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

吃過晚飯,文英在自己家裏等胖妹來邀她。她這時的心情,象小學生即將參加入學考試一樣,心裏又是歡喜,又是不安,坐不是,站不是。頭兩天,胖妹通知她:她和彩霞兩個被批準入黨了,將在十一月七日,俄國十月革命九周年紀念日晚上,在區委會舉行入黨儀式,作為區委會的紀念活動。

當初,文英和彩霞兩個想要求入黨,但又羞於啟齒。後來到底大膽向胖妹提出來了,沒想到真能批準,她們自然歡喜萬分。可是現在文英又很不安起來,覺得自己差得太遠。她想:將來任怎麽使勁也趕不上人家,起不了先鋒作用,怎麽對得起黨啊!

“走罷,走罷!”胖妹跨進門就笑嚷說,“今兒好喜事呀!”

“胖妹,老實講,我越想越覺得自己不配呀!”文英的聲音有些發顫。

胖妹安慰她說:“不要著急,慢慢學喲,誰生來就配?還不是邊幹邊學,慢慢鍛煉嘛!走罷!”

她們還沒走進彩霞住的小巷子時,就看見她站在巷口了。彩霞在家裏也是坐立不安,趕忙跑到巷口來等候她們。小胖一走到彩霞跟前,彩霞就捉住胖妹的一隻手,放在自己胸脯上說:“你摸,我心裏跳得好厲害啊,撲通撲通的!”

一同朝區委會走的時候,小胖拿些話鼓勵她們,和緩她們的心情。她們跨進區委會時,院裏,屋裏滿是人。文英覺得心情越發緊張起來,好象呼吸都困難了。

今晚,區委會的堂屋裏,被裝點得煥然一新。自從北伐軍開進漢口,區委機關公開以後,廖伯山的祖宗牌位就幹脆取消了。現在,正中掛著馬克思和列寧兩幅半身像,畫像兩旁交插著兩麵印著鐮刀斧頭的大紅旗。東西兩邊牆上,新貼出了用紅綠紙條寫好的各色標語:“共產黨是工人階級的先鋒隊!”“全世界無產階級聯合起來!“實行階級鬥爭!”“嚴守鐵的紀律!”等等。堂屋正中,從天花板上,垂下一個用紅紙紮成的花球,從花球那兒向四麵八方延展著用紅綠紙剪貼成的練條。它們夾著穗子,在人們頭上飄**。老廖早就把這屋裏換了一隻大電燈泡,燈一開,滿屋照得燦爛輝煌。屋子裏已經擺滿了一條條的長凳,為開會時用。

各廠被接收的新黨員,已經一批批地由介紹人陪同來了。興華廠除文英、彩霞外,還有黃順生和另一男工。原本還有幾個男女工人的,但因會場小,各廠都隻挑了幾個應該早點接收進來的,為紀念十月革命節,先舉行入黨儀式。象這樣公開舉行入黨儀式,在區裏還是頭一次呢!

今天將由區委組織部長劉平主持儀式。她現在正跟大同廠的高個兒女工高玉在談話,看見彩霞、文英進來,她連忙扔開談話的人,站到堂屋中間來歡迎她們。文英、彩霞一向極為敬服劉平,喜歡她那種坦率又利落的風度。今晚上,她穿了一件新縫就的黑呢夾袍,新剪不久的短發,全往後梳著,特別整齊光亮。清瘦而有幾顆雀斑的長臉蛋,在耀眼的明燈和滿室的紅霞照耀下,比平時更顯得莊嚴、明朗。文英一向覺得劉平象認真教孩子的老師,可是她今天既象老師,又象慈愛的母親了。

劉平的頭發是新近再次剪短的。本來早在“五四”運動時,她作為一個民主運動的先進女性,就剪了發的。後來和她的丈夫關正明同誌一同投身無產階級的先鋒隊,領導上派她作女工運動時,為避免引起反動派注目,她又蓄長了頭發,和女工一樣打扮,梳著個粑粑在後腦上。新近北伐軍入城後,廠裏女工紛紛剪發了,她才又剪成短發。

“今晚上,特別歡迎你們!”劉平滿臉笑容,同時伸出兩手來握著文英、彩霞的手。停停又說:“我給你們介紹高玉同誌。”她拍著剛才和她談話的那個高大個兒女工說:“她是大同廠的工人,現在是大同廠生產管理委員會的主席,一個潑辣得很的姑娘哩!你們認識認識罷,如今大家都是同誌了!”

高玉嗬嗬笑著,伸出兩手來抓住彩霞和文英兩個,又轉過來和小胖握手問好,好象老朋友相見一樣。

一會兒,柳竹從西邊會議室走了出來。他今天也換了新衣服,穿的是身深灰色線呢中山服。新理過發,在燈光和紅旗輝映下顯得神采奕奕,精神煥發。那對炯炯有光的銳敏的眼睛,比平日更為明亮有神。他一邊嚷著“歡迎,歡迎!”和大家握了手,又特別走到黃順生跟前,熱情地拍著他的肩膀說:“啊呀,歡迎你,大個子兵,我們的新同誌!”他和彩霞、文英兩個也握了手,好象想對文英也說兩句什麽,但什麽也沒說出來。

“今天,大家要聽你說話呢!”甘老九說。但是柳竹說,他和洪劍兩個馬上要到市區去開會。這兒將由劉平同誌主持儀式,劉平會代表區委會歡迎大家的。

區委會的人,今晚個個都格外歡喜,慶幸著自己隊伍的壯大。而柳竹在這許多人中,對黃順生和文英兩個入黨,另有一種高興。他記得最初從興華廠走過,看見那個臉上疙疙瘩瘩、掛著長槍的粗大個子廠警時,感到十分厭惡。後來,甘老九介紹他跟柳竹談話,柳竹還很擔心老九太冒失了。但幾次接觸之後,他看出這個農民出身的大兵,有著一顆可貴的勞動人民的淳樸的心。他雖然背著槍杆,不得已為軍閥、資本家賣過力,但他從祖父、父親輩就積下來的對那些人的仇恨,在心上生了根。他時時為找不到窮苦人民的出路而苦惱。現在他終於找到這條正確的道路了,柳竹衷心地為他歡喜。

