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回 轟轟烈烈麻雀戰

眾人打好主意,這天黑間背電話匣子去。前晌,賈希哲去偵察連,談罷夜兒黑間的情形,偵察連長告訴他們:

“政委說,要給你們槍。背去吧!他可喜歡你們這個遊擊組嘞,說得好好兒培養你們的戰鬥力。”

賈希哲捎個口信給遊擊組,也顧不得往回翻,翻過大山上團部去。見了政委,政委挺歡喜,詳詳細細問了他好多事情,說:

“能用多少背多少,盡你們使槍的本領。子彈使完了再來拿。”

還講了聯係的問題,怎麽活動的問題。賈希哲想了半天,下不了決心背幾支槍。人嘛,是七個,真能使槍的隻有他和賈希順、賈希賢。象賈國才他們那些小夥子,有膽兒,心靈,一學也就會的。那麽背七支嘞?六支嘞?家裏還有支破槍。三支嘞?賈希哲是不幹冒冒失失的事情的,他背了五支。

遊擊組人們得了口信,知道他背槍去了,一個個可痛快嘞,聚在一塊兒,等他回來。半後晌,等得人們不耐煩了,才見賈希哲打從小嶺上下來,背著槍。都說:

“好了,有槍使了!”

迎上去,一見是五支,也還高興,都把槍拿下來,在手裏掂,打開槍栓,放空槍,認牌子,當著好些人麵前拿架式擦槍,向看的娘兒們“要布條”。人散了,分槍,—賈希賢一支,賈希順一支,陳國儒一支,賈國才一支,賈希哲自個兒一支。—這就鬧開了。那兩個姓陳的小夥子不幹了,說:

“當一陣子遊擊組,連槍都摸不著背。”

還說:“我們沒資格使槍,還當什麽遊擊組。”

賈希哲急了,說話光結巴,又解釋不清楚。賈希順也說賈希哲:

“為什麽不背七支?背六支也好嘛,搭上那條破槍也夠使。”

那兩個姓陳的小夥子說賈希哲宗派:

“我們不要破槍。我們不姓賈。”

這麽著,賈國才嗆不住了,也嚷著不幹了,把槍放下,就要回家去。賈希順說賈國才的不是,不該跟著鬧,火上加油。賈國才和賈希順鬧,那兩個姓陳的小夥子也和賈希順鬧,和賈國才鬧。賈希哲在當間漲紅了臉,轉來轉去,說誰,誰就給他碰。賈希賢在一邊插不進嘴,悶著腦瓜兒抽煙。陳國儒看了半天,想出主意了。他說,他不會使槍,給他兩顆手榴彈就得。他把賈希哲拉到一邊,說了。又說了那兩個姓陳的小夥子一頓,又批評了賈國才。賈希哲把一支捷克新槍和那條破槍給那兩個姓陳的小夥子。人們都低著腦瓜兒不言語了,陳國儒肐蹴下邊抽煙邊說:

“呃,賈希哲真計劃得對!我就不會使槍嘛,給我槍,我不會使,把它鬧壞,不是白糟蹋?呃,你們使槍吧,我使手榴彈好了。我不使槍,還會和他們一樣。你們到哪,我到哪。”

說話那神情,誰看見也會氣消的。陳國儒是個聰明的老實人。他又說那兩個姓陳的小夥子:

“你們心靈,好好兒學打槍。別把槍弄壞啦。槍可是了不起的東西嘞!”

一場風波過去,東莊遊擊組可神氣嘞。耍猴的有了猴,做莊稼的有了牛,遊擊組有了槍,那就是有了自個兒的天下了!天黑,正要下去背電話匣子,區合作社要他們掩護運布去。一宿沒下西莊。掩護運布回來,天快亮了,大明星高高掛起。睡了一陣子,聽見了槍聲。

天剛明,區遊擊組就打西莊後山的軍事哨。去的是兩個小夥子,趴在那坡頭有一槍沒一槍地打。日本鬼子還槍,他們走了;日本鬼子停槍,他們又去了。連搞三四回,日本鬼子急了,打擲彈筒。山上看見的人們都說:

“這兩個小子厲害了,就會給日本鬼子泡蘑菇!”

