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耳朵裏“嗡”的一聲巨響,千百種聲音忽地奔湧而來。

有雷聲、雨聲,有夜間的嬉鬧追逐、不明所以的逃亡,有切切竊竊私語的聊天,有孤獨無助的呐喊,還有鋼琴、提琴、二胡……各種樂器的混合。

每天早晨,它們都以壓倒一切的姿態驚擾他的夢境,令他如同被針紮一般騰坐起身。

這是鄭航從網上搜羅來的鬧鈴。第一次聽到,他心神便為之一振:就是它了。他就需要每天早晨都接受這種挑戰。

他很累,睡眠不足,加上午夜和那個禁毒協會女孩的奇怪追逐,讓他有點兒暈頭轉向。他是不是把自己逼得太緊了,方娟第一眼看到他便這麽說。也許應該聽取姨媽的建議。

他會考慮的,但不是現在,是考核之後。競職不成功不要緊,他把它當作一場曆練。

鄭航的目光落到床邊的鍾上:5點40分。

“哇哇哇!”他大叫道。一下子從**跳下來,滿屋子亂竄。應該……幹什麽呢……沒錯,找衣服,昨晚的衣服都扔進洗衣機了。回過神,他推開衣櫃門。

衣服幾乎都是姨媽收拾的,分門別類,疊得整整齊齊。但他就是找不到自己需要的那件。他太不熟悉衣櫃了,每天都隻管伸手穿。他跟姨媽說過,讓她不要再管他了;姨媽就是不放心,總是每天都要到他家裏看看。考核訓練開始後,她還要住進來,說要搞營養飲食。鄭航慌忙拒絕,表示維持原狀就好。

“看來是需要一個女主人,而不是姨媽。”姚琴跟在鄭航後麵,揚起一邊眉毛問道,“是不是找到女朋友了,怕姨媽當燈泡?”

“沒有的事,有姨媽在身邊過得挺好。”

想著跟姨媽的對話時,方娟的形象忽而閃入腦際,忽而又不見。他找到**及運動服,慌忙套上。穿著穿著,又想起今天該去考核訓練處簽到,於是脫掉運動服,換上春秋訓練服。

來到樓下,正碰上陽陽和歐陽偉。

“這傷不錯。”歐陽偉指著鄭航的臉,評論道,“是演習留下的吧,快趕上包青天的月牙兒了。再練練臉色也跟偉人一樣了。”

“你也好不到哪兒去。”鄭航笑著說,“臉就像一塊牛肉幹,一定是嫂子不給抹增白霜。”

“還增白霜,抹珍珠粉都沒用。我昨晚好不容易逮著機會跟女兒說會兒話,猜我女兒怎麽說。她說:‘哇,爸爸你去了非洲啊,被非洲基因染了色。’”

“真是太可愛了!”

“你真這麽覺得?”歐陽偉說,“今天早上我在鏡子裏看了一眼自己,後悔與女兒見麵。”

“絕對的。”鄭航幸災樂禍地說,“憑這副尊容,足以嚇跑壞人了。”

陽陽正在前麵猛踢飛毛腿,聽見鄭航的話,回過頭來。“昨晚那女孩是誰,大大的眼睛、長長的睫毛、高高的鼻子、薄薄的嘴唇那個?沒被你嚇跑吧?”

歐陽偉開心地大笑起來。“鄭所長不錯,還有心思泡妞。”

“沒有。遇上一起糾紛。女孩是一當事人,禁毒協會的。”

“方娟?”歐陽偉問。

“你認識啊?”

“禁毒協會不就方娟一個女孩嗎?分局好幾個年輕人想追呢,可惜人家眼光太高,看不上眼。說實在的,那女孩還真不錯。”

“歐陽隊長後悔結婚太早。”鄭航調侃道。內心忽地有幾許興奮,昨晚是他把方娟送回去的,她似乎並不像歐陽偉說的那樣高傲。

“沒錯。”歐陽偉有意這麽說,最後想起看一眼表。這一瞥不得了,他趕忙加快步伐,徑直奔向操場,快到路口時又停下腳步。“說真的,鄭所長,如果覺得她還行的話,可以主動大膽點兒,你們挺般配的。”

“我才沒想這麽多呢。”鄭航心說。母親死後,他的身邊就隻有一個女性,那就是姨媽。心裏除了痛苦憂鬱,就是如何幹好事業。他還沒想過找另一半,他覺得警察職業太凶險,怕另一半像他母親一樣抑鬱而亡。

此時,他心裏漾起不祥的預感:死亡。也許是創傷後壓力綜合征作祟,他竟然精確地預測了今天早晨可能會發生些什麽,比如死亡,比如給他的職業生涯帶來不可預測的可能崩潰的後果,就在他升職前夕。

這一切也許都是因為他把自己逼得太緊。姨媽說:“不要當官吧,一般民警挺好,不愁吃、不愁穿的。”真應該聽姨媽的話。他不愁錢,爸爸媽媽的撫恤金、保險賠償金是個大數字,全躺在銀行裏。

簽到順利。然後是訓練組組織的集體訓練,立定跳遠、單雙杠、仰臥起坐,都是常規動作,老花樣,從小學就已經開始做起了。他們就像一群老鷹抓小雞遊戲中的幼兒園小朋友,穿著統一的服裝,聽著統一的口令,老老實實地排著隊,做著重複的動作。

