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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山車爬起來,跌下去,爬起來,跌下去,越來越快,越來越瘋狂。鄭航緊緊地抓住扶手,興奮得大叫起來,飛吧,飛吧,飛起來吧!往常,爸爸總是很忙,很忙,出差,出差。今天,爸爸終於帶著他遊公園啦,帶著他坐過山車,他太高興了。有爸爸在身邊,他什麽都不怕,哪怕拋到空中,他都不怕,爸爸會接住他的,小時候,爸爸就常帶他玩拋起來,又接在懷裏的遊戲。

過山車在加速,升到最高處,然後又倒轉來,頭腳倒翻著,似乎就要將他甩出去。他恐懼地回頭尋找爸爸,卻發現爸爸不見了,接著聽到一聲讓人窒息的呼喊,是爸爸的聲音。爸爸一定是從身旁的過山車座位拋出去,然後摔在地上了。他依然被拴在過山車上,倒轉著,卻無法看到爸爸在哪裏。

他喊道:“爸爸,爸爸!”爸爸卻沒回音。

驚恐之下,他決定跳下過山車,去尋找爸爸,可不知怎麽回事,他的衣服與過山車連在一起,他的身體與過山車連在一起,他的下身成了過山車的一部分。他掙紮著,可過山車依然旋轉著,帶著他旋轉,讓他身不由己。他要去尋找爸爸,他要爸爸,他拚命地掙紮,終於脫離過山車,滾了下來。在地上滾啊,滾啊,可依然不見爸爸的蹤影。

右側有一棟辦公樓,樓裏透出一絲亮光。爸爸最喜歡加班,總是待在辦公樓裏。他奮力滾進黑暗的門廳,沿著過道,沿著亮光滾過去。他看到一股紅色**從亮燈的辦公室門框下麵流了出來。他伸出手去摸了摸,**又濃又黏,還熱乎乎的。他撞開門,看見爸爸橫臥在地板上,臉朝著他,眼睛睜著。他大喊著爸爸,爸爸的嘴張開著,卻沒有聲音……

鄭航在**猛地跳起來,失聲喊道:“爸爸!”

他大口地喘著氣,雙手掩麵。

在一片漆黑之中,他伸手一陣**,摸到了床邊的燈,打開,然後盡力讓自己平靜下來。他認出這是自己的家,但一時半會兒想不起來是怎麽回事。姨媽姚琴買的被子被揉成了一團,除脫掉了鞋之外,所有衣服都穿在身上。床邊的鬧鍾顯示時間是深夜4點26分。他又深吸了幾口氣,眼睛掃視著房間的各個角落,一直到自己感到對環境熟悉起來,感到沒有受到威脅為止。

“唉。”他低聲歎息。

他閉上眼睛,讓自己變得堅強起來,盡力重現著夢中出現的景象:他從門廳進去,進入一個亮著燈的房間,窗戶朝大街開著。爸爸倒在地上,一動不動,血在頭下淤積著。

在內心深處,他知道那不是夢,那是記憶。

他已經習慣了在夜晚回憶。可是,仍然大汗淋漓。

窗外清冷的月光靜靜地潑灑進來,房間裏的紅色早就消失不見了,有點兒涼。

鄭航甩掉被子,轉向一邊,雙腳著地。他需要洗漱一番。脫去沾著灰塵、油彩和墨水的衣物,**站在狹小的衛生間裏,看著鏡子裏的自己,實在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昨晚敗得那麽慘,他還以為自己會大哭一場。這次升職考核,他已經準備了一個月,他發現自己已經累得哭不出來了。

窗外響起陣陣腳步聲,不時還會傳來“嗨”“啊”的呼喊。公安局新的一天就要開始了,雖然還沒到黎明,年輕民警已在進行基礎練習,升職民警在開展多項警體訓練。在靠近後山的射擊訓練場裏,幾乎通宵有人在練習射擊。

三月的時候,分局向市公安局政治部呈報方案,提出科以上幹部全部通過競爭上崗選拔,競爭項目包括公安法製知識考試、三項技能比武和查緝實戰考核。隻要考核過關,不用花時間陪領導吃飯、打麻將就能升職,對於紮紮實實做事的基層幹部來說,占盡先機。方案一出,局裏的學習和訓練氣氛頓時緊張起來。接著,政治部公布了競爭上崗的七個職位,除了一名黨委成員,其餘六個職位隻要是副所長以上的幹部都可以參與競爭。

