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

國民黨左、右兩派為定都問題,在一九二六年底發生了爭論。左派和共產黨一同,主張定都在工農革命力量強大的武漢。而越來越顯露地反對工農運動的右派頭子蔣介石,則要建都南昌。實際他是急著想趕到上海去,便於跟帝國主義和買辦們打交道,便於他背叛革命,實行個人獨裁。工農群眾的偉大力量終於使左派取得了勝利。革命政府的首都,確定在武漢,並在一九二七年一月一日開始行使職權。

一九二七年元旦,新遷來漢口的國民政府,下令三鎮上各機關、學校、工廠企業一律放假三天,萬民同歡,慶祝革命勝利和新都的奠定。三鎮上的工農勞動群眾,從來沒有象這樣欣欣然有喜色地迎接過新歲。

漢口的繁華馬路,武昌的黃鶴樓、首義公園,漢陽的歸元寺、晴川閣,兩天來,從早到晚,遊人如織,到處是一片歡騰。廣闊的長江上,過江的輪渡,象織布的梭子一樣穿來穿去,每船都有人滿之患。有人等不及上輪渡,就叫小劃子過江。

江麵上,破浪橫渡的劃子上的青年男女的歡笑聲、歌唱聲,輪渡的馬達聲,此起彼落,快活地應和著……長江也翻著浪花,跟著人們歡笑了。人們忘記了這是在寒冬的日子,仿佛正是遊春的季節。

國民革命政府,決定一月三日在漢口舉行慶祝北伐勝利和國民政府遷都武漢的群眾大會。事先各機關、工廠、學校都忙個不亦樂乎,大家準備旗幟、標語,練歌和搞遊藝節目等等。

工人區裏,由王艾、甘明興起修築的革命廣場,早已完工了。一日、二日下午,就有全區各勞動童子團和青年工人來演出遊藝節目。兩天來,廣場裏外,象趕廟會一樣熱鬧。工人區的工人們,盡管都去遊過黃鶴樓、歸元寺,也還是止不住一家家扶老攜幼,要到自己區的這個新鮮地方來走一趟。因而,場子裏的觀眾,總是擠得滿滿的。那些賣泥人木馬、小吹哨、撥浪鼓、氫氣球、小炮仗的小販們,在人群中竄來竄去,把自己手裏要出賣的東西的名稱,編成一長串,象唱歌一樣唱著,叫喚著,**得孩子們去糾纏著媽媽要幾個銅板來買一兩樣玩意兒……

二日下午,大姨媽、文英、彩霞姐妹和她們的母親劉大媽結成一夥,也來到了革命廣場。許多人給大姨媽讓路子,她們很快就進到場子正中央。戲台上正在演出一場雙簧。台正中,一張長板凳上,坐了兩個穿著軍裝,臉孔塗得亂七八糟,難看得很的軍人。他們的軍帽上都插了個長長的紙標,一個上麵寫著“吳佩孚”三個字,另一個上麵寫著“張作霖”三個字。吳佩孚後麵站了個洋人,身上貼了張條子,上麵寫著“英美帝國主義”幾個字。張作霖後麵則站了個日本帝國主義者。吳佩孚和張作霖兩個,在台上一直沒開腔,隻聽從站在他們後麵的帝國主義的命令,做盡了各種醜態。帝國主義說要爭權奪利搶地盤,他兩個就仇人似的你瞪我一眼,我橫你一眼,瞎忙著往空中一把把抓著什麽東西往荷包裏塞,一會又糾纏著打起來。帝國主義叫他們聯合起來對抗革命民眾,他兩個先就擁抱起來,怪模怪樣地親嘴,然後向台前橫衝直撞,用手朝空中砍著,作出屠殺人民的樣子。一會兒兩個帝國主義吵起嘴來,吳佩孚和張作霖兩個就扭著屁股你碰我一下,我撞你一下,把帽子都打歪了,弄得滿場子人不斷地發笑。

“哎呀呀,大姨媽,我這回算明白了,軍閥就是聽帝國主義的話,禍害我們老百姓羅!”劉大媽忽有所悟地笑著對大姨媽說,“難怪大家喊起口號來,總是一喊打倒軍閥,連忙就跟上個打倒帝國主義囉!”

