肩膀

西天,一抹晚霞正在消褪;遠處,起伏的丘陵後麵,淡淡的霧氣慢慢地升騰起來。

通信員小秦望著這幅草地景色,又向前方看了看,忍不住皺起了眉頭。憑經驗,他知道離天黑不過還有個把小時;按照草地行軍的習慣,這會兒該是宿營的時候了。先頭部隊正忙著搭帳篷、撿柴火,或許有人已經點燃了篝火、煮起了野菜。可是現在呢,整個草地空****的,看不見火光,聽不見人聲。小秦撫摩著肩上的扁擔,愁煩地想:“要不是它,也許早就趕上隊伍了。”他輕輕歎了口氣,把扁擔換了個肩,又吃力地向前走去。

這副擔子,是兩個鍾頭以前才落到小秦肩上的。

還是剛過正午不久,他覺得左臂的傷口有點疼痛。那是一個月以前,在一次戰鬥中送信的時候,被敵人子彈打穿的,現在已經收口了。他怕同誌們發現了,又要照顧他,便悄悄離開了大隊,躲在一叢矮樹後麵包紮起來。自從進入草地以來,他這樣做倒也不是頭一次:沒關係,包紮好以後,腳底上使使勁,再趕上隊伍就是了。可是,這次因為找到的那一潭清水吸引了他,洗完了傷口,又高興地洗了把臉,等他從樹叢後麵鑽出來,部隊已經走遠了。恰在這時,又來了一陣暴風雨,風雨裏看不清路,走錯了方向。

正當他冒著暴風雨在爛泥裏奔跑的時候,猛地撞到了這副擔子上。這是兩個不大的木箱,被棕繩緊緊地捆在一根小竹扁擔上。裏麵裝著不多的藥品、紗布和幾件醫療器械。就在擔子前邊一米多遠的泥塘裏,這副擔子的主人——一位中年的紅軍戰士犧牲了。小秦摘下他那頂小小的八角軍帽,默默地注視著這位沒走完長征道路的烈士。從現場的情況判斷,這位同誌也是在趕隊的情況下,遇上了剛才那場風雨,陷進了這可惡的泥潭。還可以看得出,就在這位同誌陷進爛泥之前的一霎,他還拚著全力,把擔子拋到了泥潭邊邊上。這樣,擔子保住了。擔子,又成了預示危險的標誌;小秦就是靠它攔了一下,才沒有掉進泥潭。

於是,小秦含著眼淚埋葬了這位不相識的紅軍戰友,挑起了這副擔子。

起初,這一切是多麽簡單啊:擔子,是戰友留下的革命財產,必須挑上它;再說這擔子也並不算重,參加紅軍以前,他給地主放牛、割草、砍柴,哪一擔不比這重得多哪!因此,他滿懷信心地相信:他一定能挑著它趕上隊伍,走到宿營地。他甚至一邊走一邊想象出趕上隊伍以後的情景:篝火邊上,指導員接過擔子,撫摩著他的頭,當著同誌們誇獎他說:“看,是誰辦了這麽件大事?是小秦嘛!嗯,像個樣子,可以參加共青團嘍!”想著,他高興得差點笑出聲來。

但是,長征道路上的艱苦和困難卻是無情的,它們像鐵錘一下下敲打著小秦的體力和信心。現在,當他走了兩個小時以後,他卻發現,堅持下去是越來越困難了:他覺得自己肩上好像挑著的是兩座山,肩膀被壓得鑽心地痛;兩腿軟綿綿的,抬不起、邁不動,還直打絆子;路,似乎也忽然變得崎嶇不平了。再加上寒冷和饑餓一齊襲來,他頭暈得天旋地轉,渾身一點兒勁兒也沒有了。

