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2

接連幾天,三多和老白、二白都有接觸,雙方了解深了,思想見了麵,最後三多才把共產黨員身份露給他。並說,他這次來是想了解一下這兒的情況,把大家組織起來。老白覺得興奮,也感到光榮,他對三多說:“一見麵,我聽你談吐,就猜到一些。”又對二白說,“我的話沒錯吧?隻要我們工作,共產黨就會來找我們的,現在妹夫不是來了?”但他認為辦這件事容易,“我叫二白到各村去把我們的人找來,讓你開通開通就行。”三多卻說:“樹大招風,這樣幹革命不是辦法,千萬使不得,萬一給高老二知道,對我們不利。我想,我們還是到各村去走走,我也想利用機會了解了解各村情況。”

老白想一想覺得他的辦法穩當對路。可是,他又問:“我們組織什麽?組織共產黨?”三多道:“共產黨我們是要組織的,現在先要組織赤色農會,有了農會再把裏麵表現好的,幹工作積極的,出身窮苦、覺悟性高的人,吸收進黨。”老白點頭道:“分開來組織我同意,是不是把原來兄弟會的人都叫入農會?”三多道:“我現在就要同你研究這個問題,你從前組織兄弟會自然好,赤色農會和兄弟會性質不同、宗旨不同。兄弟會是封建性組織,隻是為了一時需要,如反對抓逃兵、互助。赤色農會卻是個革命組織,有階級路線,有遠大目標,要組織窮人起來翻身,鬧共產革命,打倒地主惡霸,打倒國民黨,建立蘇維埃。所以,有些人雖然參加了兄弟會,但還沒有革命立場,不讚成共產革命,因此也不能讓他們參加。有些人雖然沒參加兄弟會,卻讚成共產革命,符合我們革命的宗旨,也要讓他們參加。不僅男人要參加,婦女也要參加。男人參加農會,婦女參加婦女會。”

老白有點泄氣了,他問:“有了農會,是不是要把兄弟會解散?”三多不以為然道:“既然已經組織起來,起了作用,為什麽要解散?我想經過我們審查,大半的兄弟會會員可以參加農會,沒有參加農會的就讓他留在兄弟會內,將來就由農會來領導兄弟會,把它做一個外圍組織。”這一解說老白也通了,他說:“這叫母帶子,辦法好得很。”

這樣,他們就開始進行審查,先從本村起逐個地把兄弟會的人員審查過,挑出一部分人,由老白找他們談話,成立了秘密農會小組,選出負責人。然後又出發到別的自然村去。這樣兄弟會沒解散,赤色農會又組織起來。三多卻在考慮建立黨組織問題。

一天,三多對苦茶說:“我和老白出去走走,天黑就回。”苦茶心中有數,反問他道:“你把這兒的人都組織起來啦?”三多道:“你怎麽知道?”苦茶笑道:“你不要以為隻有你才做得了大事!”她擺擺手又說,“你走吧,我也有自己的事要做。”苦茶在政治上是追求進步的,到大同幾天,也和三多一樣,一直在思考工作上的問題,她見三多在忙,自己也沒空閑,一直在摸情況,了解周圍的人!

從她回來後,老白家就大大熱鬧起來,不但周圍鄰居婦女來了,遠點地方的人,也常常來看她,而且大都是些青年婦女。苦茶這幾年來,在小許領導下做她們村的婦女工作,也積累了一些經驗。她不善於在大庭廣眾中進行宣傳鼓動,卻善於做家常式的敘談。她很會談話,也能談出婦女們的痛處,吸引她們,逗她們的眼淚。

住在窮山村的人,一向很苦,婦女尤其是苦,她們和男人從事一樣勞動,上山下地,還要看管孩子,照顧家務,受男人的欺壓!她就是利用婦女們在農閑時做手藝,和她們談婦女的苦處,翻身做人的道理。在出嫁前,她是唱山歌的能手,出嫁後,有時心中悒悶,也常常一個人在唱,唱時淚漣漣,自己哭了,聽的人也哭了,最後來了場大家抱頭痛哭煞尾。但從她參加工作後,她已不再唱從前的老山歌,而是唱新山歌,她最喜歡唱的是一首《婦女四季調》。而這首《婦女四季調》正是蔡老六編的歌仔,經組織上修改後印發出來的。

