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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專案組將此案定性為普通的流浪者被殺案。”鄭航說,“死者的財物沒有丟失,基本可以排除搶劫殺人的可能;社會關係簡單,沒排查出結怨對象,仇殺的可能性也不大。唯一的可能就是,現場糾紛引起的**殺人。”

方娟蹙著眉,聽鄭航說下去。

“凶手殺人工具普通,初步判斷是一把水果刀,連捅數十刀,手段殘忍。但處理屍體手法簡單,甚至沒有想到抹去自己的痕跡。法醫在死者右手指甲縫裏發現抓破的皮肉,左手裏還緊緊地捏著一塊破布條。”

“你有沒有讀過曾國藩家書?”

鄭航奇怪方娟怎麽突然說到曾國藩。“沒有。”

“曾國藩說過‘天下之至拙,能勝天下之至巧’。笨到極致是聰明,拙到極點便成了巧。說不定這個凶手就是一個尚‘拙’的人。”

鄭航目瞪口呆地看著方娟,仿佛她在說天方夜譚。

這時,方娟已把摩托車停進地下車庫,與鄭航來到“零點”咖啡館,走到角落裏的一張卡座。兩人頭碰頭,聲音壓得低低的。

“專案組的分析有一定道理,但不是沒有疑點。”方娟說,“首先,為什麽棄屍在橘樹林裏?如果是為掩蓋罪行,或推遲發現時間的話,藏匿在廢棄院落的某間房子裏更好,橘樹林甚至比胡同更容易被發現。其次,那樣肮髒邋遢的男人,身上為什麽攜帶著黃綢手絹?還有,凶手冷靜地想到了棄屍,為什麽沒想到清理死者指甲裏的血肉?難道僅僅是沒有想到,或者愚昧無知?”

“嗯,這些疑點確實存在。不過,既然是流浪者**殺人,他們頭腦相對簡單,想到一些事,而一些事沒有想到也屬正常。”

方娟瞥了鄭航一眼,沉默。

鄭航不知道自己說錯了什麽,垂著頭,四周的景象變得十分模糊。

“好吧。你既然已經介入這個案子,不妨把我所知道的所有事情告訴你。”她神色緊張地看了看卡座門,“我覺得這是係列瘋狂殺戮的一個環節而已。”

“據我調查,這場殺戮開始於四年前。二〇一一年四月十七日清晨,辰河職業技術學院學生跑步時,發現一個流浪者側臥在距學院後門一百多米的草地上。勘查發現,死者李成全是被匕首殺害的,地上有一攤血。第一現場是兩百米外的學院路,路邊有輕微的搏鬥痕跡。警方在死者身上發現了其他人的血跡和一枚扣子。三天後,嫌疑人被找到了。黃陽平,曾與李成全一道戒過毒的監友,血液DNA吻合,扣子也是他的。警方在他家起獲了凶器,並截獲了一天前黃陽平跟蹤李成全,並與之毆鬥的監控視頻。”

鄭航微微點頭:“證據確鑿。”

方娟看著他,繼續說:“調查發現,李成全與黃陽平確有矛盾,李成全一直在找黃陽平要錢,兩人多次發生衝突。但落網後,黃陽平始終喊冤。”

“隻要證據鏈條完整,喊冤沒用。”

“確實如此。當年秋天,此案進入審判程序。雖然黃陽平請律師作無罪辯護,終因直接證據和外圍證據形成的證據鏈無法辯駁,而被判處了死刑。”

“這沒什麽不對的呀!”

“當然,如果僅僅隻有這一起案件,確實沒什麽不對的。”方娟麵色凝重地說,“據我調卷發現,這一年裏,一個吸過毒的人殺害另一個吸過毒的人的案件,有三起,分別發生在四、五、六月份。”

“等一下。”鄭航抬起一隻手。“你的意思是可能還不止這麽多?”

方娟接著說:“有可能。我是以搞吸毒人員情況調查的名義介入的,全憑偵查員口頭提供案源,我再去找案卷,百密也會有一疏吧!”

“吸毒本身是犯罪,吸毒人群向來是重大刑事犯罪的高發人群。由吸毒引發的搶劫、傷害、殺人屢見不鮮。一座城市一年內發生三四起這種案件,不足為奇。”

方娟急切地向前傾了傾身子,嘴唇幾乎貼著鄭航的臉。“奇怪的不是這種案件,而是案件發生的時間,以及案件證據鎖定犯罪嫌疑人的方式,以及……”

她心裏還有其他疑點,隻是還沒有想得那麽清楚。

“街頭混混兒、流氓,包括吸毒流浪的人,在春夏季是要活躍些。”

“有些事我也隻是心裏懷疑。”方娟拘束地說,“你聽我說下去,就會明白的。”

鄭航點點頭,看著她的眼睛。

“然後是二〇一二年,”方娟語氣急促,意識到這點後她看了一眼窗外,“還有二〇一三年,對這兩年的案卷我做了認真的審閱,分別找到五起同類的案件,分別發生在四、五、六、七月份,二〇一二年的五月發生兩起,二〇一三年的六月發生兩起。”

鄭航插話道:“都是用匕首殺人嗎?”

