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寶叔正準備轉過身去,那人從銀杏樹邊跳了過來。

那人抓住他的喉嚨,一把將他強按在地上。“別動。”他嘟囔著,眼睛盯著寶叔,“你要敢動彈一絲一毫,我發誓會宰了你。”

“誌佬,你幹什麽?”寶叔說,努力保持平靜。誌佬與寶叔曾是強製戒毒所的牢友,兩人歃血為盟結為兄弟,立誓戒斷毒品,如複吸則割袍斷義。兄弟情義,他不會對他怎麽樣的。“事情已經過去了,兄弟。我不怪你。現在我有事求你。”

“有事個屁!”誌佬說,“我不會相信你說的任何事情。”

“真有事。”他告訴誌佬,“我有個親戚患癌症在病**躺了大半年,已經下了病危通知書,他不求治好病,隻求……”

“你又想花言巧語引誘我。”誌佬咆哮著,緊緊咬著牙關。他看到誌佬怒不可遏,這種憤怒一定在他心裏壓抑了好多年。“難道你想把我交給警察嗎?你這個白癡。要是我有槍,我就一槍把你這個裝著害人想法的腦袋打個透穿。”

“我是真求你,我不可能把你交給警察的。”寶叔說,“我不是想害你。離開你讓我傷心透了。死王八讓我帶個包裹給你,我也不知道裏麵裝著些什麽東西。換作你,也不會打開檢查吧!”

“那你是侮辱我意誌不夠堅定?”誌佬說著就往寶叔身上踢泥土,“你不帶那個包裹給我,我就不會複吸。為什麽要讓我每天麵對搖頭丸,聞著它的氣味?為什麽讓我因為吃了它而失去奮鬥兩年才贏得的一切?”

寶叔望著銀杏樹根豎著的手杖,心想要是能拿到手杖當武器就好了。但他知道誌佬比他年輕,反應比他要快。假如他去拿手杖,他立刻就會一杖打倒他。

“我們為什麽不能像兩個有理性的人那樣來商量問題呢?”他說著,用雙手把自己支撐起來,“我們可以到我家裏去。我來泡一壺茶,讓我們好好談談這件事。我相信,你會願意幫我的。”

“不行。”誌佬身體因憤怒而發抖,“你知道我受的傷害嗎?你懂得我的痛苦嗎?你這樣的渾蛋怎麽弄得清?我看你是昏了頭,白活這麽長的年歲。去死吧,滾!”

誌佬嘴角淌著口水,臉已扭曲,皮膚發紫並且有很多疙瘩。他已經病入膏肓,特別是精神上的刺激,待在這裏隻會令他更加失常。

看到這些人,鄭航簡直要精神失常了。他感到胸口一陣**,仿佛有窩黃蜂在裏麵撲騰。再往前麵跑,穿過遙嶺巷、九井灣、百步蹬,幾乎每個路口都被一群流浪者占據。他平時很少看到他們,現在才知道,那是因為他晚上都窩在家裏。如果他習慣於夜生活,很快就會掌握他們的活動規律。

跳出百步蹬,進入解放路時,鄭航裝作不經意地向左瞥了一眼。站在最前麵的那個“壞精靈”,他認識。高個子,大塊頭,發達的肌肉可以媲美運動員,穿一身垃圾場上撿來的太空服,汙黑油亮,到處是破洞缺口。但站在路上的架勢,真像恪盡職守的保安。

他麵無表情,不給錢也沒有怨言。也許下次這些過路人就會心生愧疚,主動拿出鈔票了。他已經準備好一直這樣無怨無悔地站著,等待某位好心人從兜裏遞出錢來。

透過眼角的餘光,鄭航看到“壞精靈”的眼光瞟著他。不用說是認出了鄭警官。鄭航幾次把他叫到辦公室訓話,讓他做正事,務正業。但他並沒有羞愧,隻是防備著,雙腿蹲成騎馬式,隨時可以開跑。

