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

清晨,汽笛響了。那洪亮的吼聲在群山裏激**,傳遍了礦山附近的居民區,大人和孩子都被那振奮人心的吼聲驚醒了。幾年來每天早晨冷冷清清,礦山荒涼了,集市蕭條了,孤鷹嶺鎮不像個礦區了,許多人因為生活沒有著落而流浪他鄉;留在此地的礦工,每日期待著礦山重新響起汽笛聲,不想此刻,真的聽到了,個個都很激動。礦工家屬和鎮上的居民也都很高興,汽笛長鳴為他們帶來了新的希望。

搖汽笛的是古尚清。老古一聽,本來壞得不像樣子的這個手搖汽笛被他一修,居然又響了,更是興奮,猛勁搖個不停,讓汽笛聲長久地吼著。

邵仁展研究修複計劃搞到半夜,接著又失了眠,剛打個盹就被汽笛聲吵醒了;他同樣很喜歡這汽笛聲,幾天來,他覺得山溝裏太寂寞,汽笛聲給山溝小鎮增加了生氣。他爬起來,把窗戶打開,清涼的空氣迎麵撲來,他深深呼吸著,感到十分清爽。

初升的太陽照耀著峻峭的礦山,山穀中飄著淡霧,清晨的氣候還比較涼,邵仁展關上窗戶來到桌邊,眼光又落在那一大疊修複計劃稿上。這幾天,他從頭至尾把這份計劃稿和附件看了一遍;看得出來,這是岀自一個有學問的工程師之手,計劃搞得很詳細,說得頭頭是道,裝訂得規規整整,讓人看著舒服。可是,他覺得計劃有些保守,提出需要十年時間才能恢複到日偽時期最高水平,第一期工程就需三年。他邊看邊研究,按他的計算和設想,可以大大提前。

他來到這裏的第二天,曾聽過焦昆和張學政向他匯報編製計劃的情況,當時他就覺得由他們來擔任這一任務是困難的。因為一個是不懂工業建設的軍人,一個是經驗不足的工程師;於是就埋頭研究嚴浩的計劃,經過幾天的思考,在嚴浩的計劃基礎上搞出了一個修建方案。昨夜他又慎重地複查了一遍,覺得意見成熟了,於是抱著那堆文稿和資料去找唐黎峴。

唐黎峴正伏在桌上看文件,見邵仁展抱著一堆文稿進來,笑著說:“嗬,這真是大部頭著作!”

邵仁展說:“這是國民黨盤踞礦山時期的唯一成績,用嚴浩的話說,這叫紙上談兵!”

“這麽一大堆,你都看過了嗎?”唐黎峴信手翻著問道。

“都看過了!”

“你對它有什麽看法?”

邵仁展略一皺眉說:“單從技術上看,是有一定水平,但有些提法的觀點不對頭,而且有些保守。”

唐黎峴說:“聽嚴浩說,要恢複到日偽時期最高水平,需要十年時間,他的上司還說他雄心勃勃,富於幻想,脫離實際,鬧得他下不了台階。”

邵仁展笑笑說:“嚴浩是個頹廢派,他哪來的雄心。不過,國民黨實在是腐敗透頂,讓他們修複,十年也肯定完不成。”他點了一支煙接著說:“這份計劃雖然有許多嚴重缺點,可是它把一切都考慮到了,用新的觀點加以修改,去其糟粕,取其精華,可以成個完備的計劃,我看可以不必讓焦昆和張學政他們再費力氣了!”

唐黎峴沒有看過嚴浩的計劃,不知內容如何,但對於在這份計劃的基礎上改有些懷疑,他見附著的資料不少,他很重視這些資料,特別是那些設計圖和統計資料,因為現在正缺乏資料;他翻開文字稿看看,序言裏真是雄心勃勃:要在工業建設上創造出業績,為發展鋼鐵工業盡快提供資源。……他笑著說:“雄心勃勃才提出需要十年修複到日偽時期最高水平,沒有雄心還不知會到哪年哪月呢?”

