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

修複計劃終於搞成了,唐黎峴決定開個幹部會,進行集體審查。焦昆和張學政拿著計劃稿由宿舍裏走出來。焦昆知道這是一個不平常的會,因為他們大膽地推翻了邵副礦長的意見和嚴浩的大部頭計劃,重新搞了一套,預料在會上要有一番爭論;他暗自提醒自己要冷靜,要耐心聽取意見。張學政有些緊張,認為這次會是對他們修複計劃的一次考驗,不知道是否能過關。

兩人沉默地走了一會兒,張學政忍不住地說:“焦主任,哪些人參加這個會?”

焦昆說:“全礦的副科級以上幹部全參加,嚴工程師也到會。”

張學政瞥了懷裏的計劃稿一眼,這份計劃稿頁數隻有嚴浩計劃稿的五分之一,覺得不大夠分量。

焦昆看張學政有些緊張,便對他說:“我們的材料都是可靠的,要有信心。但也要虛心聽取各方麵意見,該改的改,該堅持的要堅持,大膽地說出咱們的主張。”

張學政點點頭。

會議室很小,地當央放著兩張長條桌,緊挨著擺些椅子,開這麽多人的會實在擁擠。焦昆和張學政見椅子幾乎已經坐滿,當中給他們留下兩個空位子,便挨在一起坐下。焦昆留心看看到會的人,邵仁展坐在頂頭翻閱文件,嚴浩坐在一邊吸煙,供應科長馮文化的麵前擺著一疊材料,薛輝正準備記錄,隻是唐礦長還沒有到。

不久唐黎峴走進來,向大家說:“公司劉經理打來電話,說給我們調撥一批糧食,又要我談談修複打算。我告訴他說我們正要開會審査,他要我們開完會立刻把討論情況向他電話匯報。”

唐礦長的話使會議增加了嚴肅氣氛。幹部們互相交換著眼光,又都瞧瞧焦昆和張學政。邵仁展放下手中的文件,看了一眼唐黎峴,然後把眼光落在焦昆身上。焦昆沒理會大家的眼光,詢問地瞅瞅唐黎峴,唐黎峴毫無表示,隻掏出本子和筆準備記錄。

沉默了一會兒,唐黎峴向焦昆說:“老焦,你們誰談?”

焦昆向張學政說:“你先把計劃念一下給大家聽聽!”

張學政環顧一下在座的人便開始念。他念得很流利,念完後又根據圖表念那一連串的數目字,念了一個半小時,搞得滿頭大汗。

焦昆感激地望了張學政一眼,站起來說:“張學政同誌念了這麽長時間,大家很難記住那些數目字。簡單地說,就是修複工程要分幾期進行,首先是修複電路、運輸線、排水工程、破碎場、一些卷揚機和修配廠。采礦區想一下都修好是不可能的,第一期裏要恢複起五號大井、二號大井和破碎工程。我們計劃明年一月份開工修複,九月份開工生產礦石。第二期工程和第三期工程我們沒有詳細安排,因為現在既沒有可靠的根據,也沒有經驗,隻能初步提出個設想。我們想用三年到四年的時間,恢複到日偽時期的最高水平。”

焦昆見嚴浩的嘴角上露著冷笑,另有幾個人睜大眼睛瞧著他,心裏不高興,提高聲音說:“我知道奔到這個目標是不容易的,可是得鼓起勇氣,拿出衝鋒的勁頭,奮勇搶上這個山頭!因為形勢強迫我們這樣做,解放戰爭正在突飛猛進地向前發展,解放區不斷擴大,全國解放已為時不遠了。前方、後方,部隊、人民,工廠、農村都迫切需要鋼鐵,公司的煉鐵廠正在趕著修複,煉鐵爐點著了火,我們供應不上礦石,可說不過去!”

唐黎峴看焦昆激動起來,暗自感到高興,心想:他的勁頭全部轉到礦山工作上啦!

