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三多、苦茶離開下下木,告別眾人直上青霞山。三多原打算當天趕過分水嶺,到南縣地界找個村子過夜。但苦茶卻另有打算,要在青霞寺過夜。這樣,她就有充分時間和三多麵對麵地談他們之間的問題了。三多按自己的打算,盡在趕路;苦茶按自己打算走得特別慢,他們之間老有一段距離。三多走過一段路,回頭看看,苦茶還在後頭不慌不忙地走,停下等她,再走一段又是這樣,他不得不開口了,苦茶卻不慌不忙地說:“急什麽。久沒走過山路,真累人。”說著索性就坐下休息。最後三多也隻好放緩速度,遷就她。這樣,大家都走得慢,有時苦茶還扶住他走路,他以為她身體不便,她卻暗暗地在笑:“這急性子病,得用這方法治你。”

兩個人拖拖拉拉,走近分水嶺時不覺已日落西山,暮色漫漫了。三多心想:“糟,趕不上宿地了。”在山徑道旁停下,得商量商量了,他問:“今晚趕不上宿地怎麽辦?”三多焦急,苦茶反而輕鬆了,她說:“這是你們男人家的事,倒來問我。”三多搔搔頭皮:“沒辦法,隻好……”苦茶張頭四望,她認得這個地方,朝嶺上隻一指:“那是什麽地方?”三多道:“你忘啦,青霞寺。”苦茶笑道:“你怕喂大蟲,這兒不正有個現成宿地。”三多點頭道:“我倒沒想到。不過荒廢日久,怕都倒塌。上去看看再說。”

他重新挑起擔子,剛好有一岔道,日久沒人走動,被亂草掩蓋,隻能依稀地認出條路跡來。走過岔道,不遠又有道山門,石階上、石門上滿是滑溜溜的蘚苔,看來是長久沒人來過。進了山門有條夾徑,往高處有石級一二百級,蜿蜒而上。三多說:“路滑小心。”一手抓住擔子,一手來扶苦茶,苦茶索性就挽起他走。走過石級,又是一道山門,進了山門豁然開朗,出現一座大寺。寺前一片平地,左右各有古柏一棵,正中麵對寺門一座石雕香爐,有千斤來重,也是青苔累累,寺門大開。三多說:“看樣子,久沒人來了!”他們直向寺門走去。

三多把擔子放下,拍拍身上埃塵,拔出匣子槍,拉開大機頭,走進寺門。那寺共有兩重,前後殿連在一起,巍峨壯麗,從半山上仰望,隻見霧氣騰騰,彩雲繚繞,仿如仙閣。走近一看,卻荒蕪得很,大半倒塌,野草叢生,荊棘遍地。幾尊泥塑菩薩,年久失修,大都坍倒,有斷頭的,有失腳的。大殿上畫梁間,盡是野鳥蝙蝠窠穴,滿地鳥糞,蝙蝠拍翼哀鳴,帶來慘慘陰風。走出大殿,轉過側門,更覺淒涼,原來那兒有兩排平房,充當尼姑的宿舍、客舍、廚房、倉庫,現在隻剩斷垣殘壁,長滿高過人頭的蓬蒿,二丈來高的野樹,充當山禽野獸的窠穴。當這稀客突然出現,立即引起一片**,野鳥發出尖厲哀鳴,振翼高飛,蓬蒿中黃猄[1]發腳狂奔,引起那沉睡山林一片回音。

苦茶身累腿軟坐在寺門口石階上,用竹笠扇風,突然聽見一聲槍響,有幾分吃驚,不知出了什麽事,匆忙趕進大殿,正見三多一手持槍,一手提著一隻三十來斤重的黃猄走了出來。那黃猄雖受了傷,卻還用力在掙紮。苦茶道:“嚇死我啦。”三多笑道:“剛好碰上,放走了可惜。”解開繩子把它捆綁起來。他們聚在一起了,正好研究過夜的辦法。苦茶說:“你說怎,我就怎。”在這兒幹稻草難找,野草盡有,卻不如鬆針睡起來舒服。三多想了半晌,才決定在入口處找塊幹燥地方,作為臨時鋪。他把意見說了,苦茶也不反對,這樣他又返身出去,一會兒搬進一大堆枯黃鬆針,細心地鋪在地上,笑著說:“這鋪可舒服啦!”苦茶一邊看他鋪“床”,一邊在想心事。

她回想十年前,當時還是個黃花閨女,知道要嫁到過縣的下下木,心情是非常沉重的!一個人關在房裏哭了幾日幾夜,她為什麽生來這樣命苦,出嫁也要過縣界?臨出閣那天,大哥老白過來對她說:“把東西收拾好,我送你上婆家!”她怎樣都不肯,哭哭鬧鬧的,叫做娘的也生氣:“這樣大一個閨女,嫁人又不是去送死,哭鬧什麽!”結果還是被迫收住淚,給祖宗神位、母親磕了頭,由老白送著上婆家。

她記得很清楚,那一晚上就在青霞古寺投宿,那時青霞山還太平,古寺香火旺盛,有十幾個尼姑,十來個菜姑、長工,來往的香客也不少。可是,現在時過境遷,她原來投宿過的地方已認不出來,古寺一片蕭條,尼姑香客都不見了。一轉眼又是十年,她丈夫也死了,落得個不上不下,怎不使她觸景生情?