文英呢,又是另一種情況:由於舅娘的關係,柳竹和她早認識了。初初,他看見她那樣害羞、古板,以為她是個無法接近的封建婦女。於是,他和舅娘談話時,和甘老九在舅娘家開悄悄會時,幹脆漠視了她的存在……。但是,他錯了。文英是親身體驗過鄉村和城市的窮苦人的災難的。她的由於苦難而變得麻木的心,一旦和革命思想接觸,很快就被喚醒,迸發出耀眼的火花。她在革命的道路上,迅速成長起來了……。柳竹這才理解她的沉重而深邃的心靈,懂得了她是一個不容易把自己的思想和感情隨便外露出來的女性。對這兩人的新發現,給了他一個很好的教訓。

開會前,柳竹向大家道了歉意:不能和大家一道在今天的儀式上相見。

柳竹和洪劍從區委會出來,走上大街的時候,洪劍以激動得有些顫栗的聲音對柳竹說:

“柳竹同誌,記得麽?去年今晚,我們還坐在監獄裏哩!”

“啊……是的!”他驚呼了一聲,於是去年今夜在黑暗的牢房裏,難友們聚在一起,偷偷開小會慶祝十月革命節的情景,從柳竹的腦海裏又浮現了出來。“你不提,我今天簡直沒工夫想到那裏去……”

“你記得麽,你跟我們講,列寧如何跟資產階級鬥爭,又跟投降主義鬥爭,講列寧在斯摩爾尼宮指揮暴動,講工人拿起槍打進冬宮,講‘曙光號’的炮聲……講得多動人啊!講得我們就象走出了監獄,看見了列寧,看見了反動派倒下去,聽見了炮聲一樣……”

“真是啊,在那樣黑暗的日子裏,隻要一想起列寧,一想起俄國無產階級的勝利,鬥爭的勇氣就鼓起來了。”柳竹也激動地說,“其實,我並沒好好學過十月革命的曆史。隻是在上海大學的時候,從教師那裏聽到一些。去年今晚……”柳竹說到這兒,聲音是那麽輕微緩慢,他全心在重溫去年今晚的舊事。“我看見難友們那樣迫切地想知道列寧,就想趁此鼓舞大家,也鼓舞自己一下,就講了那些。啊……日子過得多快,整整一年了!這一年的變化……多大啊!”

“哎!在監獄裏,能聽到些革命故事,的確是得到了鼓舞。我那時多麽羨慕俄國無產階級專政啊!記得麽……我們都低聲唱起《國際歌》來……”

兩個人走著,半天沒說話,都浸沉在回憶之海裏。後來,還是洪劍說:“你知道,今晚開完會,還會有俄國電影招待我們哩!”

“哦!有那樣好的事,我還不知道!”

“聽說是演黑海海軍革命暴動的片子。”

“黑海……海軍?”柳竹重複地念著,象是在思索著什麽。“啊!是不是一九〇五年‘波將金號’鐵甲艦起義的故事?”

“對啦,對啦!正是‘波將金號’起義。我一時沒記住這個名字……”洪劍一邊說,一邊拖著柳竹的胳膊,拐上了人行道,因為前麵有好幾輛人力車,串成一長列向他們奔來了。

後城馬路兩邊商店裏,這時已經燈火輝煌。遠遠的前麵有一座用霓虹燈組成的“慶祝十月革命”六個大字的牌樓。它的五彩燈光吸引著四麵八方的人向它注視和微笑。洪劍望著牌坊繼續說:“革命進展得多快!去年我們隻能在監獄裏偷偷紀念十月革命,想不到今年就有了這樣的環境,公開慶祝,你說,多快活!現在廣大的工農群眾,都敬慕列寧領導的十月革命,都想朝這條路走。今晚,我們還能夠親眼看俄國革命電影,真叫人快活得要死!”

“唉呀,快不要死啊!”柳竹笑起來,停一停又說:“老弟,也不要把事情看得太容易了。昨天我們在市委還談來呢:北方的張作霖和東南的孫傳芳兩個大軍閥還沒有消滅,革命戰線裏有裂痕,蔣介石跟帝國主義的勾搭越來越大膽了!帝國主義就是要想方設法伸手……”

“快報,快報!請看北伐軍攻陷九江!”

“快報,快報!請看蔣總司令在九江……”

馬路上,這頭那頭忽然有賣報的孩子叫嚷著,他們好象忽然從地裏鑽出來的,或者從半空降下來似的。滿街一時哄動起來。“買報,買報!”這頭那頭有人叫。

“來一份,來一份!”到處有人嚷。

“快報,快報!請看國民革命第四軍攻克九江。九江全市人民歡迎革命軍!”

柳竹和洪劍也擠到人群中買了一份快報,他們站在人行道上,如饑似渴地看完了那幾行北伐軍攻克九江的捷報。洪劍又跳起來說:“你看嘛,可不叫人快活死了!”

“是我們第四軍獨立團去了,才打得勝仗的啊!”柳竹若有所思地說。

“是呀,蔣介石還想搞什麽鬼呢?第四軍不支援他,他打得下九江麽?”洪劍說。

“難道你以為這樣打下九江,就能改變他的反動立場麽?”柳竹反問他。

他們中止了交談,思索著,繼續往前走去……