她就是這樣開始工作的,她把婦女們吸引到她的周圍,白天在家裏,夜晚就到門口曬穀埕上,各人一隻矮木凳,帶著手藝,團團坐,邊工作邊談笑,而她就對她們唱起《婦女四季調》。她的歌喉不遜於當閨女時的清脆動聽,有人說:“苦茶,十年來你的歌聲沒有變。”苦茶卻歎氣道:“不唱就難過。”大家說:“再給我們唱一唱吧!”她重複地唱了,唱到大家都掉下淚,有人說:“苦茶,你這支新山歌是哪兒學來的?”苦茶道:“在我們那邊到處都唱開了,怕是你們這兒還沒聽見?”有人說:“那你就教教我們。”苦茶道:“我可以教,不過光學會唱還不夠,還得了解一下歌兒的意思。”大家齊聲說道:“也請你解一解!”苦茶道:“好,那我就邊唱邊解吧。”

當下她輕抒歌喉,先唱了一段,接著就解說:“這是一個窮苦婦女在唱她的苦痛。她是一個貧苦農家的閨女,因為官廳、地主苛捐重稅的盤剝,迫得她爹娘不能不把她賣給人家去當童養媳……”有人馬上說:“在我們村也有。”苦茶接著又說:“她的婆婆,是個刻薄陰險的人,叫她做重的,吃稀的,稍有差錯就拳打腳踢,把她關禁在柴房裏餓飯。好在她那未婚男人倒是個好的,同情她,愛護她,常常拿話來安慰她。”有人說:“我們村這種好男人可少見。”有人不同意:“男人也有好的,你家男人對你不就是體體貼貼的?”這話說得大家都笑了,隻羞得那婦女滿麵通紅,叫著:“說的是歌仔,怎的把我也拉上!”苦茶道:“不是所有男人都是壞的!”有人笑著說:“我看三多哥對你就好過孝順娘。”

苦茶隻是微笑著,等大家鬧過,才又唱起下一段。唱過又解著說:“十八歲那一年,他們拜了天地,結成正式夫妻,女的想:從此苦去甘來,要過個像人的日子了!男的也慶幸得了個賢良能幹妻子。他們男耕女織,平安過活。可是,一陣霹靂平地起,官府不去抗日,打百姓,硬說窮人要造反,派人強征農家人,女的哭,男的號,官府虎狼兵,做人太無情,一條麻繩,一聲喊走,從此杳無下落……”

在場的人起了陣**,此情此景正是大家都遇過的,苦茶大嫂首先說了話:“你哥就是這樣給抓走的,當時我們全家哭叫,跪地求情都無用。”二白女人也叫著:“他們抓走大伯不到三天又來抓二白,我說男人不在家,我們要活也活不下去,要死大家死在一塊。那高旅長派來的人,還踢了我一腳,罵聲說:臭女人,你男人不在我養你!”

一時議論可多,大家爭著發言,有的說:“我們這個自然村除了老頭、小孩還能見個男人影子?大家去求高老二,高老二還說:沒男人你們就過不了?要不我輪著陪你們!可把大家氣壞了,他有錢有勢,誰敢去惹他!”有的又說:“抓去送死的都是好人,他高家的,那個狗腿子當過兵,還不是在村上作威作福,魚肉農民,糟蹋婦女?”有的說:“高家人半夜敲那丈夫去當兵的女人家門,叫婦女陪他睡覺,不答應還恐嚇:燒掉你的房子!”你一言我一語幾乎變成控訴會了。

苦茶道:“這種情形,不止咱們大同一個地方,到處都有呀。都是咱們窮人平時沒有團結,怕官怕府,吃了大虧。要是我們窮人團結一致,他們也不敢!”接著,她就唱到“秋季……”又說:“八月十五月正圓,家家戶戶慶團圓,官方在賞燈,地主大擺宴,就隻她,一個孤單女人,冷冷清清。她哭天天不應,哭地地無情……”她的話還沒說完,就有人放聲大哭,有人痛苦地說道:“一批批男人給拉走了,就沒見一個回來。”有人又說:“咱們村的寡婦都是這樣來的,打了一次戰,一個消息傳來,就有幾十人當上新寡婦。那時真是哭天天不應,哭地地無情,有人想不開,一條麻繩上大梁,活活地吊死了!”