三多把“床”鋪好,用毛巾在揩汗珠,一麵卻對苦茶說:“我在寺後找到一泓泉水,涼爽清甜,可以喝,也可以洗身。”他看見苦茶沒有反應,似乎也沒聽見,走近一看正在流淚,問聲:“有病?”苦茶抹去眼淚,搖搖頭,像和誰賭氣似的返身朝外走。三多也跟了出去,邊走邊說:“剛才不是還好好的,為什麽又鬧病?……”苦茶有一肚子委屈,索性扶住寺門放聲大哭。

三多站在一邊,有點失措,心想自己這一天來一直沒頂撞過她,為什麽發這樣大脾氣?“太累了?”苦茶搖頭。“為什麽呢?”苦茶一陣心酸:“不要問我,問你自己!”三多更是莫名其妙:“問我?我什麽時候得罪過你?”苦茶更加悲傷了,嗚嗚咽咽地哭:“人人誇你,我就說你不是男子漢。”三多更是丈二金剛摸不著頭了:“我從沒欺負過人,大嫂,我對你一向是尊重的。”

這話使苦茶大起反感,她哭著又跺足道:“大嫂,大嫂,你就隻會叫我大嫂!”三多道:“這也是我的錯?”苦茶直嚷著:“你害人!”三多吃驚道:“我害過誰?”苦茶道:“害我!”三多道:“我在什麽時候、什麽地方害過你?”苦茶又愛又恨,又好氣又好笑:“所以我說,你不是男子漢,你不了解人!”她不再說什麽,也不再哭叫了,向發出淙淙流水的地方走去,三多在她後麵悄悄跟著。

他們在泉邊,喝著清甜泉水,吃了隨身帶來的幹糧,兩個人不交一言,不望一眼。夜色彌漫全山,星鬥滿天,對這一對滿懷心事的男女,眨著眼。吃完飯,苦茶對三多說:“把麵孔轉過去。”三多想走開,又怕她一個人出事,隻好轉過麵,苦茶就動手解衣用毛巾在清水泉邊抹身。過後,她又對三多說:“你也來抹一抹,我在前麵等你。”三多道:“你先回去。”苦茶故意說:“你不怕我叫大蟲吃掉?”三多笑道:“那你就在前麵等。”

他們回到古寺,坐在寺門口的石階上,三多怕再引起不快,平心靜氣地對苦茶說:“你的床我已鋪好,你累,先休息。”苦茶一怔問道:“你睡在哪兒?”三多道:“我不累,我在門口守夜。”苦茶感到一陣冷意穿心而過。三多卻兀自從腰上拔出匣子槍,檢查彈夾,自言自語地說:“在這個地方,周圍沒一戶人家,一個人,誰知道會出什麽事。”苦茶忽然又無緣無故地賭著氣了:“我還怕什麽,死了倒好!”三多笑道:“你今天為什麽老生我的氣?”苦茶道:“我不生你的氣,生誰的氣!”接著她又自怨自艾地歎了口氣:“做人多難呀,特別是做個像我這樣的女人,有話沒人說,有氣沒處出……”三多笑道:“所以你專找我這老實人發脾氣?”苦茶活躍起來了:“人人說你老實,我看你這老實是假的。”三多吃驚道:“你從哪兒看出我假?”苦茶心想該說了吧?便開口道:“這些年來你把我逗得多苦,心裏有話,為什麽不老老實實地說,反要叫我來開口……”

三多恍然大悟,她老生氣,原來為的是這個。一接觸到這個具體問題,他的心情又沉重起來了。他遙望那沉沉的太空,內心交織著錯雜情緒。他知道這些年來,她都在等待著他,等待他的一句話。實際上在感情深處他也擺脫不了她,他們,沒有如一般人談情說愛過,但相互間的體貼、關懷,眉目談笑之間,就深深地體現了這種不是一般叔嫂間的感情。她有願望,他也有需要。但他拿不定主意來麵對這現實,為什麽呢?他想了許多,和寡嫂結合多不光彩,還有將來老婆孩子的拖累……

他的沉思不語,鼓起她的勇氣,她想起婆婆的叮囑、組織的關心,她覺得不能再等待了,要說,把心裏話都說出去:“你從未向我說過一句心裏話,對我有過真情表示,盡管我對你……”說著,她滿懷委屈,聲調變了,淚如泉湧:“從你大哥去世後,我一直在守,你知道,我為什麽要守?當時我還年輕,如果我要……還有人要。我不願意,我還一心一意地在等,我等你,等你一句話,一個知心的表示。我隻有一個想頭、一顆心,我相信你,相信你會。這樣一等就是七八個年頭,把我等到皮幹、心老了。”她掩住麵哭著,“而你,對我又是怎樣?對我有情又似無情……”她傷心到不能再傷心了,站起身就走。