鄭航是符合條件的人選之一。他今年二十五歲,入警六年,擔任派出所副所長兩年。雖然所長徐放隻讓他管理所裏的吃喝拉撒,協助分管社區警務,但他十分渴望抓人破案。他向徐放提過,徐放隻一句“你以為犯人那麽好伺候”,便沒有下文。

鄭航父親鄭平擔任刑偵大隊長時,徐放是刑偵中大隊長,看著鄭航長大,看著他當上警察,然後又向局裏要求他來城磯派出所給自己當副手,對鄭航的關照不可謂不好。但他就是不讓他抓刑偵、抓治安,個中緣由他也不說。

競崗方案出來後,徐放把鄭航叫到辦公室,沉吟半晌,讓他報名競爭人口管理大隊教導員。雖不是大隊長,但這是個熱門職位,許多偏僻點的派出所教導員、所長都盯著這個位置。但鄭航不稀罕,他要當派出所所長,原因很簡單,當警察就得破案抓人,學了那麽多公安刑偵知識,就是要從基層領導做起,學會獨當一麵。

意見無法達成一致,徐放便把矛盾交到鄭航姨媽姚琴手裏。在市人大擔任副主任的姚琴堅決讚成徐放的意見,最後還補充一句,最好不去參加什麽競爭,就在徐放手下做事便行。

鄭航了解姨媽,並不覺得她的意見有多重要。盡管她是他在這世上唯一的親人,但他並不是事事都聽她的。姚琴在機關大院裏待得太久了,權力、奉獻等在她心裏隻是一個概念,更不能理解刑警崇高的榮譽感。姐夫鄭平的死已讓她嚇破了膽,哪裏還敢將外甥放到偵查破案崗位上去?

鄭航去征求莊楓的意見,莊楓馬上興奮起來,極力鼓動他不惜一切代價去爭取。他說,當官多好啊,官大一級壓死人,而且要當就當一把手,享受享受支使人的領導待遇。競爭上崗,這樣的機會多好,一定要策劃好,不出手則已,出手就要贏。

莊楓是一家律師事務所的合夥人,跟鄭航幾乎是發小,從初中到高中,兩人幾乎都同班。

在君山茶坊包間裏,鄭航和莊楓一起對局裏其他的股所隊副職進行了分析評估,覺得自己還是很有競爭力的。莊楓深表讚同,同時提醒他官場上任何一個職務的升遷,從來沒有哪一次完全是靠綜合實力勝出的,即使是公開的競爭上崗,裏麵的貓膩不少。憑實力,也要憑關係。莊楓說,從現在起,你需要做好兩件事:一是對照方案,增強競爭實力;二是把關鍵的關係搞定,把你的事搞成他們的事。

鄭航的思緒又回到梳妝鏡上,從鏡子裏看,他的樣子實在太糟糕了:左肩胛骨上一大塊暗紫色,胸口上滿是瘀痕,左側大腿一片青黃,雙腿膝蓋上也盡是烏紫。昨天中槍倒地在他右臉上留下了印記,看起來好像是被人痛打了一頓。他轉過身,看著後腰處皮膚劃破的傷口,兩條平行的赭紅色,就像人體彩繪。

一個月前,身高一米七五的他體重七十五公斤,看起來壯實有型。他熱愛運動,身材沒有發胖,各種體能訓練都能搞定。他畢業於警官學院刑偵專業,自小便看著警察抓壞人、審壞人,大搖大擺地出入公安局,從來就把自己當成公安主人翁。去年,禁毒大隊一名副大隊長參加販毒被抓,他怒火衝天,仿佛如此敗類混進公安隊伍是他失職。

那是一個月前的他。現在,一切卻……

現在他體重驟減,眼眶發黑,雙頰凹陷。和過去相比,此刻的他就像是個難民,身體上的傷痕和內心的痛苦互為呼應。

他不忍看下去,可又無法挪開雙眼。

窗外傳來呐喊聲,一聽就知道是新警開始訓練了。關西該繞著操場跑步了。

鄭航把手朝鏡子伸去,他想輕輕地撫摩一下麵頰上的傷痕,手指尖觸碰到的卻是冷硬光滑的玻璃。

突然,鏡子裏現出一個人:一頭柔軟而略有卷曲的黑色長發,光潔的麵龐,露出優雅迷人的微笑。她緩緩地走來。鄭航不由自主地撲過去,想擁抱她,卻看到一頭黑發忽然花白,麵容憔悴,怔怔地看著他,神情憂傷、迷惑而痛苦。

那是他的母親姚瑤,他父親犧牲前後判若兩人的母親。

“我隻希望你平安、幸福,小航。去教書吧,教書穩定寧靜,又富有樂趣……”