擠在劉大媽旁邊的一些觀眾聽她這麽說,止不住更好笑起來。

“阿彌陀佛,我的好媽媽,這場玩意兒,算把你老人家教聰明了!”彩霞拍手嗬嗬笑著說。

黃昏時分,天氣變了,北風一陣陣緊起來。大姨媽這幾天本有點傷風咳嗽,文英生怕姨媽吃不消,直催大家回去。歸途中,已經下雪子兒了。一路上,隻聽得人們在埋怨老天爺,說明天的慶祝大會,一下雪就不好玩了。

晚飯擺上桌時,大姨媽端起碗來,說是一顆也吃不下。文英在姨媽額頭上一摸,發急道:“糟糕,你家發燒啦!”

“別嚷,有幾大點子事!我明兒還遊行呢!”大姨媽慢悠悠地說。

“遊什麽行?小胖交代過,說不叫你家去的。明兒路遠得很!你家發燒,更去不得了!快睡去。”

文英服侍姨媽上了床,又在棉被上壓上衣服,想讓姨媽捂出點汗來。然後就到小街上買了點蔥、薑、豆豉和白糖回來,把蔥薑搗碎,加上豆豉和白糖,熬成一碗濃湯,端給姨媽喝了。任何人來,她都擋了駕,說姨媽身體不舒服,要讓她好好安歇一夜。

隔壁陳大嬸家,孩子有點小毛病,老在嚎哭。左鄰薑成家,夫妻倆在細聲爭嘴。文英怕姨媽一時睡不好,還有什麽事,就不忙上床睡覺,摸出近來開始學習的識字課本,獨自坐到燈下寫那幾個新認識的字:“工人”“農民”“工會”“共產黨”等等。

好晚了,外麵還繼續下著雪子兒。屋頂被雪子打得發出輕微的、嗒嗒的響聲。北風呼嘯著,窗紙有點震動。工房裏許多人家傳來了鼾聲……文英覺得越坐越冷,準備也上床睡去。她脫了棉襖,剛準備吹燈上床,忽聽得有人敲門,她本想擋駕了事,但聽到門外人的動作和鼻息,好象是柳竹。柳竹是姨媽的親人,姨媽病了,正好讓他出點主意,忙問:“是哪個?”回答的,正是柳竹,就趕忙穿起衣服來開門。

柳竹是從甘老九家碰過頭出來,路過這兒進來的。因為工人們明天大多數都要去參加慶祝會,留下的糾察隊也不多,區委就指示各支部要派人留守後方護廠。柳竹正是向甘老九檢查這項工作的布置情況來的。

門一開,一股冷風跟著跨進門來的人竄進來了。

“外邊冷得很吧?”文英一邊扣著衣鈕,一邊問,感到了由來人帶進來的冷氣。

柳竹把雨傘收了,放在門後,轉過身來笑著說:“你這屋裏也不暖和喲。哎呀,一個人在念書麽?真用功!”柳竹看見桌子上的識字課本,著實驚歎這個青年女工的刻苦精神,直點頭讚許。

“沒有。”文英羞紅了臉,趕忙把課本卷到手裏,往裏屋自己**一扔,轉過話題說:“你來得正好。姨媽病了!”

“病了!什麽病?”柳竹驚問。

姨媽剛合上眼皮,聽到外甥說話,醒了,趕忙高聲回答道:“沒有事,一點小傷風,文英這丫頭,大驚小怪做麽事!”

“發燒哩!還說明天要遊行去!”文英告訴柳竹說,“你來得正好,看遊不遊得嘛!”

柳竹跨進裏屋,走到舅娘床邊,伸手摸了摸舅娘的額頭和兩手,沉吟半晌說:“好象燒得很高啊!”

“不要緊,著了點涼,剛才文英給我熬過薑湯喝了,明早就好了!”

“明早好了,還要遊行去,是不是?”柳竹笑著逗舅娘說,“這股子精神倒不錯,可是……太蠻氣咧!”

柳竹走到外屋來,細聲對文英說:“頭上手上都滾燙的,燒得很高咧,恐怕你那碗薑湯不頂事。我去買幾片阿斯匹林來,辛苦你多等一會兒。”

“不要買什麽啦,深更半夜,天寒地凍的!”姨媽聽到了外屋的談話,大聲反對說。兩個青年沒有理會她的反對,繼續商量著。

“哪裏有賣呢?”文英焦心地問。

“長街就有。沒關係,我飛去飛來,很快!”