三多也很激動,站起身快步跟上去,苦茶一口氣走到石香爐前,雙手扶住它在哭。“我了解你,你的心就像一池清水,我一眼就看到底,”她哭著說,“你不是不要我,你是怕……”這話說得那樣中肯,正打動三多的心思。“你怕人家恥笑嗎?怕我落後拖累你?或者是心裏還有別的女人?……”她幾乎是在夢境裏說這傷心的話,“那為什麽要使我這樣受苦呀?”她幾乎是號啕大哭了,哭得他多難受!

他覺得她的話句句是真情,字字是血淚,但他也不是一個寡情漢子,他從來就感到她對他的真實情操,她照顧他、關懷他,就像一個善良妻子對著親愛的丈夫一樣。可是,他為什麽又要使她難過呢?僅僅是為了個人的考慮?那不太自私!他的真情也動了,覺得很對不住她,很委屈她。他在她背後站著,聽她的哭訴,淚水在眼中汪著,情不自禁地伸出手去,抱著她,她沒有表示抗拒,她變得那麽軟弱、那麽的無力,讓他抱著,緊緊地擁在他懷裏。“哭吧,”她想,“盡情地哭吧。”她的淚水沾濕了他的胸膛,雙手扶在他肩上。“我多恨你,”她說,抬起頭,用那充滿幸福、**的淚眼望他,“我多恨你呀!”她又嗚嗚地哭了。

夜深更盡了,從山坳裏傳來陣陣陰風,蒼柏發出沉悒的呼聲。苦茶和衣躺在鬆針**,無法入睡,她在想:三多對她雖然沒有一句明確的言辭,但第一次那樣熱烈地、多情地擁抱她,也算是表示他的態度了。這樣他們多年來糾纏不清的大事,就可以解決了。可是,他為什麽又不到她身邊來?他們可以談個通宵,談談他們今後的日子。他一個人沉默地坐在離她遠遠的地方,又在想什麽呀?

三多這時手持著短槍,坐在門檻上,的確也在想心事。他得再想一想,他和苦茶的關係就這樣解決了呢,還是……他覺得有點後悔,後悔剛剛不該那樣冒失、衝動,在這荒山殘夜,在這古寺內,隻有他們兩個人,如果他願意……可是,他不能把自己、把苦茶陷得更深。

半缺的月亮升了上來,群山在清新明麗的月光下,顯得那樣美麗動人。這雄偉壯麗的大山,這動人的夜景,又使他想起另一件事,他想起老黃同誌說過的話:“別說它山高林深,荒無人煙,將來我們革命成功了,它就是一座寶山。我們可以在這兒建設我們的工業基地,建設新工業城市!”又說:“要開展武裝鬥爭嗎?青霞山是一個不可不經營的重要根據地!”三多也在想著:如果我們有三幾百革命武裝,堅守在青霞山上,讓敵人用千軍萬馬來進攻吧,也不用擔心!

從遠遠密林深處傳來了虎嘯,月光鳥棲歇在古柏樹上對著月光發出了哀怨的鳴聲。他起身踏著月色,慢慢地走動,從寺外又走進寺內。走過前後殿四周,才又回到苦茶身邊。月光斜照著,瀉在她身上;她枕著殘磚側身在鬆針**,看來似已呼呼入睡。借著清幽月色,他注視著她的睡態,這也是他多年來第一次看見的。他默默地凝視她,覺得她那安詳的睡態,掛著淚珠的雙眼,勻平的呼吸,都是那樣可愛和動人。他暗自說:“我不能再誤她了!”

從門外刮進一陣夜風,帶來刺人涼意,他想:“也許她要受涼。”他跪在鬆針**,伸手去摸她的額頭、手心,默默地脫下外衣,輕手輕足地唯恐會驚動她,替她蓋上。悄步離開,又複坐在門檻上,像是母虎為了保護幼虎的安全,守衛在洞口似的。

其實苦茶並沒有睡著,三多的一舉一動她都明白。當他用那樣目光在注視她,當他寬衣為她蓋上,她的淚水也擠出緊閉的雙眼,感動地在想:“這樣一個好人,我為什麽還要對他起疑心呢?”她覺得大事已定,也就安心入睡了。

三多和苦茶的突然到來,是轟動整個大同鄉聽聞的大事。多少年來大同鄉人已沒見過下下木的人,同飲一山水,同在一座山上討生活了;當時各縣公路未通,又是往來兩個縣界的大道,由於人為的關係,兀自成了兩個天地,隔膜,不相了解。對自家來說,更是做夢也沒想到。