他咬著牙,挺著脖筋,好不容易跨過了一段爛泥塘,跌跌撞撞地爬上了一塊小高地。就在這時,腳下被草根一絆,猛然摔倒了。他歪坐在地上,望著在眼前晃動的水草、矮樹和那對木箱,心裏想:“不行了,我是挑不動啦!也趕不上隊伍啦,就在這裏歇一會兒。隻一會兒……不要緊的,反正後麵還有部隊,反正……”這麽一想,他覺得渾身骨頭架子都散了,那抓著扁擔的手一鬆,倒了下去。

小秦睡著了。他做了一個夢,夢見他跟著連裏的同誌們,正在和敵人爭奪一座吊橋。好高的鐵索吊橋呀!在橋當中,他抓住了一個敵兵,一用勁,倏地一下,和敵兵一起掉進了河裏。哎呀,水真涼,冷得他直打哆嗦。忽然,媽媽來了,他一頭栽進了媽媽懷裏。嘿!好暖和呀……可就是,媽媽的頭發老在臉上掃來掃去,真癢……於是,他一晃腦袋,醒了。

朦朧間,聽見有人在說話,那話音是那麽遠,像從天邊飄來的:

“……怎麽辦?”

“帶起走嘛!”答話的是個濃重的四川口音,“鍛煉一下子,這娃兒會成為一個好戰士的!”

“這不是媽媽的聲音呀?”他想著,用力睜開了眼。不錯,自己正是在一個人的懷裏躺著呢——一位同誌一手把他抱在懷裏,另一隻手在他額角上輕輕撫摩著。他仰臉望去,隻見這位同誌已經不年輕了。一張飽經風霜的臉,寬闊的額角上,刻著幾條深深的紋路。大約好些日子沒有刮臉了,敦厚的嘴唇上生著一抹濃密的胡楂兒。“剛才,大概就是這些胡楂兒把我弄醒了的。”小秦暗暗想道。尤其吸引他的是,就在那兩道平直的一字眉下麵,一雙炯炯有神的眼睛正在注視著他。

“醒了!”那同誌微微一笑,那雙眼睛更溫和、更慈祥了。他向旁邊的戰士問道:“做好了沒有?”

“好了。”一個背駁殼槍的戰士端著一個小搪瓷碗走過來。

這時,小秦才看清,在他身邊已經升起了一堆篝火,七八個同誌正圍在火旁忙活著。

那位老同誌接過碗,放在嘴邊試了試,又輕輕吹了吹,然後慢慢送到小秦嘴邊。

碗裏,是加上青稞麵粉煮的野菜湯。小秦吃著卻是那樣香甜。

看著小秦狼吞虎咽地吃著,那老同誌親切地問道:“你多大啦?”那濃重的四川口音和他那慈祥的麵容一樣,使小秦覺得十分親切。

“十三歲……半了。”小秦回答。往常每逢有人問他,他總是多說兩歲的,但對著這慈祥而又親切的老同誌,他照實說了。

“十三歲,還有個半!”那同誌笑笑,又問:“怎麽掉隊啦?”

小秦吃著菜湯,簡要地把事情的經過說了說。

“對,那是一個好戰士嗬!”老同誌深情地點了點頭,“小鬼,你也是個好同誌。看!你接過來,又把它挑了那麽遠。”

得到了老同誌的誇獎,小秦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可是,”老同誌親切地摸著小秦的臂膀,又問了,“你為什麽不繼續往前走了呢?”

小秦坦白地說:“我,我想歇歇。”

“噢,想歇歇?”老同誌指了指木箱,“那麽,這東西怎麽辦呢?”

“這……”小秦覺出自己有什麽地方不對了。他囁嚅地說,“我一點兒勁兒也沒有了……”

“不!”老同誌收斂了笑容,慢慢地搖了搖頭:“你有勁兒,知道嗎?你有很多很多的勁兒。”

小秦不解地望著這位老同誌,心想:真怪,我哪裏來的勁兒喲。再說,我有沒有勁兒,他怎麽能知道呢?