苦茶大嫂道:“這日子我也受夠了,要不是紅軍救了你哥,我現在還不知道在不在世哩。”苦茶道:“窮人的命就是這樣苦。”她鼻酸淚流地唱到第四季,並作說明道:“村裏有個土霸,他不走正路專把弱女欺,一眼看中這如花娘子,叫人來說:我就是看中你,你的男人不會回來了,還是跟我當個小吧。女的說:我雖是窮家女,卻窮得有誌氣,窮得光明磊落,不貪你們這些狗的榮華富貴,一把掃帚打那說親人。那土霸平時說怎就怎,誰個敢不依?一時怎肯罷休,一聲‘給我搶來’,打手就綁走那苦命人。女的說:要人辦不到,要命隻有一條!威脅利誘都不成,一根麻繩歸西天!”

這段歌詞,唱得說得有聲有色,當時十幾個人都哭成一團!有人歎氣說:“這歌兒說的就是咱村的事!”有的又說:“高老二就是那個惡霸,他三妻六妾哪個不是搶來霸來的?怕她們將來不死心塌地跟著他,強迫她們個個染上煙癮。又說:哪個不聽我的,我不打不罵她,就斷她的煙。”苦茶道:“官府豪紳、地主惡霸,都是一家人,他們吃的是窮人的肉,喝的是窮人的血,還要窮人的命。窮人要翻身,才有好日子過!”有人問:“窮人怎樣才能翻身?”苦茶想起小許常常對她們說的話:“要打倒貪官汙吏國民黨,土豪劣紳,地主惡霸高老二,窮人起來鬧革命坐天下,才有好日子過!”她正說到這兒,從黑暗中傳來了一陣叫好聲:“說得好,說得妙!”婦女們吃驚地回頭看,原來不是別的,正是老白和三多。

老白口銜小煙鬥,三多滿麵笑容,他們正好從外村回來,看見曬穀埕上圍了一大堆婦女,有唱有說,有哭有罵的,老白對三多說:“別鬧散她們,我們也聽聽。”揀個陰暗處,兩個人蹲在一邊,靜靜地聽著。一直到她們議論完了,才突然出現。婦女們一見秘密被人聽去,大起鼓噪:“男人們真壞,專門偷聽人家的心事!”“醜死了,我們說了這許多話,偏叫他們偷聽去!”老白笑道:“革命道理人人聽得,女的聽得,我們男的為什麽就聽不得?”他女人道:“這段歌詞也說到你。”老白道:“這樣,我就更應該聽了!”

埕上很活躍,山區婦女一向是比較大膽的,她們向三多進攻道:“新姑爺,苦茶已給我們唱過,你也給我們說一段。”三多道:“我要說的話都給苦茶說完哩。”苦茶嗔聲道:“你還好意思說這話。”三多道:“婦女們的話我說不來,我還是給大家唱一段,這歌兒叫作:翻身要靠共產黨。”大家鼓掌表示歡迎。

老白和三多走進家門,老白女人跟著也進來替他們開飯。老白表示興奮地說:“這才有點像鬧革命的樣子,連婦女也動起來了!”他女人道:“為什麽婦女就不配鬧,連革命,你們男人也要包?”老白伸了伸舌頭對三多說:“這幾天來變化可大,連我這黃麵婆子也叫要鬧哩!”說著放聲大笑。

三多也暗自在吃驚,他從沒想到苦茶會是這樣的人,她工作得多好,多深入細致!他們在一個屋簷下,生活了十多年,他們同在一張桌子吃飯,一同上山下田勞動,為什麽就沒注意到她的變化?