“不!”方娟神情嚴肅地回答說,“有菜刀,有小斧子,還有鐵錘、板磚,看起來極富隨機性和個性特點,但沒有一件工具是扔進河裏的,也沒有一件工具是凶手口供供出來的,都是警方搜索現場,或搜查凶手住處,輕而易舉發現的。”

“還有什麽共性的證據嗎?”

“DNA。”

“在被害人身上都發現了嫌疑人的血跡?”鄭航用讚賞的眼神看了方娟一眼,覺得她真了不起。

“或者是被害人身上,或者是凶器上有嫌疑人的血跡,或者在嫌疑人家裏搜出沾有被害人血跡的物件,反正可以互相印證。”

“這些人都被判處了死刑?”

“有兩個沒死,其中一人死緩,一人無期。無期的那個叫劉曉波,他主動承認殺了人,但辯稱是在威逼無奈的情形下失手殺死對方的。法官采信了他的口供,保住了性命。但據律師說,劉曉波開始是抵死不肯承認的。”

“趨利避害,畏死樂生是人性的本能。”

“恐怕不僅僅是這種巧合。據律師說,可能是有人向嫌疑人透露了風聲,提示他不承認是死,承認也是死。不如承認了,然後編造一個說得過去的殺人理由,為自己推卸部分責任,說不定可以保住性命。”

“這個通風報信者一定非常熟悉法律,而且知道案件內情。”

方娟輕輕聳了下肩,認可了他的說法。

鄭航見方娟沒有解釋的意思,接著問:“你怎麽突然關注起這些案件來呢?”

她不自覺抿了抿嘴唇,說:“二〇一四年年初,我申報了吸毒人員跟蹤調查研究項目,重點分析研究涉及刑事案件的吸毒人員。四、五月份,涉及吸毒人員的命案連發三起,其中兩人是我們管理中心的幫扶對象,引起了禁毒協會的高度重視,專門向各級刑偵部門發文,調研分析這些案件呈現出來的社會表象和深層次問題。你知道,現在刑偵部門任務重、壓力大,案件能破就萬事大吉了,哪有精力去探究案發原因?在刑警眼裏,吸毒人員素質低,心理脆弱,彼此間為了毒品和經濟利益發生爭吵、鬥毆是常有的事,引發命案也就不足為奇。何況,這些案子看起來委實普通,沒有任何策劃或反偵查成分,證據確鑿充分。”

“每個部門都一樣,案子結了就結了,誰有精力耽於終結的案件?”

“是啊!所以我拿著上級的文件一個單位一個單位地走訪,尋找類型案件,本來是想探索犯罪規律,卻發現了疑點。”

“你真行。”鄭航豎起大拇指。

方娟一臉迷惑的神色。

“不,到目前為止,我還隻是懷疑,沒有證據。但形勢已經越來越嚴峻,不抓住他,殺人就不會停止。如果不出意外,這起殺人案件的嫌疑對象也是一個吸過毒的人。”

“這麽確定?”

“不會錯。”方娟沉鬱地說,“去年發生同類案件七起。第四起發生後我參與了進去。因為研讀過幾十本案卷,對案件的證據、受害人攜帶的物品特別上心。我發現,那些物品總有一兩件跟嫌疑人的職業或主要個性特征有關係,仿佛一個指路路標一樣,指引我們走向遊戲場地的中心。”

鄭航沒太聽懂,但他的心怦怦亂跳,大腦神經仿佛在劈裏啪啦地燃燒。方娟的話揭示出案子有趣的地方,就像一朵晦暗的積雨雲飄浮在他麵前。

“遊戲?”

“去年的第四、第五起案件我雖然參與了,但心裏仍懵懵懂懂的。第六起案件的受害人跟管理中心有關係,案發第一時間我便到了現場。刑警從他的口袋裏找到一把棉花,從他的錢包裏找到銀健米業的宣傳單和購買棉絮的發票,票麵字跡模糊,看不出單位和聯係電話。這讓我想起第五起案件裏受害人身上的東西。他口袋裏有一把羽毛,身體下方有一朵被碾壓過的花朵——牡丹。除非專業花農培育,辰河沒有野生牡丹。花沒有引起刑警注意,證物裝袋時,有幾根羽毛散落下來。我把這些東西放在辦公桌上,緊盯著,陷入深深的思索中。終於……燧石撞出火星。”

“什麽?”

