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班長楊光從昏迷中醒過來的時候,天已經放亮了。他欠起身子,四下裏打量著、回想著,好半天才弄明白:自己是躺在濕漉漉的草地裏。

昨天,也就是過草地的第四天,快要宿營的時候,連長把他叫了去,要他們班趕前到右前方一個小高地上,擔任警戒。他們趕到了指定地點,看好哨位,搭好帳篷,天已經黑下來了。就是他,動手去解決吃飯的問題。他提著把刺刀,圍著山丘轉了半天,才找到了一小把水芹菜和牛耳大黃。正發愁呢,忽然看到小溪邊上有一叢野菜,顏色青翠,葉子肥嫩。他興衝衝地砍了一捆拿回來,倒進那半截“美孚”油桶裏,煮了滿滿一“鍋”。

誰知道,問題就發生在這些野菜上了:換第三班崗的時間還不到,哨兵就捂著肚子回來,把他叫醒了。他起來一看,班裏同誌們有的口吐白沫,有的肚子痛得滿地打滾,有的舌頭都僵了。倒是他和黨小組長因為先盡其他同誌吃,自己吃得不多,症狀還輕些。於是兩人分工,一個留下警戒和照顧同誌們,一個向上級報告。就這樣,他摸黑衝進了爛草地;開始是跑,然後是走,最後體力實在支持不住了,就在地上爬。爬著,爬著,不知什麽時候昏過去了。

當一切都回想起來了以後,他的心像火燎一樣焦灼了。他用步槍支撐著,掙紮著站起來,踉踉蹌蹌地走上了一個山包。

這時,太陽冒紅了,濃煙似的霧氣正在消散。他觀察著,計算著,判斷著方位。看來,離開班哨位置已經是十裏開外了,可是看不到連、營部隊宿營地的影子。顯然是夜裏慌亂中迷失了方向。不行,得趕快找部隊去,救同誌們的性命要緊啊!

他正要舉步,忽然薄霧裏傳來了人聲。人聲漸漸近了,人影也顯現出來,是一支小隊伍。走在前麵的是幾個徒手的軍人,後麵是一副擔架。

他急忙迎上幾步,看得更清楚了:前麵一個人的挎包上還有一個紅色的十字。

“好,同誌們有救了!”他狂喜地喊道。跑是沒有力氣了。他索性把槍往懷裏一抱,就地橫倒身軀,沿著山坡滾下山去。

就在他滾到山包下停住的時候,正好趕在了那支小隊伍的前頭。

人群和擔架都停下了。背紅十字挎包的人飛步跑來,彎腰扶起他,關切地問道:“同誌,你怎麽啦?”

楊光定了定神,把事情講了講。末了,他緊緊抓住了那人的挎包,懇求道:“醫生同誌,快去吧!晚了,人就沒救啦!”

醫生看看背後的擔架,又看看楊光,為難地搖搖頭:“同誌,我們還有緊急任務!”

“什麽任務能比救人還要緊?”

醫生指著擔架:“我們也是要救人哪!”

楊光這才看清楚,擔架上躺著一個人。一床灰色的舊棉毯嚴嚴地蓋在上麵。

“那邊的同誌很危險!”楊光焦急地叫起來。他伸開手攔住了路口,大聲地說:“你不去,我就不放你走!”

擔架響了一聲,毯子動了一下。

醫生有點慍怒地看了楊光一眼:“你這個同誌,有話不會小點兒聲說?你知道嗎?這是……”他壓低了聲音,說出了那個全軍都敬愛的人的名字,然後解釋地說道,“他病得很厲害哪,昨天開了一夜的會,剛才又發起高燒,人都昏迷了。”

“什麽,周副主席?”楊光立時驚住了。對於這位敬愛的首長,楊光不但知道,還曾親眼看見過。在遵義戰役之前,這位首長曾經親自到他們團做過戰鬥動員。在部隊開上去圍攻會理的時候,連隊在路邊休息,他也曾親眼看見周副主席和毛主席、朱總司令一道,跟戰士們親切交談。可是,現在竟然病倒在草地上。而他,卻在首長趕去衛生部救治的路上,攔住了他的擔架……他惶惑地望著擔架,一時竟不知如何是好了。

就在這時,毯子被掀開了,周副主席緩慢地欠起了身,朝著楊光招了招手。

楊光不安地走過去。他深情地注視著那張熟悉的臉,卻不由得大吃一驚:由於疾病的折磨,這位首長麵容變化多大啊!他覺得心頭像刀在攪,眼睛一陣酸澀,竟然連敬禮也忘了。

周副主席顯然剛從昏迷中醒來。他費了好大的勁,才把身軀往擔架邊上移開了些,然後,拉住楊光的衣角,把他拽到擔架空出的半邊坐下來。

靠著警衛員的扶持,周副主席在擔架上半坐起來。他慢慢撫摩著楊光那濕漉漉的衣服,又摸了摸楊光的額頭,親切地說道:“這麽說,你們是吃了有毒的野菜?”