不知不覺間他們已住了十多天,老白和三多白天出黑夜回,到路遠的地方去就在外村宿下,就這樣把七個自然村都跑遍,也都組織起了。工作看來是順利的,從前老白組織的兄弟會給他們的工作打下了有力基礎。

一個晚上,苦茶偷偷地溜進三多房,問他:“把家裏的活忘啦?”三多道:“我正要問你,你的事怎樣啦?”苦茶故意反問他:“我是回娘家探親來的,我有什麽事?”三多笑道:“你看,又在生我的氣。”苦茶撲哧一聲也笑了,她說:“你不是說我們婦女無用,專拖你們男人的後腿?”三多沉默著,麵孔有點發熱。苦茶道:“別急,事情都搞妥了,不多,十多個人,正好成立一個婦女小組,組長也選出來了,就是我大嫂。”三多道:“我明天再和老白談談,工作算有個結束,可以走哪。”苦茶道:“什麽時候走?”三多問:“你說。”苦茶道:“後天一早動身。”三多道:“我讚成,你去準備一下。”

臨走前,三多和老白做了一次深談,他們把南縣情況反複地研究,又對今後工作做了番布置。最後三多對老白說:“我們相處了這些日子,一起生活,一起工作,從我對你的了解,老白同誌,你現在已有條件做一個共產黨員。”老白感奮地問:“你說的可是真話?”

關於這個問題他曾向三多提過兩次,但當時三多隻是說:“要當共產黨員可不容易,要看你的工作,對革命的貢獻。”老白相信他說的是實話,他想當個共產黨員不那麽容易了,以後也就不再提,但他還是努力地在幹。想不到這時三多卻主動地對他提了,他怎能不感奮呢?

三多又道:“我願意做介紹人,把你的要求提到組織上去討論。”老白緊握著他的手,半天說不出話。三多繼續說道:“我相信組織會批準你入黨的!”有好一會兒,老白才開口:“以後我該怎樣做?”三多道:“按照布置的做,二白和另幾個人也有條件,可以入黨,但要遲一步。”老白點頭:“你什麽時候再來?”三多道:“下次你最好上我們那兒,我介紹黨的負責人和你談談,他是一個老紅軍,從中央蘇區來的。”老白吃驚道:“真有這樣的人?”三多道:“不久你就可以見到他了,我們都是在他領導下工作的。”老白用力在地上敲著小煙鬥:“我一定去!”三多道:“一個月以後怎樣?”老白道:“行呀!”三多道:“那時我還要請你喝酒哩。”和苦茶的婚事,他已暗自定下了。

天沒亮,自家就擠滿人,有白家人,也有親戚鄰舍和農會、婦女會會員,他們都是聽到消息趕來送行的。苦茶娘一邊抹著眼淚,一邊迫三多、苦茶一定要把兩大碗雞蛋線麵吃下去:“你們要趕山路,沿途又沒人煙,不吃飽還走得動?”老人家說說又哭了:“以後你們可要常來,最少每一年也要來一次,娘年紀大了,誰知道還有幾年好活!”苦茶也感動得流淚,大嫂、弟媳還有一些送行的婦女都哭了。老白卻微笑著在吸旱煙,他說:“你們這些婦人家就隻知道哭哭啼啼,也該說幾句吉利話。”婦女們一聽他話中有話便把他包圍起來:“你說這話是什麽意思?難道個個都得像你們男人這樣無情無義,就隻知道往外跑,家不要啦,老婆兒女也不要啦。”老白卻又開起玩笑:“對!對!還是你們女的好,以後奉勸大家光養女的,千萬別再養男的了!”這話逗得大家都笑哪,連苦茶娘也破涕為笑。

有人又問:“苦茶,什麽時候才請我們喝喜酒呀?”老白故作吃驚道:“怎樣,你們天天在一起,苦茶還沒對你們宣布過?三多已約定我下個月到下下木去喝喜酒呢!”苦茶感到緊張,她說:“大哥,不許你亂說!”老白道:“你想守秘密,我偏要說。”婦女們一下子都轟到苦茶那兒去:“苦茶,你真壞,連日期都定了,還瞞住我們!”苦茶麵紅紅的,既吃驚又高興:三多真的對大哥說了?為什麽他不先問問我?他這個人就是這樣不民主!苦茶娘也有點意外,她的親生女兒就沒對她說過,她相信她不會瞞自己的,她走去半認真半開玩笑地問三多:“是你私自定的?為什麽連嶽母娘也不說一聲,難道苦茶不是我生養撫大的?”三多隻是笑。自然,大家都為這件事特別高興!

