何中尉道:“沒找到,看樣子,早已逃上山!”林雄模當即下了命令:“看來也逃不遠,打上火把給我搜山!”他隻在洋灰樓留下一班人,其餘的都搜山去了。

老黃聽完十五的報告,十分焦急,心想:“如此一來,大林也危矣!”便對汪十五交代道:“好好地工作,穩定同誌們的情緒,有事我會派人來!”他們約定碰頭地點、暗號,老黃又說:“黃洛夫同誌沒有被捕,看來也還在這山上,設法找到他,把他掩護起來!”說罷就朝清源方向走。他想:無論如何得通知大林離開。

當他走進老六家,意外地聽說黃洛夫已在這兒,一塊石頭下地。原來那黃洛夫從順娘下山後,一個人在荒山上又焦急又擔驚,總怕順娘出事,他一直在洞裏守住那兩隻麻袋,怕一離開會被人搶走似的,時間也過得特別長,坐一會兒又起來走動走動,最後索性跑出山洞。隻見在潭頭方向靜悄悄的,他想:也許順娘的話是對的,敵人要動手不會來得這樣快。要是她能安全回來,在這荒山裏多有詩意,多富浪漫色彩啊!

他坐在草地上,口裏嚼著草根,它有點甜又有點苦澀,倒像野樹上長出的山楂。順娘每次上山回來,總要摘一把山楂,裝在圍兜裏,悄悄地放在他麵前說:“吃點,多好的山楂果!”有時找不到山楂,就摘“逃軍糧”,他記起順娘說過關於逃軍糧的故事:“小時候,我們一家人,逃兵災,上山,什麽吃的也沒有,村裏住著兵下不來,娘就叫我們去摘逃軍糧,她說:孩子,這叫逃軍糧,老天不絕人,遍山都是,吃了止饑又止渴,有幾天時間,我們都是吃這種糧食。”黃洛夫想:天一亮就找逃軍糧充饑!

想念很多,愁緒很多,突然聽見從村那邊傳來一陣槍聲,他驚慌極了,當時想逃進洞,想想還遠,又停住。而那槍聲卻越響越密,接著又是人聲,又是火光,他忍不住叫了聲苦。“出事了。”他想。但他還把希望寄托在順娘的機智勇敢上,也許他們抓不著她,打不中她。他等著,等著。順娘沒回來,人聲卻十分嘈雜,幾路火把滿山遍野而來,似乎是在搜山。

他不能不相信她真的出事了,自己也在危急狀態中,當時拔足就跑。盲目地跑了一段路,想起那兩隻麻袋都是黨的財產。“我們弄來可不容易呀,能讓敵人白白搶走?不!不能!”他又回頭,爬進山洞匆匆忙忙藏好。待要出洞,又想起萬一我們要再出版《農民報》沒這些工具怎麽辦?又回頭去找,在黑暗中從麻包裏找出鋼板、鋼筆和一筒蠟紙,往袋裏、懷裏塞好,匆匆出洞。亂走了一陣,但還沒解決上哪去的問題。他想:除了這兒和清源我能到哪兒去呢?潭頭回不去了,生路隻有一條,上清源去!他利用星鬥位置,大體摸了個方向,七上八下地走了。

經過這一夜驚恐、奔波,真是又饑、又渴、又累,但心情特別舒暢,他想:終於逃出虎口了,擔心的是順娘不知怎樣,他到江邊喝了水,洗了麵,整理一下衣服,卻認不清清源渡頭的方向,又不敢問。他一個人悄悄地坐在江邊休息了約有半小時,見有一個放牧兒童騎在水牛背上,沿江岸而來,心想問問孩子該不會有什麽,便問:“小朋友,上清源渡頭往哪條路走?”那孩子用手一指:“沿岸邊走,一直走,再有五裏地就到。”又兀自放牧去了。他按照那牧童指點的方向,鼓起勇氣繼續前進,也顧不了衣服已被撕得東一塊西一縷了。

阿玉公孫倆正忙於擺渡,一見他那狼狽相,阿玉就忍俊不禁地笑了。他當時偷偷把她拉過一邊,阿玉不待他開口丟眼又說話:“表哥,還沒吃早飯吧?等會兒上我家吃去!”過了渡口,阿玉把渡船交給她公公,帶他上茅屋去,一見麵就說:“看你那樣子,活像個叫花!”心裏卻熱辣辣的,從他們分手後,她多想念他呀,就是沒機會見麵,這時見了怎不高興?黃洛夫卻說:“我是從武裝敵人包圍下逃出來的,要見馬叔。”阿玉滿懷高興地說:“馬叔不在,六叔在,我替你找。你這個樣子千萬使不得,人家見了會懷疑。”說著,就去翻箱倒篋,從舊衣堆裏拿出一套滿是補丁又粗又大的土布衫褲:“換上,難看點沒關係。”將近黃昏時,又把他帶去見老六。

