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一

柳竹過得江來,一直往豐壽裏市委會奔去。他到了樓上組織部,向關正明同誌交代完任務後,就聽到了幾個令人震驚的消息:蔣介石勾結帝國主義,於四月十二日,在上海公開屠殺革命人民,叛變了革命。廣東、廣西的國民黨,也配合蔣介石的反動屠殺,正大規模逮捕共產黨員和革命群眾。現在國民黨左派——武漢國民黨中央和新國民政府,已經決定聲討蔣介石,開除蔣介石的黨籍,解除他的一切職務。

“……在我們黨的領導下,上海工人經過三次武裝暴動,推翻了舊軍閥孫傳芳,建立了革命政權,把蔣介石的大軍迎進上海。沒想到蔣介石進了上海,卻是首先屠殺共產黨員和工人群眾……。北京方麵,被軍閥張作霖捕去的李大釗等幾十個同誌,怕也凶多吉少。據說張作霖新從德國買了一架絞首架,正是對付共產黨人和革命群眾的。……”關正明同誌麵色嚴肅地向柳竹介紹當前的形勢。

“局麵變得這樣快,我們上邊打算怎麽搞?”柳竹急忙問道。

“看起來,京漢路是可以打通的!”關正明說,“馬上要拿下鄭州,開封……那就好到北京跟張作霖算總賬了……”

“上海呢?更嚴重的問題是上海呀!”柳竹追問。

“別急……上邊在研究哩!……你的眼皮為什麽有點腫?”關正明細瞅著柳竹的麵孔說,“睡眠不足吧?趕快回去睡足覺……鬥爭緊張得很啊!”

於是關正明略略給柳竹談了一下武漢方麵的迫切任務。他說目前應該首先抓緊工人工作,開展群眾鬥爭,打退一切反革命進攻,包括奸商和資本家對工人的威脅,那才能鞏固武漢革命中心。

“好,我現在隻能給你談這個初步原則,過一兩天我到你們那裏去跟你們一道詳細布置……”關正明把柳竹送到樓梯上時,又囑咐說:“裏邊的鬥爭,也緊張咧,從中央到我們這裏……老柳,你那裏,工人區,是個中心點……你的任務不輕啊!回去先休息一下,要認真作出計劃來哩!”

“好啊,緊張點幹,比打悶葫蘆強!”沿樓梯往下去的柳竹回過頭來,對還站在樓梯口的關正明微笑著說,“你早點來,我還想跟你談談鄉下的事,那真是‘好得很’哩!”

走到大門口,柳竹被一個人抓住了胳膊。那人歡天喜地地嚷著說:“好極了,遇到了你,我不愁了!”聽口音,這人雖然說的普通話,卻帶著上海話的調子。柳竹一下子楞住了……好半天才認出這是上海大學的同學郭壽衡,旁邊還有一位女同誌,看來是一道來的。柳竹知道郭壽衡是上海工人運動中的優秀青年幹部,在今年上海工人第二次暴動中受了傷的。

“唉喲,你怎麽跑到這兒來啦!是早來的麽,還是‘四一二事變’以後來的?”

“早來?早先哪有工夫來!我們在上海幹得比你們這兒還起勁!”“聽說,你受傷了啦!”

“受傷?哦!是的,那是第二次暴動的時候……傷不重,我都忘記了……這回可險啦!寶山路的大屠殺沒殺死我,又給抓了去,裝滿一大卡車人,我是從車上偷著跳下來的。奔了幾個地方都找不到我們的人了,隻好上船到武漢來找組織……對不住,我現在沒有多的工夫跟你閑談,你得趕快幫我接好組織關係。我是昨天到漢口的,已經流落了一天……”

“不要緊,會招待你的。聽說這幾天從上海、九江逃來的同誌不少,有個地方招待你們。”

“我給你介紹一下,這位是張靜芬同誌。她的情況和我差不多,我們是在船上遇到的。……”

於是,柳竹重新跑上樓去,把他所知道的郭壽衡的情況告訴了正明同誌。關正明正關心上海的消息,答應馬上下來接見郭壽衡。

柳竹又從郭壽衡口裏得知了在“四一二”事件中幾個朋友被捕和犧牲的消息,心裏很不好受。……由於惦著自己區裏的工作,隻好和郭壽衡匆忙告別,趕回家去。

在回家的路上,他遇見幾起青年人在貼新寫的標語:

“立即聲討屠殺上海工人的反革命頭子蔣介石!”