邵仁展說:“有人說,要把遼南鋼鐵公司所屬廠礦恢複起來,起碼得二十年!”他磕了一下煙灰說:“我們要突破它,也肯定會突破它。我考慮了一個修複方案,提了幾點意見,你看看是不是妥當。”他把自己搞的方案交給唐黎峴。

唐黎峴接過來說:“我真佩服你們這些知識分子的本事,一寫起來就是長。”

邵仁展微微一笑,說:“這是我對修建礦山的初步設想,起草個提綱,如果你同意這些論點,以後再補充細節。孤鷹嶺是個大礦,又破壞得這樣慘,修複工程龐大,需要搞得詳細些,不然就會亂套。”

“對,”唐黎峴說,“我們要把計劃搞得切合實際,務必周到些,也要搞出一套管理辦法,不過我們沒有經驗,得摸索摸索。”

邵仁展點點頭說:“搞工業建設是擺在我黨麵前的一項新任務,咱們還在開頭。什麽事都是開頭難,可是開頭又非常重要,沒有個良好的開端,工作就要被動。因此我一聽說要調我到孤鷹嶺礦,我就開始考慮這些問題,希望創造個良好的局麵。”

唐黎峴說:“那好啊!我要仔細看看,看完咱們再研究。”他略頓了一下,又說:“老邵啊,我考慮起修複工程的問題,就更感到外行的難處,更迫切需要掌握工業建設知識,你得給我當先生哩。”

邵仁展笑說道:“開頭難,開頭難,你這也是開頭難。工業建設知識可不大好掌握,技術複雜,工種繁多,像汪洋大海那樣沒有止境,要慢慢來,著急可不行!”他對唐黎峴很同情,覺得一個外行擔這麽重的擔子,實在困難。

邵仁展走後,唐黎峴先打開嚴浩的計劃稿看,他看了半天,看出它套用了美國和日本的一些管理方法,是資產階級觀點的產物,跟焦昆和張學政編製的計劃有本質的不同。他又把邵仁展的方案拿起來,想了解一下邵仁展究竟提出了什麽意見。

唐黎峴看完邵仁展的方案,又花費了半天時間,把它和嚴浩的計劃對照研究了一下,看出邵仁展的方案雖然跟嚴浩的計劃不同,但思想本質有相似之處。邵仁展設想整個修複工程用五年至六年時間,達到日偽時期最高水平。第一期工程明年六月開工修複,後年十月達到生產礦石;在管理和施工方法上基本上是照搬資本主義企業那一套,見物不見人,忽視群眾的作用,隻談管理監督,沒考慮政治思想工作;特別引起唐黎峴注意的是:邵仁展根據嚴浩提出的資金預算,加以修訂,開了一個很長的設備材料單,認為上級不給解決足夠的資金和設備就不能開工。這使他感到意外,老邵的主張同自己和焦昆所設想的相差太遠了。

晚上,唐黎峴把邵仁展交給他的所有材料都抱回宿舍,坐在煤油燈下繼續研究。他認為在新形勢和礦山的具體條件下,用老一套肯定行不通,想作改良派也辦不到,要想達到新的計劃目標,就得進行革命,自力更生,艱苦奮鬥,以戰鬥姿態去修複,不然就趕不上革命形勢的要求。

煤油味熏得慌。他站起來,點起一支煙踱著步子沉思,他越思考越覺得不能讚成邵仁展的意見,越覺得應該支持焦昆和張學政。他們的觀點對頭,計劃是在做了充分調查研究的基礎上搞的,因此比較切合實際。但他覺得還需要慎重,需要作進一步研究,他一直思索到深夜。

第二天一早,他就把焦昆和張學政找來,指著桌上的一堆文稿對他們說:“這是嚴浩在國民黨時期編製的修複計劃,還有邵副礦長一份方案,請你們看看。”

焦昆驚歎地望著那堆文稿說:“好家夥,這麽一大堆!”

