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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娟闖過南正街和解放路口的紅燈向東行駛。雅馬哈摩托車頭上的小警燈耀眼地閃爍著,無線電裏傳來沙沙聲。

鄭航腦海裏出現那個男人蜷縮在橘林的蝦子模樣。他記得他臉上的表情像浮雲一樣難以揣測,眼睛大張著,裏麵沒有透露出任何秘密。

他突然感覺喘不過氣來,心髒狂跳著像是要蹦出喉嚨。他從未辦過案子,卻突然陷入一起凶殺案裏,死者是誰?他為什麽出現在那裏?凶手的動機是什麽?太多的謎團。

“你說你認識死者。”鄭航問。

“齊大隊給我打了電話。從他介紹的情況看,可能是我認識的人。”方娟自信地說,“昨天還來過管理中心。我一直提醒他要小心,小心。”

“他昨天找你,說了什麽嗎?”

“沒有。但他有些緊張,好像有事讓他煩心。”

“什麽事?會不會……”

“別亂猜。”方娟武斷地打斷他,腦海裏沒有浮現出任何具有特殊意義的東西。她心裏煩躁,駕駛摩托車的雙手有些顫抖。她心裏有個令人震撼的懷疑,可令她沮喪的是沒人相信。接到齊勝電話時,她想說出來,可她明白齊勝也不會相信。這些話她不能對鄭航說,隻有知道細節、參與案子的人才能討論,比如她與律師莊楓。可是,與莊楓的討論沒有任何意義。他不是警察,不可能組織偵查和抓人。

前麵就是湖口井。鄭航瞥向這一側的後視鏡,看見後麵跟著一輛警車,車頂上的燈閃著紅和藍色的光。轉過彎,窄窄的胡同巷裏排滿了巡邏車和刑警的民牌車,一輛救護車擋住了一條巷子的入口,一輛電視台的采訪車停在稍後的地方。記者被攔在警戒線外,吵吵嚷嚷地走來走去,看到停下一輛警車,紛紛圍了過去。

方娟和鄭航趁機繞過救護車,從黃色膠帶底下鑽過。兩側逼仄的磚牆擋住了斜照的太陽。橘林坪裏一大群警察在拍照、交談、四處張望。遠近的灌木叢開著一簇簇不知名的野花,馥鬱的香氣彌漫在潮濕的空氣中。

提著對講機正在講話的齊勝注視著兩人過來,咕噥了幾句便結束了通話。

有人圍著屍體。從方娟站的地方,隻能看見左大腿和一條手臂。她狠狠地打了個哆嗦,認出他的黑色毛衣,破開的洞和散開的線,還有髒得隻剩灰色的褲子。

“沒有證件,也沒有可以表明身份的東西。”齊勝對方娟說,“不過,看起來以前應該吸過毒,墮入了流浪者行列。你認得出他嗎?”

男警察全部退開,方娟俯身向前看個清楚。她的臉一刹那青了,幹嘔起來。“嗯,他就是在管理中心掛過號的劉誌文,外號‘誌佬’。”

“請跟我來。”齊勝很紳士地扶著方娟,“我們去車上喝點兒水,休息一下再做個筆錄。”

方娟後退幾步,看著繁茂的野花。“通知家屬了嗎?”

“還沒有,確認屍源之前,我們不能憑猜測找人。”齊勝慎重地說。

“嗯,我會讓你們確認死者身份的。哦,天啦……”方娟幹嘔著,把注意力轉到鄭航身上。“你過來一下。”鄭航還沒有完全靠攏,她體力不支似的,俯在他的肩膀上。

一股誘人的香氣,初次親密接觸陌生女孩的興奮感受,似乎給鄭航打開了一扇意想不到的門,讓他腦海裏充滿了幻想。他身體中不禁湧起一股燥熱。他明白自己思想出格了,盡力克製著,肩膀僵硬得像一截木頭。

兩人不過在前天晚上相遇過一次,剛才又因為都要來現場而碰在一起。他不過搭了她的順風車而已,不該有壞心思。但她的動作給了在場警察一個明確的信息:他倆是貨真價實的戀人關係。

“幫我做件事。”她對著鄭航耳語道。她幹嘔仍未停止,仿佛支持不下去,但她說話思路清晰。“幫我偷偷搜一下死者腰間,看有沒有一塊黃綢手絹。”