“我聯想起第四起案件的證物打火機。打火機普通吧,當時沒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受害人並不抽煙,身上卻有兩隻打火機,還有撞擊芯。你知道第五起案件的嫌疑凶手是個什麽人嗎?”

鄭航搖搖頭。

“打火機組裝工人。他曾是社會混混兒,吸過毒,坐過牢,出獄後利用在監獄裏學的技術,在家裏開作坊,組裝打火機。那麽,這個打火機算是證據指引,還是凶手的遊戲向導呢?我一邊擺弄牡丹花,一邊想著這個問題,一直想不清。”

“我拿這個問題跟主辦偵查員探討,他一口咬定是第五起案件的證據。我問他打火機能證明什麽,他卻也說不出道理來。其實,他們清楚打火機作為證據毫無用處。於是,我的思緒回到第六起案件中,牡丹花——販運?買賣?培植?”

鄭航的思維接受了她的引導,建議道:“讓刑警去調查。”

“沒錯。我跟偵查員說,凶手會不會是個跟牡丹花有某種聯係、家裏養鴿子的人。結果一查一個準,偵查員衝進去時,嫌疑人正在給鴿子撒食。”

鄭航開心地笑了。

方娟卻很頹然,聲音低落地說:“抓人時,我在現場,但我一點兒欣喜的感覺都沒有,倒以為自己成了莫名的幫凶。”

鄭航聳聳肩。“這又是為何呢?”

“我感覺他根本不像凶手。他被抓時茫然不知所措,上審判台了,還堅定地認為警察搞錯了,不要多久就會放他出去的。”

“哦,那第七起案件的嫌疑對象應該跟棉花和銀健米業有關係?”鄭航猜測道。

“我沒敢隨便跟偵查員說,但他們根據其他證據查出了嫌疑對象,是一個開銀健農產品專賣店的小老板,也曾吸過毒,強戒過。天啦,這二十起案件,每回都是這樣,一名吸過毒的人被殺害,他身邊殘留著許多嫌疑對象的直接證據。而嫌疑人也是一名吸過毒的人,他們麵對確鑿證據,仍大叫冤枉,對殺人犯罪矢口否認。”

鄭航感到了可怕。他對方娟敘述的這些案件似曾相識,好像都曾出現在報紙、雜誌刊載過的種種離奇的冤案中。殺害一人,嫁禍一人,任何人都從中找不到破綻,將公安、檢察、法院,乃至律師玩弄於股掌之中。

“我覺得牡丹、羽毛、棉花、宣傳單……已不是案件證據,而是這一係列殺人遊戲的道具。它不是要告訴偵查員怎麽去尋找嫌疑人,而是在戲弄我,嘲笑我的弱智。”

方娟歎了口氣。她真是厭惡極了,但很快又恢複理智,繼續說:“這還不是最惡劣的。春分之後,有人匿名給我打電話,告訴我針對吸毒人員的殺戮又要開始了。我向各級領導匯報,他們竟然沒有一個相信。有的以為這僅僅是底層的吸毒人員對我的調戲,有的以為是我想離開社區自願戒毒管理中心。”

“黃綢手絹呢?”

“那是最後一個電話中提到的。”方娟粗魯地說,“他媽的,我在電話裏罵人,讓他拿著刀子衝我來。他要我注意下一起案件中的黃綢手絹,說不定會幫我揭開謎底。”

鄭航理解了方娟痛苦不堪的原因,心中不免對這個倔強的女孩產生敬意。在物欲橫流的社會,隻有愛和責任最為寶貴。

“去年他就在考驗我了。”她猛地挺起身,隨後就頹然倒在沙發上,“我自以為聰明,可沒想到敗得很慘,甚至沒有入門。”

鄭航掏出一支煙,想了想,又摁在煙灰缸裏。“方主任,我很理解你此刻的心情。別說是你,就是多年在惡性案件中打滾的老刑警,如果有個這樣的對手,一樣會感到震驚。但震驚歸震驚……”

方娟白了他一眼,爆出一句粗口:“囉唆有個屁用!”

鄭航盡力壓住火氣。“我很理解你的心情……”

“我不需要你的理解,我隻是在想他為什麽要殺那麽多人?如果是針對我,針對社區自願戒毒管理中心,那直接來啊!為什麽要白白搭上那麽多人的性命?”

“不要去想那些已經死去的人了,死了就是死了,他們誰也不會因為你的內疚而起死回生。這就是他們的命運。既然你知道了這麽多內情,那麽,在他殺死更多的人之前阻止他,抓住他,這才是對死者最好的安慰。”

“對。”方娟凝視了鄭航幾秒鍾,一把握住他的手。這個舉動讓他倆都吃了一驚。

“劉誌文死了,黃綢手絹出現,可以肯定是連環殺手幹的。時間迫在眉睫,公道自在人心。接下來,我有事想請你幫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