老同誌沒再說什麽。他把小秦扶著站起來,從背駁殼槍的戰士手裏拿過一個皮盒子,慢慢打開,拿出了一件東西。小秦認得出,那是一架望遠鏡。老同誌把望遠鏡拿在手裏,調整了一下距離,然後遞給了小秦。

小秦把鏡子舉在眼前,向著部隊前進的方向望去。草地頓時變得清晰起來,就在夜幕垂下的天際,現出了點點火光。他高興得跳著叫起來:“篝火!”

“對,那裏就是今天的目的地。”老同誌把一隻大手搭在小秦肩頭上,輕聲地說,“篝火後邊是什麽地方呢?”

小秦仔細地看了半天,搖了搖頭:“我看不見了。”

“看不見嗎?”老同誌笑了,“那裏,是草地的邊邊。再往前,是陝北革命根據地——那裏,就是我們明天、後天的目標。”

“陝北?”

“對,陝北。”老同誌深情地重複了一句,“黨中央帶著紅一方麵軍,去年就到了那裏。現在,毛主席正在等著你,等著我,等著我們大家哪!”他那雙搭在小秦肩頭上的大手按得更重了,“在那裏,有好多好多事情正等著我們去做啊!”

小秦覺得這些話又親切,又有意思。這些話,像眼前的鏡子一樣,為他顯現了未來的目標。這些話,像隻看不見的大手,在推著他,拉著他,向一個新的天地前進。小秦放下了望遠鏡,激動地望著這位老同誌。

“小鬼,要鼓起勁兒來,繼續前進!”老同誌接過望遠鏡,又繼續說下去,語氣更溫和、更親切了:“要知道,將來,革命的將來,屬於你們,也依靠著你們呀!”

話,一下子鑽進了這個小紅軍戰士的心,引起了他深沉的思索。

就在小秦想著的工夫,同誌們已經踩熄了篝火、收拾好行裝,準備繼續上路了。他這才發現,這支小隊伍裏,有一半是病號。

剛才講話的那位老同誌,攙著一個病號走到小秦的身邊,把病號交給了他,然後彎腰抄起了扁擔,放到自己的肩上。他挑著顫悠悠的擔子走了幾步,又轉過身來,向著小秦說道:“小同誌,趕上前去呀,不要掉隊!”

這時,小秦又看到了那雙溫和而又慈祥的眼睛。

隻見,那老同誌挑著擔子,邁開大步在隊伍的前頭走著。那魁梧的身軀和寬闊的肩膀,那麽結實,那麽健壯。仿佛就靠這個堅強的人的帶動,整個隊伍才走向前去。

小秦攙著病號,跟在後麵走著。遠處的篝火一步一步移近了。

這時候,一個幹部模樣的人,跑步迎上前來。向那位老同誌敬了個禮,低聲地說著什麽。

小秦向身邊的病號問道:“那位同誌是誰呀?”

“哪一個?”

“就是剛才抱著我的那個人,那個在前頭挑擔子的同誌。”

“嗨,你這小鬼!”病號笑了,“那是我們的朱總司令呀!”

“啊,是他?!”小秦怔住了。剛才,那使他感到溫暖、引導著他奮力向前的那些情景和那些話,又重新清晰地浮現出來,占滿了這個紅軍小戰士的心胸。他連忙把病號交給跑過來的那個幹部,自己拔腿向前跑去。

小秦趕上去,緊緊抓住了扁擔。

“我說你有勁嘛!”朱總司令愛撫地摸了摸小秦的肩膀,舉起扁擔擱在小秦的肩頭:“好,挑著吧!肩膀,挑重擔子的肩膀,就是在前進的路上磨出來的!”

小秦把肩上的擔子扶穩了。就在這一霎,他又看到了那雙眼睛。這眼睛是那麽溫和,那麽慈祥。

小秦挑著擔子,望著朱總司令那健壯的背影,踏著前邊的腳印,大步走著。就在這時,他明白了:這副擔子本來就是屬於他的。現在是他的,將來也是他的。

1977年5月3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