接著,是十公裏越野跑,每個人手裏有一個跑步記速表,有一條規定的路線,但你要另跑路線也行,隻要表上的裏程數一致就可以。

成群結隊地跑出操場,跑出院門,慢慢地每個人找到了自己的節奏,人群漸漸分散,有的還在同一條街上,有的選擇了沿河風光帶,有的選擇往郊外跑。

沿河風光帶鍛煉群眾多,是預定路線,意在向百姓宣示警威。鄭航感覺體力跟不上,步姿形象不佳,便往郊外跑。郊外人少,空氣清新,路麵平整,不太費力。

但是,跑著跑著,還在市中心,他就落到了隊伍尾巴上。

他注意到今天的體力反常地虛弱,不僅肌肉筋腱疼得厲害,似乎傷及了內髒,肝腎部位由隱隱作痛變成尖痛,出現典型的氣痛症狀。他低頭看著腳下的瀝青路麵,數著步子,用意誌力逼迫自己一步步地往前邁。

一邊掙紮著追上去,一邊發出艱難的喘息聲。

真的非常難受,眼前的世界反常地傾斜著。有那麽一陣子,他覺得自己真的要暈過去了。他慌忙歪到路邊,扶住一棵行道樹,搖搖晃晃地撐住自己。

天啦,左側身體從肩胛到臀部到小腿,真疼啊!肌肉繃得緊緊的,好像是這邊的肌腱被人剪短,迫使手和腳一齊往左腰部萎縮。該死的氧氣似乎稀薄了些,無論怎麽呼吸總嫌不夠,他隻得大口大口地喘息。

穿過湖口井,他向橘樹林走去,希望那邊的空氣清新些,讓他增強些活力。突然,他感到從背脊冒起一股冷氣,全身不由自主地顫抖起來,周圍的樹木一下豎立,一下倒轉,灰色的大地罩在頭頂,耳邊傳來微弱的呼嘯。

恐怕是感冒了,或者發起了瘧疾。他無力地想:“鄭航,你要把自己折磨成什麽樣?”

鎮定,鎮定!鄭航在一塊台石上坐下來。已是清晨時分,鮮亮的朝霞鋪滿東方,可他的眼前星星閃爍。有一種浪漫的說法:人死後,就會變成天上的星星。哪一顆是父親,哪一顆是母親呢?是他們在照亮我嗎?

鄭航感到頭上布滿了細細的汗珠,身子又不由自主地顫抖起來。他惶恐地四處張望,星星消失了,橘林沉默不語,又仿佛不懷好意。

身體依然繃得緊緊的,胸腔裏吸入了略帶涼意的新鮮空氣。他站起來,逼迫自己往前麵走。穿過橘樹林便是郊外的大道,可一堆古怪的想法湧進他的腦海裏。

鄭航緊盯著前方,晦暗的橘林裏隱藏著什麽呢?他不敢左右看,那一株株蔥鬱普通的橘樹在這個早晨似乎化作了精靈,偷笑著目送這個戰栗的獨行者一步步走向未知的命運。它們其中的某一株隨時會跳起來,拉著他奔向致命的歧途。

鼻子裏突然有股血腥的味道。

鄭航幾乎要叫出聲來,過道兩側的橘樹突然沾滿了鮮血。他仿佛聽見子彈的呼嘯,每一聲呼嘯濺起一片腥澀的血花。鄭航把手伸向腰部,一邊狂奔,一邊胡亂地摸索著手槍,可是槍已入庫,隻掏出一把匕首,心裏更加緊張。

昨夜,當他感到有人跟蹤時,恐懼感一下子緊緊攥住了他。他當時想起他偷聽到的關西與姨媽的對話,報複父親的罪犯吳強瘋狂叫囂:要讓他絕子絕孫……是吳強嗎?難道吳強能從槍口下起死回生,再起報複。

不,不可能。

有時候,鄭航會做噩夢,夢見自己遭人殺害,隻是他不會像正常人一樣在夢見自己死之前醒過來。不,他的夢十分完整。

被人連捅十幾刀,倒在地上,一攤鮮血流出很遠很遠。還清楚地看見那個凶手,輕蔑地笑著,隨手將刀扔在地上,揚長而去。

他已經習慣了這種噩夢,從不尖叫。可是,仍然大汗淋漓。直到完全清醒過來,呼吸慢慢平靜,卻再也睡不著了。他知道,凶手輕蔑的笑又會陪伴他一整天。

鄭航感到深深的傷感,凶手為什麽對他如此的輕蔑?而記憶閘門,由此悄悄地打開,對父親的思念,綿綿不絕,一發不可收拾。

跑,得繼續跑。鄭航在橘樹林裏艱難地跋涉著,完全沒有心思理會不停劃著自己麵頰、掛著自己衣服的樹枝。此刻,他隻想克服鍛煉的瓶頸,突**體的極限,成為一個超人。

你要堅強,你要勇敢,你是一個受過專業訓練的警察。

他蹣跚著走到一塊空地上,挺直身子,深深地吸了一口氣,然後往前方望去……太陽出來了,視野寬闊了,鄭航的眼睛逐漸適應了林中的光線,發現橘林裏不止他一個人。

前方十多米就是一座廢棄的庭院,庭院與橘林間有一塊小坪。坪的正中央躺著一個身體蜷曲、呈幹蝦樣的男人,花白的頭發、破爛的靴子。身上穿著黑色毛衣和灰黑的衛褲,臉色跟他衣服的顏色差不多。

鄭航向前走了幾步,看清了男人的臉,然後什麽都明白了。背脊再次升起一股冷氣,一陣戰栗掠過身體。他惶惑地四處張望,雙手在身上到處摸索,才發現手裏還捏著匕首。

手機?對講?

他從肩帶上取下對講機,調整到呼叫救援頻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