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誌……”

草地的雨,來得急去得也快,洗了根皮帶的工夫,雨住了,風停了。

譚思雲把衝洗幹淨的皮帶係在腰間,往緊裏紮了紮,伸手撿了幾粒大些的冰雹填進嘴裏,就借著樹葉上滴下的水洗起草根來。進入草地已經快半個月了,糧食早已吃完,連能吃的野草、野菜也被走在前麵的部隊吃光了,隻好挖起了草根。

正洗著,忽然傳來了一聲戰馬的嘶鳴。

譚思雲高興起來了。在他的眼前,頓時浮現了一匹高大的戰馬。那是一匹大青馬,身長,襠寬,結實的腰胯上生著一團團毛旋……他連忙把草根收起,塞進皮帶裏,背起槍,彎腰鑽出樹叢,向著馬叫的方向奔去。

可是,當他看清那支小隊伍的模樣時,腳步不由得放慢了。隻見走在頭裏的一個幹部,牽著一頭馱著病號的騾子,韁繩掛在他那隻斷臂的肩頭上,另一隻肩上扛著兩支步槍,手裏還扶著一個病號。在他後邊,一隊傷員、病號互相攙扶著,腳步蹣跚地走來。

那幹部看見了他,笑了笑:“小鬼,掉隊啦!把槍放到馬背上……”

譚思雲擺了擺手又搖了搖頭。

找那匹大青馬的事,還是過大雪山的時候闖到這個年輕的紅軍戰士心裏的。那天,已經看到雪山頂了,也是最艱苦的時刻;雪更深了,山更陡了,汗濕的褲腿,早已變成了硬邦邦的冰筒子。尤其難耐的是空氣稀薄,氣喘不出來,腳邁不動步,譚思雲隻覺得眼前一陣昏黑,身子一歪就向著山崖邊倒下去。這時,隻聽得一聲洪亮的喊聲:“同誌——”接著,一隻大手攔腰抱住了他。當他清醒過來,發現自己正倚在一個同誌的肩膀上。他側臉望去,隻見這個同誌身材高大魁梧,寬闊的肩膀,寬闊的臉膛,引人注目的是,在那厚厚的嘴唇上蓄著一抹濃黑的胡子。呼出來的熱氣隨時凝結了,在胡子梢上掛上了兩串冰淩。在那掛著雪花的兩道濃眉下麵,一雙大眼正親切地看著他。他這才發現,那同誌另一隻手裏還挽著一個戰士。就在這時,那匹大青馬過來了。那個同誌朝著牽馬的高個子老馬夫喊了句什麽,然後抓起譚思雲的手,一下子放到馬尾旁邊的一條皮帶上:“抓緊嘍!讓它幫你一下!”說罷,又拉起了後麵一個戰士,向前走去。

拉著馬爬山,就容易些了。可是,在這一匹馬的前後,連拖帶拉足有六七個人。馬在吃力地爬,人在用力地拉。就在翻上山頂的時候,“咯嘣”一聲,他手裏那根皮帶斷開了。

就從這個時候起,譚思雲立下了一個心願:一定要搞到一條皮帶,交給那位飼養員,給那匹馬換上。特別在他知道了大青馬是誰的乘馬以後,這個心願就更強烈了。“啊,是他的馬?!”他仿佛又看見了那掛著冰雪的臉龐、濃黑的胡子和那雙關切的眼睛。“他在指揮著整個方麵軍長征和戰鬥,可馬肚帶卻是斷了的……”就在甘孜和四方麵軍會師以後休整的期間,他終於在一座喇嘛廟裏撿到了一塊犛牛皮。他又是冷水洗,又是開水燙,用心地去掉了牛毛,把裏皮刮淨,製得通明透亮,然後裁開、接好,搞成了一根長長的皮帶。自打那以後,他就把皮帶捆在腰間,開始在這茫茫的草地上找那匹大青馬了……

看看不是他要找的馬,譚思雲失望地歎了口氣,從腰間抓出把草根,填到騾子嘴裏,轉身又向前走去。

一個個草根盤結著的草墩,在他的腳下顫動著;一道道混濁的水溝留到身後去了。傍晚時分,他爬過一列土崗,終於看到了一縷縷嫋嫋的輕煙——部隊開始宿營了。他忙把皮帶又往緊裏紮了紮,大步向前跑去。可就在這時,他進入了一段最艱險的沼澤地帶:這裏的水草特別稀,爛泥又特別深。一汪汪水潭,水麵上浮泛著一串串綠色的水泡。他正輕腳輕步地慢慢走著,忽然傳來了一聲驚叫。他扭頭看去,隻見離他約莫兩丈遠處,一個同誌陷入了爛泥,整個身子正在往下沉;水,淹過了大腿,淹上了肚子。他連忙跑過去。剛在一塊硬實的草墩上站穩,隻見那個同誌一隻手正高舉著步槍,槍筒上還綁著一團草根;看見有人來了,便拚著全力把步槍扔了過來;這時,水已經接近那鮮紅的領章了。“怎麽辦?”走過去拉是危險的,救不出人,還會同歸於盡。就在這一刹間,他眼前閃過了那濃黑的胡子,那雙親切的眼睛。他像得到了什麽啟示,隨手解下腰間的皮帶,大喊一聲:“同誌——”猛地把皮帶的一端甩了過去。皮帶,落到了那個同誌的手邊,又被緊緊抓住了。他雙腳站穩,拚著全身的氣力拉著皮帶,吃力地把這個同誌拖出了泥潭。