鄭航沿著路口繼續往前走,進入老玻璃廠的後牆小巷。夜已經深了,這一帶是未改造的棚戶區,賴著未搬的原住民都已經熄燈睡覺。路燈昏暗,遠處暗黑的廠房和四周高聳的大樹仿佛一道不祥的屏障,將他與文明世界隔開。

沒有人,沒有聲音。濕潤涼爽的春夜呈現出詭異的寂靜,連貓和老鼠都懶得出來蹦躂。他跑得有些累了,手機記步軟件顯示已經奔跑了十公裏,完成了每日目標。他停下來喝水,吃掉兩塊蛋糕。雙腿發抖,胳膊上的肌肉也累得發顫,但他不能停下來。他決定在這裏打一套擒敵拳,熟悉熟悉擒拿動作,讓全身肌肉和經絡得到舒展。

雙腿分開,與臀部同寬,膝蓋腱拉緊。就在這時,他聽到一陣細碎的腳步聲。鄭航對敵經驗雖不豐富,但懂得許多跟蹤與反跟蹤知識,對犯罪的疑心異常之重,在這無邊的暗夜裏,點滴響動都會激發他的本能。

他一個轉身,閃入暗影裏,手裏多了一把匕首。腳步聲停下了,卻有更多細碎的聲音傳來。不論是敢於跟蹤、偷窺一個鍛煉的男青年,還是直接就是針對他鄭航,都是來者不善的。鄭航突然想到父親,如果父親麵對這種情形,他會怎麽辦呢?好漢不吃眼前虧。他仿佛聽到父親的聲音。接著,他撒腿就跑。

腳步聲,細碎而迅速,就在他身後不遠。慌亂之初,他想朝棚戶區裏跑,不行,這個主意不好,棚戶區裏太過陰暗,根本找不到救援的人。他必須抄近路跑到大街上去,跑回到公安局大院附近,靠近有光、有人、有警察同事的地方。

聲音一點點朝他逼近。鄭航做了個深呼吸,他的心髒怦怦直跳,肺部幾乎快要爆炸。前麵十多公裏的奔跑早就讓他的身體疲憊不堪,還好年輕的腎上腺素幫了他的忙。對方快追上來了,速度不錯,這點毫無疑問。他沒有看到對方的樣子,但一定敏捷、強壯、富有耐力。一天的高強度訓練之後,他的對敵能力已經減弱。

很快到了小巷盡頭。路上打著幾根水泥樁,用重型鐵絲串聯形成鐵絲網,當作出口柵欄。看上去,這裏很久沒有人來了,周圍野草叢生,腳下一層厚厚的腐葉。鄭航發現有人用電纜鉗沿著一根樁子剪出一個豁口,旁邊的鐵絲網被掀了起來。被剪斷的鐵絲網邊緣彎彎曲曲,有些尖頭向上,有些向下,像是停車聲出口的道釘,讓你必須小心翼翼才能通過。

蝸牛一樣謹慎地穿過鐵絲網豁口時,鄭航看到了那個跟蹤者。看不清什麽模樣,但個子不高,身子精幹。如果鄭航不是太勞累,完全有信心把他撂倒。

穿過豁口,鄭航迅速跑到行道樹邊,邊跑邊隱身觀察。

後麵傳來沙沙的聲音,被踩踏的樹葉和折斷的樹枝劈啪直響。

跟蹤者正在穿過豁口,後麵卻又出現一個人,個子很高,但腳步踉蹌,喘著粗氣,顯然也已體力透支。

眼看著就要穿過鐵絲網,跟蹤者突然大叫,完全是原始人表達驚恐的聲音。

原來高個子追了上來,拉住了他的外衣。他害怕卻未退縮,狠狠一拳砸在高個子腦袋上,高個子沒有躲開,硬生生地吃下了這一拳,像落水狗一樣搖晃著腦袋。跟蹤者——已經不能再叫他跟蹤者了,或許他才是被跟蹤者——叫小個子才合適,返身回跑,高個子撲上去,抓住他一隻腳,他拚命地踢,想甩掉他,但是高個子再向前撲,抓住他另一隻腳,把他拽了過來。小個子還想往前爬,高個子撲到他身上。