大家把苦茶、三多直送出村口。臨分手時,苦茶指著那些婦女,低聲、嚴肅地對老白說:“大哥,我也把這些姊妹們交給你了,她們都是婦女會會員。”又把大嫂子拉過來介紹:“還有,她是我們婦女小組組長。”老白笑道:“且慢著急,我還要送你們一程哩。”他們離開歡送隊群開始上山,苦茶走走又回過頭來,依依不舍地望著大家。送別的人都還在村口站著,對她揮手,有人還在唱《婦女四季調》哩。她興奮、感動,淚水縱橫。

回想起十年前,她一身布衣服,一隻小包袱,也是由老白送著,到下下木去當新媳婦。那時雖也有她娘、小弟弟到村口送行,又是多麽淒苦、冷清呀,和現在有多大不同。當時她覺得不是去成全一生中的好事,而是去受難,她真不願離開這個生身長大的家鄉,她多麽想死呀!現在,她真的是去成全人生中最大的好事,也舍不得離開家鄉、親人,但在她心中卻充滿了喜悅!

老白挑著白家送給親家娘的禮品,和三多邊談邊走,已經走得很遠了。他們在這些日子裏已談了許多,似乎還沒談完,一下子也談不完。三多問老白:“鄉裏還有多少武裝可用?”老白道:“需要的時候,兩百來條槍還拿得出。”三多又問:“高老二那邊還有多少?”老白道:“已經不多,高輝走時都帶走了。”又問,“你想,我們什麽時候可以拿出來用?”三多點頭道:“也許很快,也許還有一段時間,總之我們一定會用得著它!”老白興奮地說:“隻要你一句話……”三多道:“不是我一句話,是我們的黨。”老白改口道:“我的脾氣真難改,又說錯哩。”他們走了一段路,回頭看看,苦茶還在老遠地方走走停停,依依不舍。他們停下等她,老白道:“看來苦茶今天特別高興。”

老白把他們送到十裏路外山岔口上才分手。

還是三多伴著苦茶,苦茶低著頭和三多並排走,不時卻偷偷瞟眼看他,暗笑。三多道:“為什麽你老這樣望我?”苦茶故作正經地說:“我說你這個人,現在越來越壞哪。”三多道:“為什麽?”苦茶望望遠處,表示對他冷淡:“這樣一件大事,也不先問問我,就對大哥說,要是我不同意呢?”三多心裏明白她要說的是什麽,卻故意問:“你說什麽大事呀?”苦茶冷笑道:“裝得多像!”三多道:“是不是……”苦茶道:“別說啦。”三多道:“那晚上,在青霞寺,你不是已經說過?”苦茶裝出生氣模樣:“我說過什麽?”三多道:“你說過……”苦茶道:“那時是那時,這時又是這時,當時你又怎樣表示的?我現在已改了主意。”三多倒覺得有點意外:“你當真變啦?”苦茶乘機在路旁一棵大樹下歇下,不走:“是的,後來我的主意就變了,我現在是很不喜歡你的。”三多也把擔子放下:“就因為生我的氣?”苦茶道:“從前你不講理,現在我也不講理。”

三多見她話說得認真,有幾分急,苦茶見他急了,心中就有幾分樂:“我不但生你的氣,我還生自己的氣,我為什麽要這樣傻,人家瞧你不起,不要你,你還死死等他!”三多道:“可是我已經決定……”苦茶繃起麵孔說:“那是你的事,我可沒對誰說過。”三多在她旁邊坐著,不覺歎了口氣。苦茶道:“你歎什麽氣?”三多道:“我上了你的當!”苦茶心想,把他急得也差不多了,又問:“現在你想怎麽辦?”三多道:“我隻好問你啦。”苦茶忽然吱聲笑了,三多掉頭望她,她還是在笑,笑得那樣逗人喜愛。他情不自禁地對她伸出手去,她就順從地投進他懷裏。他們的大事就算這樣定下了。