鄭航的手指依然停留在鏡麵上。他閉上眼睛,這麽多年過去了,有些事他還是無法釋懷。

窗外又響起一聲整齊雄壯的呼喊,那是新警有意在局長麵前顯示實力的呐喊——關西已經在繞操場跑步了。鄭航睜開眼睛,匆匆走出浴室,抓起訓練服。他的手指在顫抖,休息了一夜,肩胛依然很疼。

五點半鍾,天蒙蒙亮,操場已十分熱鬧。鄭航不想跟新警湊趣,也不想在局長麵前露臉,沿著屋角向右,跑進了北麵的樹林裏。

鄭航入警,不隻是像其他男孩子一樣把它當作一輩子最大的夢想,還有其他更深層次的原因。當他得知自己錄警成功時非常激動——這麽說其實不足以描述他當時的心情。雖然他是烈士子弟、警院畢業,但入警必考是一條鐵門檻。全國每年有幾萬人參加考試,而公安部門錄用率也就百分之五六,這概率比上重點大學低得多。當時,他驚訝、興奮、緊張又懼怕,百感交集。

在張榜公布前,他沒有把消息告訴任何人。為了逃避知情人的詢問,上班前他去了新疆,將心情放置在吐魯番火山、天山天池、可可托海裏。在經曆了那麽多年的痛苦、抑鬱、掙紮和等待後,他更願意獨自坐在自己選擇的門檻上,遙望未來。

接到政治部的通知,他直接趕到警令部報到,一路上看到父親的同事向他熱情地打招呼,臉上掛著傻傻的笑容。

晚上,姨媽風風火火地堵在公安局門口。她說:“你怎麽報考警察一點兒風聲都沒露?”她的聲音一改往日的柔軟和溫和,變得尖銳。鄭航沒有回答,卻仍舊傻笑著,跟著姨媽走。路上,姚琴心痛地喋喋不休。鄭航也不知姨媽要帶他去哪裏,隻是一直保持著好脾氣。

姚瑤死後,姚琴不折不扣地執行著姐姐的遺囑。在姚琴眼裏,鄭航並不爭氣,高考分數太低上不了重點大學,普通高校又沒一個看得上的,隻得憑著父親的烈士資格進了警官學院。大三時,她鼓勵他考研究生,也不知他有沒有努力,一直沒聽到他考試的消息。這下好了,姐姐一直反對鄭航當警察,他卻當上了。

鄭航跟著姚琴走進市裏最高檔的酒店。

原來姨媽是來請他吃晚飯的,姨父、表妹已經坐在包廂裏。一進門,表妹便向他表示祝賀,姨父則噓寒問暖,問他還缺什麽。這時,他終於說了一句話:“我什麽都不需要,我已經都準備好了。真的,我很好。”

飯後,表妹約他去唱歌,說是幾個姐妹想一睹表哥的風采,他拒絕了。他先去剪掉被新疆肆虐的風沙折騰過的亂發,又去了洗腳城,修剪了一下手腳指甲。明天清早,他要去大青山公墓。

父親生前遭到壞人報複算計,死後同樣沒有幸免。下葬不到一個月,單位購置的墓地被砸,骨灰盒被打爛,骨灰撒得到處都是。這叫挫骨揚灰,對報複者誠然十分出氣,對家屬卻是極大的侮辱。公安局工會主席收拾好父親的骨灰殘餘,從此沒再安葬,保存在殯葬處,直到母親死後,鄭航將父母合葬在一起。

大青山公墓散發著新綻放的花草的清香,綠意盎然,陽光充沛而明亮。鄭航跪在大理石台麵上,不由自主地熱淚盈眶。今天不是父母生日,不是忌日,也不是傳統的祭拜節日,卻是鄭航忤逆母親心願的日子。如果父親看著他長大,會讚成還是反對他入警呢?他不知道。但鄭航幼小的記憶裏,卻堅信父親對職業的執著和忠誠。

鄭航跪在父母墓前,哽咽著:“媽媽,對不起!我沒聽您的話,我當上了警察。爸爸,我知道你是怎麽想的,但我請您在下麵好好安慰安慰媽媽吧,我相信您會理解我,我不會給您丟臉,決不!”