“打倒新軍閥蔣介石!打倒舊軍閥張作霖!”

“打倒屠殺革命群眾的蔣介石!”

有個過路的人在旁邊問:“同誌,怎麽蔣介石也成了反動派麽?”

一個正在牆上刷漿子貼標語的青年人氣憤憤地回答說:“當然是反動派羅!他背叛革命啦!在上海勾結帝國主義,屠殺工農群眾,我們要打倒他!”

“報上還沒這項消息吧?”

“明天就要登出來的。你等著看吧!”

“離開這個城市才一個禮拜,起了多大的變化啊!”柳竹邊走邊想。

回到區委會來,正值吃午飯的時候,劉平沒回來,隻洪劍、老廖夫婦和柳竹一同吃飯。他們略向柳竹問了問鄉下的情形,就急於對柳竹談各工廠的近況。柳竹離武漢才一周,變化卻不小:武漢政府發行的紙幣“國庫券”,本來就不穩,這幾天,受上海“四一二”的影響,猛然貶值,物價更為飛速上漲;一周內,煤米油鹽,布匹百貨,通通漲了價。工人們的生活又臨近北伐前的艱難境地了。一般工人,要求增加工資的情緒是普遍的。蔣介石在上海屠殺人民的消息,工人們中還未普遍傳開,但是幾個知道消息的人,都摩拳擦掌想要幹起來。資本家方麵,本來就有“工農運動過火”的叫嚷,現在知道了蔣介石的反動屠殺,他們對武漢革命政權的看法很搖擺。有些廠方,如興華廠、麵粉廠、火柴廠都和奸商們唱一個調子,說“銀根緊”,工廠要關門,想用停工歇業來威脅工人,渙散工人的組織,動搖武漢革命政權。情況是嚴重的。

柳竹聽著,一邊想起陳大爹講反動地主黃仆心的話來:“不是我死他活,就是他死我活。”於是他更體會到剛才關正明同誌給他指示的重要性,知道一場尖銳的鬥爭要開始了。

“你休息兩天,我們來安排安排罷!”洪劍離開飯桌子的時候對柳竹說。“你今晚要沒有事,就到我屋子裏來商量商量!”柳竹說。

飯後,柳竹到本周作晚班的好幾個工人同誌家裏去談了一下午,得到的情況和吃飯時洪劍、老廖談的情形差不多。當晚,柳竹在自己的小屋子裏和洪劍兩個決定商量個開展工人鬥爭的初步計劃,以便關正明同誌來時好召集全體區委會進行討論,安排鬥爭的步驟。他兩個同樣認識到目前要加強工人組織,提高工人戰鬥力,配合革命軍隊共同保護和鞏固武漢革命中心這個任務的重要性。連係到具體工作上,本區目前第一項重要工作,就是決不能讓工廠關門。如果讓資本家關了廠門,那不隻是工人生活成問題,更重要的是渙散了工人的組織和戰鬥力,那就要使武漢革命中心動搖,革命就會遭到難以言說的損失。

他們認為,為反對資本家停工歇業,各廠必須作充分的準備。在柳竹沒回來時,洪劍已經作過一些考慮,他現在向柳竹重提到武漢店員工會的一些經驗:去年年底武漢一些商店,不願接收店員工會改善店員生活的條件,想借口財政拮據,用關店的辦法威脅店員們。可是店員工會作了很好的調查工作。幾乎各商店每個店員,特別是學徒們都動員起來,調查清楚他們的老板的財政情況,無論流動資金和存貨,他們都查得一清二楚。經濟並不困難而想關店的,工會認為是有意破壞市麵秩序。這樣一來,店老板的陰謀沒有得逞。

區委本來早向各廠黨組織和工會介紹過店員工會的經驗,號召各廠組織人力作這樣的調查研究。但過去沒有抓緊,現在他兩個認定馬上得急起直追,抓緊這項工作。“知己知彼,才能百戰百勝啊!”柳竹說。當然,工人們要作關於工廠的財政調查,是比商店要困難得多,不過他們估計:各廠工人熱情都高,如果密切結合糾察隊一道進行,一定能克服困難。但首先需要區委下定決心,帶動各廠同誌搞這項工作。

