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胖的家,並不在工廠區裏。

工廠區的西北邊沿上,有一片較為偏僻的鄉野。這兒沒有工廠區的煤煙味,還保留了它原來的郊區景色。盡北頭是一片小叢林。叢林南麵,近工廠區的邊上,從東到西,展開一條村道,村道兩旁參差不齊地排立著一些茅舍。這是一座古舊的村莊,人們稱它“柳樹井”。

柳樹井前麵,有一窪荷花池塘。池裏的荷花剛開過。目前,一棵棵挺立著的碧綠蓮蓬結得正好,隨風向四周一陣陣散發著幽香……。這一帶就象是工廠區的一座天然花園。

隻是可惜池塘和它周圍的那片地,已經是屬於某家工廠的產業了。說是要在這兒擴大廠址建廠房呢。這古老而殘敗的村莊,現在也在工廠和馬達的威脅中。

在那些參差不齊的房屋中,毗鄰工廠區的盡東頭,有兩所座北朝南並立著的土磚牆的瓦屋。瓦片零落參差,瓦楞上叢生著雜草,迎風搖曳,屋架子都有些傾斜。年代久了啊!這是新工業區旁的古董,看見了它,不由人不憶起這地方的往昔……

兩所房子的四周,用竹籬圈了起來。南麵竹籬外,兩家的老柴門的兩旁,是一排蒼鬱的老槐樹。院子裏的那道兩家劃界的竹籬上麵,滿爬著牽牛花。這兒住著兩個老鐵工的家庭。住在東邊的一家姓李,西邊的一家姓齊,就是齊胖妹家。齊李兩家,在這兒住了三代了。胖妹的父親齊舜生和隔鄰的李慶永這兩個老鐵工好得象親兄弟一樣。

胖妹原名叫齊八妹,因為長得矮矮的,圓圓胖胖的,八妹這個名字,就變成胖妹了。廠裏的姐妹有時又叫她小胖。她從十三歲上就進了興華紡織廠,在布機間已經做了五年工了。

齊舜生夫妻兩口,除了女兒小胖之外,還有兩個兒子。齊大海是胖妹的哥哥,年約二十二三歲,還沒有娶親,是對岸漢陽兵工廠的工人,不常回家來。漢陽兵工廠是中國最早的鍛煉革命工人的熔爐。齊大海不但自己在那裏受到了鍛煉,一年多來,也讓自己的革命意識影響到了他的家和李慶永家。

李慶永的大女兒已經出嫁了,還有兩個兒子。大兒子李小慶是個十九歲的青年工人,和父親、齊大伯一道在工人區鐵工廠裏作工。小兒子小永和胖妹的兄弟小海同年。兩家幾個孩子,從小在一起長大,老一輩又非常要好,他們就玩得象一家子兄弟姐妹一樣。

李小永和齊小海一道在長街上的小學裏上學。他們兩家,自祖宗三代以來,這兩個孩子是第一輩正正經經上學讀書的。這回,他們的父親咬定牙根,拚著要送這兩個孩子上學讀點書,不讓他們跟幾個大兒女一樣,小小年齡就去作童工。

這兩家人,一年多以來,比以前更加親熱了。由於齊大海的影響,兩家的父親連同小一輩的齊胖妹和李小慶,全都加入了中國工人階級的先鋒隊——中國共產黨,是本區的地下黨員。

這天,胖妹下工回來,剛要跨進柴門,就遇到李小慶從鄰院奔出來。小胖覺得他氣色有些不尋常,忙問道:“你往哪跑?剛下工,不吃飯麽?”

小李停了步,看看兩頭無人,湊到胖妹耳朵跟前說:“我們廠裏出了事,有人被捕了!”

“真的?”胖妹不免吃了一驚,連忙問:“什麽人?”

“剛參加秘密工會的!說是他散傳單不小心。究竟情況怎樣,還要了解一下。”

“你往哪跑?怎麽晚飯也不吃?”