老六聽了報告也很焦急,可是老黃不在。他說:“你暫時在阿玉那兒住,有事我通知你!”阿玉這次不僅高興地接受任務,而且十分主動。這個早熟的少女,從上次和黃洛夫見過麵,住了幾天,對他總不忘情,她覺得他很合自己心意:坦率、大方,有時還有點傻氣,但熱情忠厚,最使她印象深刻的,是他們在一條小艇上過了好幾天,孤男寡女,她又隨便大方,他從沒對她起過邪念,說調引人的話,把她當家人,當自己妹妹,在她十多年來的記憶中,像他這樣的人還是第一個!漁家人到了陸地,一向是不大被人當人待的,特別是那些女孩子,誰不見了起邪念?動手動足?好像從海上過來的,就沒一個是正經人似的。

他走後,六叔問她:“洋學生在你那兒,沒給你什麽麻煩?”她就說:“洋學生好,就是太老實些。”老六問:“怎樣個老實法?”阿玉隻把頭低著。老六又問:“你對他很有意思?”她也不否認:“我喜歡他,是個好人!”黃洛夫上了艇,阿玉便對他說了好多好多話,像沒個完似的,說她每次上了艇,就想起他,老放不開一個想頭:“什麽時候能再見見他呀?”就是不敢對六叔提。

阿玉把寬邊竹笠戴上,背起魚簍,飄著那條又粗又黑的長辮子,離開老六家,過了渡就向東門進發。她喜歡走東門,雖然要多走幾步。那東門的守門兵和她打得特別熱,人家進出要招許多麻煩,有時還要搜身,而她卻十分自由。那守門兵隻要一見她麵,就特別活躍。雖然對她不免也例行公事地問了聲:“幹什麽的?”那阿玉卻是滿麵笑容,不慌不忙地說:“老娘進城賣魚的,你沒看見?”故意把魚簍蓋打開。有一個班長模樣的人走近前,她便說:“老總買兩條去下酒吧,生猛得很,剛剛從江裏撈上來的。”說著順手從裏麵提出一條又肥又大的,交給他,那士兵張望一下見沒人注意,提著就掛到城門背鐵鉤上,照例又說聲:“沒帶零錢,下次一起付吧。”阿玉也大大方方地把魚簍蓋一蓋說聲:“小意思,隻要老總吃了不嫌刺多。”對他們擠擠眼,做個怪麵,便揚長過去。

那些士兵常常從她那兒得到免費鮮魚蝦供應,因而也特別照顧她。倒有一次,換來班新守城兵,要調開的守城兵交代過:想吃鮮魚就不要去碰那姑娘,渾身是刺呀。那新守城兵中一個下士,拿了她一條魚,見她長得俏,又是漁家,想揩油,伸手就朝她胸口摸去。她把麵孔隻一板,圓睜雙眼,倒豎怒眉,一手就把他打回去,說:“你下次再這樣,我就不走你們這倒黴東門!”那些士兵見她發起威,怕下次沒油水,便都過來說好話,作好作歹地把她勸開。從那次後,那下士也不敢再毛手毛足,隻希望繼續有鮮魚蝦吃。

那阿玉進得城,迤邐走過東門街,轉過中山大街。一路見市麵零落,行人稀少,從鬧過那場大事後,人心似未全定。她匆匆走近貞節坊,忽見牌坊下當街一攤鮮血,有兩頭野狗爭著舐那血水,過往的人都掩鼻繞進騎樓,不敢從牌坊下通過。她一時大意,也沒注意到貞節坊上有什麽,照舊走了過去。隻聽得兩側店鋪有人在笑,她回轉身,抬頭一看,也大吃一驚,連聲罵著:“哪個作孽,把人頭掛在街中,嚇唬人!”原來在貞節坊上就掛著一顆人頭,她一看又是個女的,一頭血汙長發。她有任務在身,無心多看,從中山大街,又踅進魚行街。

阿玉匆匆離開魚行街,把最後幾條鮮魚廉價賣了,又趕出東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