最後,他們決定先以三個廠作重點來搞:興華紡織廠、鐵工廠和麵粉廠。此外還把這幾個廠的人力作了一下調配,重要的宣傳組織活動,也作了些安排。

計劃擬完,已經深夜了!洪劍搓著兩手笑嘻嘻地對柳竹說:“跟你在一起幹事真帶勁,馬上說,馬上幹,真不含糊。我擔心你這一個禮拜累的夠受,回來總得有幾天喘喘氣,摸摸底,才搞得出計劃來的。”

“哎呀,要不是你老弟胸有成竹的話,我才半天工夫,哪能摸得準情況。”

“我的情況放在腦子裏好幾天了,你不回來,它們還隻能是情況。你看你今天一天,真象一匹喂足了料的驃馬,幹脆是揚起蹄子飛跑。早上還在徐家棚車站,上午在市委匯報,吃午飯的時候才聽到我們談區裏事,下午跑了一下午工廠,晚上就搞出這一套來了……劉平還沒見著你呢,明天,你們一見麵,你就有這一套拿給她看,她會又歡喜又奇怪死了的!”

“算啦罷,我兩個不必彼此抬轎子了!”柳竹笑起來。後來,象忽有所悟地思索了一會,又說:“不過,在下鄉之前,讀了毛澤東同誌那篇文章,的確起了作用。在那頭幾天,聽了些亂七八糟的胡說八道,什麽‘過頭’‘過火’喲,把我心裏擾得真苦惱。可是讀了他的文章以後,苦惱都殺退了。在這個大時代,的確是:‘革命的同誌,都將在他們麵前受他們的檢驗而決定棄取。’是的,我就決定選擇了他說的那頭一條路:站在群眾前頭去領導群眾。這樣一決定,就覺得渾身有勁了。再呢,農村的大好形勢也給我增添了力量。……你呢,老弟,不也是一樣麽?”

“對,我也是這麽覺得。那幾天各廠同誌議論紛紛,要是沒有讀毛澤東同誌那篇文章,我會很急躁的,可是這次,我比較冷靜,心裏算了算,隻等你回來安排。我現在想起在監獄的時候,你勸我讀書時對我講過的一句話:‘馬克思列寧主義的理論,是無產階級革命的羅盤針。’這回我算領會了。”

工房的院子裏,春天的陽光跳躍著。文英挾著自己的包袱,一跨進院來,就有一群正在遊戲著的孩子,蜂擁了上來,嚷叫:“文姑姑回來了!”“文姨姨回來啦!”文英被圍繞得邁不開步,她也感到了和孩子們久別重逢的歡喜,笑應著孩子們的叫喚,拍拍這個,摸摸那個……好些做媽媽的,哄了半天才把孩子們哄開,給文英解了圍。……姨媽進廠去了,家裏沒人,文英本打算趁此靜靜地休息半天,沒想到卻不斷有這個嫂嫂,那個奶奶來問文英媽媽的健康和鄉下的情況……文英把媽媽給她包來的家鄉風味的幹紅苕片和幹菱米招待客人……陳大嬸知道文英很累,不叫她燒飯,把她拖到自己家裏去吃。

晚飯時,文英和下了工回來的姨母邊吃邊講,講個沒完。飯後,姨媽讓文英休息,文英卻提腳就往夜校讀書班跑。一跨進東升巷工會的大門時,頭一個就是魏老漢用他那慣有的笑容,大聲地歡迎她。走進教室,又是一群姑娘們快活地向她擁來。彩霞一把把她擁抱起來……滿屋子又是叫嚷,又是拍掌,又是歡笑……。“媽媽好了麽?”“鄉下怎麽樣?”“你怎麽曬紅了!”等等問題,不斷向她拋來。她簡直應付不暇……彩霞細聲告訴她,說她已經跟父母和好了,說她感謝文英給她出的好主意。原來,文英動身去鄉下時,彩霞和洪劍兩個還沒回家去看老頭兒呢。一會兒,改變了往常的愁容,滿麵春風的黃菊芬也走來告訴文英,說她在前天跟王裁縫正式宣布結婚了,說是結婚那晚,大姨媽和小胖還去她家吃了糖。

“我曉得了!一回來就聽姨媽說過了!恭喜你們啊!”文英說,“你留給我的糖,剛才姨媽都給我吃了!我還沒給你送禮呢!”