焦昆講完,會場出現了沉默。邵仁展把計劃稿拿過來,一張接一張地翻著看。嚴浩欣賞地注視著身材魁梧的焦昆,他覺得焦昆這人很有軍人風度,應該把他放到戰場上,在這兒他這個英雄可施展不開。張學政瞧著唐黎峴,隻等他說話。唐黎峴跟別人不同,他事先跟焦昆研究了幾次,不僅知道製訂這份計劃的精神,對計劃的主要細節都很了解。他非常讚同焦昆方才說的話,是的,在當前的形勢下,就是要以戰鬥的精神去搞建設,要勇於克服一切困難,奮勇前進。但他認為計劃安排會有不周之處,需要很好討論,集思廣益,盡量把它搞得完善可靠一些。他依次看了看大家,希望有人發言。

沉默了一會兒,唐黎峴向嚴浩征求意見。嚴浩頭幾天就知道自己編製的計劃被推翻了,這使他很惱火。怎麽辦呢?要麽就得跟礦長和焦昆他們爭論,讓他們同意自己的見解;要麽隻有采取旁觀態度。他前思後想,覺得在現在的形勢下跟礦長他們爭論是不適宜的,隻好明哲保身,聽之任之,在一邊瞧著吧。他本來想不發言的,見唐礦長問他,沉思了片刻,冷靜地,慢聲慢語地回答道:“我很欽佩計劃起草人的熱情和氣魄,幾位在這短短時間裏做出如此規模的計劃,實在難得,很難得!”

焦昆看了嚴浩一眼,正好跟嚴浩的眼光相遇。工程師保持著習慣的莊嚴姿態,隻瞧了他一眼,仍把臉仰起。唐黎峴等待嚴浩的下文,等了半天他沒有說下去,便忍不住地說:“嚴總工程師,你談談關於計劃的意見,好嗎?”

嚴浩說:“關於計劃,我沒有什麽話可說。我的一切見解都寫在我那份計劃上,那是過時之作,用不著再提了。”他停頓了一下,慢吞吞地繼續說:“根據各項條件,在這麽短的時間,要完成這樣大的工作量是難以想象的。我不清楚,資金從哪裏來?設備從哪裏來?技術人員又從哪裏來?有國外投資或者援助嗎?”

唐黎峴說:“解放區是不允許國外投資的,有國外援助當然好,但是現在戰爭正在進行,國外援助也靠不住,隻能依靠全礦職工的艱苦努力,依靠解放區廣大人民的支援!”

嚴浩聳聳眉毛沒有吱聲。根據他在國民黨統治區十幾年的經驗,建設這樣大的礦山,沒有國外投資和援助是沒法成功的。他過去沒有接觸過共產黨幹部,聽說共產黨人都是那麽雄心勃勃,但沒有想到唐黎峴和焦昆的雄心這麽大。他籌思了一下,說:“這樣的計劃,如果將來能實現,那可算是奇跡,驚人的奇跡!”

唐黎峴和焦昆交換了一下眼光,不再請嚴浩談了。

在座的另外幾個幹部剛來不久,對礦山的情況了解不多,隻能一般地談談。供應科長馮文化沒有吱聲,他對如何修建礦山,心裏沒有數,隻是感到物資供應壓力很大,他打算聽聽兩位礦長的意見,然後再發表自己的主張,因此一個勁地吸煙,不時看看邵仁展和唐黎峴。

邵仁展繼續翻著計劃稿,看著,思索著。這份計劃跟自己所想的差距太大了,不僅僅表現在時間要求上,在修建步驟上、技術方案上、施工方法上和組織管理上都不一樣。前兩天,唐黎峴曾找他交換過意見,對他提出的意見沒有采納,並要他事先審查一下焦昆和張學政編製的計劃。他覺得不必要,等焦昆和張學政把計劃全部搞好,一起審査一下就行了。沒料到焦昆他們卻搞的另一套,不僅推翻了嚴浩的計劃,對自己的意見也沒有吸收多少。他放下計劃稿,沉思良久,緩慢地、很有分量地說:“在這麽短的時間裏就把它搞出來,說明這幾位同誌的工作是非常努力的。我們搞工業建設才剛剛開始,都缺乏經驗,需要有這種革命銳氣,需要樹立雄心壯誌,不然就會被困難嚇倒,同誌們的熱情可嘉!”