“不說還得把情況了解清楚嗎?你爹等我的消息呢。飯麽,等下子吃,沒關係。”

“小心點,別這麽慌急慌忙。再送上一個去,可真不合算……”

“你放心,我才不會那麽容易出亂子……倒是你們姑娘們開會要小心點。”

“你怎麽知道我們要開會?”

“哎,你昨晚不跟我談過的麽?你的事,我總替你記住。可你呀……嗯……”小李象有什麽委屈,忍著沒說出來似的。他皺了皺鼻子,把一小綹垂到前額來的短發往腦上一抹說:“得了,沒工夫和你鬥嘴。”說著,提步走了,剛走一步,又回過頭來作古正經地,低低補充一句說:“你們丫頭們在一起,別大說大嚷的!知道麽?”

小胖噘著嘴橫了他一眼,心裏好笑,她想:這鬼伢,神氣活現,象老太公訓小孫子!我還不懂麽?她沒回答他,轉身跨進了自己的院子。

吃過晚飯後,小李的父親李七叔慢慢踱到齊家這邊院子裏來了,他高聲向著堂屋裏問:

“怎麽都躲在屋裏不出來啊?”矮矮瘦瘦的李七叔停在窗前的一棵樹下,他不打算進屋去。

“今兒個,晚飯搞晚啦,落在你們後頭啦!”胖妹的母親——齊大伯娘在堂屋裏回答說。

胖妹的父親齊舜生個子壯大,頂怕熱,他打著赤膊,搖著芭蕉扇,嘴裏飯還沒嚼完,一邊嚷“熱呀,熱呀!”正預備從堂屋裏跨到院來和他的老朋友談廠裏的事。

“爹,我跟你家說,”胖妹把父親叫住了,“你家跟七叔到他那邊院子裏聊去吧!”

“為什麽?”父親停步問。

“哎,你家沒聽見?我說過的,我們廠裏等會兒有些姐妹來開會。你家要在這邊院子裏一聊,保不定把左鄰右舍都惹了來,讓人家看見來些姑娘往我屋裏鑽,不是教人起疑心麽?”

“啊,怪道呢!”齊舜生用大巴掌拍著厚實的胸脯說:“下工的時候,遇到柳竹,我叫他晚上到我這裏來碰個頭,他說,‘你那裏今晚有會,不去了。’我正納悶,我家裏有什麽會呢?原來是你這個小鬼搗蛋!好嘛,我們到東院去就是。”

“咦!正經事怎麽是搗蛋呢?”小胖歪著頭對父親說。

“得啦,我們讓你還不行!”齊舜生嗬嗬笑了。

“姐姐,那我們小把戲在院子裏玩,可以麽?”小胖的兄弟齊小海睜大眼睛問。

“也不行,你們要惹好些小家夥來的!”小胖想了想說,“小海,聽話,遠處玩去。”小胖哄他說。

小海噘著嘴,氣鼓鼓地說:“隻有你們大家夥了不起……真是的!”馬上嘴裏又哼著兒歌:“小白菜喲,地裏黃喲……”就連蹦帶跳地一溜煙向門外跑去了。

文英走到小胖家門口時,殘陽已經收去了它最後的餘暉,院子裏光線朦朧起來。門前槐樹的枝葉迎風搖曳著,晚風開始有了些兒涼意。村子裏各家門口,都有人坐著乘涼、聊天,小胖院子裏反倒是靜悄悄的。

“是麽樣搞的?人都沒來麽?”文英想。隔壁李家院子裏,倒好象是有人在談什麽,可是隔著滿爬著牽牛花的竹籬,看不明白那邊有些什麽人。跨進院子,往前走了兩步,文英才看見小胖的母親齊大伯娘。這個健壯矮胖的中年婦人,正在西牆腳下雞窠旁站著,對著一隻不肯進窠的大雄雞召喚著,做著手勢,逗它進窠。窠裏已經擠滿雞了,從裏麵發出細碎而清脆的嘁嘁喳喳的歌唱聲。

“大伯娘,你家吃過晚飯啦!”文英向她招呼,“歇歇嘛,忙麽事呢?”