張學政過去翻了翻,看見那些附圖和資料,高興地向焦昆說:“焦主任,我們正缺少這些資料,這回可好啦!”

唐黎峴說:“你們暫時把工作停下,認真地把這些材料看一遍,仔細研究一下。”

焦昆問:“你看過了嗎?”

唐黎峴說:“除了那些圖紙和計算公式以外,我都看過了。”

“你有什麽看法?”焦昆想摸一下底。

唐黎峴怕他們受自己觀點的束縛,不願把自己的看法告訴他們,說:“你們都看一遍以後,咱們再共同研究。張工程師,有些技術問題我看不明白,你還得給我和焦昆講解清楚。”隨後又叮嚀他們說:“你們看的時候,不要有偏見,不要帶框框,要認真吸取有用的東西;同時也不要盲目崇拜,要實事求是地研究。”

焦昆和張學政抱起文稿往外走,唐黎峴送他們到門口。又說:“有了這份計劃,對你們有很大好處,可是也有不利之處。你們提的論點必須切實可靠,經得住檢查,不然就過不了關!”

焦昆和張學政會意地交換了一下眼光,走了出去。走不遠發現街上的人忽然增多了,孩子們還在一窩蜂似的往街頭跑。他們往街裏望望,見解放軍的騎兵正在開進來,於是兩人一起向街上走去。

這是一連騎兵。戰士們一律穿著皮大衣,戴著狗皮帽子,背著衝鋒槍、卡賓槍和馬槍,一班有一挺輕機槍和一門小炮。頭裏是三十來匹棗紅馬,緊跟著是一隊白馬,後邊的才是雜色馬,整整齊齊,非常威武。在騎兵後邊的是步兵,長長的行列排到鎮郊。焦昆憑著豐富的軍事經驗,看出這是一個營。

焦昆正讚賞地看那連騎兵,忽聽有人喊:“焦副營長!”

喊他的是一連的副連長,焦昆忙迎上前去說:“是你們哪!嶽營長呢?”

副連長向後邊一指說:“那不是,他來了。”

嶽營長看見焦昆,高興地嚷道:“老焦,咱們又碰到了!”

焦昆抓住嶽營長的手,又掄起拳頭捶了他一拳說:“我以為你進關打大仗去了,不料想你還留在東北。”

“你盡想打大仗,小仗留給誰打呢?”嶽營長抓住焦昆的拳頭說,“我們留下肅清殘敵,保衛經濟建設。現在東北成了大後方,你們這些搞建設的是主角了,我們為你們服務。”

“不要講怪話,咱們都是為人民服務!”焦昆微笑著說,“金大馬棒匪徒在附近山區活動很猖狂,威脅礦山修建,你們這一來就好了,希望你們趕快剿滅他們。”

嶽營長放低聲音說:“軍區根據你們的請求,派一個營的兵力進山清剿。你們放心吧,我們一定能消滅那些匪徒。”

焦昆羨慕地望了一眼騎兵,說:“你的騎兵連太好啦!馬匹齊整,武器又好,真是兵強馬壯。”

“那是軍區新給配備的。”嶽營長說,“你對這一帶地形熟,人也熟,希望你多幫助,我們要很好配合。”

“瞧你,學會客氣了。當然要配合,我聽你的指揮就是了。”

嶽營長微笑著說:“我指揮不了你了。聽說你現在是堂堂大主任,怎麽樣,安心了吧?”

“現在我的任務很重,壓得我沒有時間再想別的了!”焦昆轉身向張學政說:“張工程師,你先回去吧,我要跟嶽營長研究一些事情。”

張學政應了一聲,抱著材料往回走。這些日子,金大馬棒匪幫和國民黨殘兵時刻威脅著礦山,鬧得人心不寧,影響工作;來了這麽多解放軍進山清剿,張學政打心眼裏感到高興,覺得這說明政府對礦山的重視。來到辦公室前,他遇見了嚴浩。

嚴浩看張學政抱著自己編的計劃稿,站下來問:“那是誰交給你的?”