苦茶娘還健在,這個山區老婦,一頭銀發,一麵皺紋,卻仍行動敏捷,心情爽朗。她一聽說閨女回家,不敢相信,還在罵那孫兒女:“不要瞎說,姑媽再也回不來啦!”當她親耳聽見苦茶叫聲:“娘!”她又不能不相信了。滿眶熱淚,一把哭聲,把她緊緊抱著:“閨女呀閨女,娘是在做夢吧,你怎能回來,你從哪回來呀!”說著又哭,哭了又說,“讓我看看,是真的假的?”她緊抱住她不放,看看她的麵孔,摸摸她的身體。隻見苦茶滿麵笑容:“娘,不是做夢,閨女真的回來,從山裏過來的!”老人家一直摟緊她不放,又是哭,又是笑:“閨女真的回來哪,閨女呀閨女,足足有七八年了,你不曾回來一次,娘也過不了山,怎不想煞娘呀,娘的心想幹哩,娘的眼淚哭幹哩,我的心肝兒呀,你還想得起娘。娘老了,娘說過,沒見你一麵,娘死了也不瞑目!”

三多意外地見到老白,他高大粗獷,和十年前相見時一樣結實,隻是老了,老得多了,剃了個光頭,袒開胸脯,露出滿胸黑毛,腰係布巾,一見三多,就用兩隻鐵棍一樣堅實的臂膀,把他抱起來,把他從地上提起來,又興奮又感動:“親家呀親家,你怎這樣無情無義,自己不過來,也不讓媳婦回娘家,把娘想死,把我們一家也想死!”

苦茶在娘家時還沒大嫂、弟媳,侄兒、侄女,這時見了麵,也都摟成一堆,哭成一團。許多人都見過了,就是沒見過二白,她問:“二白呢?”老娘說:“在山裏。”苦茶吃驚道:“那我們一家人又都團圓在一起哪。”老娘歎了氣:“也是經過多少風霜,說來話長。”看見苦茶還用白絨線結發髻,老母心就冷了,她說:“我和你談談。”一把拉進房去。大嫂、弟媳也都跟上。

她們在老娘親屋裏坐定,老娘問:“你那死鬼丈夫去世已十年,你還一心一意地為他守節?沒一男半女,結婚還不到一年,就……”說著,她的淚水就像斷珠一樣地滾下,“你沒個打算?婆婆對你怎樣,有個安排沒有?”苦茶早知她一回娘家,老娘就會問她這件事,也早做了準備。因此老娘一問,便心情開朗地說:“娘,你為什麽問這個?”老娘道:“我不問,誰問?”苦茶這次卻胸有成竹了,她不慌不忙地說:“婆婆對我很好,就像親娘一樣。”老娘頻頻點頭,表示滿意:“對你的大事,沒個安排?”

倒是大嫂眼尖,當他們撞進門,她正在外屋,一見那三多和她親昵的模樣,就看出幾分,連忙插嘴道:“安排定哩,娘,你沒看見姑姑和那……”弟媳也說:“我在村口撞見他們,兩個人還是手拉著手走路哩,那時我們都還不認識。”苦茶又得意,又害臊,她說:“大嫂、二嬸,你們……”大嫂道:“是我看錯?可是二嬸也說。”弟媳道:“看姑姑那樣,一定是,叫那三多和你配上,正好一對!”老娘聽了滿心高興:“真的定了?閨女,對娘要說真話,為你這事,娘操心得要死。”又問,“是你自己挑,還是婆婆定下的?”苦茶隻是沉默不語,她想:和三多的事,定是定了,還沒穩定,將來回去,不知會不會變卦?

老娘一見她不語,心又冷下半截,一開口又是悲從中來,一把鼻涕一把眼淚:“要和娘說個清楚,好容易我們一家子又團聚了,大家都好,你哥嫂是二男一女,你弟弟和二嬸現在也有喜,都在一起,就隻你一個不在跟前,年輕守寡,沒個一男半女,怎不叫我傷心?你不能太老實啦,俗語說得好,人老珠黃,女人過三十,嫁不出去,找不上合適對象,以後還有人要?我幾次三番對你大哥說,盡管山上匪多,也得過去打聽打聽,把苦茶接過來,她婆婆不做主,我做主,閨女是我養的,我為什麽做不了主!我嫁她是去當媳婦的,可不是嫁去守一輩子寡。當年我又沒收你聘金,大家憑個人情……”大嫂子怕她話說多了掃興,從中打圓場:“娘,不要再說這些掃興話,茶姑的事看來是全定啦。”苦茶娘還在那兒糾纏不清:“你嫂子說得沒錯?當真是他?那就好啦。三多這孩子我倒中意,比他那死去的哥誠實能幹得多。”

苦茶見大家都在關心這件事,自己也有八九成把握,不能再傷大家的心了,便說:“娘,大嫂、二嬸,你們說得都沒錯,就是他。我們互相看中也有許多年哩!”老娘一聽可樂壞哩,哈聲大笑:“死丫頭,對娘也賣關子,叫我白氣一趟!”又問,“為什麽不趕快成親?你想把自己磨成老太婆?”苦茶道:“七八年來,我們倆心裏都明白,他少不了我,我也少不了他,隻是他膽小怕提。”大嫂道:“他怕提,你沒有口?你提,怕什麽,是光明正大的事,又不是偷偷摸摸的!”