邵仁展覺得在這個場合上,談別的不適宜,一時也談不清楚,隻能強調準備工作,推遲計劃,推遲施工,然後再慢慢說服唐黎峴和焦昆他們。他把圖紙還給了張學政,同時說:“搞工業有它的特點,在製訂計劃時要考慮到各方麵的情況,隻能根據客觀條件,一步一步地走,一點一點地去解決。現在礦裏幹部沒配齊,技術人員少得可憐,還沒有建立起一個管理機構,礦山破壞得這樣嚴重,物資又如此缺乏,辦公室很窄小,宿舍也不夠用,工人招多了連住處都沒有,國民黨殘匪還沒有肅清,礦山受到威脅,……我不主張目前就開始進行修複工作。由現在起,到明年六月,再用八個月的時間做準備,在這期間裏要少招工人,多要幹部,要把管理機構建立起來,積極籌劃設備材料,抽一部分人先做一些清理工作,大部分去修宿舍,一旦條件成熟,再展開修複施工不遲。”

邵仁展這一番話,引起了到會的人不同反應。嚴浩微微點頭表示讚許。有的幹部模棱兩可,覺得焦昆他們訂的計劃很吸引人,又覺得邵礦長的話有道理。張學政心裏很著急,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搞出個計劃,現在給邵礦長推翻了。他瞅瞅焦昆,焦昆在沉思;瞧瞧唐黎峴,唐黎峴也在沉思。外屋的電話鈴聲響了,薛輝跑出去低聲接電話,屋裏鴉雀無聲。

焦昆忍耐不住地問:“那樣一來,明年內就難以生產了。如果煉鐵廠很快把高爐修複起來,向我們要礦石怎麽辦?”

邵仁展說:“我從公司往這裏來的時候,到一些廠子去看過,那裏也很困難,高爐破壞得都很嚴重,不能設想很快就能修複。”邵仁展從容不迫地吸著煙,又說:“再說光著急有啥用,沒有充分準備就匆忙上陣,仗也打不好。”

馮文化扔下煙頭,補充說:“那邊雖然解放早些,因為國民黨由沈陽往營口逃跑時,又進了那裏,打亂了原先的一切計劃,不可能很快修複。金大馬棒匪幫活動猖獗,最近又發現從沈陽躥進山裏一股國民黨殘匪,兩股匪幫有一千來人,殺人放火,破壞交通,說不定哪天來襲擊礦山。我非常同意邵礦長的意見,一定要用一段較長的時間進行準備,不能盲目施工,盲目施工就會欲速則不達。”

焦昆聽了馮文化的話心裏很不滿,他直爽地反駁說:“我們並沒有主張盲目施工,施工要按計劃進行,穩重是應該的,但我不同意等待。現在我們已經有些幹部,有一批工人,一支建設隊伍已經初步形成,這就是條件。軍區已經派了不少部隊進山剿匪,礦山又駐有部隊防守,是可以邊跟匪特鬥爭邊修建的。當然,其他困難還多得很,那麽怎麽辦呢?等待嗎?不能。我黨我軍的光榮傳統,是在戰鬥裏克服困難,不是等克服了困難再去戰鬥!現在已經有了些條件,再花上兩個月的時間進行積極準備,明年一月開始施工是可以的。”

馮文化搖搖頭說:“太匆忙,辦不到。設備缺乏得很,鼓風機、油壓機、水泵、電機車頭和車廂、風鎬、鑿岩機、破碎機……想加工沒有車床,想搞電缺乏電氣器材,罐籠缺乏鋼絲繩,礦車缺乏掛鏈子……還有開工的一些材料都沒有著落,例如木材、鋼筋、電線、洋灰……”他的記憶力不壞,舉出一串串的例子,邊說邊搖頭。