“唐礦長。”張學政說,“這份計劃稿真有分量,一定很豐富。”

嚴浩悶悶不樂地說:“那是個廢品,沒有什麽用處了!”

張學政說:“不,有用處!唐礦長看了,又把它交給我和焦主任,讓我們仔細研究,從中學習。”

嚴浩瞥了一眼計劃稿,心裏感到酸溜溜的。為了編製這份計劃,自己忙了好幾個月,費盡了心血,結果那時上司沒批準,現在也隻能供人參考,有些早知如此,何必當初的感慨。

張學政說:“我先看看,回頭還要請教你。”

“你看吧!”嚴浩淡淡地又像自語地說,“但願你們不要紙上談兵。礦山已經被破壞,難以複活了。”

張學政說:“困難很多,不過還是可以恢複,唐礦長他們有決心,工人的勁頭又這麽大。”

嚴浩低沉地說:“你還年輕,對工業建設的困難沒有體驗,光有勁不行,設備解決不了,資金缺乏呀!”

張學政見嚴浩愁眉不展的樣子,感到不便跟他爭論,沒有再說下去。平時他不大願意跟嚴浩在一起,覺得他太孤僻,總是心事重重的,好像每時每刻都在思索問題,他自己是個爽快人,跟這樣沉默寡言的人一起他很不習慣。現在,由於嚴浩情緒低沉,礦長把許多重要工作放在他的身上,雖然壓力很重,但他並不推脫,積極努力地去幹,他希望嚴浩也能積極地發揮力量。

兩人沉默了一會兒,張學政忍不住地說:“嚴工程師,你在孤鷹嶺礦呆了很長時間,又做過勘察研究,你對這座礦山的評價如何?”

嚴浩說:“這是一座非常好的礦山,資源豐富,礦石的質量又好,礦床規整,便於開采,交通又較方便,工業價值很高,當一個采礦工程師,不能不愛上它。可是……”他沒有說下去,歎了一口氣。

張學政說:“真的,這座礦山太理想了。能來這裏工作,我感到很幸福。在這裏,可以鍛煉自己的技術水平,可以充分發揮作用,能幹岀名堂。”

“對!”嚴浩點點頭說,“像你這樣年輕的工程師,在這樣的礦山裏工作,確實不錯。”

“可惜我的技術水平太低,勝任不了工作。嚴工程師,希望你振奮起來,積極投入工作吧!我們要讓礦山複活,要在這裏搞些成就,為祖國的工業建設貢獻一份力量!”張學政誠懇地望著嚴浩說。

嚴浩看張學政的神色有些激動,忽然想起了自己年輕的時候。自己剛由學校畢業時,也像小張一樣,進取心很強,銳氣十足,誰要說靠中國人自己的力量開發不了礦山,他就不信。他雄心勃勃,一心一意要搞出些名堂來。那時候,他看不起幹其他行業的人,特別是商人和政客,認為這些人不學無術,隻會投機取巧,勾心鬥角,耍手腕,弄權術,肮髒得很。在這些人麵前,他感到自己高尚,稱自己是“盤尼西林”,意思是能抵抗周圍的細菌。由於他自命清高,看不起其他人,不肯拍馬逢迎,在舊社會裏自然不能得誌,十五年來一直是懷才不遇,沒有搞出任何名堂。現在他剛滿四十歲,就意誌消沉,感到自己老了。他細審張學政那開朗的臉膛,心想:張學政又會怎麽樣呢?終有一天他會失去朝氣,會慢慢地對一切都冷淡下來的。他說:“我已老了,沒有雄心了,看你們的吧!”便邁步走了。

張學政瞅著慢吞吞走著的嚴浩,暗想這真是一麵敲不響的橡皮鼓!