三多、苦茶回到下下木不久,老黃也回來了。三多娘和苦茶都在忙著準備他們的婚事,村上議論紛紛,大都對這段苦姻緣表示同情和欣慰。隻有一個人非常不服氣,那人便是三福妹妹銀花。這十六歲的小姑娘叫作“人細鬼大”,發育得早,心眼多,從十四歲時起就懂得同男人眉來眼去,輕浮、虛榮。三多常到三福家,把銀花當小妹妹看待,常對她開玩笑說:“長得真俏、真快,不久前我還替你揩過鼻涕哩。”銀花卻一味學大人樣,想嫁人,她想嫁誰呢?曾偷偷地對人說:“要嫁人,就嫁三多。”她也是婦女會成員,可是最不服苦茶,她說:“破鞋就隻配墊桌腳!”又翹起鼻子,輕蔑地說:“要是我可不這樣,男人不喜歡,死纏著不放。”上圩下地時總是盯住三多,見苦茶麵沒點聲氣,一見三多就滿麵光彩,話也多了。三多一直沒把她放在眼裏,沒想到她會有那麽多心事,苦茶卻看出她的心事,也感到苦惱。當消息傳開後,銀花差不多整整哭了一夜,再不到苦茶家,三福娘看出點苗頭,氣得直發抖,狠聲罵她:“死丫頭,發昏啦,三多配做你爸哩。”

這銀花在三多那兒失望,就想起小許來。她想:小許人雖不英俊卻有學問,受人尊敬。就常常跑小學,許老師長、許老師短地叫,當小許一個人在改學生卷子,還偷偷一個人走去找他,故意擠在他身邊,有次還故意拿她發育得特別飽實的胸膛去碰他。

小許一直把她當小妹妹,當他的學生看,沒想到她有什麽,忙時也叫她幫自己做些小事,她一得意就對外說:“許老師對我有意。”這話被一個姊妹伴聽見了,便警告她說:“這話可不許亂說,人家早有對象。”銀花吃驚地問:“誰呀?”那姊妹伴笑道:“村上早傳說了,隻你一個人還在鼓裏。不是別人,是杏花,是許老師幹娘三多娘、幹嫂子苦茶做的主。”這一下,又把銀花氣壞了,她哭著說:“我的命為什麽這樣苦呀!”從此對三多一家還有杏花,意見很深。

連日來,老黃、三多、小許都在忙著開會,有時苦茶也被吸收來做匯報,主要是總結大同的工作。老黃對這次工作非常滿意,認為路線一對工作就能鋪開。真是當前的形勢特別好,不是黨在找群眾,而是群眾在找黨。不過,他又給自己提出新問題來了:怎樣有計劃地來經營青霞山?他說:“群眾一向把青霞山作為衣食父母、尋找生活的泉源,卻沒有建立根據地的思想。現在有了條件了,山這邊有我們的人,山那邊也有我們的人,為什麽我們不進一步把青霞山管起來?平時可以開點荒,種點糧食,甚至於搬一部分人上去住,一有事就不用擔憂了。”他反複地宣傳了這種思想,說得興頭十足,叫那三多、小許也是熱乎乎的。會後,老黃又和三多上了山。

從下下木到青霞寺中間,有個叫“炭窯”的地方,有不少窯棚。每年到了燒炭季節,下下木的人上了山砍了柴就在這兒燒炭,燒完了才挑回村。那些采生草藥的,也大都把炭窯當中心站。平時他們三三五五,背著背籮、砍刀、鐵鍬、麻繩,上到高山野林去采藥,入夜就回到炭窯。因此炭窯這個地方平時也有不少人來往,隻是沒人想把它建成一個新村。

老黃和三多,來到炭窯,他問:“每年我們的人到這兒有多少時間?”三多說:“兩三個月樣子。”老黃又問:“就住在這兒?”三多道:“燒炭時在這兒住,燒完了也就回去。”他們繼續爬山越嶺,不久來到青霞寺,老黃看見遍山茶園都荒蕪了,又問:“這些茶園是誰的?”三多道:“是寺產,這青霞寺從前住了許多人,種了大片茶園,聽說收入很大。從青霞鬧匪,尼姑星散,采茶工人不敢住,這茶園就沒人管了。”老黃問:“村上的人也不來采茶?”三多搖頭道:“從沒人來過。”