鄭航聽出了她的意思,想轉頭觀察一下她的臉色,卻怕碰到她的嘴唇,很不情願地應承下來。對方慢慢地豎起腦袋,跟著齊勝走了。

法醫、歐陽偉和一個年輕偵查員重又回到屍體旁邊。

“死因是……”歐陽偉問話,年輕偵查員記錄。

“很明顯,銳器捅破內髒所致。沒有皮下出血,排除了被勒死的可能性;耳內沒有出血,說明沒有腦部創傷。但刀口很多,凶手似乎抱著深仇大恨。臉部有一塊瘀青,可能是倒地碰撞所致,左臂大片瘀青,是死亡前形成的。”法醫又仔細地看了看屍體,然後搖了搖頭,“更多情況,必須解剖屍體才能了解。”

“什麽時候能解剖屍體?”歐陽偉問。

“明天吧!”

歐陽偉一言不發地盯著法醫。

“那就早點兒,早晨六點就開始。”

歐陽偉的目光沒有放鬆的意思,仍然緊盯著。

“下午吧,我盡快準備一下。”

歐陽偉點點頭。法醫讓一個穿著白大褂、手拿著相機的年輕助手過來。他隨著法醫的指點,不停地對著屍體的創傷部位進行近距離拍照。太陽慢慢熾熱起來,橘葉擋不住陽光,空氣變得潮濕而悶熱。偵查員們出了一身又一身的汗,輪廓分明的臉上掛著一串串的汗珠,長袖襯衫大都濕透了。

歐陽偉帶著年輕偵查員繞現場走著(圈內的腳印、痕跡檢驗已經完成)。“看不到掙紮搏鬥痕跡,看不到任何拖拽的痕跡。”他說。

偵查員點點頭,走到遇害人腳邊。遇害人腳上穿著破舊的靴子。他拉起遇害人的一隻腳,仔細看了看鞋跟。“這裏也沒有橘樹林的泥土和腐葉,一定是被人抬或扛過來的。”

“這人身體一定很強壯。”法醫插話說。

歐陽偉看了他倆一眼,說:“這個地方很偏僻,距離廢屋很近,也不需要太壯的身體。”他又朝屍體示意了一下,問:“把搜身情況記錄下來。”

“身上幾乎什麽東西都沒有……上衣沒有兜,牛仔褲的口袋是縫死的。腿部一個破洞裏塞著十元紙幣,沒有身份證,沒有駕照,沒有信用卡,任何能顯示身份的證件都沒有。這說明了什麽?”

“凶手不想讓我們了解死者的身份。”偵查員急切地說。

“對,他應該不是日夜露宿街頭的流浪者。”法醫皺著眉頭,“他身上掛著兩枚鑰匙,看起來像大門鑰匙,還有保險門。”

“憑他的穿著,是個地道的流浪者。”話雖這麽說,歐陽偉眉頭緊蹙,盯著兩枚亮晃晃的金屬鑰匙,陷入沉思。

鄭航站在原地。法醫檢驗時,其他人員不準靠近。但他的位置相當不錯,可以看清發生的一切,他明白歐陽偉的疑惑。

這時,法醫開了口:“我去準備擔架。”

歐陽偉點點頭,顯然他也有事離開。法醫把他的手從大一號的醫療手套裏鬆出來,手套就以自己的原型擺在屍體旁鋪開的一張薄膜上。他們向泥土路走去,留下兩名年輕刑警看守躺在地上的屍體。

看著歐陽偉的身影從轉角處消失,鄭航深深吸了口氣,從橘樹下走出來。他目不斜視,徑直走到薄膜麵前,伸出手套進醫療手套裏。

“你想幹什麽?”一個年輕刑警喝道。

“我想檢查一下屍體?”他故作輕鬆地說。

“沒有歐陽隊長的指示,嚴禁亂動屍體。”年輕刑警目光落在鄭航臉上,他們兩人認識,口氣緩和了些。

“我知道,但齊大會允許我這樣做的。”他漫不經心地擺了擺手,繼續把手伸向手套。

年輕刑警謹慎地往前邁出一步,毫不費力地擋住鄭航,警棍按住了手套。

“我想你搞錯了。”鄭航的語氣聽起來很堅決,“這個現場是我發現的,我在屍體旁守了半個多小時。我想起屍體有個疑點。”

對方皺著眉頭看著他,完全不為所動。另外一個刑警也走了過來,顯然想給予同伴支援。鄭航縮回一隻手,伸向口袋。刑警警惕地抬起槍口對著他。

他衝著他們笑了笑,拿出一包煙和自己的工作證遞向他們。

“不用。”年輕刑警說,“我認識你。”