“是。”楊光點了點頭。

“那種野菜是什麽樣子呢?”

“這就是。”楊光從懷裏掏出一棵野菜。為了便於醫生救治,他臨走時帶上了它。

周副主席接過野菜,仔細端詳著。野菜已經蔫巴了,但樣子可以看得出來:有點像野蒜苗,一層暗紅色的薄皮包著白色的根,上麵挑著四片互生的葉子。看過以後,不知是由於疲累還是怎的,他倚在警衛員的肩頭,仰起了頭,眼裏浮上了異常的嚴肅的神情。

楊光擔心地看著周副主席,他弄不明白:首長為什麽對這棵野菜這麽關心。他剛想勸首長休息,周副主席又問了:“這野菜,多半是長在什麽地方呢?”

楊光想了想:“在背陰靠水的地方。”

“味道呢?你記得嗎?”

楊光搖了搖頭。因為是煮熟了吃的,沒有嚐過。

周副主席又舉起那棵野菜看了看,慢慢地把它放進嘴裏。醫生驚呼著撲過來,野菜已經被咬下了一點兒。

周副主席那幹裂的嘴唇閉住了,濃密的胡須不停地抖動著,一雙濃眉漸漸皺緊了。嚼了一陣,吐掉了殘渣,他把那棵野菜還給楊光,囑咐道:“你記著,剛進嘴的時候,有點澀,越嚼越苦。”

楊光又點了點頭。周副主席把聲音提高了些,用命令的語氣講話了。他的命令是非常明確的:要醫生馬上按楊光指出的方向,去救治中了毒的戰士們。他又要擔架抬上楊光,用最快的速度趕到總部去報告。他的命令又是十分具體的:他要求總部根據楊光他們的經驗,馬上給部隊下發一個切勿食用有毒野菜的通報。在通報上,要畫上有毒野菜的圖形,加上詳細的說明,而且,最好是附上標本。

一個年輕的衛生員,還在聽到談論有毒野菜的時候,就在路旁打開了挎包,把滿滿一挎包沿路采來的野菜倒出來,一棵棵翻揀、檢查著。這會兒,聽到了首長下達的命令,驚慌地叫起來:“那……你呢?”

“你們扶我走一會兒嘛!”

醫生走過來,勸說道:“你的病情很重啊!”

周副主席微笑著伸出了一個指頭,又攤開了手掌:“看,是一個多呢,還是五個或者上萬個多呢?”

誰也想不出更好的做法了。而爭辯是沒有用的。一時,全都默不作聲了。隻有晨風吹過荒漠的草地,撕掠著青草,發出索索的聲響。

衛生員抽噎了兩聲,突然抓起一把野菜,發火地說:“都是蔣介石這賣國賊,逼著我們走草地,逼得我們吃草!”

“吃草。嗯,說得好啊!”周副主席嚴肅地點了點頭,“革命鬥爭,需要我們吃草,我們就去吃它。而且,我們還要好好總結經驗,把草吃得好一些!”

稍稍喘息了一下,他又說下去:“應該感謝這些階級兄弟,他們用生命和健康為全軍換來了經驗。也要記住這些草!”他的話更溫和了,語氣裏透著深深的感情,“等你們長大了,就會想起這些草,懂得這些草;就會看到:我們正是因為吃草吃得強大了,吃得勝利了!”

這些話,從那瘦弱的身軀裏,從那幹裂的嘴唇裏發出來,又慢,又輕,可是,它卻像沉雷一樣隆隆地滾過草地,滾過周圍幾個紅軍戰士的胸膛。

楊光激動地聽著。就在這一霎,他覺得自己變得強大了、有力了,這力量足足能一氣走出草地。他向著周副主席深情地舉手敬禮,然後,那緊握著野菜的手猛地一揮,轉身向總部所在的方向跑去。

醫生向衛生員囑咐了句什麽,也緊抓著那個紅十字挎包,向另一個方向跑去。

周副主席望著兩個人漸漸遠去的背影,耳邊傳來警衛員的話音。話是對著小衛生員說的:“……看你說的,為革命嘛,我們吃的是草,流的是血,可我們比那些花天酒地的階級敵人高尚得多,也強大得多呀!……”

周副主席那濃濃的胡須綻開來,寬慰地笑了,他笑得那麽爽朗、那麽開心。自從患病以來,他還是頭一次笑得這麽痛快。

1977年5月3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