苦茶低下頭,用手指弄衣角,她在這些長輩麵前,似乎又恢複到少女時期的青春羞怯:“我們昨晚一起在青霞寺過夜……”大嫂這下可高興啦:“這樣說來,你們已有……”苦茶麵紅著,嗔聲道:“大嫂,你!他不是這號人!”苦茶娘點頭道:“我早說過,他是個誠實男子,苦茶也是誠實人,誠實人不會亂來的。終身大事還能亂來?”苦茶又說:“關於我們倆的事,昨晚都說過了。”大嫂道:“什麽時候請吃喜酒?”苦茶道:“日子還要問過婆婆才定。”這一番談話算是把苦茶娘的心事全安下,她高高興興地說:“苦茶,隻要你下半生有個著落,娘死了也瞑目。”又對大媳二媳說:“三多已是咱家姑爺,你們可要好好待他。”大家都說:“娘放心。”

婦人家在內屋有一攤;在堂屋上,男的也有一攤。三多、老白不見麵這些年,又是親家怎不高興?說著笑著,老白又頻頻伸出大手拍他肩。看來雙方性情都沒大變,老白還是那樣樂觀、爽朗,說話隨便,好惡分明,他叫這是山區人的習性,“吃虧也是這個”,但見識、談吐全不同從前了。

他說:“我和二弟給高輝拉去當了幾年兵你知道?”三多道:“聽說過。”老白又道:“當兵是壞事,吃的苦頭可真不少。有機會去見識見識,換換這個不中用腦袋卻也是好事。”說著,他用小煙鬥敲了敲那鐵蛋似滾圓溜滑的光頭,“談起當年當兵事,一則是被拉,不能不當;再則也有個自己打算,窮山區嘛,石頭榨不出油來,沒出路,出去撈一把也好。一出去才知道窮山村難撈,外麵花花世界,我們這些窮人,當小兵的,也一樣撈不上。就隻那些當官的好,一張口,一伸手,就有大把銀洋進口袋。當小兵的隻配去賣命送死,真是他奶奶的,三餐吃不上,半飽不死的,說定月餉一月三大元,說的好,做不到,一欠就是三個月半年,你要餉?沒有!你們要,可以,老子當官的,可以開一隻眼,閉一隻眼,讓你們找老百姓去要。好吧,找老百姓就找老百姓。可是,這年頭,你當兵的窮,老百姓不窮?他們就是手頭沒槍,有槍也會來搶當兵的,這叫全是……”他說了句新名詞:“無產階級化哩!”這話說得三多很吃驚:老白真的變哩。

談起當兵打仗,老白又口沫橫飛、滔滔不絕:“不給吃飽,不發薪餉,真是他奶奶的,還叫去打共產黨。親家弟,你說這是玩哩?打共產黨才真不是玩哩!那中央軍自己怕吃虧,不敢上江西打紅軍,叫我們這些雜牌去打頭陣、送死。弟兄們對紅軍的英勇善戰早就聞名了的,一聽說要去‘圍剿’,沒有開拔就開小差,上了路更不用說,在我們那個連,一夜間就逃走二十來個。後來中央軍提了意見,給捉回一半,高輝氣得胡子直翹,下命令各打軍棍一百,弟兄們不同情高輝的做法,一百軍棍真正打上身的還不到三五棍子,打前又都招呼過:弟兄,多叫幾聲包沒錯,我棍下留情,你可不能不呼聲叫痛,好讓我也有個交代。開小差的還是多,中央軍又提意見,高輝沒辦法,殺掉一些帶頭的,才算勉強穩住。可是士氣不振呀,大家背後都在說:中央軍裝備好,人員多,還怕共產黨,我們這群烏合之眾打個卵?好,隊伍勉強開上去,進入蘇區,每個人都是提心吊膽,一天走不上二三十裏。親家弟,你要知道,那蘇區可和我們這兒不同,老百姓就是共產黨,共產黨就是老百姓,共產黨和老百姓隻有一條心。我們所到的地方,一個人找不到,一口水、一粒糧也喝不到,吃不到。他們白天上山,入夜就一個勁圍攻上來,東西南北盡是他們的人,打槍呐喊,嚇得我們有些人連屎尿都流出來了。弟兄們吃不飽,睡不好,上頭還一道命令一道命令地追:前進,前進!前進個你媽的!哪有這樣打法,敵人在東南西北都鬧不清楚,卻一味要前進,前進!好,走了三天三夜,大家都又幹、又餓、又累,真是人不像人,鬼不像鬼。就在第四個晚上,大隊紅軍突然出現。他們就像天兵天將,來如風,去如電,我們還摸不清敵人來的方向,他們已站在我們麵前,有人想抵抗,一下子就完啦,大多數人都來不及放槍就投降哩。我們兩兄弟算幸運,我隻聽他們叫:窮人不打窮人,就把槍繳了,二白也一樣。我們當了一個時期的紅軍俘虜,他們可好呢,對我們不打、不罵、不搜身,還受優待哩。”