“唉呀,我們一輩子都不會忘記你……他還說,改天要專門看你去……謝謝你呢!”

文英沒看見小胖,問彩霞是怎麽回事。彩霞低聲告訴文英說:“工作緊得很,她今天隻好缺課了!”

陳碧雲老師一走進教室,看見文英也不禁歡叫起來:“啊呀,楊文英同誌,回來啦,叫人好想啊!”

上完兩堂課,大家又圍上文英問鄉下的這樣那樣。連住在城裏的陳碧雲也不忙回去,跟姑娘們一起圍坐著聽文英講鄉下的事。姑娘們的問題是層出不窮的。現在的女工誰不關心農村的變革啊!何況她們好些人都是從農村來的呢!文英談到戴高帽子遊鄉的劣紳自己打嘴的笑話,還有那個乞求進農會來的富農等等故事時,姑娘們的歡樂而清脆的笑聲,震動得課堂的門窗都發響,直傳到了行人已經稀少的、漆黑的小巷中……

夜深了,昏暗欲滅的路燈,照著寂靜的街頭。文英和姑娘們分手告了別,獨自朝工房走去時,模糊地意識到今天感受到一種說不出的快活,一種回到了自己隊伍裏來的歡喜……

回到家來,姨媽還沒睡。桌上的小油燈,照著甘老九和姨媽兩個在談話。文英也坐下來聽。市麵上情況不大好:物價比前陣更為猛漲。商人和工廠資本家在搞鬼。他們配合帝國主義和蔣介石,想從經濟上扼殺武漢政府,好些商店和工廠叫嚷著要關門……。銀元成了寶貝,有錢人抓到手裏不肯拿出來。一元國庫券和一元現光洋的價格差別越來越大了。政府手裏沒有抓住現銀。工人經過鬥爭,好容易增加上的這點工資,遠遠趕不上物價飛漲率……工人要求繼續增加工資……文英越聽越覺得緊張起來,心想:怪得剛才胖妹沒上課呢,又該忙了。

“文英,知道麽?蔣介石狗養的,在上海殺開老百姓了哩!”姨媽說。

“哎喲,什麽?”文英聽楞了,連忙問道,“殺老百姓?不是上海工人暴動勝利了麽?不是組織了革命政府麽?”

“唉,那是說古董啦!”甘老九歎道。

“上海工人怎麽能夠由他亂殺呢?”文英問。

“詳細情況不清楚,隻聽說蔣介石狗雜種,一進上海,就騙咱工人糾察隊繳了槍。槍一繳,就殺咱們弟兄啦……比吳佩孚還凶狠哩……他媽拉個狗娘養的老雜種……”老九說時,氣得咬緊牙根,捏著一個拳頭在桌上捶了一拳……

“這消息很準確麽?”文英疑惑著問。

“咱紡織工會去上海的代表親眼看見的,那還能假?他們隻剩得一身袴褂逃了回來。上海的紡織工會辦事處都給打毀了……虧得在馬路上遇見了朋友,才湊足買船票的錢……差點都回不來了……”

姨媽歎了口氣,說:“我這個人,沒有文化,腦筋簡單。我隻說是……我們這裏趕走了老軍閥,打退了帝國主義,又聽到上海工人,武裝暴動成功……唉喲,我說是,這下子算一天天好起來了,料想不到還有這麽些波折……”

文英連連點著頭,覺得自己也跟姨媽一樣,看見工人抬了頭,又在鄉下看見農民翻了身,就把革命中的困難忘記了,以為從此,革命一路順風了……“我也是的……腦筋簡單,把事情看得太容易了!”文英說。

“沒那麽容易的事,鬥爭才開始咧!”老九說,“柳竹同誌下鄉前,給了我一個小冊子,叫做《湖南農民運動考察報告》。是毛澤東同誌寫的。那上麵說得真好!啊,真好!他說:革命不是繡花,是暴動,是一個階級推翻一個階級的暴烈的行動。大姨媽,你聽,一個階級推翻一個階級的暴烈的行動啊!這是一場翻天覆地的鬥爭啦,哪裏能夠隻刮順風,沒有逆風的?……但是,不管反動派怎麽反動,中國的勞動人民,占了百分之九十以上,又有共產黨做領導……我是不相信革命不勝利的!”

直談到很晚,甘老九才告辭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