焦昆聽馮文化滔滔不絕地報賬,情不自禁地笑了,說:“老馮,你不用報賬了。修複礦山需用的設備和材料有成千上萬種,要都報出來得好幾天。這些是要考慮;但我認為,在考慮計劃的時候,首先要考慮急需的,其他條件要積極爭取,邊修邊解決。老實說,你所說的東西再等二年也不可能全部解決。另外,在考慮計劃時不能隻考慮設備材料,最主要的是要把人的因素考慮進去。那天蘇福順對我說:‘大家盼望修複礦山盼了好幾年,勁憋了好幾年啦,現在礦裏對工人這樣好,若是動工,一個人就能頂倆。’他的話說得很對,群眾一旦發動起來,真的就會一個頂倆,這次獻交器材運動就可以看得很清楚。”他瞅了邵仁展一眼,這話是說給邵仁展聽的。

張學政被焦昆的話鼓舞起來,說:“焦主任說得不差,現在的工人不能跟日本鬼子時代比,也不能跟國民黨時代比,大家的勁頭很高。”

對於焦昆的發言,邵仁展並沒有在意。他微笑地看著焦昆想:軍事幹部的勁頭就是足,幹什麽都想打衝鋒,可是單憑這股衝勁搞工業可不行。

馮文化早先跟父親在哈爾濱做店員。一九四二年秋一個傍晚,有位地下黨員被日本特務追捕,不得已跑進他家,出於民族感情他把那位地下黨員藏起來,從此就跟那位同誌不斷來往。“八一五”光複,他被介紹到哈爾濱鐵路機修廠工作,前年入了黨,又被提拔當供應股長。半月前,他同邵仁展一起調到孤鷹嶺礦。今天開會前他跟邵仁展交談過,覺得心裏有底,毫不退讓地說:“做計劃是要估計到人,但不能估計得太高,不能一時感情衝動,把幻想說成現實。”

焦昆有些火了,盯著馮文化直問:“老馮,你對礦山的情況了解了多少?對礦工們又了解了多少?你所說的現實指的什麽呢?”

馮文化被問得張口結舌,求助地瞅瞅邵仁展。

邵仁展息事寧人地對焦昆笑著說:“你這個大兵,火藥味還那麽足!”他環顧了人們一眼,接著說:“礦山的情況是明擺著的,在當前的形勢下,上級不可能給我們解決足夠的資金和設備材料,也不能調來足夠的技術人員和技術工人,搞工業確實不能隻憑熱情,兩手攥空拳是不行的,所以我主張再準備八個月,就是根據這個現實提出來的。老焦,你說上級能給解決嗎?”

焦昆說:“當然不可能完全解決。”

邵仁展微微一笑,轉身向唐黎峴說:“老唐,我看可以適可而止了,不必再爭論,把計劃再重新考慮一下吧!”

聽邵仁展這樣說,焦昆忍不住地想站起來說話,但覺得邵仁展是征求唐黎峴的意見,自己不便插言,克製住了。

會場上沉默了。唐黎峴看人們都望著他,便站起來說:“方才爭論得很好。現在黨的工業建設事業剛開頭,沒有經驗,條件又不好,確實有困難。就拿在座的同誌來說吧,大部分人對如何建設這樣的礦山都沒有經驗,需要摸索。我認為我們不忙爭論工期快慢,應該先討論究竟該在什麽思想指導下去編製計劃?用什麽辦法管理和施工?是套用資本主義的辦法呢?還是進行革命,創造自己的一套辦法?再一個重要問題,我們應該用什麽精神,什麽姿態搞修建?究竟是非等上級把一切條件都給我們準備好了再施工呢?還是靠挖掘內部潛力,邊施工邊創造條件?咱們先務務虛,希望大家敞開談出自己的見解。”

邵仁展瞧了唐黎峴一眼,很有涵養地點點頭,仰靠椅背,準備聽大家發言。

焦昆和馮文化不再說話,別人都不肯發言。大家仍然望著唐黎峴,想聽聽礦長的。

唐黎峴見大家都不說話,便說:“好吧,暫時先談到這裏。今天大家知道了計劃內容,也提出了問題,請各位都認真想想,過些天再開一次會。為了使計劃訂得可靠,我們還要組織一些老工人討論一下。不過,要加緊進行準備,一切工作都要爭取時間。現在散會!”

邵仁展聽說要讓工人討論計劃,覺得這是多此一舉,工人對這樣重大問題能提出什麽好意見,何必浪費時間呢?