“知道我是管區副所長,你還敢這樣。”鄭航說,“知不知道在現場要聽從高一級警官的指示。”

刑警開始猶疑了。鄭航的直覺沒錯,這兩個家夥是剛參與工作的菜鳥而已,對調查程序和執法步驟一無所知。

“我是認真的。”他進一步將手伸進醫療手套,刑警們更加不安。

“我看屍體時,你們可以旁觀,看我有沒有破壞現場。如果有,你們把我拘起來,交給關局長。”鄭航說著站起來,走到屍體旁。

“鄭所長,你真的不能動屍體。除了法醫,或者法醫指定的人員,否則刑警都不行。”

“我就是法醫指定的人。”

“那……等法醫過來。”

“來不及了。”鄭航在屍體旁蹲下來。刑警狠狠地瞪了他一眼,顯然,他覺得鄭航的做法太讓他們為難了。他歎了口氣,竭力壓抑自己的怒火。

鄭航沒有動,好像在等待法醫的到來。他仔仔細細地觀察著屍體,髒亂的頭發,鬆鬆垮垮的毛線衣,破洞裏可以看到蒼白的皮膚,這些地方都不可能藏匿東西。褲子,痕檢員和法醫都搜過了,沒有口袋,藏錢的破洞已找到。方娟所說的黃綢手絹會藏在哪兒呢?

廢棄院落裏走出一個戴墨鏡的刑警,看了現場一眼,便走過來。鄭航抬起頭,不幸又是個陌生人。

“擔架來了,你們幫著搬一下。”他對兩名年輕刑警說。

“好。他……”一個年輕刑警回答。

“一起普通殺人案件,不用大驚小怪。”墨鏡刑警故作老成地皺著眉頭。他把鄭航當成他們的刑警同伴了。

“該幹的,趕快幹完。”他看著鄭航說。

鄭航心裏的石頭頓時落了下去。他迅速行動,輕輕地掀開屍體腰部的毛線衣襟,褲子沒有係皮帶,估計就那麽掛在胯骨上。衣褲都很髒,上麵有厚厚的油膩物,看著都有些惡心,大概自從穿上身就沒清洗過。

他把手伸進褲腰裏,慢慢地摸索。這時,他觸摸到一塊柔軟的織物,輕輕地鉤住,往外麵掏,露出一截,非常幹淨的黃色。

果然!方娟是如何知道的?

鄭航把它完全掏出來,掂在手裏,是一塊黃綢手絹。

“你不能帶走任何東西。”年輕刑警又開口了,但語氣完全沒了之前的凶悍。

“我知道。”鄭航觀賞著,他回頭示意年輕刑警。“我口袋裏有手機,請你幫一個忙。”

年輕刑警拿出手機。

鄭航說:“幫我拍幾張照片。”

仿佛鄭航真成了他的上級,年輕刑警一一照辦。

墨鏡刑警靜靜地站在一邊,忽然摘下墨鏡說:“你是城磯派出所副所長鄭航吧,真高興認識你!我是市局刑偵支隊的蔣如,聽別人多次談起你,你的工作令我十分欽佩。”

他伸出手,看到鄭航戴著法醫手套,又縮了回去。

任務已經完成。

鄭航像法醫離開時一樣脫下手套,原狀地擺著。然後說:“其實也沒什麽。”

三個刑警的目光都落在他臉上。父親死了,母親接著又死了。一個人,努力讀書,努力考上警察,又努力工作,每天麵對警察同事,麵對一起起案件,是不是都讓你想起死去的父親?這都沒什麽,人生還有什麽更痛苦的呢?

“謝謝你們。”他突然說,“我應該走了。”他接過年輕刑警手裏的手機,轉過身去,看到歐陽偉和抬著擔架的法醫一起走過來,後麵還有齊勝和方娟。

方娟對著他眨了眨眼睛。他微微頷首。

方娟停下腳步,對齊勝說:“如果沒什麽事,我就不打擾了。”

齊勝看看方娟,又看看鄭航,說:“那好。鄭航,筆錄的事,我們下午再找你。”

“好的,我等你們電話。”

越過黃帶警戒線,方娟迅速跨上摩托,兩人消失在湖口井的盡頭。

“發現黃綢手絹嗎?”她問。

“是的,實物沒有拿到,但有照片為證。”鄭航說,“現在你該告訴我,你為什麽知道他身上有黃綢手絹了吧?”

方娟答道:“果然是同一個惡魔做的,他已經殺害了幾十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