鄭航跑了過去,他的行動完全是無意識的,正義感直接轉化為行動。他顧不上鐵絲豁口,直衝過去。

小個子被壓倒在地,高個子抬起一隻胳膊,揮起渾圓的拳頭就往他頭上砸。小個子拚命閃到一邊,拳頭砸在地上。接著,高個子一聲嘶孔,縮回了手。後來鄭航才知道小個子使用防狼噴霧器噴了他。高個子倒在地上,閉著雙眼痛苦地號叫。

但兩人相距太近,小個子在噴高個子時,自己也吸進了防狼噴霧,咳得涕泗橫流。

小個子一邊咳一邊艱難地爬起來。

高個子痛苦得縮成一團。防狼噴霧雖然有效但隻是權宜之計,不能一勞永逸地擊敗對手。鄭航跑過去,顧不上安慰小個子,趕緊拿出警繩先把高個子捆個結實。再回頭扶小個子,卻發現小個子原來是個女的。

寶叔輾轉反側一個多小時,無法鬆弛下來。病**痛得不停叫喊的堂兄一直在他腦子裏閃現,還有他眼睛裏發狂的目光。

堂兄是家庭裏對他最好的人,在他吸毒、戒毒的過程中,一直默默地支援他、鼓勵他,讓他鼓起勇氣麵對生活。現在,堂兄求他找些毒品緩解疼痛,他竟然找不到,怎麽對得起堂兄幾十年對他的關照?

寶叔快步上了街,感覺腰部疼痛而僵硬,那是剛才誌佬踢傷的。他知道應該要舒展一下身體,但他從來不這樣做。街上行人很少,空氣非常清新。

轉過湖口井,前麵是條死胡同,但它的盡頭是一座廢棄的院落。寶叔以前喜歡在那一帶溜達,一些零包販毒的癮君子也願意在那裏活動。院落的後牆倒了一塊,成了胡同的出口,穿過去是一片橘樹林。

月亮出來了,可寶叔沒有看到林邊停著一輛熄了火的汽車。他在苦苦思考,想找出個辦法,不知道在哪裏可以買到鴉片或者白粉。前一個月,他一直通過醫院的朋友買嗎啡,但嗎啡已遠遠不夠用了。

月光透過橘樹林投下令人恐懼的陰影,寶叔斷定在他身後有什麽東西在移動,是狗是豬,還是什麽身體龐大的動物?

他轉過身來的時候,一個年輕男子從橘樹叢中跳了出來,一下子撲倒他身上。一股強大的衝力壓得他幾乎喘不過氣來。

“住手。”他尖叫著,此時他感覺有一塊鐵片在他手臂上刮,就像尖利的指甲剜進了他的皮肉裏。他能明顯地感覺到一塊小皮肉被剜掉。

他拚命地掙紮,因為害怕受到更大的傷害。泥地裏有一塊石頭,他右手胡亂地抓著,身體往石頭方向扭動,可男子很快看出了他的意圖,一腳把石頭踢得老遠。接著,男子提起拳頭,拚命地捶他,狠揍他的下巴,把他的腦袋往後猛拉。

寶叔失去了知覺。再醒過來時痛得眼冒金星,那男子仍在用拳頭揍他。那是一雙戴著橡膠手套的拳頭,不停地捶打在他的胸腹處,幾乎把他的肋骨都打碎了。

“為什麽?為什麽打我?”他無力掙紮,無力還擊,隻得可憐巴巴地求饒,“如果我在哪裏得罪了你,我願意傾家**產賠償你。”

男子卻並不答話,發泄似的揮舞著拳頭。“求你,求你!”他可憐地哭泣著說,“你讓我做什麽都可以,我給你做牛做馬。”