譚思雲把這個奄奄一息的階級兄弟抱在懷裏,一邊揚起袖管,輕輕擦著他嘴角上的爛泥,一邊喘息著、積蓄著力氣。過了一會兒,他把皮帶挽了一個扣子,輕輕套住那個同誌的臀部和肩膀,把他攬在自己的背上綁緊了,在胸前打了個死結,然後,雙手按住地皮,向著輕煙升起的方向慢慢爬去。

一步,兩步,三步……

從危險的泥潭爬出來了,篝火的火光已經看得見了,篝火邊的人聲也隱隱約約聽得見了,可是,人們的影子怎麽晃動起來?他正要說句什麽,眼前突然爆起了一陣金星,一口鮮血湧到了口邊。他昏過去了。

譚思雲醒來的時候,發現自己正躺在一簇篝火的近旁,一條皮帶還放在手邊。那個被他從泥潭裏拖出來的同誌,顯然已經緩過勁來了,正在篝火邊忙著。見他醒了,連忙端起一隻破銅瓢,腳步踉蹌地走了過來。他拿根樹枝,從銅瓢裏夾起一塊東西,吹了吹,送到了譚思雲的嘴邊。

譚思雲咬嚼著,哦,是肉,好香啊!他一連吃了幾口,問道:“這是什麽東西?”

“興許是犛牛肉吧!”那人搖搖頭,“剛才發下來的,每人分了拳頭大一坨。”

肚子裏有了東西,人就精神多了。他坐起身,把槍擦了擦,又抓起那條皮帶,慢慢地在篝火中間走著;他想找點幹淨水再把它洗一洗。

他正要繞過一大堆篝火的工夫,忽然一個麵孔一閃,原來是那個大個子老馬夫。隻見他正坐在火旁,整理著一堆草根,整著,不時撩起衣襟揩著眼睛。

“嗨,可找到你啦!”他一下子撲過去,把那條皮帶塞到了老馬夫的手裏,“給!”

“什麽?”馬夫抬起一雙紅腫的眼睛,惘然地望著他。

“給那匹大青馬……”

他的話噎住了。他看見老馬夫鄭重地拿起皮帶,仔細瞅著,瞅著,猛然捂住臉,哭出了聲:“大青馬……沒有了!”

“啊!”譚思雲驚呆了,“哪裏去啦?”

“你,你們剛才沒有吃馬肉?”老馬夫抬起了淚眼,抓起一把草根,伸到譚思雲麵前,“這,胡子不讓講……看,他餓了兩天啦,又不肯吃馬肉,要吃草……”他又哭起來了。

就在這時,一個濃重的聲音傳過來:“看你,嚇唬個娃娃幹什麽?”

譚思雲一愣,抬頭望去,又看見了那高大的身軀、寬闊的肩膀和臉膛。不過,那唇邊的胡子沒有掛著冰雪,卻掛著深情的微笑。他連忙站起來,卻被這個叫作“胡子”的人按住了:“聽他瞎扯,猴子偷走匹馬有什麽要緊!”他笑得更舒展了,“猴子,看見軍隊騎馬、藏民騎馬,它也要學呀……”

譚思雲看著那濃密的胡子,那開心的笑臉,他一時搞不清首長講得是真的還是在說笑話。隻是,他感到了話裏包含著一種對他安慰的意味。他看到了一顆偉大的心。可是,他,他怎麽能沒有馬啊!他心頭一酸,眼淚也呼地湧了出來。

“就算沒有了馬,又有什麽要緊?”胡子從馬夫手裏拿過皮帶,輕輕撫摩著,“最要緊的是人!”他的話越說越慢了,“艱苦的鬥爭,使我們的人和人的關係變得更親密,這就培養了人!這樣摔打出來的隊伍,比鋼結實,比鐵硬!”

譚思雲和老馬夫擦幹了眼淚,注意地聽著。“將來,我們會有馬的。”他把皮帶的一端伸進火裏,撥弄著火炭,“像你這小鬼也會有馬,當騎兵……”

忽然,他停住了話,對著皮帶盯視著。皮帶被火一燒,劈劈啪啪一陣響,立即冒起了一片油泡;一大滴油落進火裏,發出了撲鼻的香氣。

他舉起皮帶仔細看著,又掰了一點兒填進嘴裏嚼著。突然,他一拍大腿叫起來:“吃得嘛!”

譚思雲湊過來:“能吃?”

“這樣一燒,再放進水裏一煮,嘿!”他掄起皮帶敲了一下譚思雲的鼻尖,“要是加上佐料呀,我能燒得它讓你流口水!”

說罷,他一推軍帽,大聲地笑了。

“對,皮鞋底子、皮鬥篷、腰帶、馬韁繩……多得很嘛!”他揚起大手,扳著指頭,越說越高興了,“我們都把它們動員起來,讓它們到肚子裏麵去為革命出力,咹……”

他提起皮帶走了幾步,又轉回身來,對著譚思雲說道:“同誌——你幫助了我,幫助了革命!不要緊,我們有馬……我們會有馬的!”

他又縱聲地笑了。那爽朗的笑聲,在廣闊的草地上飛散得很遠、很遠……

這天晚上,譚思雲在篝火旁邊,睡得很香。他做了一個夢。他夢見,他手裏的那條皮帶,變得老長老長,整個方麵軍的同誌都抓著它,一眼望不到頭……忽然間,每個人手裏的一截皮帶都成了一副轡頭,都籠著一匹馬……他縱身跳上了馬背,抬頭一看,總指揮就在最前頭,那匹大青馬放開四蹄,向前奔馳。他也一揚馬鞭,緊跟在後麵馳向前去……

這是一個十七歲的紅軍戰士常做的夢。他們喜歡這樣的夢,因為它比真實的更真、也更美好。

1977年7月26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