嚴浩走進辦公室,屋裏一個人也沒有,桌椅上布滿灰塵。他討厭地皺起眉頭,拿起一張報紙,撣淨椅上的灰塵,不摘帽子也不脫大衣就坐下來。

桌子上空空的,隻有一個墨水瓶,兩塊鐵礦石。他坐了一會兒,記起昨天放在抽屜裏的一本采礦學,拿岀來翻了翻又放下,點起一支煙,對窗沉思。這幾天,他的心情很不好,白天坐在這個冷冷清清的辦公室裏,晚上獨自睡在宿舍裏,雖然礦裏對他特別照顧,給他吃小灶,專人給他打掃屋子,生爐子,打水。但是老婆孩子留在沈陽,他很惦念,感到很孤獨。

嚴浩是副總工程師,任務很明確,讓他負責整個礦山的技術工作,但是他覺得這工作沒法做。他對張學政和焦昆他們編製的計劃連問也不愛問,心想:我的計劃都不行,他們還能搞出什麽名堂來?他對一切事都抱旁觀態度,同時又對這兒的一切都看不順眼。有些幹部是轉業軍人,幹什麽都用軍隊那一套;礦長總是趕人們上山;技術人員的辦公室裏每天都是冷冷清清,礦長的辦公室倒很熱鬧,工人川流不息,有時候還有親屬,不像個辦公室的樣子,倒像個茶館;經常沒早沒晚地開會,也使他看不慣。

他吸完一支煙,站起來拿報看看,見報紙上又登著勝利消息,解放軍在徐州附近殲滅蔣軍十八個師,共十七萬八千人,已逼近徐州。這些消息他並不感到震驚。在遼沈戰役中,蔣軍喪失了四十七萬具有頭等裝備的軍隊,他就看出國民黨軍快要全麵崩潰,現在越來越清楚了。他對國民黨土崩瓦解並不惋惜,因為他深知國民黨政府腐敗透頂,但對這些勝利消息也不感到高興,他認為無論是國民黨執政還是共產黨執政,自己都沒有前途。

古月娟推開門,朝屋裏望望,看見了嚴浩,問:“你看見薛輝了嗎?”

嚴浩不知道誰叫薛輝,輕輕擺一下頭說:“我不認識他。”

古月娟說:“薛輝就是唐礦長的秘書。”

嚴浩想起來,原來那個年輕的警衛員叫薛輝。便問:“你找他幹什麽?”

古月娟以為他知道薛輝的下落,拿著一卷紅紙走進來說:“我們那個居民組獻了很多東西,要寫一張報捷書,沒有人會編詞兒,也寫不好,求他給編個詞兒,給寫一張。”

嚴浩表示理解地點點頭,說:“今天他沒有到辦公室來,我不知道他在哪裏。”

古月娟聽說就急了。方才鄰居們把器材湊到一起,為了顯得有些聲勢,大家準備車推人扛,排隊去獻交。有人提議用紅紙寫張報捷書,但沒人能寫。這兩天她同薛輝在一起扭秧歌混得很熟,知道他有文化,會編詞兒,也能寫。她相信薛輝一定能寫好這張報捷書,便自告奮勇地說由她去找人寫,現在找不到薛輝,鄰居們還正等著,怎麽辦,她急得直眨眼睛,忽然她靈機一動,向嚴浩說:“薛輝不在,請你給寫一張吧!”

嚴浩沒料到古月娟會求到他頭上來,打量了她一眼,抱歉地說:“我不會寫。”

“你得了吧,嚴工程師!”古月娟說,“人家告訴我說你是大工程師,全礦的人數你念書多,還到外國留過洋,最有學問,請你給寫寫吧!”她邊說邊上前把紅紙放在桌上。

嚴浩推辭了幾遍,古月娟仍跟他糾纏不清,他隻好拿出毛筆,展開紅紙,問:“寫些什麽呢?”