見唐黎峴宣布散會,大家都愣住了,唐礦長沒有對計劃表示任何態度,誰也摸不透他的意思是什麽,互相交換了一下眼光,陸續走出了會場。

唐黎峴把邵仁展留下來,因為他覺得把分歧公開暴露在群眾麵前對工作沒有好處,所以要和他個別談談。邵仁展開始時也納悶,當唐黎峴把他留下來,就明白了唐黎峴的意思,暗自佩服他的老練,也後悔自己在會上冒了炮。

兩位礦長麵對麵地坐著,都沉默不語地在吸煙,團團青煙徐徐飄散。唐黎峴想:現在形勢變了,工作崗位變了,在新的任務麵前,難免有不同的意見,特別是跟邵仁展這樣的同誌在一起,有些分歧也不意外。現在礦裏還沒有成立黨委,隻得用開支委擴大會議的辦法,把主要幹部都吸收進來,實行集體領導。要使大家的意見一致,最主要的是兩位礦長要意見一致,特別是新到一起工作的,要把關係搞好,建立起相互信賴的友誼,才能把工作搞好。他吸了半根煙,直爽地說:“老邵,看來我們的見解很不一致,咱們交談交談,盡量能得到統一才好。你是不是再談談你的想法?”

邵仁展磕了磕煙灰,冷淡地說:“我的意見在交給你的材料上全談了,方才在會上我又說過了,沒啥可補充的。”

唐黎峴看邵仁展的神態,覺得兩人中間隔著一層東西,心裏很不愉快。沉默了一陣,起來從櫃裏抱出嚴浩搞的計劃稿,把它放在焦昆他們搞的計劃稿旁邊,指著它們問:“老邵,你說這兩份計劃,究竟哪份科學,哪份實用?”

邵仁展瞅了它們一眼,明白唐黎峴的用意,覺得自己先說不妙,想先聽聽唐黎峴的,便反問道:“你說呢?”

唐黎峴看邵仁展反問自己,籌思了一下說:“我不懂技術,對嚴浩的計劃不能做出確切的評價。這裏邊有許多有用的資料,有些技術設計方案很好,可是從整個計劃看,還不見得就那麽科學,對我們來說也不實用!”

聽唐黎峴這樣說,邵仁展將他一軍:“老唐,談談你的見解!”

唐黎峴說:“科學是最講實際的,而這份計劃是脫離實際,搬用資本主義國家的那一套。計劃中似乎考慮得很周密,但實際上對礦山的具體情況並不清楚,有許多材料跟張學政他們實際調査的就不符合;看得出來,嚴浩是憑讀外國資料,憑主觀想象搞的,而且他又從國民黨那種情況出發。國民黨那時的情況跟我們的現實相差十萬八千裏,用當前的實際情況和我們的觀點來衡量,這份計劃並不那麽科學。”

邵仁展皺緊眉頭,不同意唐黎峴的評價。

唐黎峴又說:“當然,這裏邊有許多材料是有用的,焦昆和張學政他們已經采用了不少。”他把那份新計劃拿起來,掂了掂說:“這份計劃從文字、編排結構和一些技術上看,都不如那份計劃,可是,他們卻做了詳細的調查研究,征求了許多工人的意見,是用新觀點搞出來的,適合我們當前的具體情況。”

邵仁展不服氣地問:“這麽說,你認為這份計劃是切實可行的了?”

唐黎峴坦率地說:“我是讚同這份計劃的,但並不是說它就沒有問題,缺點漏洞是存在的,也有些考慮不周到的地方,因此才需要大家討論研究。”他瞅了邵仁展一眼,繼續說:“我認為修複開工的日期定在明年一月是適當的,根據目前情況來看,再準備兩個月,可以進行局部施工。我也讚成計劃中提出的指標。這個指標確實很高,壓力實在大,可是形勢要求我們要盡快開采岀礦石,我們隻能排除萬難去完成這個指標。”