老黃從一棵茶樹摘下幾片嫩葉,放在口中嚼著:“好茶呀,遍地是金子呀,為什麽沒人來撿?”又說,“在禾市一斤茶葉要賣許多銀子。這些銀子你們卻白白地讓它丟掉。”他順手在地上抓起一把泥土,把它捏碎,聞著,又問:“這兒的土壤可以種什麽?”三多道:“從來沒人在這兒種過東西,不知道。”老黃又問:“水源怎樣?”三多回說:“水源不缺,山泉很多。”老黃問:“為什麽不開點荒種點番薯?”三多道:“沒人試過。”

他們又走進青霞寺,進口處,老黃看見那鬆針床,感到奇怪:“這兒有人住過。”三多麵紅著,不好開口。他們走過前殿、後殿,又回到寺門口在石階上坐著,老黃又開口說:“這不是現成的居住點?隻要花點工夫整理整理,就是一個非常漂亮的地方,可以住人,也可以開幾百人的群眾大會。”他在寺前寺後走了好久,隻是不願離開。

他們又上得分水蛉,三多指著一塊界石說:“界石這邊是刺州地界,界石那邊是南縣地界。”老黃問:“從這兒到大同有多遠?”三多道:“八九十裏。”老黃問:“中間有村落?”三多道:“有一個三五戶人家居住的村落。”老黃問:“這些人幹什麽的?”三多道:“過去是土匪藏‘肉票’的地方,現在情況不明。”從嶺巔下望,隻見峰巒重疊,片片野林點綴其間,真可稱為山高林密,正是個好去處。

他們當天又趕回炭窯,兩個人又就經營青霞山問題談起來。老黃問:“搬一部分人到炭窯來落戶有可能嗎?”三多卻覺得為難:“農民就是這樣,在一個地方住定了,就不願意動。”老黃道:“我們的人可以帶頭。我想很有必要在這兒建一個新村,論地勢,這兒比下下木強,進可攻,退可守,問題是糧食生產。至於如何解決生產問題,可先開點荒,種些雜糧,比如番薯、玉米等一類。青霞寺茶園是一片黃金地,要改善人民生活,發展革命力量,可以從它那兒去要。製茶運銷問題再想辦法。”三多還是那個老問題:“叫人來落戶有困難。”老黃道:“要利用組織力量,利用黨團力量才行。”又說,“這座大山,從前是高輝,而後又被許天雄霸住,現在他們都不要了,我們共產黨人為什麽不能也把它管起來?我想,我們形勢很好,以青霞寺為中心,前有下下木,後有大同鄉做護衛,進可攻,退可守,是再理想沒有了……”

當天晚上,他們就在窯棚裏過夜。老黃一夜都在考慮建立武裝根據地問題,他想:不少人都以青霞山作為起家資本,我們共產黨人要革命為什麽就不能?他的決心初步地拿定了,要幹,好好地幹出一番事業來!第二天,他們又往炭窯兩側去探索地形。在伸向上下木方向走時,忽聽見山腳下,傳來一片槍聲,大家都感到緊張,不知出了什麽事,按方向推測,三多說:“是在青龍圩。”說要下去看看,老黃道:“要是有事,小許、三福會派人上來的,暫時不要動。”

當他們回到炭窯,果見三福帶了十幾個人,都帶著武器上來了,他說:“青龍圩出了大事,聽說許添才為了報金塗蘇成秀被殺大仇,派了幾十個人混進圩開槍殺人,殺傷上下木幾十個人。”老黃問:“許天雄那兒沒什麽動靜?”三福道:“還不知道,看來也不會甘休。”三多不安地說:“青龍圩一垮,我們白龍圩也有問題。”三福道:“所以消息傳到村裏來,大家都很恐慌,怕我們白龍圩也開不成哩。”三多道:“這是大問題。走,我們下去看看。”一行二十多人又趕回下下木了。

[1]黃猄:一般指赤麂,麂類的一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