三多聽得興奮,問:“你們碰到的紅軍多嗎?”老白摸摸絡腮胡子,放聲大笑:“人家還隻是一個地方赤衛團,幾百人,就把我們一個獨立旅三四千人打得落花流水,捉去兩個團長、許多營長、連長,高輝要不是腿長跑得快,也和我們一樣要當俘虜哩。”三多也抱住肚皮大笑:“後來又怎樣哪?”老白道:“當了半個來月紅軍俘虜,在他們後方有吃有喝,還有人對我們講共產黨政策。他們說的話都對,叫大家開了竅,窮人就是要翻身鬧革命。共產黨叫我們說話,我們也都在會上訴了苦,反對國民黨、高輝。最後共產黨說:願意當紅軍打國民黨反動派的留下,要返鄉的自願,一律發路費。當時我和二白商量,二白說當紅軍好是好,就是家裏隻有老的小的,沒人照顧,還是誌願返鄉吧。我想也有理,當了五六年兵,家裏又不知怎樣過,也就來個誌願返鄉,這樣就領了路費返鄉。那共產黨真好,把我們送出根據地,又指點我們:返鄉該走哪條路,哪兒有國民黨兵封鎖,用什麽方法偷過封鎖線。這樣走了三五天,沿途聽說國民黨在抓逃兵,我們不是逃兵,也不能不當心,再抓回去,又得當兵,又得當炮灰,可不能幹!好容易走到章縣地界,看見路頭路尾盡貼高輝的大布告,叫原是獨立旅的散兵遊勇回去報到歸隊。苦還吃不夠,要去報個屌到!歸個屌隊!大家都說:要回家,不去報到……”

講的人入迷,聽的也入了迷,三多又問:“那高輝逃走後情況怎樣?”老白拍手大笑:“那高輝,逃得可狼狽,一個獨立旅隻剩下三百來人,自己化裝成夥夫逃到章縣,隨行的隻有三十來人。中央軍不但不給補充,還想問他個臨陣脫逃,影響全局的罪哩。他到處張貼布告要重整旗鼓,就是沒人再去。”三多問:“他現在在哪兒?”老白道:“他還住在章縣,成了個無兵司令,老本完啦,中央軍不信任,隻得帶著幾個小老婆在那兒鬼混度日。有個獨立旅名義,卻無實力,聽說他要求返鄉整編隊伍,周維國就是不許……”

三多問:“以後你們就直接返家?”老白搖搖頭:“可不那麽容易。從章縣到刺州一線,國民黨設了許多關卡,派兵把守,要通過真比登天難。當時,我們就想:再逃不過這關又得去當兵,要當國民黨兵,不如當紅軍。大家想辦法,想來想去就想出個辦法,冒充傷兵,有的‘斷腿’,有的‘傷手’,包紗布,扶拐杖,在通過那些關卡時,國民黨兵要扣留我們補充,我們都大聲喊苦:傷得厲害,連獨立旅也不要我們哩。他們一見果真是傷兵,算了,滾你娘的!好,我們就滾,走得比什麽都快。這樣我們遇到關口就裝傷兵,沒有關口就是好人,一直混回家。”

三多問:“都是今年的事?”老白道:“去年的事。可是一回家,又出事哩。”三多連忙問:“又被抓走?”老白道:“差點。原來在大同,高輝設有個後方留守處,那留守處主任就是高輝弟弟叫高忠義,我們稱他高老二。這高老二是個大煙鬼,終日不離煙床,討了六七門姨太太,天天陪他上煙床,不久也都染上煙癮。一家大小上下每天相對著抽,除收租迫稅外,外麵事極少管。那高輝吃了敗仗,當個無兵司令,心有不甘,給高老二來了封信,叫他抽丁前去補充。高老二見回來的人多,心想壯丁都抽光了,哪來人,不如來個追捕逃兵,把這些人補充上去。便下命令:凡是從前線逃回來的,一律報到歸隊。自然沒人理,他便來個挨家搜捕。這時,我們鄉從外麵陸續逃回來的,也有一百多,都不願再去當兵吃苦,聽說高老二在搜捕,都來找我想辦法。我說:要當兵早當上紅軍哩,不去報到歸隊。有人說高老二在挨家挨戶地搜捕。我說:你們在蘇區時沒聽那共產黨指導員說過,窮人要反對地主、官僚、國民黨反動派,隻有團結自救。現在我們各村有一百多人,就來個團結自救,大家生同生,死同死,一人有難眾人共受。這意見當時大家都同意了,這樣我們便成立個‘兄弟會’。一百多人在山上斬雞頭,喝血酒,對天共誓:有難同受,有福同享,不出賣兄弟,不出賣團體!”