邵仁展說:“我也非常希望達到這個指標,可是實際情況辦不到。”他想:怪不得焦昆的勁頭那樣大,原來老唐在支持他。

唐黎峴說:“如果用老一套辦法,必然辦不到,必須采用革命的辦法。這就是我們爭論的實質。我所以讚成焦昆他們的計劃,就是覺得他們的指導思想對頭。他們敢於革命,敢於創造,在計劃裏注意發揚我黨我軍的艱苦奮鬥精神,貫徹了我黨我軍的戰鬥作風。老邵,我們現在沒有經驗,條件不好,我們必須發揮革命精神和創造力量,要有革命銳氣,不怕困難,不怕失敗,努力踏出一條路……”

邵仁展靜靜地聽著,心想政治幹部就是能講,辯論起來休想講過他。

唐黎峴繼續說:“若想等上級把一切都給我們準備好再施工,那絕對不行。焦昆說得對,再等兩年也不會把一切解決,我們能長期等待嗎?國民黨盤踞孤鷹嶺礦那麽長的時間,所以一事無成,原因當然很多,但其中有一條,就是那些大員們非等上司給準備足夠的資金和設備,不然就按兵不動。他們上司哪裏來資金和設備呢?隻有落個紙上談兵。”

邵仁展打斷他的話說:“我是主張積極準備,並不是按兵不動。”

唐黎峴說:“準備時間不宜過長。我們應該一麵請上級給我們創造必要的條件,另一麵自力更生,艱苦奮鬥,因陋就簡,千方百計地想辦法解決,自己給自己創造條件。當年在軍隊裏搞修械廠,還不是借老鄉的一所空房子,或者利用深山裏的破廟,用簡陋的工具就搞起來。現在比那時的條件要好得多,隻要把群眾充分發動起來,困難會被克服的。”

邵仁展笑著說:“老唐,修械廠怎能跟這樣的大礦山比呢?”

“情況是不一樣,但那種勇於克服困難的革命精神是一樣可以用的。”唐黎峴跟誰爭論起來,就想把問題談透徹。他耐心地說:“老邵,對於工業建設,我還沒有經驗,但有一點可以肯定,隻有發揚我黨我軍的光榮傳統,發揚艱苦奮鬥的精神,認真貫徹群眾路線。毛主席教導我們說,人是決定戰爭勝負的最主要的因素。我們要相信解放了的工人階級有無窮的潛力,過去我們依靠群眾,戰勝了前進道路上的一切困難,現在我們依靠群眾,也照樣會戰勝前進道路上的一切障礙……”

唐黎峴講了很多。邵仁展無言答對,覺得對方有些空講大道理,他壓抑住內心的激動,站起來說:“好吧!我需要想一想!”

“好!”唐黎峴又跟他商量說:“明天組織一些老工人討論一下,聽聽他們的意見。你是不是準備一下,在會上給工人提出一些要求。”

邵仁展剛走出去,焦昆就推門進來了,一進來就說:“唐礦長,我們一定不能退縮,堅決為實現計劃的目標而鬥爭。”

唐黎峴拉他坐下,笑著說:“看你那天接到調令的勁頭,我擔心你會鬧一陣情緒,看來你已經愛上現在的工作了。”

焦昆說:“幹革命不能憑自己的愛好,要論愛好,我還是愛上戰場去打仗!”

唐黎峴親切地說:“你這個大兵,總是忘不了火藥味。”

焦昆說:“多嗅嗅火藥味是好事,戰爭是殘酷的,但它是鍛煉人的好學校。在戰場上總是緊迫的,經常出現險惡情況,逼迫你變得堅強,逼迫你雷厲風行,逼迫你奮勇戰鬥;不允許你畏縮脆弱,不允許你拖拖拉拉。”他往椅上一靠,沉重的身子壓得椅子吱吱響。

唐黎峴認真地說:“你經受過戰火鍛煉,這是你的光榮,但要注意不能有優越感。我們得承認缺乏建設知識,這是我們的最大弱點,要虛心哪!我們要很好地向工程技術人員學習,向有經驗的同誌學習!”