大伯娘還緊盯著雄雞,並沒轉過臉來,嘴裏卻回答說:

“不成,再遲一陣,後麵樹林裏的黃鼠狼就出來捉雞啦!這該死的畜生……”說著,她忽然掉過臉來朝文英一望:“唉喲,是文英來啦,稀客哩!我隻當還是彩霞小淘氣……”

“哦!彩霞來了嗎?”

“早來啦!”齊大伯娘扔開了雞,笑眯眯地往文英跟前跑來,警惕地先瞧了瞧門外,然後低聲對文英說:“來了你們好些個姑娘,都進小胖屋裏去啦,正熱鬧著哩!”馬上又提高了嗓子說:“你好久沒來啦!大姨媽人好嗎?”

“謝謝你家。她老人家人倒還健旺,隻是整天忙不過來,總沒得工夫出來轉一轉,叫我跟你家問安哩!”

齊大伯娘象看新媳婦一樣眯縫著眼睛,打量文英,瞅著文英的挽著S髻的滿頭黑油油的柔軟的頭發,笑著說:

“你這一頭頭發,真愛死人啦!烏黑發亮的。這伢,也真秀氣,忙了一天,滿頭上還紋絲不動,一根頭發也沒毛起來,象剛才梳過一樣。”她又覺得嗅到了文英的淺藍竹布上衣的、那種溫馨好聞的、上了漿的味兒,就止不住一隻手提著文英的胳膊,一隻手拍著文英的肩膀,讚歎說:“這麽些姑娘媳婦,就數我文英頂俏皮啦!看羅,愛死人咧,不管怎麽忙,總是打扮得一身靈靈醒醒的。看你這身衣裳,抹得幾平啊,是自己洗的嗎?還上了漿哩!”

“哎喲,你家講得好啊……可不自己洗,我們這號苦人。”文英被大伯娘讚得滿臉緋紅,想趕忙溜進屋去,又被她緊緊捉住胳膊,不好意思死勁抽出來。

“你看我那胖丫頭,曉得幾氣人囉!早上一忙,有時候,連辮子都來不及梳,毛著腦袋,象風球一樣就進廠啦!”

那隻還沒進窠的雄雞走到了大伯娘腳下,團團轉著,咯咯地唱著,象是有意來逗大伯娘。

“死畜生,又來找我啦,摸不進籠啦罷?”大伯娘放下了文英,對著雄雞一邊跺小腳,一邊心疼地罵著。文英這才辭了她,向堂屋走去。這時她聽到齊大伯在隔壁李家院子裏的哈哈笑聲。

文英還沒走進堂屋,就看見胖妹站在屋當央的方桌旁,低著頭,對著一個瓦盆在洗碗。

胖妹早看見文英進院來了,沒去迎她,她心裏在考慮著小李對她談的鐵工廠捕去工友的事。她想,一定要提醒姐妹們多加小心,特別是彩霞。但她不打算馬上告訴她們,怕影響大家的情緒,象王玉蓉,膽子就比較小。已經來了的幾個姐妹,她都觀察了一下她們的臉色,大概還未聽到這消息,否則一進門就會問的。她認為文英是從工房裏來,那裏消息靈通些,可能已經知道。她想,如果文英一進門不問這事就算了;要問的話,得囑咐她,教她暫時不要對姐妹們提及。

“你來遲了!聽,她們都來了,在我屋裏哩!”胖妹抬頭迎著跨進門來的文英說。從麵色上,她估計到文英並沒有聽到那個消息。但還是探問道:“有麽事麽?你一向是趕先的呀!”

“沒得麽事……燒火、燒水,擦擦身上,就遲了一步,比不得彩霞她們吃現成的。”

“媽媽又誇了你一頓吧?她簡直愛死你了!快進去,遲到了,彩霞會罵你的。”胖妹說,心裏想:“很好,她也沒聽到那消息。”

文英剛要提起步子往胖妹屋子去,忽然聽到有歌聲從胖妹屋裏傳了出來。

“唱起來啦!”胖妹認真傾聽著,把一塊預備擦碗的幹淨布握在手裏不動了。文英怕打斷了好聽的歌聲,也停了步,對著胖妹站住了。

十冬臘月梅花香,財主爐邊烤火稱心腸……

那是她們熟悉的彩霞的清脆的聲音,唱著她家鄉的山歌。

哥哥,我的郎……財主狠心叫你破衣單衫上柴山!