三多道:“和高老二鬥過沒有?”老白繼續說道:“……有了兄弟會,我們的膽子就壯起來,當時大家約定一起上高老二家去,對他說:我們家有老少,不能再當兵,你們一定要強迫,我們先鏟掉你這個留守處,再上山!這高老二見高輝垮了,沒個靠山,手頭也隻有那幾十個人,二三十條槍,腰杆子硬不起來,更怕我們真的鏟了他的留守處,便軟下來,隻說:也是上頭命令,不當也罷,何必認真哩。算是暫時無事,卻又怕高輝再回來。當下兄弟會又決定,來個大翻身,索性共產了吧,大家都把自己在蘇區見到聽到的有關窮人翻身的事到處說了。說來說去,也隻有個兄弟會,沒有共產黨……”

三多聽了這一段話,暗自高興:老黃真有眼光,叫我來這一趟,外麵世界變化多大呀,就隻我們住在山坳坳裏的人,沒看到。

正說間,老白女人從內屋出來,把老白拉過一邊,低低說了些什麽,又偷眼來看三多。老白連連點頭,麵露喜容。當他女人返身入內,他就過來用力把三多隻一拍:“好小子,談了這半日,有好消息也不告訴我一聲。”三多莫名其妙,卻還微笑著。“你和苦茶愛上啦?就是好,我這個妹妹,是個金不換,人品才能都出眾,就是命苦。”又說,“你沒成過家不知道,像我們這種一竿子通出屁眼的男子漢,沒個女人來管管就不行。有個女人管,家務不用說,人也變得聰明些!”

隻見一個二十五六年紀,光個頭,高大粗獷的男人,背脊上掛著竹笠,敞開個胸脯,跨著大步,邊用腰巾揩汗,邊問著進來:“茶姐在哪兒?”老白一把拉住他:“二白,見見新姊夫。”二白一見就認出是三多,笑逐顏開地說:“你就是新姊夫呀,真太好啦。”又說,“這次來,一定要住上三幾個月,不住這樣久,不放你們回去!”

這村子有個兄弟會經常集會的地方,叫作“大同絲竹社”。村裏喜愛“南曲”的年輕人又湊了份,從南縣縣城請來個南曲師傅,教大家吹打彈唱,因此,平常都有人在,而且一入夜就像趕廟會的,人來人往熱鬧得很。

飯後,老白把這個新妹夫帶到“絲竹社”,介紹給兄弟會的人。這窮山村平時不大容易看到外客,三多又是老白的親戚,自是不同。他們問了他許多有關刺州的事,自然也牽涉到當前政局,這倒給三多提供了一個宣傳的機會。三多聽見老白介紹後,頭腦有點熱,也想露一手,他問老白:“這些人怎樣?”老白道:“沒有高家的人,有話盡管說。”三多放大了膽子把老黃傳達的材料用通俗有趣的語言,大大地宣傳一番。不過他加上這樣一句話:“我們住的也是窮山村,知道的事情不多,這些話也是聽來的。”

他說了有關當前的民族危機,日本帝國主義侵略,國民黨不抵抗政策,以及紅軍長征北上抗日的意義。在說到國民黨為阻止紅軍北上抗日,派百萬大軍隨後追擊,吃了大虧,整師整軍地被消滅時,那些兄弟會的人均大感興奮,他們大都是紅軍的手下敗兵,有親身經驗,對這些話大都感到親切、入耳。一時議論紛紛,有的說:“國民黨盡會吹牛,說什麽把共產黨趕跑啦,把紅軍消滅啦……當年我們一個獨立旅,三四千人,還擋不住人家一個赤衛團幾百人,槍聲一響,被俘的被俘,被打死的被打死,差點連高旅長也當俘虜。報紙還說我們大捷哩!”說得大家都捧腹大笑。有的又說:“我相信三多哥的話,紅軍從來沒打過敗仗,他們離開蘇區不是打敗,而是北上抗日!”

大家你一言我一語,說得非常熱火,不知不覺間已到了深夜。婦女們來叫當家的回去,說明天還有活幹哩,大家聽得耳熱、心癢,沒一個肯離開。一直到老白女人來叫:“妹夫趕了一天路,你還不讓他休息休息?”老白道:“我們談得高興,倒把這件事忘啦。”

老白把三多送到新住所,還不肯離開,盡管他女人三番兩次地來催:“該讓妹夫休息休息呀。我說你這個人就是長氣,有話可以留到明天說,茶姑說過,他們還要住許久哩。”老白就是舍不得離開,他說:“你睡你的,我們談的正開心。”他女人生氣道:“你怕我舍不得你?沒有你,我睡的還要甜!”老白還是一袋旱煙接上一袋,精神十分煥發,一點沒有離開的意思。