焦昆經唐黎峴這一說,察覺到自己過於急躁,說:“我的情緒是有些太偏激,可是怎麽辦呢?那位嚴大工程師,簡直是在消極怠工,總是用他的眼光來看一切問題,對一切都懷疑。我們在編製計劃時他袖手旁觀;我們把計劃提出來,他隻是一味批評,不提建設性意見。邵礦長對計劃也持否定態度,竟把準備階段放得那樣長!想慢慢吞吞地搞,這怎麽能行呢!”

唐黎峴說:“我理解你的心情,如果人人都像你那樣衝鋒,就沒啥可說的,可是實際上是不可能的。人是複雜的,性格不同,脾氣不同,作風不同,生活愛好也不同,特別是現在正處於革命**,處於整個社會大轉變時期,人們的思想情況更是複雜的。就拿嚴浩來說,他剛剛被解放,究竟何去何從還沒有解決,他還在觀望徘徊,說他懷疑一切也是可以理解的。你能要求他跟你一樣嗎?老焦,我們要善於團結群眾,特別是要善於團結知識分子,處理問題要注意方式。”

焦昆點了點頭,長長籲了一口氣。

唐黎峴覺得焦昆的勇於負責的革命熱情很可貴,一心要培養他,所以對他抓得很緊;焦昆自留下來後也就緊張地投入工作,多重的擔子壓在他的身上從不叫苦。

談了一會兒,焦昆說:“今天給新入黨的礦工們舉行入黨宣誓,你是不是去一下?”見唐黎峴同意了,便說:“我得先去看看準備情況,準備好了就給你打電話。”說完就走了。

唐黎峴走進會場,見會場已布置停當。牆當中懸掛著毛主席畫像,兩邊掛著黨旗,雖然簡單樸素,但很莊嚴。蘇福順、林大柱、蘇萬春等十五名新入黨的老工人坐在粗木頭長凳上,一個個都很嚴肅,靜默無聲,會場上一派莊嚴氣氛。他不願意破壞這種氣氛,就悄悄地坐在蘇福順的身邊。

焦昆走到毛主席像前站下,向人們招招手,十五名新黨員都到那裏,五個人一排,整整齊齊地站了三排。

唐黎峴也隨著站起來,興奮地注視著新黨員們。這大部分都是三十開外的人,年紀最小的蘇萬春,也是二十六歲的人了。他們個個都飽經苦難的磨煉,都有十年以上的工齡,一個個黑裏透紅的臉都激動地仰望著毛主席畫像。唐黎峴很理解這些新黨員此時的心情,他也同樣很激動。

焦昆高高舉起手臂,新黨員們都隨著高高舉起手臂。

唐黎峴站在一邊看著,禁不住回想起自己參加入黨宣誓的日子。那天是在鬆樹林子裏,天氣陰沉,風卷著鬆林,空中飄著雪花。在一棵大鬆樹幹上懸掛著黨旗,由連指導員領導在黨旗下宣誓,十幾年過去了,但那天會場的情景還深深留在腦子裏。從那天起,他把終生獻給了共產主義事業,而且從這個偉大的集體中獲得了無限的力量。無論在艱難困苦的環境或激烈的戰鬥中,都能自覺、主動地去擔重擔子,事事走在前邊,原因是時刻記住自己是個共產黨員。他相信這十五名新黨員也會像自己那樣,從今天起不僅僅是個工人,而會時刻記住自己是共產黨員。

焦昆莊重地領頭朗誦:“我自願加入中國共產黨!”眾人同聲洪亮地複誦:“我自願加入中國共產黨!”

焦昆朗誦:“我承認黨綱黨章!”眾人複誦:“我承認黨綱黨章!”

焦昆和眾人一領一合:“我要為解放全中國、解放全人類奮鬥終生!”

“頭可斷、血可流,馬克思列寧主義、毛澤東思想不能丟!”

“頭可斷、血可流,堅決跟階級敵人鬥!”

“頭可斷、血可流,千難萬險闖前頭!”

“頭可斷、血可流,為實現共產主義革命到底不停留!”

……

宣誓完畢,唐黎峴上前跟新黨員一一握手,衷心地祝賀他們。每握一次手,他就增加一分喜悅,感到無比安慰:礦工裏有了黨員,黨在礦山紮下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