財主狠心……叫你河裏摸魚,不管水底涼!

哥呀,伊呀呀伊喲……

你為妹子踏破了冰川,攀上刀山,

哥喲,伊呀呀伊喲……

妹為哥哥哭腫了眼來哭斷了腸……

歌聲是那樣淒涼悲惻,使得文英和胖妹兩人也不住輕輕搖頭歎息起來。

苦命的哥哥喲,伊呀呀伊喲……

你我今生要是沒緣分……

同到閻羅殿上鬧一場!

最後幾句,從低沉淒惻轉成了高亢、憤怒,教人想起彩霞平日瞪著大眼睛,鼓起腮幫生氣的樣子。

歌聲停了,屋子裏有好一陣沒半點聲息,好象那屋裏除了唱歌的人之外,就沒有別人似的。

“唱得真好,難怪叫百靈鳥哩!”是金秀的讚歎打破了沉寂。

“就是太悲哀,我都要哭了。”不知是誰說。

接著是姑娘們的一連串的歎息聲,以後就嚷嚷起來了:

“百靈鳥,再唱一個!”

“盡唱!是來開會的,還是來唱歌的呢?”彩霞說。

在嚷嚷聲中,文英跨進門來。

胖妹的房子在她母親房間的後麵,在廚房隔壁。窗前的小條桌上,已經點起了一盞小煤油燈。窗子向著北麵,正對著現在成了一片漆黑的小叢樹林,有時雖也有一陣涼風飄進來,屋子裏還是悶熱。擠在滿屋子裏的姑娘,個個都不停手地揮扇子。

一看見文英,彩霞就嚷嚷:“來遲了,受罰受罰!”

“我來得並不遲,”文英帶著微笑申辯,“我跟胖妹在堂屋裏聽到一隻百靈鳥嘁嘁喳喳唱哩。”

“真是,百靈鳥在想她的情郎哥,唱得好傷心啊!”王玉蓉說。

“你這個沒良心的,”彩霞瞪了對方一眼說,“是你逼著唱的,等人唱完了,又說這些奚落人的話!”

“這可真是沒良心,連我也不想饒你!”一個叫金梅的女工,伸長手用扇子在王玉蓉頭上拍了一下,笑著說:“這叫做過河拆橋羅。文英姐,沒得位子啦,到我們這邊來擠擠吧。”

文英走到金梅、金秀姐妹兩個跟前,她們原在桌旁一張條凳上並坐著。妹妹金秀趕忙站起來讓文英坐。文英不肯坐。姐妹兩個死命把她按下來了。

姑娘們變成三個兩個一小組在隨意談笑……

瘦小的金秀是落紗女工,才十五歲。在座的,大約數她最年輕。她的同裏一位女教師曾教過她讀書認字。她讀過些鼓兒書、彈詞,因此常常向小姐妹說孟薑女、祝英台、王昭君等人的故事,講得娓娓動聽,姑娘們就送了她個外號,叫“女才子”。

“女才子”和“百靈鳥”在興華廠女工中都是有名的。

她的姐姐金梅,二十歲出頭了,今年春天已經結了婚。她可不象妹妹那麽羸弱,是一位健壯的、麵部和身材都很豐滿的少婦。她的丈夫是麵粉廠工人陸容生。陸容生是這個區裏較早的一批年輕的地下黨員之一。金梅受了丈夫的影響,婚後革命積極性日益高漲。

這兒年齡最大的是約近三十歲的少婦王玉蓉,她已經都有兩個孩子了,丈夫孫玉楷是麵粉廠工人,共產黨員。她受了丈夫的影響,參加了廠裏的地下工會。

最後一個走進門來的是瘦個兒的鄭芬。她離胖妹家最遠,所以來得遲些。

胖妹跟在鄭芬後邊走了進來,一手提了一壺涼茶,一手端著一摞飯碗,放在窗前的小桌上。有幾個姑娘忙過來取碗倒茶喝。

鄭芬對胖妹說:“銀弟問你幾時跟她們布置個會,教別忘了她們……”