男子兩隻手掐住他的脖子,發瘋般大笑起來。風穿過樹林猛烈地吹來,發出了憤怒的呼嘯聲。寶叔能聞到橘樹的花香味和濃濃的泥土氣。男子居高臨下,壓得他透不過氣來,看著他表現出恐懼而放肆得意。當他把手從他喉嚨上拿開時,寶叔以為他不再折磨他了。可是,男子站起來朝他的背上踢了一腳。

黏液從他的鼻子裏流下。他感到內髒似乎已經破裂,喉嚨裏湧動著苦澀的膽汁。男子俯身又要來打。寶叔往他**一滾,抱住他的右腿,拚命地往外拉,使他失去平衡,倒在地上。

寶叔不管不顧地滾開,然後勉強站起來,拚命往前奔跑。終於回到大街上,男子並沒有跟上來。他一屁股坐在地上,望著天上的月亮,喘著粗氣。

看看男子不可能再追過來,寶叔抽出一直藏在兜裏的右手。五指血肉模糊,大拇指和中指裏還帶著一小塊皮肉。從男子身邊滾開時,寶叔狠命地抓了他大腿一把。

進入城磯派出所,小個子突然哈哈大笑起來,一邊笑還一邊指著鄭航,卻說不出話來,一張臉紅得像風中的杜鵑。

“別笑了,坐下。”鄭航不客氣地指著對麵的沙發。他已讓值班員將高個子押進候審室,待問清小個子的來路,再慢慢地收拾他。

“叫什麽名字?”他冷冷地問道。

“我是禁毒支隊的,叫方娟。”

鄭航吃驚地睜大了眼睛。他突然有種不好的感覺。“市局的?”他疑惑地問道。哦不,我在警令部工作三年,怎麽會對她沒什麽印象?這是怎麽回事,是她在跟蹤我,還是她被跟蹤,求助於我呢?

“我在禁毒協會社區自願戒毒管理中心工作,”女孩拉長聲調說,“最底層的民警,你不認識是正常的。我也不認識你。”

“你……今天是怎麽回事?”想起剛才的逃跑,鄭航心裏十分懊惱。多心嚇破膽。

“那你就是這個……鄭副所長。”

“嘿,是我在問你話呢?”語氣裏有轉嫁怒火的味道。

“我知道。”她皺起眉頭,那副隨意的樣子讓鄭航覺得更加奇怪。一個女孩,深更半夜被陌生人追趕,還被撲倒,竟像沒事人一樣。

“你為什麽在玻璃廠後牆巷子裏耍拳?”

“這不全警大考核嗎?”他想也沒想,脫口而出。

“哦,那是。”她點點頭,似乎在肯定他是好學上進的男孩,而不是一個有著癮君子般荒誕怪癖的警察。

“鄭副所長,我還想再問一下。嗯,你為什麽跑步經過流浪者聚集的地方後,再繞進玻璃廠後牆邊去?”

“關你什麽事!”他感覺似乎受到奚落,目光移到她的身上。方娟的臉“唰”地紅了。她剛才高強度地運動了一番,渾身汗淋淋的,身上穿著的九分褲和白色長袖T恤緊貼在皮膚上,曲線畢現。說實話,她可沒想到會是這種會麵。

“你為什麽跟在我後麵?”他問道,決定以攻為守。

“你為什麽跑?”她怒氣衝衝地皺起眉頭,嘴唇緊抿。“如果你不跑,我怎麽會受傷。”

“回答我。”

“你為什麽不回答我?”方娟執拗地問。

“看來你真是個偏執的人。”鄭航說,“那我告訴你,在那種清靜陌生的環境裏,我不想與偏執狂發生糾紛。惹不起,躲得起。”

她以牙還牙地說:“跑到那種地方耍拳的人跟我的偏執程度也差不多。不過,我還是跟你實話實說吧,我就是跟蹤你去的。”