東莊遊擊組一個個手癢癢的,催著吃罷飯,紛紛背槍上山。常言說:“瘋狗過街,處處叫打!”人家打起來了,還穩得住?賈希順、賈國才、陳國儒一起翻過一座座小嶺,到了日本鬼子軍事哨緊東邊小嶺上。準備著,有機會就打。賈希哲、賈希賢一起到北邊,想和西北上的區遊擊組取得聯係。兩個姓陳的小夥子一起,一條新槍,一條破槍,站在東北角一座小嶺上,雄赳赳的。

山上可以聽見日本鬼子下操叫口令,劈柴火。軍事哨那哨棚一會兒跑出一個人來瞭一瞭,一會兒又跑出一個人來瞭一瞭,區遊擊組一打槍,又鑽進去。太陽慢慢兒高了,到半前晌,天氣熱得悶人。區遊擊組一陣密密的槍,把日本鬼子打急了,哨棚裏鑽出一個人,一陣跑步下西莊寺去了。山上人們說:

“得了,日本鬼子要出來了,瞧他報告去。”

一會兒,八個日本鬼子打西莊寺後坡露頭,上了安軍事哨那梁,一直向北走,還扛著挺機關槍。他們要打區遊擊組去。山上的人們誰也看得清清楚楚,賈希順端起槍來,沒有打,又放下了。賈國才、陳國儒跟著他偏梁崗往北走。他們端著槍,瞅著日本鬼子,那邊梁上日本鬼子快,這邊梁上他們也快,日本鬼子慢,他們也慢。走著,還拿眼睛瞅那邊溝裏。他們就不放槍。山上看的人們也不照顧自個兒的轉移了,在各個小嶺上偏梁崗往北,追著看。這是幹什麽呀?這些人們不要命啊!人們就追著看,看日本鬼子,看賈希順他們三人,他們三人瞅那邊溝裏的那個怪樣兒!

快到大北梁梁根兒,八個日本鬼子伏在一個坡頭上,向西北架機關槍。還沒開槍嘞,一群日本鬼子,三十來個,打賈希順他們瞅的那溝裏露頭,到那八個日本鬼子趴著的那兒,一齊向西北開火。人們這才看見賈希順、賈國才舉起槍,衝日本鬼子背開火。賈希順一條槍,賈國才一條槍,平平八八,各放三槍。全山上的人們看得清清楚楚,日本鬼子象羊群裏跳進了狼,象魚群裏投進石頭,象搗亂了螞蟻窩,象劈開了蜂桶,全亂了,扭回頭,跑開。山上人們全看見,有兩個日本鬼子趴著一直就沒動,象釘子釘住了,象生了根。人們說:

“好槍手啊!”

日本鬼子亂了一陣子,聚起隊伍。賈希順帶著賈國才、陳國儒扭回頭,繞梁崗往東邊跑。過了一道嶺,隻見陳國儒不跟著跑了,和賈希順說了些什麽,就自個兒一直往南,順著梁崗跑。賈希順、賈國才又過兩道嶺,回頭一看,日本鬼子聚好隊伍,繞梁崗向這邊追來,到了他們放槍那兒,一齊趴下,向東開火。賈希順、賈國才衝東南,跳梁崗,到了遠遠兒一個大坡頭上。日本鬼子打罷兩梭子機關槍,又爬起來繞梁崗過一道嶺。人們一看,亂了,向東,都跳梁崗走。人們上了第二道梁,回頭看,日本鬼子又繞過一道梁,架好機槍向東打。人們正要跳梁崗再走,見日本鬼子亂了,扭過身子要往北打嘞。人們還在說:

“這是怎麽一回事啊?”

日本鬼子剛向北趴下,正東邊嗚啊嗚啊飛過來兩顆子彈落在日本鬼子背上。日本鬼子又亂了,又扭過身子來了。這時候兒,隻聽得見北邊、東邊槍聲亂響,那日本鬼子驚了,顧不得還槍,一窩蜂跑到一個山窪裏去了,弄了一股煙,直嚎嚎。山窪兩邊都放上哨。直待到後晌,山上的人們不散,眼睜睜都看著日本鬼子。山上人們說:

“唉呀,日本鬼子著憋嘞!”

又有人說:“捉鱉,遊擊組才捉他們的鱉嘞!”

“原先三個五個也敢到溝裏捉老百姓,唉呀,這下可不敢了!”

“可不敢!”