鄭航眼淚洶湧地流著,濺濕了墓碑。“我會練好本能,保護好自己,我會繼承您的遺願,做一個黨和人民需要的警察……”

仲春的風帶著一定溫度吹過,將鄭航的哭聲吹得老遠。但這是墓園深處,又不是祭祀的日子,連殯葬管理人員都難得上山來,鄭航的哭聲大概除了死去的人,活著的人一個都不會聽到。

從清晨上山,一直跪到夜色晦暗,鄭航才迷迷糊糊地往回走。坐上回城的出租車,鄭航通過後視鏡看著自己發青的臉頰,狠狠地揉了揉。正規的警察生活將要開始,必須一掃過往的抑鬱,堅強起來。

不過,接著聽到的消息還是讓他傷感了一陣。

他的好朋友,跟他一同參加錄警考試的莊楓在政審中被刷了下來。莊楓畢業於江南大學法學院,揚言非政法係統不考。這次錄警政審又封殺了他,等於政法係統永遠對他關閉了大門。聽到消息,鄭航第一時間來到莊楓的身邊,整整一天,他都在靜靜地聽著他抱怨:“哦,天哪,我到底做錯了什麽?”

鄭航絞盡腦汁想用什麽話來安慰他,最終什麽話都成了廢話。莊楓放棄了考研,放棄了考其他類型的政府公務員,去了一家律師事務所。

鄭航接下來的生活就是崗前培訓,培訓後是枯燥瑣碎的文秘工作,說穿了就是學習如何伺候領導。領導不是那麽好伺候的,尤其是上麵的領導不止一個。他得時刻微笑,一張臉似乎整天**漾在春天裏,嘴角習慣性地向上彎曲著,但內心憋屈得要死,似乎又回到了那種壓抑且痛苦的狀態之中。不僅是因為這種工作環境,還因為他工作之餘總是孤身一人待在家裏。他大部分空閑時間裏都在想父母,因而不斷陷入悲哀和自我憐憫中。

姚琴很快發現了鄭航的變化,每次見麵都要刻意看看他的臉,皺起眉。“你看起來不像我年輕的外甥,像是被人從地下挖出來的文物。”

鄭航露出一個尷尬的微笑。“這不是托你的福嗎?”

姚琴低下頭繼續幫著收拾衛生。把鄭航留在警令部確實是她的主意,是她纏著市局領導違反規定,將鄭航留下來的。與鄭航一道考錄的十二個新警,十一個下了派出所,即使是專為技偵支隊考錄的計算機專業人員也不例外。

“我是為了你媽的遺願。”姚琴說著,把沙發墊全拆了,扔進洗衣機。“機關工作輕鬆些,不用巡邏、抓人、審訊,不用沒日沒夜地幹,還得罪人。”

“不像你想象的那樣。”

“我知道各有各的樂趣,各有各的罪受。”姚琴爭辯道,“先在機關裏打好基礎,再下去吧。領導不會虧待你的。”姨媽幾乎跟母親是一個模子裏出來的,性格也一樣,內心裏是個悲觀主義者,外表卻要充樂觀。她的情感被小心地控製著,她的行動都是計劃好了的,而不是憑一時的衝動。

但自從她接手對鄭航的照顧,除了當好保姆,除了安排他留在警令部,她覺得其他的事外甥都沒有遂她的意。現在,她更加感到擔心。

她知道這個孩子是有反抗個性的人,承受了巨大的痛苦,卻並沒有表現出來。還在被父親扛在肩頭的年紀,父親卻犧牲了;正是高考升學的關鍵時刻,母親卻憂鬱而亡,輪到誰,不會為此心生絕望呢?

姚琴衝了一杯咖啡遞給鄭航。“端穩了。”她警告說,“玻璃杯容易打碎。下次我帶些紙杯來,沒有汙染,沒有化學品,還不用清洗。”

鄭航很快呷了一口。“我是警察,每天都做這些服務工作。您還把我當幾歲的小孩子啊!”

“哦,你長大了,可以不聽姨媽的話了?”姚琴說。

“不是的。”

“那你怎麽想離開警令部?多少人都夢寐以求呢!”

“事情太多,太忙了。”

“派出所事情更多。殺人、搶劫、盜竊,還有房子失火、吵架糾紛、精神病人,哪一件不要派出所去的?小航,這是你媽交代的。到此為止吧,我不願再和你討論這件事。”

“好吧。”鄭航點點頭。母親說的,便是先皇鐵券。他拿起姨媽熨好的製服,對她露出溫暖的微笑。“我得走了,明天的會場今晚必須布置完畢。”

姚琴站在客廳中央,臉上一副緊張的神色。他知道他一轉身,眼淚便會從她的眼裏湧出來。所以告別後他從不敢再回頭,他見不得姨媽的眼淚。

但鄭航終究還是離開了警令部,隻是姚琴一聽到消息便去找了開陽區公安分局局長關西,然後找到徐放,對鄭航的工作安排做了非常具體細致的幹預。鄭航明白抗拒沒用,便想用學習彌補自己。他向同事學習刑訊、逮捕策略和臥底知識,了解犯罪心理畫像、集團犯罪和販毒案件。他學得很起勁兒,所裏的老民警陽陽卻嘲笑他紙上談兵。