這半天來,他和三多談得很投機,覺得三多也變了,當年他送苦茶上下下木,看見他,還是個什麽也不懂的小夥子,隻有一身氣力、一股兒牛勁,不大會說話,不大吭聲。可是,他這次來就大大不同,從他的談吐中,從他今晚對大家說的話,有條理,有見解,就不像普通莊稼漢。他默默地吸著旱煙,這間房本來空氣就不流通,加上他吞雲吐霧,空氣就更渾濁,但大家都不覺得。

兩個人盤腿對坐在眠**,老白忽然開口道:“你們那兒,現在也有共產黨了吧?”三多注視著他,決不定該怎樣回答,老白又說:“說句實在話,三多,可惜我們這兒沒有,要不我也加入。”三多問:“你為什麽這樣想?”老白默默吸著煙鬥,半晌又說:“那次我在蘇區被俘,看見共產黨許多事情,聽他們的指導員對我說了許多話,眼界才算開了。像我們這樣過下去,有什麽意思!”旱煙鬥吱吱地響著,“要不是有這一大家子拖累,說句老實話,我當時也不想回來,當紅軍鬧革命強得多哩。”三多放膽地說:“鬧革命到處都一樣,哪兒有窮人,有反動派壓迫,哪兒就得鬧。”老白點點頭:“我也這樣想。不過,鬧革命得有個頭,有個組織,一群龍無個頭怎能行哩!”

三多問:“你怎知道南縣就沒有共產黨?”老白非常肯定地做了手勢:“沒有!我已找了快一年啦。”三多問:“你用什麽方法找?”老白笑道:“方法不好,可也沒辦法。我聽說共產黨來無蹤、去無影,神出鬼沒,卻很注意窮人的行動。我對人宣傳蘇區的好處、共產黨的好處,已宣傳了一年多,我想我們這兒要是有共產黨,一定會知道,也一定會派人來找我。可是沒有,沒有一個共產黨來找過我。”三多問:“你不灰心?現在還在宣傳?”老白笑道:“前前後後不過當了半個多月紅軍俘虜,聽的看的能有多少?說說不也完啦。你今晚上說的話真行,有新玩意,中聽。三多,我們是自己人,我問句話,不見怪?”三多笑道:“你說吧。”老白滿滿裝上一袋煙:“你說的話,真像紅軍指導員說的,你現在是共產黨了吧?”三多大笑,老白也笑:“你知道,我是見過共產黨的!”笑聲使這間黑沉沉的小屋,充滿了生氣。

老白又道:“要是我猜得不錯,三多,你來得正合時,我們這兒要加入共產黨的人可多哩。今天我帶你去見的這些人,就有許多要加入共產黨的。”三多道:“你們不是已經組織起來?”老白點點頭:“早就組織起來,不過不是什麽共產黨,是兄弟會,專門為對付高老二抓逃兵的。”三多道:“人數不少吧?”老白道:“一百來人,大都是當年做過紅軍俘虜的,各村都有。”三多問:“你們平時還幹些什麽?”老白道:“互幫互助,一人有事大家幫助,比方說高老二壓迫誰,大家就一起去算賬!”三多道:“聽說高家盤剝農民很重,為什麽不全麵同他幹?”老白道:“幹是誰都想,就得有個頭呀!”三多道:“你不是個現成的頭?兄弟會會長!”老白放聲大笑:“我算個什麽頭,隻有共產黨才行!”這時,苦茶娘親自出馬了,一進門就罵老白:“沒見過你這樣的人,像個夜遊神,你不歇,妹夫可要歇!”老白連忙起身說:“好,好,我走!”他對三多做了做怪麵,告辭出去。

當晚苦茶和她娘合鋪,老人家早已呼呼入睡,而她還毫無睡意,也是心事重重。她這次回娘家算是夠光彩的了,她沒使她娘、大嫂、弟媳和哥哥、弟弟們失望,她帶了一個被他們認為合適理想的人。大家都已肯定她的婚事是定了,隻等舉行婚禮,所以他們都叫三多做“新姑爺”,叫他作“妹夫”。但她心裏還有矛盾,她對家人雖然說得十分肯定,他幾乎是她的人了,但三多並沒有明白對她提起結婚的事。他不會再變嗎?男人們的心事總是捉摸不定的,特別是追求他的人又多,光村裏那年輕女人就有銀花……

她卻又忘不了青霞夜宿的情景:他熱烈地擁抱過她,像老虎守衛幼虎一樣地在守護她,為她犧牲睡眠,怕她受風寒,深夜為她加衣……這不都是深情的表示?可是,他為什麽又不明白表示他們的婚事呢?“也許在他眼中我真的隻是一個會管丈夫、會養孩子,每天隻能在灶間轉來轉去的落後婦女?”她感到不平,“他太小看人了!”又想起小許在她離開前對她說過的話,她想:對!小許說得對,這次來,組織上交下的任務,我不會讓他一個人單獨去做,我也要做給他看看,是他看錯人哪,還是我真的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