古月娟想了一下,說:“你就寫我們第三組老百姓,聽說礦山要修複,都高興極了!……啊,嗯,這回開礦是給自己開,開了礦我們就有好日子過,也能支援解放軍打敗國民黨,我們要盡一切力量,凡是對礦山有用的機械物件都獻出來,希望快一點修好礦山!……還有,解放軍來了,我們得到解放,上了工,領到糧食,共產黨對我們的恩情太大了。嗯,嗯……”她盡量想新詞兒,但是想不出來,最後笑嘻嘻地說:“我說不好,反正大家都想為礦山出力,你酌量著寫吧!”

嚴浩用筆蘸了藍墨水,根據古月娟的意思,思慮了一下開始寫,寫完就交給古月娟,古月娟念過三年書,大半都認識,她從頭至尾看了一遍,覺得寫得不夠好。但她看嚴浩的神色很冷淡,沒有說啥,卷起紅紙,說聲“謝謝”就走了。

辦公室重新靜下來,外邊傳來歡樂的鑼鼓聲。嚴浩昨天沒有參加群眾大會,對一切都不知道,也不打算知道,聽古月娟一說,才知道是礦裏動員人們獻器材,怪不得這兩天晚上鑼鼓喧天,響到深夜,今天早晨又鳴起汽笛。他坐了一陣,抽足了煙便走出了屋,沿著荒僻小徑向山上走著。天氣晴朗,陽光很強,他邊走邊觀察礦區。對礦山他比較熟悉,在過去一年裏,曾經詳細勘察過,現在除了有些設備進一步被破壞之外,其他的情況沒變,孤鷹峰仍然巍峨地聳立著,荒廢了的礦區亂石成堆,坑口被荒草遮掩。他對群山是親切的,因為在這起伏的峰巒中,埋藏著豐富的礦產資源。

嚴浩往山上爬著,聽見山下很熱鬧,他站下朝鎮裏望望,立時就被那熱烈的場麵吸引住了。在通往礦山辦公室的路上,以秧歌隊為向導,隨著十幾輛滿載器材的手推車,後邊有的一個人抱著,有的兩個人抬著,接著又是秧歌隊,又是人群,絡繹不絕,隊伍很長,紅旗招展,鑼鼓喧天,一片歡騰景象。他被群眾的這種熱情感動了,他更知道群眾這樣做,將對礦山修複工作產生巨大的作用;但他又感到有些茫然,在國民黨統治礦山時期,采取許多嚴厲處罰措施,仍然阻止不住有人往家裏拿東西,今天群眾卻這麽熱情自動地往回送,這是為什麽呢?

魏富海跟一群工人上了山,他看見嚴浩一個人站在山坡上,便問:“嚴工程師,你望什麽呢?”

嚴浩往山下一指說:“你看,那麽多人獻器材!”

魏富海心裏很不好受。散布謠言、開槍打蘇福順,不僅沒阻攔住,反而激起了礦工和居民的熱情。他克製著內心惱恨的感情說:“咱們管礦山的時候,工人淨搗亂,現在他們這樣起勁,你看,共產黨多偉大!”

嚴浩說:“這叫做人心所向,共產黨深得人心啊!”

魏富海瞟了嚴浩一眼,籌思了一陣說:“嚴副礦長,這些日子你很忙吧?”

嚴浩不高興地說:“不要叫我副礦長,忘了這個稱呼吧!”

“唔,對!這稱呼叫慣了,不大好改。”魏富海狡猾地微微一笑,又說:“嚴工程師,你打算在孤鷹嶺長期呆下去嗎?”

嚴浩歎了一口氣說:“不在這裏往哪兒去?”

魏富海試探地說:“到大城市去不好嗎?”