“她知道我們開會麽?”小胖細聲問。

“唉呀,不說莫告訴她麽?”彩霞責備鄭芬說。

“別嚷,姑娘,不是開戲!”小胖笑著在彩霞的手膀子上拍了一下。

鄭芬放低聲音說:“她看見文英姐到我們車間來過,放工時,就問我‘文英姐來幹什麽?’我忍不住都說了。她急得直跳,說:‘幾時脫離那個牢房,能跟你們一樣晚上出來開會就美死了!’”

“聽啦,還有人羨慕我們咧,莫教人哭不是笑不是!”文英歎了一口氣說,“天囉,這叫什麽世界!”

一向在廠裏和銀弟玩得好的金秀說:“你們不知道,她們宿舍越來越不象話,說是八點關門,聽說,這些天,等她們一放工回宿舍來就關上大門了。說是外邊風聲緊,要管得嚴點。實在呢,管事婆娘自己要串門子去,就早早把大門關上,她自己好放心出去扭去。”

姑娘們歎息著,搖著扇子。

金秀又接下去說:“有一天,她問我:‘你嗅到我身上的酸味麽?’哎呀,我真嗅到她身上那股酸味兒呢!她告訴我,她們那裏洗澡也興搶,落在後頭的,就沒水了,連冷水也沒一滴,任你天多熱,也沒法洗澡。現在這熱天,她們的飯菜,經常餿得發酸。你不吃,肚子餓。吃麽,唉,吃得肚子裏直打咕嚕。還不便宜,六塊錢一個月的夥食。那天,我看見陳香玉皺起一張哭巴臉,按著肚皮盡上茅房。銀弟告訴我,她是吃了餿得發臭的飯菜鬧肚子哩!”

胖妹聽得氣紅了臉,說:

“姊妹們,我們莫忘記這筆賬,馬上環境公開了,要爭取改善那幾個鬼宿舍的生活條件。”

“一輩子也忘不了!”彩霞在桌子上捶了一拳說,“豈隻這點事麽?我們車間那個秦小妹,挨李夜叉的打,真夠可憐的。她那麽機靈,生活作的比她媽還強,隻許拿童工的工錢,少了一半!”

“是哪個秦小妹?怎麽回事啊?”王玉蓉問。

“是這樣的,”金梅告訴她說,“細紗間的秦月娥得了肺病,就是吃廠裏棉花絮吃的囉,實在幹不下去了,就求張大嬸的情,換她的女兒秦小妹來幹。秦小妹才十三歲。李夜叉看張大嬸得了秦月娥的好些東西,自己沒有撈著,先就說秦小妹太小,不行。可又沒張大嬸權勢大;小妹來了,就盡找小妹的麻煩,動手就打她……”

“不許打童工,有機會就要提這個條件,我從前也挨夠打的!”金秀的聲音很激動,眼淚也掉出來了……

“唉,我們的苦,十天也說不完。我們工房裏,就是一本大賬!”文英歎息說。

“把賬都記下,現在該歸題,開會啦!”金梅說。

“說正經的,你打算怎麽跟銀弟她們布置一個小會?”鄭芬問小胖。

小胖搓著手,想了想說:“隻能等她們做晚班,把白天睡覺的時候偷出來。可是,……”小胖遲疑了一下說,“她們那裏的班次亂著呢,將來還得想法子調調班才行。”

“調班?說得那麽容易……真難死了!我們的時間都由資本家安排!”鄭芬說。

“得了,莫泄氣。這不是在組織,在鬥爭麽?”小胖摸著鄭芬的氣鼓鼓的腮幫子說。

“胖妹,得打開台鑼啦,搞晚了回不去!劉平先生來麽?”文英問。

“哎呀,困死了,我都要睡覺啦!”金秀打了一個嗬欠,合上要粘到一起來的眼皮,把頭靠在文英的肩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