那些背著行李跑的,把行李放下墊坐,打火抽煙,聊閑天。那些扶著病人的,把病人幹脆扶到背風的去處,抓把柴火,支起小鍋兒熬開水。婦女們也一屁股在嶺上坐下,打開包袱,拿針線活出來作。遠一點子的,先是把窩鋪拆了,這時候兒又搭起來。都說:

“日本鬼子今兒沒勁兒了。”

這時候兒,日本鬼子村邊又響了一個手榴彈,人們正立起來望嘞,日本鬼子打山窪裏出來,一個跑步就往回翻,抬著的,攙著的,一窩蜂打梁上鑽下溝走了。那時候兒,太陽偏西,日本鬼子一個個透著太陽光黃黃兒的,有人還給過了數嘞。

這一仗,滿山人們痛快極了,這且不忙說。那在北邊打槍的是賈希哲和賈希賢。他們兩個都是好槍手,又占的地勢高,他們打得好不用說了。那打正東飛子彈的,就是早起就立在那兒不動的兩個姓陳的小夥子。他們,一條新槍,一條破槍,兩個使槍都是生手,夜兒黑間才叫賈希賢、賈希順教會的。日本鬼子向東打的時候兒,正衝著他倆,他倆正穩不住嘞,日本鬼子亂了,背衝著他倆。

使新槍的說:“打吧!”

使破槍的說:“等一等,等他們趴好再打。”

使新槍的說:“趴好了。”

使破槍的說:“還動嘞,不好打。”

使新槍的說:“打吧,我瞄那胖子。”

使破槍的說:“我瞄那人稠的地方兒。”

使新槍的說:“打吧!別發抖啊!”

使破槍的說:“你嘴唇皮發白了!”

使新槍的說:“不打緊。打吧!”

他們都有些發抖。第一顆子彈打出去,使新槍的推子彈,叫使破槍的別忘了通一通再打。

“要爆壞手的。”

自個兒打了第二發。打第三發,使破槍的也推子彈了。使破槍的嫌他慢。他們就一邊爭,一邊打。打罷,他們都你埋怨我,我埋怨你:

“沒打中。”

老實說,他們打得倒不怎樣壞,日本鬼子又近,又擠得羊似的。他們不痛快的是沒一槍一個。

那陳國儒,趴在最南的坡頭上,趴得不待趴了,看見一個瘦小子趕一群羊打西莊出來。原來,日本鬼子仗著自個兒搜山去了,想必下麵沒有事兒,就叫這瘦小子把羊趕出來放一放。那剛好!陳國儒也是想趁日本鬼子出來了,到村邊看看去的,隻是趴在那兒就沒看見什麽動靜,沒下去。羊一出來,陳國儒的眼睛一下就亮了,心也跳了,好容易他才忍住,讓那瘦小子把羊趕到東邊,避開了軍事哨的眼睛,他捏著手榴彈,飛跑下去,向那瘦小子說:

“走你的。”

瘦小子瞥了他一眼,不怕他,也不理他。

“好小子,你不聽啊!”

陳國儒一個手榴彈丟過去,沒炸著他,羊可給驚散了。瘦小子還沒走,是愣住了,打不出主意?還是不怕?陳國儒躥上兩步,說:

“快走!我又打手榴彈了!你受了傷,日本鬼子也不給你治的!”

陳國儒把手榴彈一舉,瘦小子扭轉身跑了。陳國儒動手趕羊。散了的羊群哪能一時半時聚到一塊?他心也跳得過厲害,象猴兒搬玉茭,搞到兩個,丟啦兩個。又害怕日本鬼子出來。東趕西趕,聚攏五隻,一色的大白綿羊。他趕著就走,性急的人才知道羊是走得多麽慢的!這時候兒,性子不急的陳國儒也急了,急得滿頭大汗,也是沒法子,又不敢多吆喝。他一下子想起腰上有那朝朝暮暮,晴天雨天,緊緊別在農民身邊的鐮刀。他趕快拿下來,掉轉鐮刀把打羊。羊走快多了。

那放羊的瘦小子跑回西莊,跟著跑出來一個日本鬼子。說不清他是要追陳國儒,還是來看是不是瘦小子扯謊,沒帶槍,又直追。常言說:“那也象,那也不象。”

陳國儒看見有人追他,趕羊趕得更急,把一隻羊打得不能走,躺下了。陳國儒舍不得丟它,就把它扛起來。陳國儒是中等身材,比別人胖,腿又短,扛著一隻羊,趕著四隻,又要快,是挺費勁兒的,但是,日本鬼子終究趕不上他。他趕進山溝裏,棉襖棉褲通汗濕透了。

山上日本鬼子就是聽見他打的那顆手榴彈才回去的。他怕夾屁股打腦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