嚴浩說:“大城市?上海也難保,重慶烏七八糟,我寧願呆在這裏,哪兒也不想去。現在局勢很明顯了,國民黨的大勢已去,共產黨非常有可能在全國獲勝。”

魏富海聽罷感到有些泄氣,覺得把嚴浩拉下水恐不很容易。他轉了轉黑眼珠子,說:“現在還看不出誰贏誰輸,共產黨是很了不起,把國民黨打得節節敗退,可就怕美國人不甘心,若是美國直接參戰,局勢可就難測了。你對美國比我了解得多,美國的實力在全世界是最強的,它有原子彈。”

嚴浩說:“我向往到美國去搞科學,可反對美國人到中國來,殖民地就隻會受人掠奪,中華民族應該自己……”他揮揮手,“談這個沒有好處,不要談了。”說著便邁步往山上走去。

魏富海趕緊表示讚成說:“對,咱們是搞工程的,不要過問這些。”他隨嚴浩一起往山上走。

進山剿匪的解放軍開出孤鷹嶺鎮,分了兩路向深山進軍。魏富海雖然已經讓牛樂天把情報送走,仍繼續留心觀察解放軍的人數、裝備和去向,準備再送出一個比較準確的情報。他覺得自己單獨看太顯眼,便向走在前邊的嚴浩說:“嚴工程師,你看,解放軍的騎兵多麽威武!”

嚴浩望了騎兵一眼,繼續往山上走去。魏富海暗自罵了嚴浩兩句,不得不自個兒走了。

傍晚,嚴浩回到宿舍,見房裏增添了桌椅,還有一個書架,爐子燃得很旺,屋子裏暖暖的。他脫下大衣走到桌前,發現妻子又來了信,打開一看,見寫著:”……我收到哥哥來信,他答應給你在澳門找工作,如果你不滿意,還可以去馬來亞。阿慶兒的姥姥非常渴望我們到那裏去。假若你不願意,就讓哥哥想辦法送你到美國去!……無論如何,你該拿個準主意,不要猶豫了。實在走不了也要求到大城市去,就是沈陽也行,千萬不要留在礦山,我可不願再跟你到荒山僻嶺去受罪,你果斷一點吧!唉,這種動**不安的生活快結束吧!……”他看完把信放下,對著燈皺眉頭。

嚴浩目前是在十字路口,毫無主意地轉遊,何去何從徘徊不定。現在國民黨大勢已去,他寧願留下來。去澳門,找不到理想的工作,馬來亞也沒有意思,吸引他的地方是美國。他認為美國科學先進,學習條件好,實驗條件好,容易在科學上搞出成就。可是他不樂意投親靠友,更不願寄人籬下。他認為如果留在解放區,就要留在礦山,在這裏多充實一些實際資料,將來可寫科學著作。他出神地思索著,權衡著利弊,覺得前途渺茫,找不到出路。

他站起來踱了一陣方步,最後坐下寫回信:“……你的心情我很理解,希你暫時不要著急,等我回沈再從長計議。走與不走,我們要權衡利弊,出國毫無把握,前途渺茫。……生在這個動**時代,有時也要隨波逐流,需要觀察觀察。……”寫完後他重新看了一遍,順手從一本書裏取個信封,不想翻開書來,裏邊還有一封信,信封上沒寫地址,他疑惑地打開一看,上麵寫著:

嚴副礦長:

你來到礦山,我大為高興!你是國家的專門人材,可是,當這局勢垂危之際,應該投筆從戎,在反共救國中獻出力量,……望你能跟我們合作。回信請放在破碎機東南角下的岩縫裏。

你的朋友 金

嚴浩看到“金”字,就知道這是金海川給他來的信。他向來對金海川印象惡劣,沒料到這個土匪頭子會來糾纏他,他煩惱極了,坐在那裏直喘粗氣。

他再把信看了一遍,想了想,決定把信燒掉不理他,便把信投進爐子,然後背靠在椅子上思索。這信是誰給放到書本裏的呢?這屋裏隻來過有數的幾個人,唐黎峴、邵仁展、焦昆、張學政和魏富海,再就是那個燒爐子老頭,他覺得這些人都不可能,這簡直是莫名其妙。現在他那想走的念頭強烈起來了,覺得到國外去埋頭研究點學問,就會擺脫一切煩惱,國內他算呆夠了。他煩躁地想著,直到皎潔的月影移到窗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