“紙上談兵”,這詞聽起來令人很不舒服。但鄭航很看不起武警轉業的陽陽,認為他不學無術,不求上進,所以很不以為然。

但實際上,“紙上談兵”落在這次升職考核中,卻成了事實,它簡直就是鄭航的噩夢。除了理論測試,更多的是體能訓練和偵查程序。鄭航覺得他是一張白紙,前怕狼後怕虎,左焦右急,思慮過多,越是恐懼越容易搞砸。模擬處警時,把裝備鎖在車裏隻是一次小事故。

一個月過去,關西看到了民警的主觀能動性,不斷地提高考核層級,驅使每個人一遍遍地去攀爬高聳的“考核牆”。大家的睡眠時間越來越少,被鞭策著去訓練的時間越來越多,操練越來越嚴格。每過一天,大家的期望值就高一分……總會有人在高強度的訓練中獲得獎勵,但也有人半路退出。

鄭航不願做那個退出的人。他心氣很高,爭強好勝,即使不為當官,也不能被別人比下去。何況,他理解關西的心思。局裏僧多粥少,警多官少,在這麽一個狹小的上升通道裏,這次考核為選拔真正的人才突破了舊規。

理論測試,鄭航不怕,但他拚命地跑,不停地訓練,不論是單雙杠、攀繩,還是俯臥撐,隻為通過三項體能測試。

昨晚開展的是處警追捕實戰演練考核。關西和賈誠模擬多種場景,參與者都不知道下一秒會發生什麽。以前,鄭航做夢的主題總是爸爸或媽媽,他在暗夜裏尋找、呼喊,看到突然出現的父母,卻又猛然驚醒。而現在,他的噩夢變成了鮮明的彩色,充滿暴力的氣息——閃爍的警燈、尖叫的警笛。他不停地向前奔跑,沿著無盡的隧道奪命狂奔,一路上全是火紅的槍彈四處躥飛,爆炸,轟響,摧毀,鮮血淋漓。

有好幾個夜晚,他突然驚醒,努力遏製住自己疲憊的叫喊聲;還有一些時候,他隻是躺在**,感受來自身體的**,默默地舔舐白天留下的傷口。

到了早上六點,起床,再次投入訓練過程。

已經過去一個多月,還有半個月。不能表現出軟弱,不能暴露缺陷,隻能默默忍受。

鄭航拚了命也要熬過去。他父親曾是局裏最年輕的派出所所長、最年輕的刑偵隊長,現在的局長關西隻是父親的後任接替者。父親遭遇了不幸,他要更加堅強,做一個和父親一樣的人。他在參與競爭者中年齡最小,但名氣最響。每次列隊,總有人在背後小聲議論他。“他就是鄭平的兒子。”“他媽媽也沒了。”“孤兒……”

大哥大叔輩的競爭者們大都側重於體能訓練,實戰已了然於胸,他卻正好相反。

走到樓下,操場轉角處聚著一群人在談天說地,都是參與升職考核的競爭者。看來他們正要開始今天的訓練,碰在一起,總要聊幾句。院校畢業的向軍轉幹部請教槍械知識,軍轉幹部則向院校生請教警體技能。隻要敞開心胸,盡管處於同一競爭平台,大家也樂於助人。

鄭航繞過人群,走到公安局後門。外麵便是西苑公園,清涼的晨風徐徐吹來,帶著清新,帶著花香,好像給了他一個爽神浴。

他徑直朝著上山的小道爬去,然後慢慢加速。痛苦、煩惱、傷害在腦海中漸漸退去,茂密的綠葉像一條條標語:“我行,我自信,我一定成功。”

“再苦再難,也要堅強,隻為那些期待的眼神……”鄭航氣喘籲籲地默念著《從頭再來》的歌詞。疼痛不已的身體在抗拒,腰肋像斷了一般,托不起上麵的軀幹。但他沒有停下腳步,無論怎樣,都要繼續前行。一步一步地,任由疼痛一點點加劇。

鄭航明白這個道理。十二年前,爸爸犧牲了,他就懂得;十年前,媽媽去世,他徹底懂了。他站在大青山公墓高高的石階上,遙望著蒼茫的雲天,那裏有一隻鷹在孤獨地飛翔,他要做那隻鷹,不,他要像鷹一樣活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