“並不近啊!”文英覺得很為難:為姨媽治病,希望他去買。可是這麽寒天黑夜,又知道他一定已忙累了一天,讓他去買,心裏又很不過意,猶豫著說:“你看,我再熬點薑湯好不好?”

“喝那麽多辣水不中用!”柳竹笑了笑,拿起雨傘,開開房門,回過頭又說:“我走路飛快,一會兒就來,辛苦你多等一下!”說完帶上門走了。

“從容點走,路上泥爛,小心滑倒咧!”文英追到門口,對著寂靜而黑暗的門外囑咐說。

好半天,睡在**的大姨媽歎了口氣,含糊不清地自言自語說:“這伢……嗯,你說羅,真教人心疼咧!黑漆半夜……淋雨淋雪……還說辛苦了別人……唉!”

文英在外屋,對燈站著發楞,心裏正跟姨母一樣,被柳竹的赤誠激動著,沒有說一句話……一會兒,想起要是買了藥片回來,還得要開水咽下去的,都沒有熱開水了啊,於是,去撥開爐灰……

冬天一來,文英每在飯後,總是把燒成紅炭的柴根根埋在爐灰裏,使它不容易熄滅。要在陰雨天,晚上還伴個炭球在旁邊,一來讓屋子暖和點,二來好烘烘從廠裏回來淋濕了的衣裳和鞋襪。這時,她把爐灰撥開,柴燼完全沒有了,幸虧紅炭球還有秤砣大。她把開過的水壺伴在炭球旁,自己也站在旁邊烘烘手。那兒隻有些微的暖氣,於是,她又走到姨媽床邊坐著,把手放到姨媽被窩裏捂捂。

姨媽睡得很不安,鼻息沉重,有些喘促,一時咳嗽,一時咕咕嚕嚕地說夢話,一時又驚醒了,問柳竹轉回來沒有。一會,她又自言自語說:“哎喲……把他搞病了可不得了……”

等柳竹買了阿斯匹林回來時,文英看見他臉凍得通紅,收起來的雨傘上,水淋淋的,黑布棉襖的兩隻袖都濕了半截。她料到他的腳下腿上會更濕些,應該生點火給他烘烘衣服,暖暖身子,但是,她知道他一定不會肯,就隻問:“怎麽,下雨了麽?我聽屋頂上,雪子停了呀!”

“飛雪花了!”柳竹說著放下傘,又問,“有開水麽?”

文英摸了摸爐灶上的水壺說:“溫溫熱,是開過的!”

柳竹掏出手絹來,擦了擦手上的水,從身上摸出了藥片,叫文英倒開水來。文英一手端起小油燈,一手端杯開水,跟著柳竹進了裏屋。柳竹借燈光看見舅娘喘息著,滿臉燒得通紅,要坐起來似乎很費力,就接過文英手裏的杯子,叫她把小油燈放在床旁的那隻堆了些東西的箱子上。文英這才騰出兩手,扶姨媽坐起來。柳竹先試了一口杯子裏的水,皺起眉頭說:“隻有毛毛熱啊!”

文英苦笑了一下,沒有做聲。柳竹知道不可能有再熱的水了,就喂舅娘喝了水,吃了藥片,又摸了摸舅娘的額上,說:“好象更熱些了,幸虧還是去買了阿斯匹林來。”

兩人把大姨媽放好睡下,重到外屋來時,柳竹把藥交給文英,細聲交代她明天讓姨媽繼續吃,又說,自己明天怕沒工夫來,如果舅娘好了就罷了,不好時,叫文英自己或托人帶個信到區委會去告訴他。說完他就走了。

外邊的風好象更緊了,從門窗和屋簷縫裏透進來,襲襲刺人,小油燈都搖晃得厲害。

文英見姨媽睡熟了,自己收拾上床時,聽到遠遠哪家的自鳴鍾正敲兩點。她想,姨媽的這個好外甥,這時正頂著風雪,不知在哪條黑巷子裏走著,還沒有摸到家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