鄭航真驚訝住了。他問她為什麽跟在後麵,是為了套她的話;她真說是在跟蹤他,又讓他奇怪了。她不需要辦案子,自己看起來也不像一個癮君子,兩人毫不相識,她跟蹤他幹什麽呢?這真是一個有趣的問題。不幸的是,他一不想探究下去了,他好累。

一路上,他高度緊張,把自己逼得太急,此刻一下子鬆懈下來,整個人都癱軟了。他再也沒有心思注意自己的形象。他在那張單座沙發上坐下,將酸痛不已的四肢攤在柔軟的沙發墊上,舒適地自由舒展,“我說,你們這些一心想當官的,也把自己搞得太累了。”她說,毫不介意他的模樣。

“訓練強度確實有點兒大。”鄭航語氣平平,不過話一出口,他就後悔了。不過,幸好警花什麽也沒說。她雙手抱胸,兩眼有神地望著窗外的天空。鄭航順著她的眼神看出去,一線銀輝灑在窗台上,清澈的夜空顯得十分高遠,除了一輪明月,幾乎沒有星星。哦,不對,正北方有一顆星星爍亮著,那便是北極星。來派出所兩年,鄭航值夜班時最喜歡做的事,便是遙望窗外。這個窗外沒有高山,沒有高樓大廈,晴朗的夜空無遮無掩。

“好美的夜空啊!”方娟發出一聲感歎。和她一般年紀的女孩這時應該正牽著男朋友的手,或喁喁私語,或悠閑散步,邊躲避著親吻邊“咯咯”直笑。

鄭航觀察著她。第一次發現警花長得十分漂亮:五官端正,輪廓柔美,身材苗條、凹凸有致;頭發有些亂,沾著草灰,但漆黑油亮,十分柔順;臉上有傷,沾著汗水和泥灰,像個花貓,仍可看出凝脂般的細膩和圓潤。特別是那雙眼睛爍爍發亮,還十分靈活。

“把臉擦一下吧!”最終,鄭航把桌上的紙巾遞過去,打破了沉默。

一朵紅暈升上她的臉頰。“謝謝。你是競爭所長職位嗎?”

“是的,主要為了曆練。”

“曆練也不必深夜偷偷摸摸地跑到那種無人的地方晃悠。”

“也許你說得對。”

“離最終考核還有多久?”

“已經訓練一個月了,還有半個月。市局搞競爭嗎?”

“沒資格。”

“我想也是,太年輕了。”

“胡說八道,你該叫我姐才是!”她忽然生氣地說。

鄭航笑起來。這次他是發自內心的開心。方娟的生氣隻是美女的嬌嗔,進一步拉近了兩人的心理距離。但他覺得有些沮喪,逃跑丟了麵子,肯定讓她看不起。

這時,門響了,值班員進來匯報對高個子的審訊情況。高個子叫田衛華,就是鄭航在路口看到的那個大塊頭,自稱看到小個子青年——他也把方娟當成男孩了——跟蹤鄭航,怕方娟對鄭航不利,便一路跟了過來。誰知鄭航看到方娟跟蹤,拔腿就跑,更加堅定了他的想法,加速跟過去,於是發生了後麵的扭打。

鄭航說:“無故襲警,治安拘留十五天。”

“算了吧,看在他是你鐵杆粉絲的份兒上,改成訓誡吧!”

鄭航認真地看著方娟,明白她說的是真心話,便點點頭,對值班員說:“按方主任的意見辦。”

“我認識他,曾經吸過毒,後來戒了,但仍遊手好閑,自甘墮落。”她停頓了一下,抬頭望著明亮的夜空。“有人說,對他們的殺戮又要開始了。”

鄭航癡了一下,意識到她說話的語氣凝重而嚴肅。

“天啦,我可怎麽辦呢?”寶叔哀歎著,讓熱水自頭頂衝刷而下。他舒展開身體,一處處檢查著,除了被鐵片刮去幾塊皮肉的小傷口,其他部位沒有明顯的傷痕,但全身的疼痛足以使他瑟縮發抖。

遭到襲擊的過程在腦海裏一幕幕閃現,伴隨著青年的每一個動作。青年打得很凶,卻沒有留下傷痕,除了狂笑,青年沒有說一句話,這讓他感到事有蹊蹺。十多年來,他除了待在強製戒毒所、看守所,就是窩在家裏不出門,從不與外部世界接觸,談不上得罪什麽人,青年是什麽原因襲擊他呢?

他感覺肋骨、腹部、大腿一陣陣灼痛。到明天早晨,這些地方會不會又青又腫呢?但不論怎樣,穿上衣服,沒有人會知道他曾經受到過毆打。青年的動作熟練得如同一名職業拳擊手。他知道如何恰如其分地傷害別人。他是個什麽人呢,殺手嗎?他是打錯了人,還是碰到什麽人都會這麽毆打呢?

他關掉熱水器,穿上睡衣。剛才服下去的止痛藥和消炎藥的效果顯現出來了,身上的疼痛減輕,胃部卻劇烈地**起來,使他幾乎站立不穩。他突然失去理智,胸中燃起了難以抑製的怒火。他猛地跳起來,一腳踢翻了過道上的小魚缸。

魚缸碰到牆上,破成兩塊,四隻小金魚躺在地板上無力地掙紮,開合的嘴裏似乎發出無助的歎息。這讓他想起去年夏天的一個晚上,強戒所的牢友劉居南突然打電話給他,說被人打了,希望他能送點兒藥去。他去了,看到劉居南躺在**,嘴裏發出金魚似的歎息。

劉居南的身體沒什麽傷痕,但疼得很厲害。當時他還笑話牢友,現在才知道還真有這樣打人的。那夜,他給劉居南服了藥,又服侍他睡下就離開了。第二天,正準備再去看他時,卻聽說他被警察帶走了。

他跨過過道,任金魚在那裏掙紮。自顧不暇,哪裏管得了幾條金魚的生命?

寶叔穿上睡衣,為自己泡了一杯濃茶,然後端著走進臥室。他沒有開燈,隻是靜靜地坐在**。黑夜在痛苦的等待中慢慢逝去。有幾次他閉上了眼睛,但墜入夢鄉,一會兒感覺到惡魔的拳頭砸向自己,一會兒感覺到劉居南向他走過來,絮絮叨叨地不停傾訴。他全身繃緊,汗水濕透了衣衫。

劉居南不是很快就要被送上法庭了嗎?他想告訴我什麽呢?寶叔這樣想著,瞥了一眼牆上的掛鍾,再次泡了一杯濃茶,然後回到**,繼續他的守夜。

汗淋淋地醒來,吳平凡知道自己又做噩夢了。

雖然已經判處死刑,他對死卻沒有過多的恐懼,倒是逮捕前的那場毆打一直陰魂不散,頻頻出現在他潛意識的迷宮裏。

那人從陰影裏突然跳出來,二話不說,一雙拳腳便往他的軟弱處招呼……

“你安心去吧,我會讓你的同伴過來陪你。”他在夢裏聽到那人說。這是真的嗎?又會有同伴被殺,又會有人像他一樣被誣陷,被冤枉地送上審判台嗎?他會是誰呢,我能夠提醒他嗎?

獄中歲月長。當吳平凡回顧他的過去時,沒有童年的歡笑,沒有年少的無邪,沒有居家的樂趣。吸毒成癮後的痛苦和不幸像一塊吸足了水的海綿一樣在腦海裏不斷膨脹、不斷擠壓,使他的腦海容不下任何別的事情。

毒品是個惡魔,是一頭被文明社會所唾棄的野獸。他曾經與這個豺狼共舞。人的一生有這一次已經足夠。

抬起頭。

窗外的獄警正關切地看著他。“又做噩夢了?”

“又會有人像我一樣被誣陷了。”吳平凡迷迷糊糊地說,“誰能提醒他們小心點兒嗎?”

“噓,安靜點兒。”獄警說,“其他人都在睡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